第5章 仲时落楠枝(5)
时夏看着父亲的反应吓了一跳,呆呆地愣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时霄抬手覆上了夫人为自己擦拭水渍的手止住她:“到底,圣上是容不下时氏侯府了。”
时夏听闻一惊,反应不出父亲到底在说些什么。自己不过是在街上突然惊了马幸得晋齐落搭救,那人这几日对自己百般照拂,今日爹娘问起,他便提一提这个新朋友,怎么听了皇上容不下侯府这种话来?
“年轻时长辈嘱托我切莫功高盖主,恐引祸端,怨我轻狂未听叮嘱,如今,是要应验了……”
“父、父亲,时府世代为国效忠您又是平叛乱后陛下亲封的定北侯,如何能得什么‘功高盖主,恐引祸端’?”时夏不敢想自己的父亲如今在说的话,于他的记忆中陛下对侯府相重,连同对自己都是慈善有加,他此前从未在时霄口中听闻半点陛下容不得侯府的话。
时霄重重叹了一口,本是不愿让时夏得知这些,却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前些年来我领兵讨胡虏,定北患,已是有了功高盖主之嫌。也许正应夏儿所说,因为我曾与陛下并肩平叛乱,所以如今侯府才是真真再留不得。”
时夏被时霄的话说糊涂了:“父亲这是何意?平叛乱救陛下于叛军营帐,这是时府荣光才对。”
“古来君王便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绝不能卑躬屈膝于人下讨活。当年唯我一人单骑救陛下于敌营,待陛下归阵后于敌营中相伴陛下左右的亲卫,陛下再未下令救过一人……你明白吗夏儿?”
时夏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段故事,他向来聪敏善于品言,在时霄欲言又止的话中也能明了他的意思。时府如今深得民心又是军工在握,不是他们说一声此生效忠泰成便就能稳坐高台的。而今连南域都已被新将晋齐落平定,若无外患,那泰成之中的内忧,便是随泰成帝戎马一生的时侯府。
“我虽是为避锋芒马放南山安居于侯府,妄图莫让圣上生了嫌隙,不过去年曾公公病重我曾去一探,公公感及年少时我曾救了他一命,弥留之际告诉我圣上早已动了杀心,只待培养的小将军能独当一面,就要伐来了。”时霄说至此处深深看向时夏:
“而今你说新封的平域少将军晋齐落寻了来……”
时夏的怀里还抱着晋齐落帮他摘的果子,他想牢牢抓着那些果子,却总也觉得抓不稳,最终散落了一地,四散伶仃。
“不、不可能的爹,时家世代效力于朝廷,绝无二心,皇上、皇上不会如此心狠的。再说晋齐落他与儿臣很好,他、他……”
时夏自己说着说着突然觉得失语,对啊……自己的马儿平日驯服乖顺,缘何那日便突然的发了疯?还有晋齐落,他新胜入朝本该是忙的不可开交,怎的有时间陪自己逛灯会、摘果子……
时夏只觉得心头酸痛,最终也没有继续再说下去,低了头眼眶里蓄着泪,原来,他在骗我……
时霄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背安慰,才突觉儿子长得竟比自己还要高上几寸,又揽了时夏的肩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我与你母亲早已有了准备。原先只想着过完除夕便将你偷偷送出去保你平安,如今晋齐落既然并未强攻侯府而是找上了你,想来是想假借交好,暗中布局。”
于时夏震惊的眼神中轻轻拍了拍时夏的肩,看似是在与他分析家族存亡,可时霄的样子却又无半点惶恐不甘,更像是在与将要出一趟远门的儿子温言交代:
“与你幼时我曾见过晋齐落一面,他少年持重该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如此也好,为父护不住你一世周全了,将军至少会念着你们的感情,到底能护我儿避过侯府之灾。”
时夏震惊于父亲母亲竟是早知如今局面,却又全然未有惊慌失措之态,想来自己还整日半点心事不存,更是整个人都扑上前抓住时霄的手腕:
时夏猛的甩开了时霄的手,眼眶血红噙满了泪,厉声喝到:“我不要和你们、和侯府分开!是你总说的爹,时家一脉单传我便是唯一的血脉,家难如此怎可偷生!”
时霄低了头,许久才抬起来,虽然眼眶氤氲,嘴角却是染了欣慰的笑意:“为父自知我儿必不是苟且偷生之徒,只是伐侯府总得扣上个帽子,许是通敌叛国,许是贪污粮饷。为父不在意何种罪名加身,只是咱们时家世代忠良,切不可扣了如此腌臜的罪名遗臭千骨。儿啊,你得活着,活着韬光养晦,活着待有一日,为侯府平反!”
时夏无助地看向流泪的时母,像是企图从这场猛然袭来的变故中找到支撑:“娘……”
时夫人虽在流泪可确未只做悲伤之态,她拥住时夏缓缓抚摸他的后脑:“夏儿乖,这世间万事皆不易,可唯有一个‘死’字最是轻巧容易。如你父亲所言,活着才有希望为侯府平反。”
说话间能试着时夏的身子微微颤抖,时夫人努力笑起来去捏时夏的耳垂:“之前啊你父亲就说,咱们时府如此高居恐遭灾祸,那时他不准你入朝我还与他生过气,争辩说咱们夏儿胸有大志不该拘泥于方寸之间。如今若是这时府四四方方的墙护不住我的夏儿了,那你就记着,我的夏儿于这污名之中的每一次争斗,都是为娘的一份骄傲。”
时夏此时已然是泪眼婆娑,于时夫人身前沉默了许久,最终猛然抬袖抹了眼泪,挤出一抹笑来:“好,但凭父亲母亲之言,活着!无论世人骂也好,打也罢,时夏一定好好活着,给父亲,给祖辈一个交代!”
这一刻时霄似乎觉得自己的儿子长大了,又或者说时夏一直都是这般坚韧的性子,只是从前他将他护得太好,以致时夏从未展现过他的这一面。
时霄第一次见到儿子时是稳婆将他从产房抱出来,那时的时霄看着时夏一张小小的脸还在不停哭着,他就想,这样小的一个娃娃,我该护着他好好长大让他永远都不要这般哭鼻子。
时霄未许时夏入朝为官,他将他养的少年心性天真张扬,人人都道泰成儿郎该是稳重有持,可只有时霄知道,那般的天真飞扬比过朝廷千万权势于手。
时夏回房时小叶子看他红肿着眼睛,还以为是老爷夫人不同意少爷与晋齐落交好,担忧着去问他,时夏却只是笑笑,便掩了门推说累了。关上门的时夏缓缓滑落在地上,他看见架子上还摆着灯会那日晋齐落为他买的那些小玩意儿,看见桌上摆着洗干净的果子,突然无助地圈了身子口中喃喃:
“晋齐落……”
他原很期待邀约晋齐落来家中一叙,他听闻过的,晋齐落少年时父母双亡驻守边疆。那时的时夏还在想,若是他能见着自己的爹娘,自己的爹娘那般好一定也会对晋齐落极好。
长街相逢灯会相约,时夏从未见过如晋齐落那般对自己极体贴的人。他从未想过晋齐落此番前来会带着灭侯府的目的,如今再想来他们之间的种种,时夏觉得晋齐落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小叶子总觉得家中少爷怪怪的。不对,少爷惯常不该是这样笑的,少爷笑的时候总是会眯了眼睛,会露出那颗虎牙,如今的少爷虽也是对着他笑,可总觉得笑意达不到眼底,带了些自己从未见过的神色。
晋齐落被皇帝急召入宫,到时皇上已召了亲信官员一同议事,见他施礼参拜便命太监赐了座问他:“朕嘱托爱卿之事如何了?”
晋齐落想到时夏,突然觉得心中一阵酸涩,“禀圣上,臣……已结识定北侯的小世子时夏。”
泰成帝缓缓点头,道:“如此甚好,诛定北侯一事迫在眉睫。”
晋齐落起身拜礼:“定北侯勾连外贼杀臣父王,此仇不得不报,只是世子时夏无辜,臣请求莫再株连于他。”
“时夏?”泰成帝并未及时答话,眸子暗了暗似乎是思考了些许,许久后才勾唇去回道:“贤侄泾渭分明是心善之人,罢了,依你所言。”
晋齐落谢恩出宫,看着满天白雪飘落模糊了视线,他突然有些茫然。今日在大殿之上他本该是谨遵圣意,可不知为何就在提及侯府那刻时夏的笑脸就映在自己脑海之中。无论如何憎恨于定北侯通敌害死自己的父亲,可一想到时夏吃糖时眯着眼睛的样子,他好像就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份仇恨与他挂钩。
仇人的儿子,本该是颗棋子。那日他弹指飞了暗器惊了时夏的马,又出现在他眼前救下他,原想就只是按着计划走下去,可当他看见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却又忍不住想到,这等肆意少年,不应因为一场上一辈的恩怨,早早湮灭于尘世。
隔日小叶子开心地跑进了后庭院,人还没到话就已经喊起来:“公子!晋将军差人来请,说是品鲜楼请了位扬州师傅,约您一同去尝尝鲜呢!”
若是平时时夏一定会开心地又蹦又跳,可放至今日他却只是垂首背对着门安静地坐着。“公子?”小叶子好奇地走进时夏身边去唤他,听得他靠近的脚步声时夏开口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前庭与爹娘报一声,我随后便到。”
疑惑地一步三回头,小叶子直到离开也未见着自家公子回身。时夏在四下安静时缓缓将头埋进了手臂,手指抓住手臂像是在隐忍克制,时夏呢喃的声音时断时续:“亡族之际却束手无策,我才是真真的无用……”
“夏儿,”未想到还有人在,时夏匆忙擦着眼睛抬头:“父亲。”
时霄是听得小叶子大呼小叫才随来了,听得儿子的自责又看见他一个人在此处流泪,走进坐在时夏的身边:“这一切不是夏儿的错,当初是我自作主张不许你入朝堂,本意是像要咱们时侯府藏拙以现泰成帝,暗中表明心迹再无争权的可能。本以为陛下会念起当初情义放过侯府,却不想终是再留不得了。”
“男儿自当顶天立地为家族撑起一片天地,如今此举之下我却只得袖手旁观,甚至……”时夏顿了顿将眼光瞥向一边:“甚至还对晋齐落抱着一点希望。父亲,我才是苟且偷生不辨是非的东西。”
随手拿起时夏桌子上他们昨日摘的果子,时霄用手擦了擦一下子咬下去:“晋齐落的父亲还在世时我们算得相熟,晋齐落少时我还曾在一次宴会上见过他,是个知礼稳重的少年将才。立哲一生戎马戍边,他的儿子……”
时霄笑了下看向时夏:“也不会差。”
“也……不会差?”时夏不懂得为何明明晋齐落带着阴谋直指侯府,可自己的父亲却会为他说话。时霄吃完了一颗果子看向时夏:“晋齐落若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绝不可能少年丧便双亲后执意远赴边塞。他如今能看到的也只有朝廷的冰山一角,泰成帝若想要说服他攻侯府,功名利禄不是万全之策。唯用着他的双亲做出文章,如此才能得他这般。”
“那、那我这就去说与他,告诉他咱们侯府未还他的爹娘,告诉他是泰成帝的阴谋!”时夏激动地想要起身,却被时霄按住了手臂:“原为着表忠心侯府于朝中早已是身退之态,如今墙倒之势谁人敢逆天势而为?空口白牙你如何要他信杀父仇人之子的话?”
按下儿子时霄却不见挣扎不甘之态,似乎是于沙场征战多年早已看淡生死,他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臂:“夏儿记着,如那日所言你要活着,为父信你一定能找出为侯府平凡的证据。如今只有侯府诛灭才能为你换的一线生机,这不是你的错,而是你该背负着向前的责任。”
看着时霄鬓角的白发和眼底的恳切,时夏最终都未再发一语,而是于时霄身前跪下重重叩首。
再抬头时,那个原本星眸恣意的小世子,似乎也在眼底染上了父亲才有的,如野火燎尽赤诚平原后的苍凉悲怆。
时夏与小叶子一同到了品鲜楼时,晋齐落已早早在包房之内落了座,见他来了,便笑着起身去迎他:“馋猫儿,今日的厨子都是我挑选过的,你且尝一尝。”
时夏虽是心下了然,但见到晋齐落终归是另一番滋味,忍不住低头狠狠揉了揉眼睛,才又吩咐小叶子在门外等他,努力笑着走进雅间中坐下。
晋齐落这才见到见他眼睛微红,问道:“眼睛怎么红了,来时可有人欺负你了?”
时夏听见他问自己,抬头看向晋齐落的脸便能看出他眼中对自己的担忧,好像背后的阴霾密布都未有发生,只是他在上元灯会后的浮梦一场。本来收拾好的心绪竟是瞬间土崩瓦解,那一刻时夏真的好希望他从未知道什么阴谋算计,好希望他们之间只是恰好遇上惊马驰街的少将军,救下了时侯府恣意玩乐的世子。
小二说店里今日有上好的桂花酒,时夏点点头要了酒,晋齐落便眼见着他端着酒杯像是不会醉似的一杯接着一杯。伸着手想要去拦他,后者像是真的有了什么心思心绪不佳,一下子打落晋齐落的手瞪着红红的眼睛:
“不许碰我的酒!”
时夏喝了酒动作有些不受控,力气大了些打出了声清脆的响,他自己打下去前也没有料想到会这样,一下子悬着手愣在那儿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我……”时夏的眼眶里悬着泪,想要动一动晋齐落的手背却又不敢:“疼不疼……”
晋齐落征战沙场多年怎会在意这点小事,可当看到他哄着眼睛问自己疼不疼时的样子,晋齐落又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哪里柔软了一块儿。
问不出他是在哪里受了什么委屈,于是只好柔声细语去看他:“不疼,要是不开心就再打一下。”
听着他的话再也忍不住了一样,时夏突然低下头声音喑哑:“有人、有人欺负我了,有人欺负我了晋齐落!”
晋齐落看时夏突然哭起来心下担忧,挪了位置轻轻为他顺着背“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替你讨回来。”
时夏带着哭腔继续说:“谁欺负我了?我不知道……你知道吗晋齐落?”晋齐落听他没头没脑的说话,又仔细看了时夏身上并无伤痕,只觉得时夏许是在家受了爹娘的说教跑来撒娇。心下松了口气,耐心继续拍着他安慰:“是谁谁欺负了我们时夏?如果哪天时夏想起来了就告诉我,好吗?”
时夏渐渐止住了抽噎,抬了雾气昭昭的眼睛去看晋齐落,问他:“你会保护我的,对吧?”
晋齐落被他眼神怔怔地瞧着,一时竟愣住了,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时夏得了承诺便送了手,揉了揉眼睛继续说:“我饿了,要吃松鼠鳜鱼、粉蒸狮子头、文思豆腐还有扬州炒饭。”
听他说了想吃的,晋齐落才觉得自己松了口气,笑着吩咐小二进来上菜,自己则是耐心替他布菜张罗。看着低头吃东西的时夏,许是因为饮了些酒又碍着方才打了自己,此刻就像是一直安安静静的松鼠只知道往塞着东西。
叹了口气笑着用筷子去给他分鳜鱼的鱼刺,将雪白的鱼肉夹给时夏时他突然愣了愣,心下想着若是真到与侯府兵戎相见那一日,自己又该如何面对时夏?
酒饭过后晋齐落惯例要送时夏回府,时夏这次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乖乖的跟着他,眼睛在瞧地上的青砖,不知在想些什么。品鲜楼距侯府不远,他们走着时晋齐落便看出时夏脚步有些虚浮,停下来一下子扶住了他的手臂:
“喝了酒头晕吗?”
含混地唔了声像只醉猫,晋齐落看着他垂着眼睛样子忍不住轻笑了声,突然弯了腰搭上了时夏的手腕轻轻一提,竟是将时夏背在了背上。
时夏猛的被吓得清醒了些,想要挣扎下来,晋齐落托了他的腿又向上掂了掂,仗着这人喝了些酒还在迷糊,生了些逗他的意思压了嗓音吓他:“你若再敢乱动一下,我就将你扔进护城河里去。”
时夏瞅着一旁月光照着黑洞洞的河水实在瘆人,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趴在晋齐落背上不敢动了。晋齐落这才又满意的软了声音去哄他:“你乖乖的趴在我背上睡一会,到了侯府门前我便唤你。”
时夏心说晋齐落不过就比自己大上两岁年纪,如何总像比他长了许多年岁似的处处安排他。但又觉得晋齐落的背暖和安适,远瞧着只觉得这人腰身劲瘦挺拔,可真真趴在人家背上了,却不想又是这般安逸。他忍不住环了晋齐落的脖子,自耳后仔细看着他下颌处那颗小痣,笑眯眯地答话:
“听恩公的。”
他不善饮酒,瞧着晋齐落的脸觉得思绪迷糊,慢慢开始头一点一点,最后终于忍不住一头扎在了晋齐落的脖子旁,竟然真的睡了过去。晋齐落试着他在自己耳边呼气,走着的身影顿了顿,将时夏又稳稳向上托了托,复又向前走去。
晋齐落看着月色下自己与时夏的影子,就那么紧紧地贴在一起,突然很想一直走下去,走很远很远,走得没有尽头。
走到到了侯府门前轻轻唤了他,时夏醒来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晋齐落背上,猛地跳下来想要跑回府去。提衫转身,正准备过门回府,晋齐落突然开口说道:
“时夏,我明日上门拜访可好?”
时夏猛的回首,看见月色下的晋齐落衣袂乘了晚风翩飞,额上一缕碎发垂落在眼角愈发衬得这人眉眼璀璨,他突然忍不住勾了嘴角,笑的明媚,“好呀。”
时夏见他未反应,接着说:“你可是真的觉得我与这京城儿郎都不同,想要与我交好。”晋齐落答道:“自然。”
时夏听了答案本是转身要回府中,然又顿了顿身子对晋齐落说:“你的耳朵没有红。”
说完也不等晋齐落回答,低了头快步走远了。晋齐落看着时夏的背影发愣,思索他话中的意思,愣愣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耳垂。
时夏说,自己的耳朵……没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