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流金
《风起云涌》
江南鱼米之乡,自古是烟柳繁华地,人间天堂莫过于此。不过自打闽南漳州开了海运,与西洋藩国通商往来后,那一线繁华便如蘸了水的墨汁,一路攻城略地,从江南浸染到了闽南。
此时已经入夜,漳州河两岸点起莲花灯,水光灯影里,不知哪一阵夜风卷来飘渺的歌声。一唱三叹,百转千回,仔细分辨,却又听不大清唱了什么,只隐约听得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仿佛一声呵气如兰的叹息,不轻不重地搔过心头。
不疾不徐的马蹄声就在这时踏破笙歌艳曲,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余韵悠长的“咔哒”声,不多会儿穿过十里长街,在灯火通明的华堂门口停下。
侍从放下板凳,打起车帘,扶下一个青年公子。那公子衣饰简素,看不出身份,在侍从的引领下拾阶而上,仰头一看,两盏描金镂空的料丝宫灯悠悠晃动,中间高悬一块烫金牌匾,上书“春风楼”三个字。
早有浓妆艳抹的鸨儿迎上来,用丝绸帕子拂去公子肩上的露水:“哎呀,何大人,今儿个是哪阵风把您吹来了?快快快,里边请,我这就让人把您最爱的‘夜流金’烫一壶送上来。”
姓何的年轻公子显然习惯了周旋于风月场中,描金扇打了个旋,在鸨儿下巴上勾了把:“看这小嘴甜的,怕不是抹了蜜吧?赶紧的,把凌波姑娘请下来,本公子今天心情好,专程来听她唱两曲的。”
鸨儿脸色微僵,陪笑道:“这可不巧了,凌波姑娘身子不适,已经早早睡下了。”
欢场女子自抬身价,经常用些欲拒还迎的手段。何公子转过头,长眉倒竖:“怎么,跟我还来这套?”
鸨儿唯唯应诺,作势要搀扶他往里走,却在低头的瞬间伏在他耳旁轻声道:“今儿个楼里来了几位客人,瞧着是生面孔,一口北边的腔调。奴家也算见过些世面,这几个人虽是做行商打扮,看那言谈派头,怕不是行伍出身?”
何公子微一皱眉,目光锐利如针。
到过漳洲城的都知道,这是天下闻名的销金窝,声色犬马集于一地。尤其入夜之后,金吾不禁,贵胄豪商们不用端着“衣冠雅正”的架子,总算能揭开“名士”皮囊,掏出里面恣情纵意的心肠。
其中最出名的当属漳州河畔的春风楼,本地人甚至有“不到春风楼,白来一场空”的说法。
春风楼以“楼”为名,内部格局却极为开阔,进门一带大厅,两旁环绕着水脉,水里不知藏着什么机关,往上冒着袅袅的白气。水声潺湲,转瞬流遍大厅,那白烟云蒸雾绕似的,将这凡间欢场烘托成天上仙境。
厅里设了雅座,宾客与歌妓间杂而坐,那些歌妓都是精心调教过的,用樱唇含了葡萄,笑意盈盈的喂给豪客。放眼望去一派风月无边,唯有西南角的席位上孤零零坐着几个行商打扮的客人,有胆大的姑娘想上前卖好,被那领头的男人抬眼一扫,登时噤若寒蝉,不敢造次了。
恰在这时,何公子和那行商打扮的客人目光交汇,两边俱是微微一震。
行商打扮的客人举起金杯,冲他遥遥一举。
何公子一百个不想跟他打交道,但是人家主动打了招呼,他也不能当没看见,心念电转间,他附在鸨儿耳边低声道:“去告诉凌波姑娘,今天楼里有‘生人’,让她那位‘恩客’小心些,没事别露面。”
鸨儿知道厉害,答应一声,飞快地去了。
何公子不慌不忙地穿过满堂靡靡,走到那自成一方世界的角落里,一掀衣摆,在那客商身边坐下,举盏跟他碰了个杯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卓将军?”
“卓将军”单名一个逊字,是奉日军少帅、靖安侯聂珣的得力副手。他出身京中世家,打从嘉和三十一年、聂珣领兵平南越王叛乱时就跟在他身边,深受靖安侯信任。这些年,聂珣驻守北疆边陲,卓逊也难得回京,谁知一个不留神,他居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东南漳洲城。
何公子心知肚明,姓卓的没胆子擅离职守,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他此次南下是奉了军令。
能指使动奉日军居首的副将,除了奉日少帅本人,还有第二个人选吗?
何公子在漳州多年,习惯了暖风熏人、花团锦簇,长此以往,脑子都被绵绵小雨吹生了锈,一时居然跟不上趟。他仔细思忖片刻,才慢半拍地回过神:这小子怎么会出现在漳州地界?是京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等他寻思出个结果,就听卓逊不紧不慢地说:“何知府,多年不见,你在这漳洲城里逍遥自在,都快把这春风楼当成自己家了吧?”
何公子单名一个晏字,正是漳州城的现任父母官。闻言,他非但不以为耻,反而有几分得过且过的悠然:“人生在世,殚精竭虑是一辈子,寻欢作乐也是一辈子,怎么着不是过?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辛苦?”
正好这时,二楼雅间里飘出一句捏着嗓子的唱词:“可惜月年易白头,一番春尽一番秋。人生及时须行乐,漫叫花下数风流。”
还挺应景。
卓逊一阵无语,活了二十来年,头一回见识这种以混吃等死为人生目标的活物,好生开了一回眼界。
“行吧,你要寻欢作乐是你的事,在下无权过问,”他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末将此次南下,是奉了聂帅之命,前来问你一句话。”
何晏:“什么?”
卓逊神色微冷,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件,“啪”一下拍在桌上:“聂帅让我问你,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无视朝廷法令,私自纵船出海——你这个父母官是怎么当的,竟然没看见似的不闻不问?”
这话还得追溯到先帝年间,当时东南倭寇泛滥成灾,屡屡劫掠沿海百姓,从当地父母官到平头小民都是苦不堪言。更麻烦的是,大晋历来重文抑武,路上军队尚且吃不饱,何况海军。先帝不堪其扰,只得下诏禁海,只留闽南漳州与外邦通商往来。
东南一线既然禁海,当然不会允许私人船只随意出海。偏偏有传言说,海外之地富庶肥沃,河中流淌金沙,当地人以金银筑屋,以宝石嵌顶。
言辞虽然夸张,这里头肥得流油的利润,却是实打实的不掺水分。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阿堵物,总有那些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徒置办船只冒险出海,运出去的是土产,运回来的就是金银,十趟里只要能成一趟,足够三代人挥霍不尽。
个中利害关系,瞒谁也瞒不过何晏这个父母官。闻言,他毫无异样,拎起赤金提梁鹦鹉壶给自己满斟一杯:“民间有私自出海的吗?唉,这偌大的漳洲城,街头巷尾熙熙攘攘,总不下数十万之众。我就一个人,哪顾得了这么多?能把自己这摊事管好,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天打雷劈吵不醒装睡的人,卓将军纵然准备了满腹振聋发聩的说辞,架不住何知府死猪不怕开水烫。他皱了皱眉,神色间露出几分肃穆:“我也不瞒你,这回是浙江按察使把折子送到京里,圣上原本想从御史台派人,只是惦记着你叫他一声‘堂舅’,才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了聂帅——是什么意思,你心里应该明白。”
聂珣是武昌长公主的儿子,论亲缘,得管何晏叫表哥。何况他俩从小认识,感情不说多深厚,总比御史台那帮脑筋转不过弯的活驴强多了。
老皇帝这么安排,用意不言而喻,是顾念着血脉亲缘,想放何晏一马。
可惜,老圣人纵然有心,奈何何知府不领情。
他打眼一扫,见卓逊拍在桌上的是一头巴掌大的老虎,黑黝黝沉甸甸的,竟是用玄铁铸成的。
何晏从牙缝里抽了口气,笑容越显讥诮。
“怎么,连玄虎符都拿出来了,卓将军这是打算接管漳洲城防,顺带让我这个漳州父母官回去吃自己的?”他冷笑一声,“行吧,奉日军的做派我大概清楚,那是一心为公六亲不认,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尚且如此,何况我一个一表三千里的表兄?卓将军只管锁了我押解回京,到了金銮殿上,我自会和圣上交代。”
卓逊有心给他留几分颜面,谁知何知府给脸不要脸,一心拿自己当滚刀肉,只差满地打滚撒泼耍赖。
他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能拿那提梁鹦鹉壶给这小子开个瓢:“你自己听听说的是人话吗?聂帅真想办你,早把奉日军派来了,单单让我们几个假扮商队潜入城,还私下跟你通气,为的是什么,你看不出?”
何晏哼了一声,没吱声。
这位和靖安侯的梁子结了不止一天两天,想要化解也不是一两句话的功夫。卓逊公务在身,不想也不愿插手这对表兄弟的恩怨,直截了当地问:“你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漳州知府,那些走私船队天天在你眼皮底下晃悠,当真一点线索没有?”
何晏端起酒杯,刚要说话,忽听不远处有人击掌大笑:“……正是,陈老板可不是一般人,听说和陈相爷还连着亲,别说区区一个春风楼,就是连上水晶阁、桃花坞、红袖招,也抵不过他小指头上一个翠玉扳指。薛妈妈,您就是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也得把凌波姑娘请出来见一面吧?”
何晏端起的酒杯未及沾唇,先顿在半空。
凌波不过横塘路,麝熏微度绣烟萝。醉后不知花弄影,满船清露压星河。
漳洲城佳丽如云,有好事者做《群芳谱》,录入造册青楼七十六所,名姬一百四十九人,其中翘楚者共六人:水晶阁的横塘姑娘擅吹笛,桃花坞的烟萝和弄影擅琵琶,红袖招的清露和星河妙语连珠,是出了名的一对解语花,每一位都是人间绝色,千金难求回眸一顾。
而其中最富盛名的,便是春风楼中“一舞倾人城,再舞倾人国”的文凌波姑娘了。
不过大凡美人,尤其是极富盛名的美人,都有些怪诞的脾气,文凌波也不例外。据说,曾有豪客为求娶文姑娘,以十斛珍珠、千两黄金为聘,却被她命人打了出来。此后更是深居简出,除了每年一度的品珠大会,干脆面也不露,成了个活在传说中的美人。
就连“陈相爷”这样大的来头,也不能让她纡尊见上一面。
鸨儿面露难色:“这……不瞒您说,文姑娘身子不适,已经睡下了,实在不能见客。要不,您换个姑娘?”
先头开口的豪客脸色一沉:“怎么,不过是个婊/子,叫她一声姑娘是抬举了她,她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成?去,把她给我请来,别拿腔拿调的不知好歹!”
他从怀里摸出个锦囊,“砰”一下拍在案上:“左不过是些见钱开眼的,告诉你们,大爷不缺身家,要你们姑娘伺候好了,有你的好处!”
他力气不小,拴着锦囊的线绳被那一拍震散了,里面居然装着十来颗龙眼大的明珠,莹润通透,都是一般大小。更难得的是,那珠子居然泛着金色光泽,滴溜溜滚了满桌,烛光一照,宝光流转,纸醉金迷之气扑面而来。
鸨儿明珠见过不少,却从没见过金色的珍珠,一时眼睛都看直了,忙不迭上了楼。席间宾客自管饮酒,不多会儿,只听楼上珠帘一响,一个红衫女子袅袅婷婷地转出来。
那女子脸上蒙了层轻纱,虽然相隔甚远,犹如雾里观花,五官眉眼却是依稀可见,真应了话本里那句“浑身雅艳,遍体生香,脸如莲萼,唇似樱桃,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反衬得席间陪坐的美人成了庸脂俗粉。
豪客也算见过世面,可把他认识的佳丽全捏一块,也不及眼前女子一记眼波流转。见状,他转怒为喜:“这是文姑娘吧?快请过来。”
那红衫女子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轻纱后的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开口却是一把花旦腔,捏着嗓子悠悠荡荡地说:“奴家只是个弹琴唱曲的歌妓,当不起您的青眼——文姑娘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她让我给您带句话:明儿个就是三月三,品珠大会上,自然有她亮相的机会。”
“您既然来了,不妨多等一日,若是有缘,自有相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