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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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云疏

这是方家几个子女都没有过的殊荣,一时间各人的眼光都有些异样了。徵端闻言忙进了里屋,只见二夫人和九姨太都是立在方弢庵身边伺候的,自己哪敢当真坐下,便也斜签着身子站在一旁。方家的菜品道道讲究,桌上有虾油锅烧鸡烩什锦、鸭丁茄子、烩云片豆腐、燕窝口蘑白鸭子,足足二十余道菜品,一应用绿竹蓝地的四寸碟盛着,琳琅满目煞是好看,正中一盆饺子最是醒目,却是用五色锦上添花的黄地海碗盛着,个个如同元宝一样,旁边备了两个红白番花彩盅,除了蘸用的山西醋,另有一碟方弢庵最爱用的卤虾芸豆。

旁边侍候的九姨太颇是识趣,忙道,“今儿的扁食是夫人亲自包的,是鸭子松蘑馅儿的,老爷尝尝滋味如何?”方弢庵夹了一个尝了,向二夫人温言道,“唤下人做就是了,何必要你去忙。”二夫人道,“这是妾的本分。”方弢庵又道,“将这鱼糕盛出一碗来,四丫头爱吃这个。”

二夫人抿嘴笑道,“这些小事哪需要老爷操心,早叫人备好了,这会儿都在灶上热着呢。”方弢庵点点头,又叫人选了几道菜盛了送到外间的桌上去,一旁的仆人颇有眼色地捧了食盒,大声唱喏道,“老爷赏四房燕窝口蘑鸭子一品。”“老爷赏五房炖五香羊肚丝一品。”

菜端上了桌,外间的四奶奶和五奶奶便要携着孩子们进去谢恩,若是儿子们在家,方弢庵贯是要训导几句的,可这会儿四少往津门办差去了,五少素来是见不到人的,方弢庵也只能训导两个儿媳要好好侍奉长辈照料孩子。

两位少奶奶恭敬受了教训,这才领着孩子们回席动箸。方家家教甚严,素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下来,除了筷子偶尔碰到杯盘的声音,其余一点声响也不闻。

用过了饭,方弢庵的目光便落回了徵端的身上,忽然开口道,“这次回来,家里为你相了门亲事。”这句话说完,不仅徵端愣住,便连外间的人也都竖起了耳朵想听个清楚。谁知偏这会儿外头传来了喧嚣声,屋内的人循声望去,只见两个女子并肩进了屋。走在前头的一个身材高挑、容貌娇俏,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方四小姐德雅。她一进门,便清脆的叫了声,“爸爸。”

不同于世人重男轻女,方家因为男孩太多,女孩儿便分外稀罕起来。方弢庵生了八个儿子,可养大的女儿却只有三小姐和四小姐两个,三小姐德娴四年前便已出嫁了,四小姐德雅今年刚满十七岁,方弢庵视她如掌珠一般,也独有她才能有住在这大圆镜中的殊荣。

果然,方弢庵瞧见她便露出了笑容,口中却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可吃了没有?”德雅娇声道,“我同三嫂在致美斋吃了银丝卷才回来的。”她身后的人便也走到方弢庵前曲膝行礼,问安道,“爸爸好。”这女子穿着淡青色绸缎圆摆衬衫,下着墨色绸裙,正是方家孀居的三少奶奶程颐清。

虽说如今不同于前朝那样处处守旧,但大家族里嫡庶还是有分别的。大夫人嫡出只有一位三少爷方徵毅,这位三少奶奶又是抱着三少爷的遗像过门的,最得方家上下敬重。此时几位少奶奶都起身向她主动行礼问好,独独只有徵端坐着不动,德雅忙向他递眼色,悄悄扯了他一把。方弢庵正好瞥见了,颇有些不满,“怎不给你三嫂行礼?”

二夫人打圆场道,“六少走了这些年了,那会儿三奶奶才刚过门不久,这么些年不见,一时认不出也是有的。”徵端简直是被德雅硬拽起来的,他冷冷地瞥了颐清一眼,不温不淡的招呼了声“三嫂”,全当是行过礼了。颐清也不计较,一福身向他还了礼。

二夫人见状,忙命人设了座,又让茶房端了茶来吃。四奶奶与颐清坐得近,瞧她捧着茶盏只闻了闻却不肯饮,心知她吃不惯,低声笑道,“三嫂吃不惯这茶?这可是宫里的人参茶膏,最是滋补的。”颐清顺手便把茶盏放下了,“今儿吃得有些腻,茶倒是喝不下去了。”

四奶奶笑问道,“三嫂今儿吃什么好东西去啦?”颐清轻声道,“四妹妹在女学里听人说致美斋的烩鱼胗做得好,我们便去尝尝。”五奶奶凑过来好奇道,“烩鱼胗是个什么做法?也是用鲤鱼做的?”

“用的尺来长的活鲤鱼,首尾红烧,鱼片糟溜,鱼胗清烩,店里的跑堂说也叫四做鱼。”颐清是南省人,说话本就轻柔,此时她娓娓道来,耳上戴着一对白玉坠子亦随着微微摇晃,那耳坠子一闪一闪,一时也瞧不清是颈白还是玉白。

四奶奶挨着她坐着,一眼便瞧着这耳坠子眼熟,仿佛从前在大太太那儿见过的,愈发眼酸得紧,便说道,“那定是做得比家里好得多,不然也不会挨到这时候才回来呀。”颐清脸微红,说道,“吃过了致美斋,又去天桥的落子馆听了会子大鼓书,这才迟了些。”五奶奶有点好奇,“落子是什么?”四奶奶不耐烦道,“五弟妹难不成连落子也没听过?”

颐清性子甚好,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就是京里的小戏,有唱京韵、梅花的,也有唱单弦、河南坠子的,我也没听过几次。”五奶奶欣然神往,“下次我也要去瞧瞧。”四奶奶见她俩说的投机,自觉被冷落了,愈发心中不快,偏过头和五姨太凑堆去了。

德雅比徵端小了近五岁,两人都在大太太屋里养大的,自然比别人亲昵几分,此时她偷偷朝着哥哥做鬼脸,“我刚才进门,仿佛听爸爸说要给你说亲事啦?”瞧她神色鬼祟,显然是早就知情的。徵端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暗骂她不够义气。

兄妹俩两人这厢正打着眉眼官司,却听二夫人徐徐说道,“老爷说的宋家门第自不用说了,要说人口简单也是他家了。”徵端听到这里已明白了七七八八,原来他们说的宋家,指的正是如今的湖广督军宋元卿,此人原是水师出身,当年力主洋务的张香帅一眼相中了他,叫他去武昌编制新军,遂成了南方军界的领袖人物。方弢庵做了大帅后,也是几番周折才将他请到京中,如今要成立一个参政院,便请他把参政院长的衔头也兼了起来。

六姨太快人快语,拍手接话道,“听说宋家是不纳妾的,宋太太只生了两位小姐。大小姐嫁了老端王家的五贝勒,从前也是常来咱们府里走动的,人既体面,又爽利得紧,若是在前朝的时候,那也正经是位王府里的大福晋呢。”

四奶奶听她说得粗鄙,不由笑道,“这都改元啦,六妈还记着王府不王府的呀?”瞧见方弢庵皱眉,六姨太自悔失言,顿时只觉如坐针毡。

二夫人笑的极是温和,望向徵端道,“老爷为六少相中的是宋家的二姑娘,闺名唤作绍芳,小时候也来过家里的,六少还记得吗?”徵端目也不抬,冷声道,“是么?我倒不记得她了。”二夫人面上颇有几分尴尬,只得望向了方弢庵。果然,方弢庵重重地“哼”了一声,面色颇为不愉。德雅赶忙捏了捏徵端的手臂,示意他别乱说话。

二夫人知道他们兄妹从小便在大太太身边长大的,也不指望他们领情,她自有心腹之人,只递了个眼神过去,九姨太瞬时会意,盈盈笑道,“这可是大喜的事,难怪老爷和夫人这几日这样欢喜,偏偏就瞒得我跟傻子似的。”她边说边比划,“那位宋二小姐我听陈太太也说起过,端端是个画里走下的美人,那样貌和气度真真是没得挑的,就说是仙女下凡也不为过的。”

这二人贯是一唱一和的,最能哄着方弢庵高兴,难怪其他几位姨太太和大夫人早就失了宠,只这二人牢牢把持着方家的事务。德雅心里叹着气,一边给哥哥递话,“宋家二小姐今年刚转来我们女中念书的,只比我大两岁,我在学里常见到她,贝满太太常夸她英文流利。”

素来木讷的五姨太却有些顾虑道,“如今女学堂里都是洋人太太教,听说是不教女红的。”见方弢庵又皱眉,二夫人便接口道,“如今可不比从前了,女学里也是什么都学的。”德雅笑道,“五妈放心,学里也教女红的,既有洋人太太,也有咱们的嬷嬷教女课的。”

六姨太吃一堑长一智,这会儿赶忙插话道,“我们娴姐儿在学里时,女红就是顶好的,贝满太太也常夸她呢。”三小姐德娴与五少一母同胞,都是六姨太所生,此时提一下出嫁的女儿,也算是弥补一下刚才的错处。

女人若是多了,在一起总不免七嘴八舌,徵端早听得不耐烦了,只是碍于父亲还在场,不敢擅自告退,他的目光无意间瞥过众人,却见颐清安静地坐在一旁,倒像事不关己似的。

六姨太离她最近,对她嘘寒问暖,“三奶奶茶也不吃,可要用些点心?叫人再给你做些来?”颐清摇头道,“我用过了。”六姨太拉她的手,又去握住她腕子,啧啧道,“可怜见的,好好一个孩子,过门才几年,倒瘦了这么些。别是学那些女学生,爱俏不肯吃东西吧。”颐清刚刚褪下点红晕的脸色,瞬时便涨红了几分,这话德雅却不爱听了,“六妈说吃饭就吃饭,偏扯女学生做什么。”

六姨太佯装打了自己一巴掌,“瞧我,就是太直,又惹着咱们四小姐了。”她本就是热闹的性子,双目一转,又笑了起来,“三奶奶与比我们娴姐儿还小两岁,也就比四小姐大了四岁,这都过门四五年了。我看咱们四小姐怕也快要出门子了。”这下轮到德雅面色涨红,站起来跺脚道,“好端端打趣我做什么,不与你们说了。”说罢,扭身就往外跑了,倒惹得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方弢庵忽然问道,“老五这些天去哪了?怎么老见不着人,这不着家的东西。”提到了自己的儿子,这下轮到六姨太笑不出来了,尴尬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众人都相视而望,谁也不敢接茬,还是二夫人含混道,“听说是往金陵去了,许是过几天就回来了。”瞧见方弢庵脸色不好看,九姨太拍手笑道,“想起了一桩要紧事,陈大人前两天送了一架放影戏的匣子来,可以放一些洋人跳舞打球的影戏看,老爷可要一同去看?”方弢庵连连摇头,“你们去瞧吧,我瞧着那些就头晕。”九姨太便扶了方弢庵上楼歇息,众人这才散了去。

毕竟是方弢庵的吩咐,第二日过了晌午,徵端便上陆军部去了。陆军部隔得并不算远,从大帅府北边出来,过了文津街,绕过景山,往东走不了两三里就是了。这里过去是一处亲王府邸,就挨在和硕公主府旁,因门前有一对铁狮子而闻名。不过如今铁狮子早就没了,眼下除了门前一对石狮子还是王府旧用的,东西两院都是新起的西式洋楼,这倒不是新政府的创举。十多年前还是前朝的时候实施新政,撤了兵部设立了陆军部,又在东院里办起了陆军贵胄学堂,那时便建了这些西洋楼。

壬子年初,方弢庵进京任总督军后,也曾在这里办公起居了一阵子。但由于这条胡同实在不算宽阔,门口马路扩了几次仍觉狭窄,还是江世尧提议,把大帅府搬进了西苑,不过陆军部就此而延续了下来。徵端轻车熟路,进了五开间的悬山大门,往西绕过一扇巨大的影壁,便见一座青灰色的四层洋楼,正面主楼的券顶上挂着大钟的,这就是陆军部了。

进了门先让承政厅的秘书副官去通禀,这副官名叫唐穆崧,年纪约莫三十出头,中等身材,样貌十分寻常,只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很见精明。此时他颇有些为难道,“卑职见过六少,论理卑职该通传一声。只是我们郑军门用过午饭后,是不让通传见客的。”徵端哑然失笑,“罢了,不需通禀了,我自己进去就是了。”他还是头一次进郑瑞泉的办公处,正设在走道最尽头的阳面屋里,室内也并不奢华,木质的半人高架子上杂乱堆着书册,琴剑瓶炉样样齐整,正中还挂着一对条屏,上书:“传家有道惟存厚,处事无奇但率真”,正是郑瑞泉的手书,外间都说郑瑞泉是个儒将,倒不是浪得虚名的。

因见郑瑞泉正俯着身子,专心致志地看着案上摆着的一盘残局,徵端站在他背后看了会儿,手指虚虚一指,“这里似可破局。”郑瑞泉撒开棋子,回身见是徵端,笑骂道,“好你个老六,进来也不吭一声。”

“谁叫郑军门架子大,过了午便不让人通传了,还当在闭门研究多少军国大事,想不到竟是在栏柯。”

郑瑞泉个头不高,许是因为常年戎马征战的缘故,看起来格外的精瘦干练。他肖虎,今年四十八岁,论年纪足可做徵端的父亲了。十年前郑瑞泉的原配太太得病死了,方弢庵为了笼络住这员虎将,便把大太太的娘家侄女德蘅嫁了他做续弦,德蘅小时候就过继在方家了,家里都叫一声大小姐的,郑瑞泉由属下成了女婿,便连他们在京里的宅子都是方家陪嫁的。

徵端平日里见了郑瑞泉,只叫一声姐夫便是了,两人是熟极了的,见面也不寒暄,郑瑞泉棋瘾上来了,抓着徵端便要杀一局。郑瑞泉是出了名的棋王,徵端棋力也不弱于他,两人手谈了三局,不知不觉竟过了半日。

好容易让郑瑞泉过足了棋瘾,徵端笑道,“爸爸叫我跟你学办差,没想到尽是纸上谈兵了。”

“办差有什么好学的,”郑瑞泉指了指大案上摞了尺高的文牍,“近来要和意国、日本买一批野炮步枪,要价四百八十万大洋,你替我瞧瞧承政司拟的买械合同成不成。”徵端应了声是,郑瑞泉却把唐穆崧叫了进来,“去把军需司拟的合同都抄上一份,送到大帅府上去。”唐穆崧弓着身子,喏喏称是,徵端正要跟着他出去,谁知郑瑞泉又叫住了他,“今儿不急,叫人去办就是,都是些琐碎事,用兵不在这上头。”他一边请徵端坐下,一边又摆弄起案旁的茶具来。

郑瑞泉喝茶也是极讲究的,不止水要好,茶要佳,器皿要精,烹茶的事也不肯假手下人,必须要事必躬亲,亲手递了杯茶给徵端,“这是今年的猴魁,才从太平县送来的,你瞧瞧如何。”徵端瞧着这茶根根碧绿,足有两寸来长,立在杯中不弯不折,倒是称奇,“这是今年的新猴魁?”郑瑞泉得意起来,哪里像是个战无不克的虎将,“你算是有口福的,猴魁难得的就是这芽叶一般齐的,寻常人只知道龙井碧螺春好,哪知道猴魁的妙处。”

徵端品呷了几口,只觉入口一股奇香扑鼻,细品有点炒豆子的味道,他也不好胡乱品评,只称了几声好。郑瑞泉心满意足,翘起腿道,“我如今犯了懒,每日困在这里忒没意思,只盼着早点回徽州老家去。你来得正是时候,再过些时日,把这地方交给你,我也可以安心告老还乡了。”徵端不禁一呆,“爸爸要知道你有这想法,定不会叫我再来陆军部学办差了。”

“嘿,那也未必,”郑瑞泉摇摇头,一哂道,“也罢,先不告诉老爷子,咱们且乐咱们的,你每日过来陪我下几盘棋就是了。”徵端蹙额道,“得,我这是来学下棋来了。”郑瑞泉极是自负地拊掌道,“旁人我还不愿意教呢,你小子别不识好歹。”他觑着徵端脸色,又道,“怎么,你是真不想学办差?还是想回德国去?昨儿的事我可听说了,你也忒胆大了,惹得老爷子好生恼火。”

“昨儿倒不是为这个,”徵端叹了口气,望着窗格子道,“我就是想不通,太太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落到这个地步。”郑瑞泉何等通透,闻言明白了他的心事,一边沏茶,一边说道,“当年我和德蘅刚成婚不久,便见识过一次老爷子同大太太吵架,嘿,那可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的。”

要说方家从前的事,徵端兴许不知道,可郑瑞泉却再清楚不过了。但他也知道旁人都能说大太太的不是,但徵端是定要护着大太太的,这里头也是有缘故的,于是他干脆从头给徵端讲起了旧事。

大太太其实是极其刚硬的性子,这点郑瑞泉是很有体会的,他的太太德蘅也是一样的脾气,夫妻间常有争吵,好在郑瑞泉颇能容忍小了近二十岁的年轻太太,不与她计较罢了。可大太太刚与方弢庵成婚的时候感情就没有那么和睦,再加上方弢庵又应试不中,苦闷中竟在风尘里遇到了一位奇女子,就是后来的二太太顾氏。

郑瑞泉对顾氏其实是有几分敬佩的,一位窑子里的红姐儿,说来也真是慧眼识英雄,遇到方弢庵后竟然倾其积蓄自赎其身,甘愿嫁给方弢庵做妾。等顾氏进门后,又先一步生下了大少爷,大太太见状不妙,这才忙将陪嫁的丫鬟送去做了通房,隔了一年通房生了二少,大太太做主抬为了三姨娘。方弢庵觉得大太太为人不妒忌,夫妻间倒渐渐和睦了,大太太便生下了三少。

后来方弢庵的官越做越大,身边打点孝敬的人自然少不了,又接连纳了不少通房侍妾,有些只怕连方弢庵也记不清,大太太由此定了条家规,有子女的才可抬姨娘。方弢庵被派驻番安南时交涉通商事宜,大太太自是去不了的,二夫人捡了个便宜一同跟了去,安南国主为了笼络方弢庵,一口气送了方弢庵三个小妾,其中有一位阮氏更是贵族出身,身份高贵,进门就要抬房。二夫人闹个不休,搬出了大太太定的家规来。哪知这位阮氏肚皮十分争气,先后生下一女一儿,二夫人也没话可说。郑瑞泉说到这里,就住了口,“后面的事,老弟都比我更清楚吧。”

徵端脸色发白,这位四姨娘阮氏便是自己的生母了。他刚满五岁那年,安南发生战乱,父亲奉旨回京,生母在回京的路上已有了身孕,路上受了惊吓,生下德雅便去世了。于是兄妹俩都被送回彰德老家,交由大太太抚养。大太太亲生的儿子不在身边,便对这两个没娘的孩子十分爱护,视同己出,这份养育之恩他怎能忘怀。可如今父亲已做了大帅,却叫大太太住在外头,这怎能说得过去?

郑瑞泉瞧他脸色,便知他心中意难平,劝解道,“太太住在西山,倒不是和二夫人置气。”徵端一怔,不由望向了郑瑞泉,只见他伸出三根手指,微一晃便收了回来。

“你是说三哥?”徵端蹙起了眉,方家有兄弟八个,除去老七老八太小,剩下成年的就有六个。大哥徵炎是二夫人所生,几年前因一起意外受了重伤,家里四处求医问药,好不容易捡回性命,可一条腿到底残废了,如今送到德国去医治,说能治愈也只是句自欺欺人的话。二哥徵禅是三姨太所出,和二嫂陶氏新婚刚一年,二嫂便怀了身孕,可却难产而亡,二哥受了严重的刺激竟离家出走,至今尚下落不明。三哥徵毅是大太太嫡出,从小父亲对他栽培最多,三哥为人也英明果敢,可几年前方家出了件大事,三少也因此青年夭亡。纵然家里极力遮掩,但外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一下子折损了三个成年的儿子,这也是方弢庵的伤心事。

郑瑞泉点了点头,“德蘅是常去西山瞧太太的,她回来同我提过几句,说太太如今吃斋念佛,确实不想管家里的事了。回头你去一趟西山,便知道实情了。”

两人谈了会儿,徵端忽然起了疑心,“昨儿在海子边的事你怎么就知道了?要是叫爸爸晓得了,少不得要清算身边走漏风声的人。”

“你这小子,如今越发出息了,还要将我一军,”郑瑞泉也不以为意,“实话同你讲,是碧贞告诉我的。”

“吴小姐?”徵端颇是诧异,不由打量着他,“难道她竟是你举荐的?”

郑瑞泉也不否认,“如今既要倡导女子议政,再没有比碧贞更适合的。”徵端凝神一想,又问道,“听说京里有一吴一沈的说法,那一沈是什么人,怎么听说还是江世尧的干女儿?”

“江世尧有什么眼光,只知道养粉头喝花酒,”郑瑞泉嗤之以鼻,“说什么一吴一沈,其实真论起才情心胸,沈氏给碧贞提鞋都不配。”徵端很少见他这样推崇女人,不由奇道,“啧啧,听你这说头,仔细大姊知道了要打翻醋坛子。”郑瑞泉摇了摇头,面上倒露出了几分尴尬。徵端知道他的难处,德蘅没过门前,郑瑞泉本也有四房姨太太,可德蘅嫁过去后却把几个姨太太都遣回徽州老家了,郑家人怨气大极了,只是碍于大帅府,都敢怒不敢言。

徵端岔开了话题,又道,“说起那一沈,难道白得了个巾帼才女的名头,内里是个草包?”郑瑞泉连连摇头,“脂粉里也有英雄,但沈氏算得了什么?说起来只有一样,她倒是无人能及。”

徵端一怔,“哪一样?”

“脸皮之厚,无人能及。”

徵端有些讶异,又有些好笑,只听郑瑞泉道,“我荐碧贞,是因为她才学好,英法文俱佳,老爷子身边就缺这么一位精通中西的人才,她的才情,便是男子也不及的。江世尧心思龌龊,以为是给老爷子寻通房找小妾?实在不堪。”

从陆军部出来,郑瑞泉叫人用车子将徵端送了回去。徵端在大门内的八字影壁边略站了站,只见日头已渐偏西了,摸出怀表来看看,长短针重合在“Ⅵ”上。今晚上有几个留欧的同伴约在了六国饭店,可这个点不上不下,去了只怕都要散场子了。他想了想,回来原是该去见见老朋友陈景筼的,便抬步又往府前街走去。刚走到转角路口,忽见一个小厮气吁吁地跑过来,大声道,“六少,尤老爷、陆老爷让小的来传话,这会子他们从六国饭店散了,去朱茂胡同的富桂堂打茶围 ,派小的来接您过去。”

这帮留学生回来,贯有去八大胡同打茶围的习惯,徵端没有这个兴致,摇头道,“我不过去了。”那小厮却不依不饶,指着身后一辆簇新的黄包车道,“尤老爷连车都备好了,叫小的定要把六少请去。”徵端哑然失笑,“你这猢狲,尤之驰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缠人。”那小厮抹了把汗笑道,“小人陆贵,是老合兴车行的,如今专给尤老爷家出车。尤老爷说了,只要能把您请去,再给小的结五块大洋。陈老爷也吩咐说,六少好洁净,专让小的去车房里找辆刚洗刷过的新车来。”

“哪个陈老爷?”徵端随口问道。

“是住在化石桥的陈景筼陈老爷呀。”陆贵答得脆亮,眼巴巴地望着徵端,寻常叫一趟车,也不过几十个大子,这一趟差使有五个大洋,足够一家人半年生计了,无怪乎他这样心热。

听说陈景筼也在,倒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徵端改了主意,索性去一趟就是了,他想着从这里走过去也不过二里路,正好饭后消消食,便点头道,“我从这慢慢过去,坐车就不用了。等会到了富桂堂,你找尤之驰领那五个大洋就是。”

陆贵却不肯放弃,他瞧着方徵端好性儿,拉着车跟在他身后兀自喋喋,“莫怪六少不识得小人。尤老爷惯用我家的车,又干净又簇新,决不能有一点怪味的。六少平日坐汽车,今日该换换口味,坐坐小人的车才是。”

徵端又好气又好笑,“再要啰唆,我便不去了。”陆贵哑了声,唯恐他反悔,自己失掉五块大洋,便不吭声地拉着车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了兵部洼胡同,转过西河沿,耳听得有丝竹声入耳,徵端微一愣神,见些打扮妖娆的女子在门前晃荡,更胆大些的便贴了过来要拉扯徵端。素有洁癖的徵端哪里受得了这个,刚掸开手,便见那陆贵冲到前面一把推开那土娼,呵斥道,“下三滥的货色,也敢来拉扯贵人。”徵端知是妓女,脸上愈发挂不住,那土娼却兀自啐笑道,“哟,好大的架子,小班打茶围,坐肩出条子,都是一样的生意,瞧着清倌儿品相好,再过几年也要来暗门子里,有什么分别,都是一样的皮肉生意呀。”

徵端听得七七八八,知她说的不是好话。那陆贵却是骂战里的好手,“别扯神弄鬼的,老实做你的生意去,回头告了张三娘,看不要撕了你的皮。”那土娼变了脸色,拧了拧耳朵,恨恨地呸了几声,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陆贵回头瞧徵端脸色,知他没见过这个,笑着解释道,“这一带就是这样,都是小下处的暗门子,上不得台面的地方,倒教六少受惊了。”徵端这时才知坐车的好处,这片胡同脏杂得很,走下去还不知碰到什么。那陆贵十分乖觉,瞧他脸色便道,“六少可是走累了,上车来小人拉你一程,平稳着呢。”徵端一点头上了车,那陆贵拉着他跑得飞快,不多时便到了富桂堂前。

这是一间新开的清吟小班,倒不同于寻常妓馆青楼的热闹,过去八大胡同的妓馆门前要站一龟公,每逢客来必要高声喊“客来”,恨不得嚷得满街都知道。如今都装了电铃,铃声一响,里面的人就来开门,倒是清静多了。徵端暗自好笑,心想这也算文明社会带来的新面貌,正当胡思乱想之际,里面的人早开门过来迎客了。

等进了门,徵端才明白这间清吟小班为何是京师妓院中最上等的,当真是既清净又雅致,不过两层楼高,分隔成了数间,一间间都按照如今最时新的西式布置,地铺锦罽,壁列电灯,墙上挂着大张的西洋画,愈发显得窗明几净,果真是一等一的文明去处。

见他进来,众人都哄笑起来,“偏偏六少架子大,这钟点才到,可不得罚。” 座中约有七八人,都是京师各家名门的公子,其中陆云白、尤之弛几个,都是旅欧时的同学。徵端一落座,又瞧见席上竟有白日里在陆军部见过的唐穆崧在,不由微微诧异。唐穆崧略一躬身,殷勤道,“今儿没来得及向六少回禀,卑职也是从日本求学回来,进陆军部办差满两年了,以后还请六少多关照卑职。”

尤之驰奇道,“难不成六少也上陆军部去了。”

“正是,”唐穆崧主动讲了白日的事,又恭维道,“六少虽是初到陆军部,但也是潜龙入渊,日后不可限量啊。”

座中有一人,容长脸,人很精瘦,瞧着比众人年长几岁,忽然插话道,“那以后就不能叫六少,要叫少帅。”

陆云白眨眼问道,“五贝勒这么说,可是有什么缘故?”

徵端不由多看了此人几眼,原来他便是昨日六姨太提过的那个五贝勒,从前没见过,想不到这就碰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