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盛世真相
宋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正月初八,英宗赵曙死于福宁宫,终年三十六岁。长子赵顼即位,成为北宋的第六位皇帝,即宋神宗,时年二十岁。
史载,神宗出生时,祥和的光芒照耀产房,大群的老鼠出现,吐出了大片大片五颜六色的气体,多得就像厚厚的云层(“祥光照室,群鼠吐五色气成云”)。这是极其古怪的祥瑞,神宗的历史主要记载在《神宗实录》里,《神宗实录》一共改过三次,现在流传下来的《宋史·神宗本纪》是根据范冲版的实录编撰而成,早已经让旧党篡改的面目全非。不排除这是一个恶劣的隐喻,喻指宋神宗命中注定会有大批像老鼠一样的小人围绕周围,各种奇怪的歪理邪说像厚重的云层一样笼罩着他。
《神宗本纪》里记载他前二十年的生活既枯燥又片面,着重介绍他是个好学生,比如理解力强,能举一反三,尊师重道,上课前给老师行礼,再或者注重仪表,酷暑时节仍然穿戴整齐等。
神宗生长在开封城区里,比赵恒、赵祯都更接近民间,他体会得到平民的喜怒哀乐。他知道好在哪里,坏在哪里。至于怎么改,那是另一回事。
神宗登基,第一件事是安葬他的父亲——英宗赵曙。宋朝是历史上最富裕的朝代,皇帝的葬仪规格是低不了的。
神宗找来了三司长官,查账看看有多少钱可以办事。在不久前的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年总收入是白银116138400两,非常可观了,要知道后来明朝一年的总收入只有白银几百万两而已,但是支出是123043100两白银,入不敷出,有赤字。这还不算完,还有零星的支出,术语叫“非常出”,一年是115021200两白银。
两项合计,一年的支出是当年收入的两倍。
宋朝以钱财立国,万事万物都离不开一个“钱”字,赤字如此,几近覆国。年轻的神宗在龙书案上用手托着脑袋,绞尽脑汁想办法。在处理国政之前,他先得把老爹的安葬费和他自己的恩赏钱找出来。
能想到的办法只能是节约。英宗的治丧费和神宗自己登基的恩赏钱都大幅度缩水,只有以前仁宗的三分之一。勉强咬牙把这些钱花出去,剩下的神宗紧紧捂住,他发布了两条命令。第一,从现在起请大家把裤带勒紧了,国家没那么多钱乱赏乱花;第二,责令官员们进言献策。以往官员献策,内容比较空泛,这一次神宗划了重点——“论仁宗、英宗两朝积弊”。
这次进言的焦点聚集在几个人的身上,张方平、韩维、吴奎、韩琦、司马光。这不是偶然的,他们每个人都有被关注的实力和根源。
张方平是实力派,他主管过三司,治理过地方财政,他是从仁宗朝开始稳居前三名的人物。他的奏章里开篇词就石破天惊,提出了钱是国家最重要的东西,没有钱就没有一切。这和儒家的传统思想彻底对立,接着他又提出怎样省钱。就是他设计了英宗的葬礼花费,给神宗省了一大笔钱。可是,张方平对国家以后的整体理财思路没有大方针,他是个合格的执行者,有各种各样具体解决问题的办法,却没有宏观设计能力。
吴奎,是原枢密副使、礼部侍郎,现东府参知政事,在之前几十年里他是欧阳修的亲密战友。这篇奏章若不是文笔差点,猛一看还以为是欧阳修写的呢。吴奎的见识跟欧阳修一样,君子小人二元对立论,皇上只要分清正邪,远小人,君子得高官,那么天下自然就太平富裕了。
韩维是神宗做皇子时的亲信。亲信说的话永远是神秘的,他的奏章可以忽略不计,基本上就是张方平和吴奎的读后文摘。真正的内容是他和神宗背后的交谈,那才是决定性的。
接下来的是韩琦。他是此时宋朝的“宰相大人”,他在史书中、在国人心目中的形象一贯是高大伟岸、英明神武的,与更加高大伟岸的范仲淹是好朋友、好同事。
韩琦,字稚圭,生于公元1008年,相州安阳(今河南安阳)人。事实上他出生在泉州,据《泉州府志》记载:“韩琦出生于泉州北楼生韩处。”这个“北楼生韩处”,现在泉州文管会立碑保护。他的父亲韩国华当泉州刺史时,遇到了他的生母,说来那真是一位传奇女性。
她是一个四川乡下女孩儿,姓胡。她本会平淡地过完一生,可是她的父亲很特别,据说他精于相术,他断定他的女儿极其不凡,会生育一位宰相。为了找到宰相的爹,他们像当年的刘娥一样,翻山越岭,直奔开封城,毕竟那里才是官场优秀男士扎堆的地方。
他们没能成功。一来可能是他们的目的过于玄幻,生出一个宰相……也许嫁给一位宰相都比这个容易些;二来,优秀的官场男士像贵族小姐一样深居简出生人勿近,他们两个从帝国西南边缘赶来的乡下人实在是接近不了。总之,他们在开封城里绝望了,动身前往南方。一路向南,直到福建省的东南部,到了泉州。在这里,他们遇到了出身北方世家大族、早已结婚生子的泉州刺史韩国华。双方很有缘,决定共同生一个孩子,试试宰相的可能性。
韩琦出生了。
三年之后,韩琦父母双亡,他由自己的哥哥们抚养长大。到北宋天圣五年(公元1027年)时科考,他以弱冠之年考中进士第二名,也就是榜眼。
天圣年间是章献太后刘娥主政的时期。在她当政的十年期间,政绩暂且不论,她开科取士考上来的人才,是宋朝开国以来最璀璨夺目、最密集繁茂的一批。
请看下列名单:
天圣二年甲子科,前三名是宋庠、叶清臣、郑戬,之下排名是曾公亮、余靖、尹洙、胡宿、贾昌期、宋祁等;
天圣五年丁卯科,前三名是王尧臣、韩琦、赵概,以下有文彦博、包拯等一百九十七人;
天圣八年庚午科,状元王拱辰,以下有刘沆、石介、蔡襄、孙抃、田况、刘涣、王素、张先、张谷、孙甫、尹源等,欧阳修名列一甲第十四名,富弼也出自该年,只是他是茂材异等科(特殊才能被举荐),并不是出自考场。
这些人不仅活跃在仁宗朝,更是后来的英宗朝、神宗朝的骨干力量,某些人直到哲宗时期仍然有影响力。所谓仁宗养士,三代受益,指的就是他们。这就是享誉宋史三百余年的天圣进士集团。
韩琦侧身其间,在排名上是佼佼者,过程更是让人瞠目结舌。考试中临近交卷时,韩琦的卷子污了,一大片墨水把卷子漫漶成了废纸。这文章是韩琦用了凝聚精神、融会知识、调整情绪四五天的时间里全力以赴才完成的,关乎一生的前途。马上要交卷了,除非过目不忘,不然没法重来。二十岁的韩琦镇定自若,他申请了一份新的纸笔墨砚,立即重写。他笔底生花,临危不乱,居然抢在交卷之前,把时文论政及诗词歌赋同时写完。最后高中一甲进士第二名。
强悍的韩琦从最开始时就显露了自己的天性,他坚忍不拔,无比自信,坚定地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等到金殿唱名时,刚唱到韩琦名字,司天监太史突然从外面冲了进来,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太阳下面突然出现五色祥云,这是重大吉兆,彩云托日,必主贤臣。”满殿君臣看向韩琦的目光都有些异样,这就是托日的彩云、保主的贤臣?
韩琦真正在政治核心露脸是在景祐四年(公元1037年)。那一届的宰执班子成员年龄超大,可谓两宋之冠。宰相王随、陈尧佐,参知政事韩亿、程琳、石中立,枢密使盛度。王随六十岁、陈尧佐七十五岁、韩亿六十六岁、石中立六十六岁、程琳五十岁,盛度刚过七十大寿。年龄相加,竟然接近了四百岁。
这是个空前绝后的纪录,更绝的是这些人的特色和做派。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平庸,没有一个人有过特殊贡献,都是熬资历熬到了这一步,上台之后不约而同地谋私利。
人老子孙多,都得在死之前安排好后路才行。具体表现是,王随不仅提拔自己的子孙,还把亲朋好友也塞进肥缺岗位。王随很迷信,“延纳僧道,信奉巫祝”,把天上地下的各路神仙都拜个遍。至于外界的议论,活到他这个岁数早就都看开了,不指望各个神仙都帮忙,说不定有一两个神仙心一软,照顾他一次两次就顶得上他所有香火钱。“贻诮中外,怡然自居”,你们骂你们的,关我什么事?
陈尧佐和韩亿没他这么出格,他们很务实。陈尧佐的儿子原是监左藏库使,还没任满,就被老父亲越级提拔,做到了三门白波发运使,从此可以跑外了。韩亿更绝,他先是向皇上请命,我是参知政事了,可以荫补自己的儿子了,请把我的儿子韩综荫为群牧判官。赵祯准奏,可是诏书都发下去了,韩亿却突然间反悔。陛下,韩综的事先放一放,我想让另一个儿子韩纲当这个官,行不?
这才哪到哪,更厚颜无耻的戏码还在后面呢。仁宗宅心仁厚,心疼屡试不中的举子,登基之后,特颁诏书,凡是考进士科过五次、年过五十的,其他诸科考过六次、年过六十的,进士科经过殿试三次、诸科经过五次,外加真宗朝御试没合格的举子,都可以免试,直接当官。
科举扩招对天下士子来说固然是好,可事情过了头就变成坏事。举子们突然间海量增加,一窝蜂地冲进学堂混出身,再一窝蜂地冲进京城考试,他们认清形势了,不管成绩如何,只要不断地考,一定能出头。景祐四年这一科,鉴于以往弊端,仁宗略加严格了些,落榜者相应地变多,怨气自然增加。这么严格的一科,京试的解元居然是陈尧佐的儿子陈博古,韩亿的四个子孙一齐应试,居然全部命中,无一落榜。怨气本来就大,这么明显的不公等于给怨气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于是京师沸腾,天下哗然,御史台、知谏院两大言官系统全力开动,交章弹劾,其中最有力度的是知谏院右司谏韩琦。韩琦郑重发问:“陛下,以祖宗八十年太平之业坐付庸臣,恣其坏乎?”太祖、太宗辛苦创业,就是为了让他们随便乱搞的?
仁宗像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问他:“都罢免?”
“是,都罢免。”
“好,那么你说说,换谁呢?”
味道突然间变了,向右司谏咨询中书省整体官员的任免,这是咨询还是笑话,是愤怒还是恐吓?但韩琦毫不含糊,你问了我就有回答。
“您要正臣,可以选择杜衍、孔道辅、胥偃、宋祁、范仲淹;您想要能臣,那么请任用王曾、吕夷简、蔡齐、宋绶,无论是谁,都比现在的人强!”
毫不含糊,绝不胆怯。
最后是仁宗真的听从了韩琦的主张,把宰执们全体罢免,换上了新一届领导班子,人选仁宗乾纲独断。
韩琦之名,声震天下。
西夏李元昊崛起,范仲淹、韩琦、尹洙、沈括等远赴西北边疆,主持战事。范仲淹论资历、计年岁是老大哥,韩琦当年不过三十二岁,已经在职务上与之平起平坐,任陕西安抚使,主持陕西四路中泾原路军政事,官场称“韩公”。
他的战略思路与范仲淹截然不同。范仲淹主管鄜延路,在辖区内修筑了青涧城等军事重镇,还修建了承平、永平等十二砦,安置汉、羌移民,先巩固再发展,阵地逐渐前移。这样虽然慢,却如微火烧水,后劲绵长,总是会沸腾的,并且极其稳妥。历史证明,这种蚕食打法非常有效,在几十年之后成了党项人的噩梦。韩琦要的是集团军决战,在进攻中大量杀伤党项人的军队,这样不仅仅会稳定边疆,而且会迫使李元昊臣服。
尹洙与范仲淹有一次谈话,把两种不同的观点说得明明白白。尹洙说:“韩公曾说过,‘且兵须胜负置之度外’。范公今日区区过慎,看来真不如韩公。”范仲淹不由得冷笑:“大军一发,万命皆悬。士卒之命、国运之交,都可置之度外?我不知这种论调高在何处?”
不久之后,庆历元年(公元1041年)的好水川之战爆发。李元昊率十万大军进攻渭州(今甘肃平凉),韩琦派环庆副都部署任福为大将,泾原驻泊都监桑怿为先锋迎战。李元昊诈败,一路丢弃马羊骆驼,宋军追至好水川(今宁夏隆德西北)中伏,从清晨激战至正午,任福、桑怿战死,宋军死伤万余人。
韩琦被降一级,贬知秦州。他快走到渭州的时候,突然有几千名百姓涌了出来。他们披麻戴孝,举着灵幡,抛洒纸钱,攀住韩琦的马头痛哭,高喊他的名字:“韩相公,我儿随你出征,现在你回来了,我的儿子在哪里?”他们都是好水川战死的将士遗属。韩琦泪如雨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延州城里的范仲淹再次长叹:“此情此景,再难置胜负于度外!”
西北战事低迷,范、韩两人都没能重振国威,重创西夏。但是并不妨碍他们落个好口碑,好声望,当年广为流传的歌谣中有这么著名的两句:“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韩琦为人,官方的正面说法是强势,其实他的强势是很耐人寻味的,比如他与狄青的故事就很能说明问题,从他们青年时代就开始了。公元1027年,两人第一次相遇是在国都。
那一天御街上张灯结彩,新科放榜,状元、榜眼、探花从东华门唱名而出。热闹喧哗,男女老少都来看金榜题名的幸运儿。人们摩肩接踵,其中就包括狄青和他的伙伴们。他们是一群刚刚黥面的贼配军。
两边都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一边是锦衣高马,夸耀人间;一边是黯然人群,落寞失意。当时有个伙伴喃喃自语:“看人家,天上的人,我们一生都别想出头。”周围一片叹息,士兵们都苦笑地望着,突然听到有人说:“也不见得,还得看个人能力。”大家吃惊地转头,狄青正高昂着他黥过面的头颅。
时光流转,好多年后,这两个人都到了西北战场。韩琦高开高走,当年的榜眼已经是方面大员。狄青也因为战功逐步提升,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将领。韩琦很看重狄青,他请狄青喝酒。宋代崇文,文人酒会,请一介武夫出席,那真的是给了很大面子了。当时无酒不欢,无妓不乐,韩公请吃,妓女们的身份也相当高。有位名叫白牡丹的挨桌劝酒,到狄青身边时,突然笑了,道:“也敬斑儿一盏。”笑语盈盈,轻佻妖冶,“斑儿,脸上有黥文的小朋友,你也喝一杯吧”。大庭广众,奇耻大辱。狄青当时已经是副总管的职位了,居然被一个妓女这样嘲弄。
当天狄青忍忍未发,他就算气疯了也得给韩大人面子。但积忿难平,第二天他把白牡丹打了一顿板子。这事儿在狄青看来,就算了结了。有气出气,私下解决,没碍着你韩公什么事吧?
不,大错特错了。韩公很生气,后果超严重。隔了些时日,狄青的旧部下焦用来看狄青。才坐下喝了几杯,突然就被韩琦派的人抓走了。罪名不算大,韩琦判的却是斩首。狄青急忙赶去求情,他实在不敢就事论事说什么,只能站在阶下说:“焦用有军功,是好男儿。”台阶上韩琦一阵冷笑,说出了他心中也是宋朝三百年期间所有文臣的宣言:“东华门外以状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儿,这算什么好男儿?”然后当着狄青的面,把焦用杀了。
狄青沉默无言,呆立了好一会儿,才默默走开。这真是文臣的一大胜利,尤其是后来,仁宗年间几乎任何一个文官都敢对着狄青叫嚣,至于理由,不为什么,我是文官。真是了不起,文臣们在五代十国的几十年里受尽了委屈,他们终于翻身作主了,而且一直快乐了三百多年。天道轮回,历史真的很吊诡,宋朝灭亡之后,元朝把天下人按职业分了十等。最后一种是乞丐,第八种是娼妓,第九种就是文人。比要饭的强点,比娼妓还低。
韩琦真正奠定官场地位是在英宗朝。宋仁宗没有子嗣,曾在宫抚养过两个宗室子弟,其一是濮安懿王的十三子,名叫宗实。濮安懿王是宋真宗的侄子、仁宗的堂兄。仁宗去世,赵宗实即位,是宋英宗。
宋英宗在即位当天精神失常,连说:“我不敢做,我不敢做!”韩琦率人强迫他穿上皇袍。早朝时,韩琦宣读了他亲自把关的遗诏。七天之后仁宗大殓,赵曙(此时已改名赵曙)在灵前狂呼奔跑,韩琦当机立断,拉下帷帘,让葬礼照常进行到底。赵曙没法当政,韩琦提议效仿天圣故事,请曹太后垂帘听政。此后赵曙屡次对曹太后不敬,太后动怒,韩琦善言解劝。大半年之后,韩琦请求曹太后撤帘还政,他成功了。
韩琦稳定了朝局,让皇位顺利交接,有功于社稷。但他做事的风格却让人不敢恭维,“濮议”事件里窥豹一斑。
宋英宗想把自己的生父、已故的濮安懿王升格为皇帝。这不符合儒家礼制,历来帝王由旁支入承大统,应尊先皇为父,不能以本生父母为考妣,正统大于血统。廷臣分成两派,一派反对,代表是司马光、范纯仁、贾黯、吕诲、吕大防等,基本上是言官;另一派支持,有韩琦、欧阳修、曾公亮等,他们位在中枢,大权在握。双方争吵很久,一锤定音的是曹太后。她在深宫中突然传出一道旨意,不仅濮安懿王可以称皇,他的三位夫人也都称后。
这个旨意像个迅雷滚过朝堂,这对于反对派而言无异于釜底抽薪,不久之前曹太后还亲自草诏,严厉指责韩琦等人,认为不当称濮王为皇考,和赵曙闹到痛哭流涕,这时居然会下这种命令,由她把一个外人提升到和自己死去的丈夫同等的地位。这太不正常了。赵曙借坡下驴“答应”了曹太后的命令。
几天之后,这件事的内幕被揭穿,有两个版本。
一、官方正史。
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正月二十一日这天,中书省官员们在垂拱殿向赵曙汇报工作,什么事不知道,规格很隆重。韩琦当时正在家中祠堂祭祀,英宗特召他商议,议定濮王称皇考。这时全体宰执都在场,由欧阳修写了两份诏书,交给了赵曙一份。另一份在中午时分,由一个宦官送回了垂拱殿。上面有曹太后的签押。
韩琦、欧阳修等人相视而笑,诏命赵允让夫妇为皇为后的诏书就这样到手。正史部分就是这样,它把最重要的环节即曹太后是怎样签字画押的都省略了,一个字都没提。
二、侍御史知杂事吕诲的公文版。
事发的前一天,正月二十日,曹太后和赵曙在天章阁设宴款待群臣,欣赏桃花。当时赵曙和宰执大臣们轮番进酒,大宦官苏利涉、高居简推波助兴,曹太后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醉眼蒙眬中,赵曙走到她的榻前,手持一份诏书,请她签押。她真的醉了,没看诏书上写的内容,就画了押。
从始至终,她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她怎么会想到堂堂的皇帝、宰执会使用这种下三烂的招数,来蒙骗她一个寡妇人家。
吕诲把事情挑明,公之于众的做法把双方都逼上了悬崖。言官们与韩琦等中书宰执们势不两立,赵曙的决定是罢免全体言官。
濮议之后不久宋英宗病情加剧,失语,神志偶尔清醒,韩琦再一次面临君权交接的严峻局面。他关照英宗长子颍王赵顼朝夕不离皇帝病榻。颍王回答这是人子之职,他意味深长地说:“非为此也。”
十二月二十一日,韩琦请英宗立太子,英宗亲笔写下“立大王为皇太子”七字,韩琦认为不严谨:“一定是颍王,烦圣上再亲笔书写。”英宗吃力地添加“颍王顼”三字,写完泫然泪下。韩琦这才召来翰林学士张方平起草遗诏。出宫时,文彦博问他是否看到皇帝流泪,韩琦答:“国事当如此,有何办法!”
半个月后,英宗去世,韩琦急召皇太子前来,其间英宗的手忽然动了一下,曾公亮大惊,万一英宗醒来,他们就犯了大逆罪。韩琦不为所动:“先帝复生,就是太上皇。”颍王顺利即位,是为宋神宗。韩琦历仕三帝,顾命两朝,临危不乱,任事敢为,是宋朝有数的社稷大臣。
这时面对宋神宗进言的要求,韩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奏章是一封辞职信。他说,按照惯例,前朝宰相负责大行皇帝的山陵事(安葬),事毕之后必须辞职。何况现在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请允许我到地方上养老。
韩琦当年整六十岁,花甲之年了,转眼间庆历名相变白头老臣。很显然,他辞职的背后有很深的潜台词。这几年里他树敌太多了,再不“急流勇退”,小心没好下场。韩琦在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九月间,以使相身份出判相州(今河南安阳)。他的故事还没有完,不久的将来他会再次活跃起来。
剩下的人是司马光,这是永远特殊的那一个。
司马光,字君实,号迂夫,生于公元1019年,陕州夏县涑水乡人。因为出生时他的父亲司马池正在光州光县做县令,所以他取名为“光”。司马光早慧,他七岁时就能给家里人讲《左氏春秋》,当然了,还有名闻天下的“司马光砸缸”。俗话说三岁看到老,从这件事里可以看出司马光的素质,勇于决断,不顾一切地实施。
司马光二十岁考中进士,国家非常重视他,留在京城里做奉礼郎。这是殊荣,可他没接受,主动要求到边远南方去,理由很动人,他的父亲司马池当时在杭州做官。中国以孝治国,司马光起步时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他一直在苏州做判官直到父亲去世。守孝结束,他回到了京城任职。接着很快就又出去了,他展现了为人的另一面。
绝对、完全、毫无保留地忠于领导。司马光当时的领导是宰相庞籍。有无数事实证明,司马光对庞籍像对待父亲一样地爱戴和尊敬,最为人称道的有两件事。第一,庞籍在狄青升官事件里被梁适搞倒,调离京城到西北当官。司马光的选择是放弃国家安排的职务,跟着老领导下放改造。他到并州当通判。第二,庞籍在西北继续倒霉,他像老朋友范仲淹那样继续向西夏纵深处修堡垒。这就是罪过,都和平时期了,为什么还要再生事呢?修堡垒,加上临敌小败,庞籍被一贬再贬,直到病死。这期间司马光坚定地站在领导一边,三次上书声明庞籍的过错里有他一份,请把处罚分给他一半。
最动人的是庞籍死后,他正装升堂,请庞夫人到大堂上,让她像母亲一样接受他的跪拜,对庞籍的儿子就像自己的亲弟弟(籍没,光升堂拜其妻如母,抚其子如昆弟)。这在当时获得了所有人的称赞,以及后世的敬仰。
说也奇怪,庞籍死后,官方派专人治丧,赠司空、加侍中,谥号庄敏。每一样都是生荣死哀,庞生前是宰相,司马光这么一搞,好像庞家人无依无靠,没有司马光的照顾,就会流落街头样?当然,也可以往好处讲,领导死了,家里虽然安康,但是他对领导的爱绝不会人走茶凉,做人要厚道,永远追随领导。对领导的亲人,比活着时还要尊敬和亲切,包括“抚”其子如昆弟,“抚”除了抚育、抚养之外,还有别的解释吗?
司马光真正树立起他的官场形象是在北宋至和三年、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至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之间。宋仁宗年近半百,皇子没有一个长成,都夭折了。帝国始终没有继承人,大臣们非常忧虑。最先提议过继皇太子的是知谏院范镇。
范镇是宝元元年(公元1038年)的进士。那一科就是韩琦一举参倒宰执“寿星团”时的科考。范镇本是礼部试第一名,也就是省元,但非常遗憾,他是陈尧佐门生的后代,科举案爆发后,他被降级,金殿唱名到第七十九位时才是他。科考有规则,唱名过前三名时如果还没有省元的话,可以抗声自陈。范镇完全可以当众拒绝,但他没有。范镇平静地出班谢恩,这份修养与风度,让皇帝、大臣们都记住了他。
范镇一连上十九道奏章请立太子,仁宗不表态,中书宰执们也怕因拥立之事牵涉到政治斗争中,身败名裂,“莫敢先言”,唯一的举措是给范镇升官。范镇拒不接受,回家待罪百余天,须发尽白。仁宗被他感动,流泪说请他再等三两年,还想自生龙种。但之后几年生的都是公主。
嘉祐六年闰八月,司马光被调回京城,担任了一个非常微妙的职务——修起居注。这是比馆阁学士们更能接近皇帝的差使,每天的工作就是给皇帝写日记,他能在第一时间掌握到皇帝的心理动态。比如说,在什么时候跟皇帝说什么话。
闰八月二十六日,是仁宗的伤心之日,出生仅仅六十一天的皇十三女死了。仁宗难过得很多天不说话,司马光就挑在这个他心灵脆弱的时刻,写了一道新的奏章。他没像范镇、包拯、唐介那样简单粗暴地要求立皇太子,而是说臣不敢奢望陛下立即就选出东宫太子之人,只恳请您在宗室之内选出一位聪明仁孝的好孩子,先收为养子,与其他的宗室子弟稍有区别,好好地培养。让天下人知道您心有所属,民心官场都会安定。等到他日皇太子出生,这位养子就可以退归藩邸,只当是为国家培养了一位好臣子。这样何乐而不为呢?
讲的是王德用给宋仁宗进献两个美女。王素听说以后就劝仁宗把两个女人赶走。仁宗说:“二女已经服侍过我了,怎么赶呀?”王素说:“我担心的正是服侍过您,蛊惑圣心,有累圣德,所以才劝您赶走她们。”仁宗采纳了王素的谏言,立即让人把二女打发出宫。王素很纳闷问皇帝为什么这么急,仁宗解释说:“现在不打发,等我回宫,看到她们俩我再舍不得,就打发不成了。”
当天司马光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皇帝。只见仁宗拿着奏章,看了好久,面无表情,很像是和往常一样,继续沉默,躲进自己悲哀的心情里,谁也不理。但是,突然他说话了:“难道非得选宗室子弟入嗣吗?”没等司马光回答,他又喃喃自语:“这是忠臣之言啊!一般人是不敢提的。”
“臣提出此议,自谓必死,不意陛下开纳。”司马光如是说。他平静地顺着皇上的话,把中心议题悄悄地往实施上推。果然,仁宗这样说:“这有什么错吗?选宗室为皇嗣,古已有之,你把奏章交给中书吧。”从来没有过的大进展。换一个人,心脏肯定会剧烈狂跳起来,奏章由皇帝的命令传达到中书省,那就是命令宰相们实施了,可是司马光马上就拒绝了。“请陛下自喻中书宰相。”说着,他就请辞告退。他从皇宫出来,直接走进中书省,向宰相们汇报工作,具体内容是皇上的健康。近几年来仁宗一向龙体欠安,每天都要询问。这一天例行问答都结束之后,韩琦却没放他走。宰相大有深意地望着他,像是期待着司马光说点什么。
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韩琦先开了口:“今天皇上还说了什么?”司马光继续沉默,好一会儿之后,才回答:“所言宗庙社稷之计也。”韩琦微笑,再没说别的,让司马光离开。司马光平静地走出中书省,他知道已经给韩琦等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仅深刻,而且极好。
当仁宗要他把立太子的奏章转交中书省的时候,是机遇,更是风险。如果由他来转交,这就造成了一个说不清的事实。即,立太子这件事是由他司马光一手促成的。连命令都是他从皇帝那里得到,之后向整个中书省下达。宰执大臣们被晾在了一边,完全被动。这样做,把所有的功劳都归于自己,让整个官场狼狈,结果只能是自己成为众矢之的。韩琦当面点醒他,当天到底和皇上谈了什么,潜台词不言而喻,别以为皇宫之内会有什么秘密,别想耍花样。而司马光的表现是非常的乖,他想了又想,选择说实话。“宗庙社稷之计”,就是立太子的事。整个事件过后,他让宰执大人们觉得他既敢做事,更能做事,难能可贵的是,他又很会做人。
在这种认知下,韩琦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给了司马光一个天大的面子。某一天,一位姓陈的御史找到了司马光,像闲聊一样说:前些天某次会议上,韩相公跟我说,他很欣赏你。说你正在上书说建储的事,能不能把奏章先送到中书省呢?你想做这件事,别自立门户(欲发此议,无自发之)。这是示好,也是示威,司马光再次面临选择。韩琦这是想“收编”他,让他成为中书省在这件事上的马前卒。按说也蛮荣幸了,和他之前的人生轨迹非常相符。投靠过庞相公,为何就不能再投靠韩相公?
可是司马光那天偏偏又犯了沉默的病,他什么都没说,没有表态,就等于拒绝。拒绝就是反抗。这可真是让人搞不懂了,他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半个多月之后,真相大白了,人们从此才真正地认识了这个人。九月的一天,司马光在写皇帝日记之余,再次抓到了一个好机会。仁宗那天心情好,很适合聊天。这一次司马光引用了唐朝的例子,唐文宗一直不立太子,死后被亲近的宦官们做手脚,从此随意拥立唐朝的皇帝,宋朝难道要重蹈覆辙吗?仁宗再没有犹豫,下令司马光立即把文件送交中书省,把这件事确定下来。这一次司马光也没再推辞,火候到了。再次来到中书省,他的神态再不是一个下属,而是位充满神圣感的天使。他庄严地对韩琦等宰执大臣们说:“陛下决意立宗室为皇子,今天诸公如果不能及时议定,他日夜半,禁中出寸纸以某人为嗣,那时天下谁也不能违背了。”
韩琦等全体宰执大臣一齐躬身施礼,同声回答:“敢不尽力!”司马光转身就走,决不迟延,司马光把什么事都办完,直接把立太子的决定书交到了宰执们手上,他们所需要做的就是按令实施,走那些官面上的过场而已。
司马光给神宗的意见书简明扼要,只说了三点。一、官人;二、信赏;三、必罚。他郑重地说,历经仁、英、神三朝,每个时代,他都用这六个字报效国家。字数虽少,却是他平生所学的全部。
神宗有点发呆,鉴于司马光的鼎鼎大名和以往种种的神奇表现,无论如何也不能小看了这六个字,但要从这六个字里找出来生钱救国的办法,好像还需要个具体路径。实在挠头,皇帝私下里找到司马光:你来点实在的行不?
行,司马光这才说出了真正的心里话。他指出国家不是没钱,按年度总收入来算,已经是中央财政有史以来最好的时期了,之所以出现赤字,问题在于乱花。司马光提议,要全面核查国家的各项支出,定出来节省的具体部门和具体数字。神宗的眼睛亮了,这和他的想法是一样的,司马光准确地找到了帝国衰败的焦点。接下来的事更让人兴奋,司马光立即投入了工作。他和滕元发配合,把现在的财政与仁宗时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相对比,迅速找出了这些年奢靡浪费的地方。二十岁的皇帝雷厉风行,说干就干,下令成立裁减局,对司马光说:“爱卿,你来主持。”
司马光安静地说:“陛下,我没空。”
“啊?为什么?”
司马光脸上浮现出一脸的神圣的光辉。“臣有本书要写,先帝曾经看过的,名叫《通志》。它详细记录了从古至今所有朝代的兴亡之事,用来指导皇帝怎样治理天下。它是这样的神圣,又是那样的伟大,无论如何我都要完成它……所以,您还是另找别人吧。”
神宗凝视了他很久,最终还是放他走了。片刻之间,这一对君臣对对方都有了些许的了解。司马光是滑头也是智慧的,他一眼看出了神宗要干什么,这太冒险了,很像汉武帝初期时的往事,汉武帝召天下儒生进京议事,结果儒生们一拥而上,大放厥词,把武帝的奶奶窦太后惹火了,为首的武帝的两位老师被残酷虐杀。
宋朝虽然不至于砍头,可活罪也难免。在这种时刻,他只想“不问苍生问鬼神”,至少也要站在一个超然的位置上,可以咨询,可以交谈,却绝不做第一只飞上枝头的出头鸟。
司马光走后,有一位是不请自来的。已经六十四岁的富弼由儿子搀扶着走进了皇宫,他请求和皇帝面谈。对赵曙来说,富弼是个不让人愉快的人,他是仁宗派、太后派,从来不是现任皇帝派。
他来干什么呢?神宗猜不出,但他很敬重有原则的人。事实上,神宗和赵曙完全不同,人间事就是这么的怪,“子不类父”倒是常见,尤其是皇帝。汉武帝父子相异,李世民父子相异,赵光义父子相异,赵曙父子也相异。赵顼这一生永远把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甚至把百姓平民也拉到了士大夫同样的关心层面,这不只是在宋朝,就算在整个中华历史中都极其少见。
他接见了富弼。
富弼,生于公元1004年,字彦国,洛阳(今河南洛阳东)人。他的母亲韩氏夫人生育他时,曾梦到“旌旗鹤雁降其庭,云有天赦”。
他的一生是符合这些祥瑞天象的。富弼生而倜傥,大度风雅,很早的时候,他的文采就打动了范仲淹。范仲淹把他的文章呈送给当时的宰执大臣王曾、晏殊,立即得到了极大的赞赏。尤其是晏殊,这位大词人、大宰相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富弼。富弼没有参加正式的科考,他是茂材异等进士。从这些来看,他是个风雅的人,一个飘逸的人,不像是正规的官方人士。不,错了,富弼为官端方庄重,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一个时代里最持重沉稳的人。范仲淹都不见得一定胜过他。
《宋史·富弼列传》中记载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富弼在日常的政府工作中的表现,他对国内、国际事务的判断非常清醒,每每一语中的。宋仁宗在位中期,爆发第一次宋夏战争,西北战事激烈,辽国人趁火打劫。辽兴宗耶律宗真在公元1042年(北宋庆历二年、辽重熙十一年)向北宋提出了领土要求,以北疆重新开战为威胁,要求北宋割地、加岁币,甚至下嫁公主。
北宋派出的和谈代表是富弼。这不是富弼主动提出要去的,而是他在日常工作中得罪了著名的铁腕宰相吕夷简,被公报私仇,派去异国谈判。这次谈判难度很大,辽国与宋国的邦交虽以兄弟相称,但多数时候还是辽国占上风头,何况此时李元昊兵势正盛,如果西北、东北同时开战,西夏、辽国两面夹攻,局势立即糜烂。
绝大多数人都想退让,富弼的选择是强硬。富弼不仅要面临辽国巨大的压力,还要小心国内同僚的暗算。谈判过程中,富弼带着辽国的要求回国请示,吕夷简亲口答应了富弼的文本要求,却在实际文件中做了手脚,少写了合约中至关重要的一条。富弼半路发现后返回开封,御前会议上,吕夷简轻飘飘地解释说:“此误尔,当改正。”明明是领导挖坑刁难,领导却一副很恬然的样子,“是错了,改了就可以了。”吕夷简还算好的,有的领导会铿锵有力地表态:“这么大的错误,坚决要改过来。”猛一听,像说外人一样。领导的领导看在眼里,不会追责,随风吹过而已。
内忧外患,还有家事缠身。北国谈判僵持中,万里之外突然来了一封家书。可想而知肯定是家里出了重大事情,富弼把信直接扔进了火炉里,既然不能回去,何必徒乱心思?
谈判是艰苦的,辽国要的东西五花八门,除了钱、土地、公主之外,居然要求每年的交接文书以“献”和“纳”加以表述,这就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了,这是名分之争,这是皇帝颜面大事。富弼据理力争,使辽国只得到每年加币二十万贯的进度,除此之外,富弼概不答应。
富弼在仁宗朝进入领导核心,成为宰执中的一员,参与了著名的庆历新政,亲历帝国本应有的转机被一些荒诞事件扼杀的过程。进入英宗朝,他保持文人本色,而不像一个趋炎附势的官僚,跟着韩琦、欧阳修等人支持濮议。
富弼老了,白发萧然,身躯羸弱,腿脚还有病,行走坐卧都要人搀扶。可他的精神信念却和从前一样,没有半点的改变。他凝视着年轻的皇帝,说了这样一番话:“陛下,人主之好恶,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知道了,就会有人来迎合,在政治上会投机取巧,在物资上会搜刮百姓,国家就会动乱;您所要做的,要像上天对万物生灵一样,让百官由本性做事,谁善谁恶就都会显露出来。那时,赏罚分明,国家自然平和安定。”
大家认为这番话怎样?是腐朽的老生常谈,还是一位智者、一位长者的珍贵经验?这是被宋史忽视的一段话。历史证明,宋朝正应了富弼的话而亡国。宋徽宗赵佶喜好花鸟鱼虫,只是这些零碎的“小东西”,就能把经济、民生彻底搞垮。花石纲、艮岳、九鼎等,都是蔡京等六贼迎合赵佶的产物。
神宗领悟出了这番话的真实含义,他被眼前的这位庆历名臣所震撼,这不只是对方指出了帝王心术的根本要点,更重要的是,他明白富弼为什么会特意进宫对他讲这番话。
赵顼的这次求言是为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做准备,富弼站在官场的边缘,冷眼旁观就洞察了真相,这是怎样的智慧与经验啊!
基于这一点,才有了赵顼与富弼一段著名的问答。
赵顼的话里凝聚了宋朝一百余年来的沧桑与苦痛,但凡有点血性和自尊的宋朝人都日思夜想怎样改变它。宋朝自幽燕之役、雍熙北伐以来,就一直没能扭转屈辱的外战记录。赵顼是个有志气的人,祖先的难堪就是他的耻辱。他公开承认赵光义是死于契丹人的箭伤,他不认可真、仁两朝以金钱买和平的方式,他要夺回燕云十六州,荡平西夏吐蕃,让宋朝恢复盛唐时的疆界领土。这是一个让宋人热血沸腾、追求了一百余年、渐渐在冷却的伟大梦想……突然在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身上苏醒。
赵顼曾经身穿金甲去后宫见奶奶曹太后,我这样装束可好?出身武将世家的曹太后惊喜交加,一时间心里百味俱全,没法说出话来。这时他向富弼提问:“以卿看来,边事当如何处分?”富弼缓缓地回答:“陛下临御未久,当布德行惠,愿二十年口不言兵。”神宗一下子愣住了,这……这就是答案吗?以富弼之忠良,绝不会口出妄言,赵顼一下子陷入沉默,富弼离开良久,脑子里一直萦绕着两个问题:
一、为什么大臣们知道了却不做?
这是指司马光与韩琦,能看清国家问题的肯定不止这一个人,那么为什么都不出头为国分忧?
二、布德行惠。这是指真、仁两朝所一直奉行的内外政策。不管是对内部的士大夫阶层,还是对辽国、西夏,都要既温和又打赏,无止无休地当老好人。这难道都不能改变吗?
这些问题困扰着赵顼,说到底他是位皇帝,是个定大方针大方向的人。现在他指出了前进的方向——改革,改变现有的状况。可是要怎么改,却需要个与他志同道合的宰相。那人必须得深刻理解现有状态,对每一个问题都明察秋毫。这只是第一步,他更要把扭转乾坤化为每一步实实在在的布置,让每一个平凡的官员、百姓都能理解并实施。绝不能像二十多年前的庆历新政那样,虽然点明了问题,解决办法却含糊无效,好在及时收手,没有落下后遗症。
这样的人在哪儿呢?查遍开封帝都,百年所养的官员精英尽在于此了,一个个都让人失望……这个人到底在哪儿?
这个人远在江南,近在眼前。说江南,此人是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生于宋真宗天禧五年(公元1021年)十一月十二日辰时。其父亲名叫王益,是宋朝中下层官员,终生辗转南北,没有做到京官。这样就注定了这个人早年的生活:一、飘忽不定;二、学业自成。
飘忽不定,他可以大开眼界,从小就看尽了北宋王朝的利弊兴衰。因其少年流走天下,父亲早亡,必须自己研读诗书,这决定了他一生的学术根基和处世风格。他的心灵从来没有羁绊,儒家学说在他心目中建立不起来神圣感,产生不了约束,甚至于他赴京赶考的目的都不那么“崇高”。他后来毫不隐讳地说,家里太穷了,得有功名,有工资,才能养活妈妈和众多的弟弟妹妹。
他就是北宋史上最有名也最有争议的一代名相——王安石。王安石在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考中了进士,之后的官场之路走得极其独特,终北宋一朝堪称绝无仅有。如果要有个参照物的话,比如司马光,这两人的仕途截然相反,正是各自人生命运的写照。
司马光中正博大,中进士,尽孝道,被举荐做京官,历经仁宗、英宗两朝最敏感的大事,如立皇太子、濮议等,处处站在道义的角度,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与宰相争,与皇帝争,树立起自己的模范形象,从此被视为君子的代表、正义的化身。
王安石正好相反,他谢绝了所有的进京机会,视功名如粪土,在举国争名夺利的世道中孤傲不群,宁可在乡下偏远的小地方当官。这其间他放弃了馆阁笔试,这是地方官做过一任之后的晋身之阶,只要进京考试,就有可能成为天子近臣。以他唐宋八大家的文笔功力,功名唾手可得,不费吹灰之力,可他就是不。他还放弃了举荐。这非常个别,三苏中的老苏(苏洵)的求职之路可以证明,得到名臣的举荐有多难。文彦博、欧阳修这样举国数一数二人物的举荐,居然被王安石白白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