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内外交困
1937年7月,黑龙江汤原县大青山密林深处的帽儿山。抗联六军被服厂厂房兼宿舍、电讯学校使用的一座有百十平方米的木刻楞,一条条粗长的树干互相咬合为墙,房顶用木条和树皮覆盖。房门向南敞开,东、西有火炕,炕上铺着苇席,在屋子中间放着用白茬厚木板做成的长条桌子,桌子两旁是长条木凳。这个又长又大的桌子就是被服厂的工作台。
现在这里挤挤插插坐着的二十来个人可不是被服厂的工人,他们这几天一直在开会,房子周围小溪潺潺,绿树成荫。日本人做梦也没想到,这次会议竟是北满各支抗日武装的最高领导人参加的中共北满省委扩大会议。
抗联被服厂遗址
参加会议的有来自吉东,身材高大、脸上不带一丝笑容的抗联五军军长周保中;与他的严肃相反,戴眼镜的北满临时省委书记冯仲云一直挂着弥勒佛一样的笑容;关东军做梦都想抓住的省委执委主席、北满抗联总司令赵尚志还是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掂着根小马鞭挥舞着;后来担任八十八旅政治副旅长的六军政治部主任张寿篯,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出席会议的还有北满临时省委常委张兰生、六军军长戴鸿宾、满洲省委常委兼省团委书记黄成植、珠河中心县委代表魏长奎、三军师长李熙山、六军师长吴玉光及黄吟秋,汤原中心县委杨同志也作为代表参加。佳木斯地区党代表白江绪、三军政治宣传科长于保合和六军政治宣传科长徐文彬担任会务秘书兼做会议记录工作。
这里是赵尚志的驻地,他为了保证会议的安全,亲自部署了三层警戒线。第一层是外围警戒线,由三军九师师长于致远和政治部主任雷炎亲自率领骑兵队在依兰至富锦公路一带佯动,用以牵制和迷惑敌人,使敌人摸不着头脑;第二层布置在会场大青山的周围几十里范围,由三军、六军派两个团在汤旺河及竹廉设置两道哨卡,派出神枪手设置暗哨,堵住各进山要道;第三层在会场附近,由六军政治保卫处和三军司令部直属少年连在周边警戒,负责会议内卫工作。
木刻楞外面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六军被服厂的女战士负责会议的服务和保障,她们为参会人员采来黄花菜、木耳、蘑菇,还让猎户出身的战士出去打了些野味,架在柴堆上的铁锅已经咕嘟咕嘟飘出诱人的肉香。
与屋外的宁静安详相反,屋内的气氛却像浓烈的莫合烟和关东烟火辣辣的味道一样,充满着火药味,时常有激烈的争论声传出来,让战士们议论纷纷。
会议争论的焦点还是前面提到的王明、康生在1933年发出“一·二六指示信”以及后来的“吉特信”“中代信”和珠汤联席会议以后传来的“中央新政策路线信”等文件,围绕“全民反日统一战线”“形势和策略”“具体政策”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一方是来自北满临时省委的赵尚志,而另一方是来自吉东特委的周保中。
赵尚志认为,“王康指示信”提出“积蓄力量,等待大事变”,以及“抗日反满不并提”,实质上是一条右倾路线,完全是与党中央指示积极抗日、打击走狗的政治路线相反的,要坚决反对。
而周保中也对上述问题阐述了自己的意见,但未能说服坚持己见的赵尚志。周保中在1937年6月28日的日记中写道:“……吉东党、北满党因王康信之不具体,而发生曲解和错误。” 冯仲云1939年10月12日在《给中共中央的工作报告》中提到这次会议时做了如此描述:“会议中之‘争吵’现象为东北党有史以来绝无仅有……”
属于北满临时省委的张寿篯对赵尚志主导的珠汤联席会议决议提出反对意见。冯仲云也在犹豫。
会议期间,赵尚志虽然个子矮小,但嗓门很大,对北满临时省委主要领导同志在讨论问题时观点动摇不定很有看法。他责备省委常委张寿篯、冯仲云 “没有信念”,对全会“没有信心”。在讨论问题中,他情绪急躁,有时发脾气,抽打马鞭。
会议经过激烈的辩论和研究,最后艰难做出《中共北满临时省委执委扩大会议对目前政治形势的分析及关于政治路线的决议案》。由于赵尚志的执拗,会议通过的决议只是承认珠汤联席会议存有部分缺点、错误,而其主导方面是正确的。
参加会议的同志向他提出批评,批评他“个人骄纵”,存有“小资产阶级情绪的观念,英雄主义的色彩”。赵尚志终于低下骄傲的头颅,表示接受批评,承认错误和缺点。会议根据赵尚志的要求,于7月12日形成了《北满临时省委执委扩大会对赵尚志同志批评的决议》。会议严肃要求赵尚志“应该忠实接受承认这一批评,在实际工作中要彻底改正”。
这次会上,最受伤的是冯仲云,他被指是靠“耍弄手腕”当上北满临时省委书记,因此被撤销省委书记职务并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和剥夺当选新省委常委资格的处分。
其实这真是一件冤案,当时抗联第三军第三师政治部主任侯启刚在《呈中共北满临时省委的申诉书》中提到这件事:“珠汤会议开幕,组织主席团,冯群(冯仲云)为主席。汤委有力同志为夏云杰,余大体以云杰同志之意见为意见。云杰同志对冯群同志印象较好,因冯群同志曾巡视过汤原,领导过这些同志,所以云杰同志也不怎么提议,变主席团主席为书记,也就无疑义通过了。因此遂以冯同志为北满临时省委书记。” 这篇写于1939年5月9日的材料,可以证明冯仲云同志并非耍弄手腕当选北满临时省委书记的。
夜晚,在熊熊的篝火旁,各位领导与被服厂的女战士们围着篝火一起跳舞唱歌。冯仲云在大家要求下吟唱了一曲《湘累》:
泪花儿就要流尽了,
爱人呀,
还不回来呀!
我们为了他,
泪珠儿要流尽了,
我们为了他,
寸心儿要破碎了,
爱人呀,
还不回来呀!
层层绕着的九嶷山上的白云呀!
微微波着的洞庭湖中的流水呀!
你们知不知道他?
知不知道他的所在呀?
呀!
九嶷山上的白云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们心中的愁云呀,
我们眼中的泪涛呀,
永远不能消!
永远只是潮!
太阳照着洞庭波,
我们魂儿战栗不敢歌。
待到日西斜,
起看篁中昨宵泪,
已经开了花!
啊,爱人呀!
泪花儿怕要开谢了,
你还不回来呀?
很多人后来才知道,冯仲云吟唱这首郭沫若的《湘累》,是表达因战争不得不与结发妻子薛雯和年幼的子女天各一方的思念之情。
1937 年赵尚志以东北抗联总司令部的名义写给远东军的信
1937年11月,赵尚志以北满省委执委主席、抗联第三军军长的名义给苏联远东军司令布留赫尔写信求援。到了12月份,原抗联第六军第二师师长陈绍宾率交通队从苏联回来说,苏军要和日军开战,苏联领导人沃罗希洛夫邀请东北抗日联军的主要领导到苏联去研究配合行动问题。
对于陈绍宾传回来的消息,北满临时省委很重视,以为是对赵尚志给苏联远东军司令布留赫尔及联共军党委会信件的回应。他们哪里知道,苏联的肃反扩大化已经席卷包括远东的整个苏联,远东军司令布留赫尔也已被“整肃”。
北满省委抱着热火罐,在依兰杨家沟召开会议,决定派赵尚志为代表前往苏联,并约定赵尚志过界赴苏一个月后,派部队到边界迎接他回国。
1938年1月一个无月的夜晚,赵尚志带着副官、警卫员共六人,在第三军九师小股部队护送下,从萝北县名山镇附近的黑龙江进入苏联境内。
赵尚志越境近一个月后,按照事先的约定,北满抗联总政治部主任张寿篯率领六军、三军向边境地区运动,准备接应赵尚志。未料诸事不顺,先是张寿篯所率六军第二师、三军第十师进攻鸭蛋河镇战斗失利,然后是六军军长戴鸿宾率500余骑兵攻袭肇兴镇未得手,撤出战斗时与日军讨伐队发生遭遇战,互有伤亡。此时,戴鸿宾部已经暴露行踪,大批日军讨伐队向这里集结。为避免被敌围歼,另一方面也想过界找赵尚志,补充弹药,安置伤员,戴鸿宾率队越过中苏边境。
令戴鸿宾大跌眼镜的是,他们进入苏境后,迎接他们的是苏军黑洞洞的枪口。戴鸿宾被关到哈巴罗夫斯克的远东军区内务部拘留所,在这里终于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赵尚志。原来赵尚志一过境就被扣押,苏方否认邀请东北抗联领导过境一事,赵尚志口口声声提到的布留赫尔司令早已经被“整肃”。
没过多久,抗联十一军军长祁致中过境寻求苏方补充弹药也被扣押,和赵尚志、戴鸿宾关进了一间牢房。关在牢房里的赵尚志依然不改暴躁的脾气,他向戴鸿宾、祁致中发火,向警卫发火,不断向苏方质问陈绍斌所传苏方邀请抗联领导人入苏的信息是否确实的问题,申诉要求释放,恢复自由,要求去见中共中央驻共产国际代表团或回祖国东北。但苏方态度冷漠。
比赵尚志遭遇更惨的是随同戴鸿宾越境的第三军第一师师长蔡近葵、第一师政治部主任郑宏韬、第九师师长李振远、第六军宣传科长徐文彬等500余名抗联战士,他们被全体缴械,辗转押送到新疆伊犁,移交给了“新疆王”盛世才,为这些抗联老兵的人生埋下了一颗苦果。
赵尚志一去音讯皆无,派去接应的戴鸿宾也很长时间没了消息,令北满省委十分担心。八、九月间,冯仲云还和高禹民冒险越境去打听过赵尚志的消息,得到的信息甚至让张寿篯、冯仲云有了悲观的想法,他们认为赵尚志被苏方扣押是“出自布哈林派奸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