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家训全鉴(典藏诵读版)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教子篇

【题解】

教子篇,顾名恩义,讲述的是关乎子女教育的问题。颜之推对儿童的早期教育非常重视,认为“教妇初来,教儿婴孩”,幼时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等不良习性养成之后,就很难再纠正过来。他主张父母在教育过程中“威严而有慈”,反对“无教而有爱”,认为不可过分溺爱孩子,不可同孩子过于亲昵,不可偏宠,不可盲目等。

【原文】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中庸之人[1],不教不知也。古者,圣王有“胎教”之法:怀子三月,出居别宫,目不邪视,耳不妄听,音声滋味,以礼节之。书之玉版,藏诸金匮[2]。生子咳提[3],师保固明[4],孝仁礼义,导习之矣。凡庶纵不能尔[5],当及婴稚识人颜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诲,使为则为,使止则止。比及数岁,可省笞罚。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

【注释】

[1]中庸之人:智力普通的人。

[2]金匮:金属材料的柜子。

[3]咳提:孩提,两三岁的孩童。

[4]师保:古时教导皇室贵族的官。

[5]凡庶:普通人。

【译文】

智力超群的人,不用教育也可以成才;智力低下的人,即便教育也没有什么用处;智力一般的人,不接受教育就无法知道事理。古时候,圣王有“胎教”的方法:王后怀孕三个月的时候,便会搬到专门的宫室居住,不看不该看的,不听不该听的,音乐饮食,都要依照礼仪进行节制。这种胎教之法被写入玉版,藏于金柜中。孩子两三岁的时候,就已经确定好了师保,开始教导他们仁、孝、礼、义的道理,并引导他们加以熟习。普通百姓纵然不能这样,但也应该在婴孩懂得识人脸色、知人喜怒时,开始教诲,让他做的时候就去做,不让他做时便不做,等到他再长几岁时,就可以省去竹板的惩罚了。父母威严而又有慈爱,那么子女便懂得戒惕谨慎而生孝心了。

【原文】

吾见世间,无教而有爱,每不能然;饮食运为[1],恣其所欲,宜诫翻奖,应呵反笑,至有识知,谓法当尔。骄慢已习,方复制之,捶挞至死而无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于成长,终为败德。孔子云:“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是也。俗谚曰:“教妇初来,教儿婴孩。”诚哉斯语。

【注释】

[1]运为:行为。

【译文】

我见世间父母,不懂得对子女进行教育却对其溺爱无比的,每次都不以为然;饮食行为,肆意放纵,该惩戒的反倒夸奖,该呵斥的反倒微笑,到了子女懂事时,还认为道理本该如此。子女已经养成了骄横傲慢的习气,父母才想要加以节制,(这个时候)即便将子女抽打至死也难再树立父母的威严,父母心中忿怒之气日益增加,因此招来子女的怨恨,等到子女成人,最终会变成道德败坏之人。孔子说:“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俗语说:“媳妇初来时就要教导,子女出生时就要教育。”此话一点不假。

【原文】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恶,但重于呵怒伤其颜色,不忍楚挞惨其肌肤耳[1]。当以疾病为谕,安得不用汤药针艾救之哉[2]?又宜思勤督训者,可愿苛虐于骨肉乎?诚不得已也!

【注释】

[1]楚挞(tà):杖打。

[2]艾:艾叶,中医以其熏灼人体而达疗效。

【译文】

凡是无法教导子女的人,其实并不是想要让子女作奸犯科,只是不想因大声呵斥责骂而使子女脸色沮丧,不忍心让子女受杖打之苦而伤及肌肤罢了。对此应该以治病救人来比喻,难道不用汤药针艾就可以把病治好吗?又应该想想那些勤于教导训诫子女的父母,难道他们愿意虐待自己的骨肉吗?实在是不得已啊!

【原文】

王大司马母魏夫人[1],性甚严正。王在湓城时[2],为三千人将,年逾四十,少不如意,犹捶挞之,故能成其勋业。梁元帝时,有一学士,聪敏有才,为父所宠,失于教义。一言之是,遍于行路[3],终年誉之;一行之非,渰藏文饰,冀其自改。年登婚宦[4],暴慢日滋,竟以言语不择,为周逖抽肠衅鼓云[5]

【注释】

[1]王大司马:王僧辩,南朝梁人,字君才,曾拜大司马等职。

[2]溢(pén)城:溢水入长江之处,今江西九江。

[3]行路:路人。

[4]婚宦:结婚和为官,这里代指成年。

[5]周逖:卢文弨曰:“周逖无考,唯《陈书》有《周迪传》。”梁元帝时期,周迪官拜高州刺史,封临汝县侯。

【译文】

大司马王僧辩的母亲魏夫人,品性很是严谨方正。王僧辩在湓城时,统率三千人马,年过四十,(即便如此,王僧辩)若稍微有不如魏夫人意的地方,犹且还要受杖打之苦,所以才能够成就他的勤业。梁元帝时期,有一个学士,聪敏有才,深受其父亲的宠爱,却疏于教义。他说对了一句话,其父便四处向路人宣扬,终年都赞誉他;他行为上有些过失,其父便百般修饰掩藏,希望他能够自行改过。这个学士成年之后,粗暴傲慢的恶习日益滋长,最后因出言不逊,惹怒了周逖招致杀身之祸,死后肠子被抽出,血也被用来祭祀战鼓。

【原文】

父子之严,不可以狎;骨肉之爱,不可以简。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怠慢生焉。由命士以上[1],父子异宫,此不狎之道也;抑搔痒痛,悬衾箧枕[2],此不简之教也。或问曰:“陈亢喜闻君子之远其子[3],何谓也?”对曰:“有是也。盖君子之不亲教其子也。《诗》有讽刺之辞,《礼》有嫌疑之诫,《书》有悖乱之事,《春秋》有邪僻之讥,《易》有备物之象[4]:皆非父子之可通言,故不亲授耳。”

【注释】

[1]命士:古时候,读书做官的人被称之为士,这里指的是受朝廷爵命的士。

[2]悬衾箧(qiè)枕:将捆好的被子悬挂起来,将枕头装入箱子里。

[3]陈尤:孔子的弟子。

[4]备物:置办各种器物。

【译文】

父子之间要有威严存在,不可以过分亲昵;骨肉之爱,不可以简慢而不知礼仪。简慢就做不到父慈子孝,过度亲昵就会产生怠慢之心。从命士往上数,父子都是分屋而住,这是不过分亲昵的办法;为长辈按摩抑搔,整理起卧用具,这是不简慢的教育。有的人问:“陈亢因听说君子疏远自己的儿子而感到高兴,这是为什么呢?”我会回答说:“这是很有道理的。君子大约不会亲自教导自己的儿子。《诗》里有讽刺骂人的诗句,《礼》中有不宜言传的告诫,《书》中有对悖乱之事的记载,《春秋》有对邪僻之事的讥讽,《易》中有置办器物的卦象:都不是父亲可以向子女直接讲授的,因此君子不会亲自教导自己的子女。”

【原文】

齐武成帝子琅邪王,太子母弟也,生而聪慧,帝及后并笃爱之,衣服饮食,与东宫相准[1]。帝每面称之曰:“此黠儿也[2],当有所成。”及太子即位,王居别宫,礼数优僭[3],不与诸王等。太后犹谓不足,常以为言。年十许岁,骄恣无节,器服玩好,必拟乘舆[4]。尝朝南殿,见典御进新冰[5],钩盾献早李[6],还索不得,遂大怒,诟曰[7]:“至尊已有,我何意无?”不知分齐,率皆如此。识者多有叔段、州吁之讥[8]。后嫌宰相,遂矫诏斩之,又惧有救,乃勒麾下军士,防守殿门。既无反心,受劳而罢,后竟坐此幽薨[9]

【注释】

[1]东宫:古时太子居住的地方,有时也代指太子。

[2]黠(xiá):聪明。

[3]礼数:关乎礼仪的等级制度。

[4]乘舆:皇帝乘坐的车子,又代指皇帝。

[5]典御:古时掌管皇帝饮食的官员。

[6]钩盾:古时主管皇家园林的官员。

[7]诟(gòu):骂。

[8]叔段、州吁:叔段,郑庄公的弟弟,行事不拘礼节,最后因谋反失败而逃亡共地;州吁,卫庄公的儿子,深受卫庄公的喜爱,卫桓公即位后,州吁作乱,被大臣所杀。

[9]坐:获罪。

【译文】

齐武成帝高湛的三儿子琅邪王高俨,是太子高纬的同母弟弟,自幼聪慧,皇上和皇后都非常宠爱他,他的衣服饮食,标准都和太子一模一样。皇帝每次看到他都说:“这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定会有所成就。”等到太子即位,琅邪王高俨移居别宫,但依然享受优厚的待遇,并不和其他诸侯王相等。(即便这样)太后总说优待不够,经常挂在嘴上。琅邪王高俨十几岁的时候,性情便骄横无节制,用的、穿的、玩的,一定要和皇帝相比。有一次,高俨去南殿朝拜的时候,看到典御官给皇帝进献了刚取出的新冰,钩盾官给皇帝呈上了早熟的李子,高俨便派人前去索取,最后没有得到,于是大发脾气,骂道:“皇帝都有的东西,我为什么没有?”言行举止没有分寸,在其他事情上的行为也大抵如此。有识之士饥讽他如叔段、州吁一般。后来,高俨厌恶宰相和士开,于是便假传圣旨想要将其斩首,后又担心有人前来搭救,便命令自己的军士,防守住殿门。虽然高俨并没有反叛之心,受到皇帝的安抚后也就撤兵了,不过最后还是因为这件事情获罪,被皇帝秘密处死。

【原文】

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共叔之死,母实为之。赵王之戮[1],父实使之。刘表之倾宗覆族[2],袁绍之地裂兵亡[3],可为灵龟明鉴也[4]

【注释】

[1]赵王:赵王如意为汉高祖刘邦和戚夫人所生,深受宠爱。戚夫人整日向刘邦哭诉,希望汉高祖能够改立赵王为太子,但未能如愿。汉高祖死后,吕后将赵王如意毒死,并将戚夫人制成了“人彘”。

[2]刘表:刘表有两个儿子,刘琦和刘琮。刘表后妻蔡氏的侄女嫁给刘琮为妻,于是蔡氏便偏爱刘琮而厌恶刘琦,经常在刘表耳边说刘琦的坏话,刘表也比较偏信于她。刘琦感到自己所处的危险境地,便向刘表请求外出任职。刘表生病时,蔡氏将前来探望的刘琦关在门外,并趁机让刘表立刘琮为继承人,导致兄弟反目。

[3]袁绍:袁谭、袁熙、袁尚为袁绍的三个儿子。袁绍的后妻刘氏偏爱袁尚,袁绍死后,其部下以袁谭为长子,想立他为继承人,但袁尚的下属却假传袁绍的遗命,立袁尚为继承人,最后导致兄弟反目,兵戎相见,最后倒是便宜了前来进攻的曹操。

[4]灵龟明鉴:古人进行卜筮时,以龟甲占卜,以铜镜照形,所以用这两种事物比喻可资借鉴的事情。

【译文】

人们爱护自己的孩子,却极少能够做到一视同仁。从古至今,这种做法的弊端有很多。聪明俊俏的孩子自然可以得到赏识和喜爱,但那些愚蠢顽劣的孩子也应该得到爱怜和同情才对。那些偏爱孩子的,虽然想要以自己的爱来厚待于他,却反而给他带来灾祸。共叔的死,实际上是他的母亲造成的。赵王遭到的杀戮,实际上是他的父亲造成的。刘表家族的倾覆,袁绍家族的内乱兵败,都可以当作明镜、灵龟般的借鉴。

【原文】

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1]。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2],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俛而不答[3]。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4],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

【注释】

[1]书疏:指文书信函的书写工作。

[2]伏事:服侍。

[3]俛(fǔ):同“俯”,低头。

[4]业:职业。

【译文】

齐朝有一位士大夫,曾经对我说:“我有一个儿子,已经十七岁了,颇懂些文书信函方面的抄写工作。我教给他鲜卑语,教他弹奏琵琶,他也稍微有些掌握了,以这些技能来服侍公卿大人,没有不宠爱他的,这也是很要紧的一件事。”我低下头没有回答。这个人的教子方式,很奇怪!就算从事这样的工作就能官拜卿相,我也不愿意让你们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