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鱼
“来跟着我!我要教你们得人如得鱼。”(马太福音1.19)
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雨。黑色的山坳只有微弱的绿色闪光。我不知道怎样向山荑解释。那天捉的佛鱼相信已经死了,我忘记带一块石子回家,只有水它准是活不成的。
我慢慢走着。空气灰森森的弥漫着雾,固体般的雾随着我的过处慢慢开启,然后在背后合拢起来。我跟前常常只有一小块路,雨过后它已经没有了颜色,白色的圆形的一小块路,我不知道它会不会把我带回家里。
风慢慢从山中吹上来,我感到有点寒冷。出来时我已经知道衣服不够,但我不敢再在家里多耽一会。山荑这样从门后偷偷看我使我害怕。她把臂缩进怀里,让袖子空敞出来。我只有匆匆拿了伞跟他走。途中伞子给吹掉了,那天晚上风这样疾。山间架的桥也塌了下来。木枝凌乱地散落在暗沉的山树上。但他说没有关系,我们便继续走。雨点随着倒歪的风不住打在我们身上。我们的衣衫都湿透了,沉重地挂下来。后来雨渐渐浓密了,四周一片灰茫茫,我只看见他苍白的手臂在两旁挂下来。苍白的瘦长的手,在风中兀自摆荡。之后我们到了他山上的岩穴。
现在雾慢慢稀朗了,山树朦胧地盖着岩石色的日光。我似乎走了许久。回来的路程不知道为甚么这样长。身上的薄衣湿了又干,现在似乎硬了一点,不时轻轻擦着我的颈背。皮肤也绷得紧紧,像新长的一层外皮。幸好家也快到了。
走进白林里的时候,太阳已经渐渐下山。低黄的天空在枝桠间柔和地展开。地上的积水还没有干。枯叶和泥土里的水在我踩进去时吱咕流过我的脚面。我们的白树闪着寒冷的亮光。它们也快十呎高了,柔软的枝桠在空中左右牵缠,月铃花轻轻从上面挂下来,随着风发出轻轻的嘘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把它挂在衣角,不知道它还会不会随着行走的脚步唱歌。
风已经停了,空中只有从叶子上掉下来的星散的水滴,摇摆着落到颈子上。我的腿有点发酸,脚完全麻木了。许多天不住给雨水侵蚀,它们已经白得有点透明,青苍的筋络蜷曲地在上面爬行然后攀到脚底。我的佛鱼也是这样的颜色,只是它头上多了一些灰黑的暗晕,一圈圈的叠到背鳍上。我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它是躺在河边一块蒲团般的圆石子上,石子也是淡青色的。淡青的石子上一条淡青的鱼。它盘着底鳍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流水,嘴巴一开一合地呼吸,眼睛的下皮受了牵动也在轻轻地抖动。那是一个澄明的早晨,在太阳下它发出淡淡的青光,给赤灰的四周盖上一层新的寒苍。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流水不时的淙琤声。这里没有树,所以也没有叶子在风中的瑟索声。河两边尽是石块,一直伸展到白林的边缘。我刚从山上回来,手里拿着满瓶子的树液,看到这景象不觉怔住了。我静静放下瓶子蹑足走到它身旁坐下。相信那时已经是正午,天空很高,无际地架在头顶上。我也盘起腿呆呆地看着它,像它看着水流。我慢慢把手移近它青色的光晕,手上的细毛在青苍里微微发出亮光。我感到手背上渐渐加强的寒气。在大白的太阳之下我竟渐渐颤抖起来了。我屏着气一动也不敢动,远处也只有风沙的声音。但它突然展开胸鳍穿过静止的空气呼啦跳进河里。我急忙跳下来赶到河边,但它已经在白色河床的石子丛中消失了,水面也只有跳耀的白色亮光。之后,我看到他从对岸涉水过来。衣袍在风中蓬飞,太阳在他脸上盖上一层金黄的日色。
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非常疲乏。腿的肌络在轻轻地抽动。头也仿佛支持不来。我坐在门跟。风又渐渐强了,从外面带来一阵阵清淡的湿木气味。
山荑已经睡了。从这里看来她非常细小。在暗黄的竹床上,她弯着白色的身体向外躺着,一只手放在脸下,另一只挂在床缘,头发柔柔泻下来,衣衫的下摆也撩起了一角。我站起来轻轻走近她,相信她已经恸哭了许久。她的眼睑还有一点红,手腕给鼻子压着的地方残留着一些未干的泪渍。我轻轻把她的发撩到肩后。细小的孩子的肩膊。许多个晚上当她以为我睡了的时候,我看见它们在床的角落里轻轻抽动,然后惊怯地慢慢翻过来看看我有没有发觉。我的山荑。
太阳已经降得很低,外面的白树可能已经慢慢变成了红色。我看见有几根头发黏在她的脸上,横过了小小的下巴,绕到后面去。我轻轻把它们拉出来,给压着的地方现出了一些淡红色的浅沟,这也渐渐平伏了。
风又吹上来,床上的花瓣有几片翻飘到床下。颜色已是淡棕色,静静躺到地面深褐的花层上,槐树桩的桌子和小凳边缘、风壶的耳朵上和树墙间缀满的花朵已经垂下了头。她衣袍前大口袋中的花也枯了,有一些给压皱了,尖直的折角露出口袋外,有些给压出液汁,把白色的袋子沾上暗紫的渍痕。或者她真的许久没有到山上唱歌,采我们的花;或者她已经呆在墙角许多天,身子徐徐陷进床心,垂着头等我回来。我轻轻挨前,握着她的手。
太阳已经沉得非常低,顽艳的搁在横窗外,整个房间在一种虚幻的红光中飘浮着,我怔怔的看着她的脸,在浮荡的光里,她的眼睛慢慢睁开,一霎一霎地亮着。突然她惊跳起来半蹲着退到墙边,双手张开按着后面灰棕的树墙。她憔悴了,脸上也只有太阳的光彩。我没有做声,但她已经慢慢平静。她低下头咬着嘴唇轻轻笑起来,然后提起衣角膝行到床缘,像风中移动的影子,头发都溶进太阳里。现在她的眼中有泪了。她提起手搂着我的脖子,宽阔的衣衫的袖子缓缓滑下来,露出苍白的手。同样是苍白的瘦长的手,同样的召唤。风又吹起来了。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她把脸贴在我敞开的胸膛上,灼热的湿润的脸颊,灼热的唇,我怀里剧烈抽动的身体。我感到她短促的呼吸。她颤抖的手轻轻捏着我的肌肤。我在床缘坐下来。她柔软的缠绻的发飘到我的耳根。她垂下手慢慢滑下去,伏在我的膝上哭泣。她的身体折起来,像白色的胚胎。我感到我腿上她轻轻的牙咬,和透过衣衫的湿热的呼气。
“我不回来了。”
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下雨,树墙上新长的雨叶等一会又会掉到床间来,让海里来的鸟把它盖在翅膀的伤口上。但它也许久没有来,可能它已经回到同伴间去了。
山荑这时已经退到墙边。白色衣衫里小小的身体在暗红的光中摇晃不定。她的手伸高抓着横窗的边缘。宽阔的衣袖又掉到手肘上。她歪着头轻轻倚着树墙,揉乱的发飘披在淡红的脸上。她已经没有哭,刚才的泪也渐渐干了。外面只有叶子还在乘风兀自翻飞。
可能她已经期待了许久,许多夜里她静静躺在床上看着横窗外星光的白树时,她已经想着这样的事情发生,想着这一切怎样开始,我的沉默。自从我跑到山后高顶的树上看天空以来,我便看见她逐渐憔悴。起初,她到河边打水后会挽着水桶走到高树对面看着我,静静等我下来。她会给我唱歌,念我们的诗,她的发上、衣衫上戴满了奇异的花朵,脸和手在太阳下发出宕荡的金色亮光。有时她只在那里向我微笑。风中的发在眼睛里蓬飞。开始时我总禁不住下来握她的手,跟她一起看灼热的土地上芒刺的种籽。后来我只是看着她,看着她白色的足踝停止旋转,她的脸慢慢暗淡下来,看着她在太阳下怔视的眼睛。我想她已经开始了解。最后她只是远远站在树下看着我,宽阔的白色衣袍在她身上拍打,花朵给吹得四散了,恁地在空中飘舞。
后来许久她都没有唱歌。或许她已经编了许多关于孤独的故事。只是在等待我告诉她日子已经来临。我不知道怎么办。看见她枯萎下去,我心里感到绞痛。她曾经是这样一个云端的女孩,现在她绝望而美丽。但我不能做甚么。在我遇到他以后,我甚至没有明白。
现在一切都简单了。她不用再害怕。要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最痛苦的在脑子里怀想了这许久,覆演了这许久,现在已经不带来伤害。她的脸孔甚至是柔和的。
“跟他一起么?”
风的说话。风的声音。
柔软的白色枝条从横窗外伸进来,影子落在她白色的衣袍和竹床上,轻轻随着风吹摇曳。在这黯红的流动的天光里,她看来好像在透明的黑树丛间摆荡,一晃一晃。
“跟他一起。”
“哪里去?”
“海边去,有人的地方。”
或者不是这样。他没有说。他只是叫我去,我便去了。之后便是不绝的山路和岩石。我们都没有说话,到岩洞后他便让我坐在干地上。麻色的宽阔的岩洞,壁上零星长着灰亮的双瓣山叶,一片一片,在风中像拍翅的青虫。他用石竹的根生起火。我们的衣衫都湿透了,发间的水掉下火里,升起淡青色的烟。我们的绳鞋都在雨中丢了,落在山洼里。我们把脚放到柴火旁,让暖气慢慢升至腰间。我们都听到石竹发出轻轻的卵裂声。之后他告诉我到海边的路。
“真的不回来么?”
我也不知道。我能告诉她甚么呢?我没有计划,也忘记了许多事情。我甚至不晓得甚么会发生。他现在仍在等候我么?或者我得一个人下去,看海洋上白色的风痕。或者我们会走到人丛里,我会听见他对他们说话,他苍白的手指着日照的天空。或者,许多年后我再会回到这里看门旁山荑透亮的脸和飘荡的风袍。但我该怎么说呢?
“不。”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房子昏沉的溶进阴影里。我只看见灰墙前她灰白的袍子和苍白的手。
荒山的风从横窗外吹进来,带着雨湿的气味,可能明天又会下雨了。
一九七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