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暮江行,天初霁(一)
江邺蹲在水边洗刀,从他那看去,她就那样跪趴着,两只眼像小鹿一样又润又亮,脸色在月光的照拂下显得苍白如纸。
他跨过地上的尸首,将沾了血的外衣剥了,扔在地上,目光草草在河岸十来个死人略过,又放在这个不知什么时候就在的少女身上。
“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她没说话,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立刻就移开了。
她从水里慢慢站起来,她身形瘦而薄削,却不显伶仃,她一身雪白的素衣,素衣上挂着水珠,好像渗不进那布料似的,只走了两步,就甩落干净了。
“说话。”
少女停住了,但仍未答话,她蹲下,脱了自己的鞋。鞋子又湿又沉,她一手提着鞋,一手又脱去了满是血水的罗袜,露出一双洁白又纤瘦的脚来。
右小腿有一处很深很长的伤口,一直延伸到脚踝,想必是穿着鞋会磨到伤口,才将鞋脱了。
她将罗袜甩在一边,提着鞋接着往前走,一路走到树林子里,找了块空地,将鞋子扔在一边,又走开了。
江邺则坐在树边假寐。少女抱了枯枝堆在一起,又去河边找打火石,很晚才回来。
她打了火,将枯枝都点着了,江邺睁开一只眼看,只见火光之下,少女支着三根树枝,将鞋子挂在上面,鞋尖滴着水,她伸手拧了一下,将水挤出。动作熟练无比,看样子是经常在野外过夜。
看她正准备到树边去睡觉,他出了声:“问而不答,很不礼貌。”
她停步转身,双眼定定地看着他:“何事?”
江邺的目光警惕地将她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忽觉这姑娘的气场不对,没准是个隐藏的高手,也没准是花月涧旧部派来来杀他的。
他右手已经探上了刀柄,她望向江邺的手,一脸沉静:“若我能活到明日太阳升起,我便告诉你我是谁。”
江邺冷笑一声:“现在杀你也不迟。”
江舟从后腰抽出一把暗金色匕首,匕首花纹已经磨光,粗糙地泛着微弱的光,她将匕首递出,道:“杀吧。”
江邺看了一眼匕首,怔了一怔。
这是江家十年前就送出去的信物。
江邺:“哪里偷来的。”
江舟:“这东西当真是偷得来的么?”
他将目光移到别处:“今日放你一命。”
次日清晨,林子里起了晨雾,日光刚刚穿过细密的枝叶打到江邺脸上,江邺便醒转过来了。
他睁眼的一瞬间,浑身的护元阵气便散去了。他睡得一如往常地不安稳,梦里依然是十年前那场血腥的暴乱,无数伤痛的嘶吼和哭喊,细密的雨点和血水慢慢浸湿后背,永远卡在门后的那只僵直苍白的手……江邺猛一睁开眼,温柔的初阳落在眼睛里,还是一阵刺痛。
那姑娘已经穿好了鞋,静静坐在斜对面的树下,看着他。
她的双眼墨如点漆,看人时有一种幽深无惧之感,江邺直视回去:“看什么?”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目光移到别处。
江邺站起来,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背上的刀,抬脚就走,江舟立刻站起来跟上,江邺没有回头,问:“关奚何?”
“我不是关奚何。”
“你果真……!!”
杀意一现,江邺已经摸上了刀,一道白弧光现过——
“关奚何是我师姐。”她笑,“姓江名舟,江舟”
刀迅速停在江舟的脖间,刮出去的刀风割断了江舟一缕青丝。
江舟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唇色也极白,轮廓尖俏,但可见两眼莹莹如墨池,眼尾是微微下垂的,深黑的眉毛在雪白脸上显得尤为明烈,使得这张脸素而不寡,清而不淡,色彩分明,神韵冷凝。
江邺挪开刀,也挪开视线,没说话。
一时情急,他竟忘了,枯禅观的人各个身怀神通,江家此等重要信物,怎会为旁人所盗。
虽说枯禅观只是个坐拥某个不知名破山头的小道观,其观主、老师、弟子加起来两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但这几人的成就,却是九州历史上抹不去的一记重笔。
就单说两百年前那场抵御魔界大军的苦战,公孙观主,一介二十出头无名女子,单挑魔主,打了一天一夜,最后提着魔主的头颅回到了人界。
在魔界大军撤退,公孙洮出现在人们面前的那一刻,她成了人们眼里的神。
这位当之无愧的救世主,连江邺师父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姑姑——自然,江舟本人,作为公孙洮唯二的传人,也沾了些光,小辈们见着人,也要叫一声小姑姑。
偏江邺不会。
江邺:“你也要去两仪山?”
江舟:“是。”
“去做什么。”
“你当真关心此事么。”
江邺一时语塞。
行至傍晚,才走到两仪山下。江邺一扬手,随即点亮了两仪山下的一条路上所有的明火。
一条明亮的梯路,蜿蜒而上,像一条发光的银蛇,直附山顶,山顶一片漆黑,只有那座最高的塔上的尖尖发着光。
……
“这位是掌门,小姑姑请。”书童带着江舟引见易承平,江舟抬眼,易承平形貌约至中年,没有胡子,发髻梳齐,一丝不落,衣冠极为整洁,脸上找不着一丝皱纹,身上也寻不到一分褶皱,很是讲究。
“小姑姑,有失远迎,请坐。”
江舟坐。
一只白猫从窗子“咚”地跳进来,灵敏地避过了桌上的瓷具,步伐优雅地迈到易承平的脚边,懒洋洋地躺下了。
易承平道:“小姑姑想必是为传达水东岭一事前来,承平请问公孙观主高见。”
江舟:“引起水东岭骚乱者另有其人,当务之急是除去众妖。众妖之首是只爪妖,品阶不高,可以镇压,只需派出几位弟子同去。二人开阵,二人护法,足矣。”
易承平:“火云宗、天罡宫两派长老愿意出人。”
江舟:“这无所谓。”
易承平:“小姑姑不远前来,是否也要同去?”
江舟:“看情况。”
易承平:“小姑姑何意?”
江舟后颈一松,上身后倾到椅背,皮笑肉不笑道:“江邺不去,我不去。”
易承平:“那我倒要问问,江小姑姑此次出行的目的是什么?”
江舟:“枯禅观的人向来只做一件事。”
——救世。
“结界已成,大陆百年无事。”易承平道,“江姑娘要救什么世?”
江舟:“掌门如此确信,大陆百年无事?”
易承平:“请明示。”
“不可说。”江舟轻轻摇了一下头,“我倒要问问掌门,您是如何看江邺这个人的?”
“资质极高,可以天才称之。”易承平毫不吝啬夸赞,“不过为仇恨蒙蔽双眼,否则定然是个可造之才。”
“非也。”江舟道,“没有仇恨,他便无今日成就。在我看来,若非他师承两仪,年轻一辈的第一非他莫属。”
“江姑娘有识人之慧。”易承平顿了一顿,“那依姑娘之见,江邺应当师从何处?”
江舟笑而不语。
半晌未听他作答,易承平于是看了江舟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
“易掌门明白就好。”江舟站起来往门外走,易承平忙又叫住了她。
“小姑姑。”
江舟停步。
“……多谢。”
易承平在她身后,深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