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蔡琰

蔡琰，生卒年不详，字文姬，汉末陈留圉（yǔ雨）（今河南杞县）人，东汉著名学者、作家蔡邕之女。在董卓之乱中被胡人掳入南匈奴，嫁左贤王，留十二年，生二子。建安十二年（207），曹操遣使赎回中原，嫁屯田都尉董祀。博学能文，通音律。作品今传《悲愤诗》二首，一为五言，一为骚体。另有《胡笳十八拍》一篇。其骚体《悲愤诗》和《胡笳十八拍》，疑为伪作。

悲愤诗^[1]

汉季失权柄^[2]，董卓乱天常^[3]。志欲图篡弑^[4]，先害诸贤良^[5]。逼迫迁旧邦^[6]，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7]，欲共讨不祥^[8]。卓众来东下^[9]，金甲耀日光^[10]。平土人脆弱^[11]，来兵皆胡羌^[12]。猎野围城邑^[13]，所向悉破亡^[14]。斩截无孑遗^[15]，尸骸相撑拒^[16]。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17]，迥路险且阻^[18]。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19]。所略有万计^[20]，不得令屯聚^[21]。或有骨肉俱^[22]，欲言不敢语。失意机微间^[23]，辄言“毙降虏^[24]！要当以亭刃^[25]，我曹不活汝^[26]！”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27]。或便加棰杖^[28]，毒痛参并下^[29]。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30]！

边荒与华异^[31]，人俗少义理^[32]。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33]。翩翩吹我衣^[34]，肃肃入我耳^[35]。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36]。邂逅徼时愿^[37]，骨肉来迎己^[38]。己得自解免^[39]，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40]，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41]，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42]？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43]，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44]，恍惚生狂痴^[45]。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46]。兼有同时辈^[47]，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48]。马为立踟蹰^[49]，车为不转辙^[50]。观者皆欷^[51]，行路亦呜咽^[52]。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53]。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54]？念我出腹子^[55]，匈臆为摧败^[56]。既至家人尽^[57]，又复无中外^[58]。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59]。白骨不知谁，从横莫覆盖^[60]。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61]。茕茕对孤景^[62]，怛咤糜肝肺^[63]。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64]。为复强视息^[65]，虽生何聊赖^[66]。托命于新人^[67]，竭心自勖厉^[68]。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69]。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70]。

中华书局校点本《后汉书》卷八四

---

[1] 该诗选自《后汉书·列女传》，约写于建安十三年（208），蔡琰由南匈奴回乡再嫁董祀后不久。诗抒写个人的惨痛遭遇和汉末战乱给民众带来的深重灾难。叙事与抒情融为一体，于婉转中见深切，悲怆感人。

[2] 汉季：汉末。权柄：统治权力。

[3] 董卓：汉末军阀，中平六年（189）拥兵入洛阳，废少帝为弘农王，次年又杀之，并毒死何太后。天常：天理伦常，指君臣间的封建纲常。

[4] 篡弑（shì市）：夺位杀君。弑，指以下杀上。

[5] 贤良：指周（bì必）、伍琼等人，因反对董卓而被杀。

[6] “逼迫”句：初平元年（190），董卓迫献帝迁都长安。旧邦，长安本是西汉都城，故称。

[7] 义师：指袁绍、孙坚、曹操等讨伐董卓的盟军。

[8] 不祥：不祥之人，指董卓。祥，善。

[9] 东下：初平三年（192），董卓部下李（jué决）、郭汜（fàn范）等出函谷关东下，大掠陈留、颍川一带。蔡琰大约于此时被掳。

[10] 金甲：铁甲，护身军服。

[11] 平土：平原。

[12] 胡羌：董卓部队多羌、氐族人。胡，古代汉人对北方少数民族的通称。羌，东汉时分布于今甘肃东部地区的少数民族。

[13] 猎野：洗劫乡村。

[14] 悉：全，尽。

[15] 截：斩杀。无孑（jié杰）遗：一个不留。孑，独。

[16] 尸骸（hái孩）：尸骨。撑拒：支拄。形容尸骨杂乱堆积。

[17] 西入关：李、郭部队返回函谷关。

[18] 迥（jiǒnɡ窘）：远。

[19] “还顾”二句：写被虏途中留恋家乡的心情。还顾，回头看。邈冥冥，指家乡愈来愈远而看不清。邈，远。冥冥，迷茫不清貌。

[20] 略：掳掠。

[21] 屯聚：聚集。

[22] 骨肉俱：亲人被掳在一起。

[23] 失意：不合掳掠者之意。机微：细小。此指细小的原因。机，一作“几”。

[24] 辄：就。毙降虏：杀死你这俘虏！

[25] 要当：应当。亭刃：指用刀杀。亭，盖“事”之误。

[26] 我曹：我们。曹，辈。不活汝：不让你们活。

[27] 詈（lì利）：骂。

[28] 棰（chuí垂）杖：用木棍打。

[29] “毒痛”句：毒骂痛打一起来。参，兼。

[30] “彼苍者”二句：天啊！我有何罪，竟遭到这样的灾祸？苍，青苍色，指天。辜，罪过。厄，灾难。

[31] 边荒：边远荒凉之地。指南匈奴。

[32] 义理：道义伦理。

[33] 胡风：指北方的寒风。

[34] 翩翩：风吹衣飘貌。

[35] 肃肃：风声。

[36] 辄：往往。

[37] 邂逅（xièhòu谢后）：偶然相遇。徼时愿：侥幸实现平时的愿望。徼，通“侥”。

[38] 骨肉：指曹操派去迎接蔡琰的使臣。

[39] 解免：指免除远离家乡的不幸。

[40] 天属：指母子之间的天性。缀：牵扯。

[41] 乖：分离。

[42] 之：去。

[43] 仁恻：慈爱。

[44] 五内：五脏。

[45] 恍惚：神志迷糊不清。

[46] 当发：临到出发。回疑：迟疑不决。

[47] 同时辈：指一起被掳至匈奴者。

[48] 摧裂：摧折心碎。

[49] 踟蹰（chíchú持除）：徘徊不前。

[50] 辙：车轮轧的痕迹。此指车轮。

[51] 欷（xūxī虚西）：悲泣抽噎。

[52] 行路：指路过的人。呜咽：低声哭泣。

[53] 遄（chuán船）征：疾行。日遐迈：一天比一天远离。

[54] 交会：相会见。

[55] 出腹子：指在匈奴所生之子。

[56] 匈：同“胸”。

[57] 家人尽：蔡琰初平三年（192）春被掳，蔡邕同年死于狱中。疑蔡琰一直不知父死，故在匈奴“感时念父母”，现在到家，方知家人皆已不存。

[58] 中外：即中表，今俗言之表兄弟姊妹。此处代指亲戚。

[59] 荆艾：荆棘艾蒿，泛指杂草。

[60] 从横：即纵横。莫覆盖：指无人掩埋。

[61] 吠：狗叫声。此指豺狼叫声。

[62] 茕（qiónɡ穷）茕：孤独貌。景：影，指自己。

[63] 怛咤（dázhà达诈）：因悲痛而惊呼。糜：烂。

[64] “奄若”二句：忽然感到无法再活下去了，旁边的人便相劝宽慰。奄，忽然。

[65] 强视息：勉强生活下去。视，睁开眼看。息，呼吸。

[66] 聊赖：依赖。指生活上的依靠或精神上的寄托。

[67] “托命”句：指再嫁董祀。

[68] 竭心：尽心，努力。勖（xù续）厉：勉励。

[69] “流离”二句：长期流离，被人轻视，常怕又被抛弃。捐弃，遗弃。

[70] 终年岁：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