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文选四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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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生《過秦論》上

論者,發抒意見、論列是非之謂,諸子百家之書,不以論名,其實皆論體也。漢人之書多直以論名者,如《論衡》、《鹽鐵論》等是。

議論之文,名目甚繁:意主論列是非者,曰論辨;明事理者曰辨;意在説明一事,或近於設説者,皆曰説;議論當世之務曰議;有所解釋,則或曰解,或曰釋;關於考證者曰考;推原立論者曰原;有所駁曰駁論;有所難曰難;繼續前人,推廣其意,或補所未備者曰續論,曰廣論;亦或直以簡牘言語之通名名之曰書,曰言,曰語,總稱爲論辨類。論史之作,《文選》特立一名曰史論,然後世此類甚多,選家多不分立。

後世論史之文,有與古異者。後世史籍已多,人可披覽,凡諸史事,無待詳陳,後世史論,叙事極簡。古則史書極少,前朝事實未必人人皆熟,欲有論著,不得不稍加叙述,故如此篇雖名爲論,實則叙事處甚多。此古今文體之異,因乎時勢者也。

論史之作,有專論一人一事者,有統論一朝,如此篇是。或上下數千年者,如柳子厚《封建論》。前者易作,後者非有學識筆力不辦也。

賈生之文,有兩種特色:一雄駿宏肆,一明切利害。《陳政事疏》兼具此兩種特色,因篇幅太長,不能講授。今選此篇,以見其文字之雄駿,而選晁錯文一篇,以見其明切利害焉。


秦孝公據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内,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外連衡而鬥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爲一。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重士,約從離横,兼韓、魏、燕、趙、宋、衛、中山之衆。於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爲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衆,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而延敵,九國之師,遁巡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於是從散約解,争割地而賂秦。秦有餘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國請服,弱國入朝。施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爲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繫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於是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鍉,鑄以爲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後踐華爲城,因河爲池,掘億丈之城,臨不測之谿以爲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爲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始皇既没,餘威震於殊俗。然而陳涉,瓮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庸,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俛起阡陌之中,率罷散之卒,將數百之衆,轉而攻秦;斬木爲兵,揭竿爲旗,天下雲集而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鋤耰棘矜,非銛於鈎戟長鎩也;謫戍之衆,非抗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曩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爲家,殽函爲宫,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爲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