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之民兵與募兵
予既撰《非攻寢兵平議》;難者或曰:如子言,則兵終不可得而弭;兵終不可得而弭,則中國終不能不恃兵以自存。而欲恃兵以自存,則中國其危矣。何也?人才非一時所能造就也;國民怯戰之心,非一時所可變也;糧餉之儲,交通之具,非一時所能備也;現今戰事,最重器械;器械之精,端資學術;尤非一時所能深造也。此等即皆勿論,但養兵數十萬,已非今日財力所能堪矣;況於一船一砲之費,動累巨萬乎?夫不富强則不能戰,而非戰勝又不能富强,則中國其將淪胥及溺矣乎?應之曰:是不然。吾之所以非非攻寢兵者?謂以理言之,兵終不可盡弭。今之作弭兵之論者,於理已不甚圜,而尤不合目前之情勢,故辭而辟之,以見持論之不可偏於感情,走入極端耳。今人持論,人人知以偏任感情爲戒,其實皆躬蹈之而不自知。非謂中國當恃兵以自存也。中國素不主侵畧;海通以來,兵事之窳,且不敵歐洲一小國;其所以不亡者,亦自有故,而非必恃兵。然以立國百年之計言之,則兵終不可盡去。吾謂今後欲有兵之利而無其害,則莫如行民兵之制。行民兵之制,則國無養兵之費,可專力講求學術,發展交通,改良製造。此等事皆戰陳之本,而亦可以生利,非如養兵之純爲消耗也。此固不慮財力之不能勝矣。近今持民兵之論者甚多。其詳細規畫,自非兵學專家不能道。予少好讀史,近嘗反覆史事而深思其故,乃知民兵有利無害;民不能執兵,而别有所謂兵者,則害多利少。徵諸往史,固已昭然,而惜乎知此義者太少,乃有昔時之張皇練兵,致鑄成今日之大錯也。爰敢論其大畧,以告世之留心國是者焉。
自來讀史之人,有一謬見,即謂三代以前,皆兵民不分,至後世乃漸壞是也。吾則謂兵民合一之制,實始成於戰國之時,至後漢乃大壞。而兵民合一之時,即我國最强盛之時也。何以言之?案吾國古書言治制者,莫詳於儒家。儒家言有今古文之異;而政治制度,則其異同焦點之所在也。古文家之言兵:以“五人爲伍,五伍爲兩,四兩爲卒,五卒爲旅,五旅爲師,五師爲軍”。“王六軍,大國三軍,次國二軍,小國一軍。”今文家則以“師爲一軍”。“天子六師,方伯二師,諸侯一師。”雖其衆寡不同,然相去尚不甚遠。至於出軍之法,則今古文家言,皆有齟齬不可通者。古書言出兵之制,以《司馬法》及《春秋繁露》爲最備。《繁露》今文家言;《司馬法》、《漢書·刑法志》採之,蓋古文家言也。今案其法:《司馬法》以“四井爲邑,四邑爲丘,四丘爲甸。甸出戎馬四匹,兵車一乘,牛十二頭,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井十爲通,通十爲成,成方十里。成十爲終,終十爲同,同方百里。同十爲封,封十爲畿,畿方千里。一同之地,提封萬井,定出賦六千四百井;戎馬四百匹,兵車百乘;此卿大夫采地之大者也,是爲百乘之家。一封三百一十六里,提封十萬井,定出賦六萬四千井;兵車四千乘,戎馬四千匹;此諸侯之大者也,是謂千乘之國。天子畿方千里,提封百萬井,定出賦六十四萬井;戎馬四萬匹,兵車萬乘,故稱萬乘之主”。如此法,諸侯之國,有甲士三千,步卒七萬二千,凡七萬五千人,恰倍三軍三萬七千五百人之數。天子之國,有甲士三萬,卒七十二萬,而六軍不過七萬五千人。《司馬法》又有一説:以井十爲通,通爲匹馬;三十家,士一人,徒二人。通十爲成;成百井,三百家,革車一乘,士十人,徒二十人。十成爲終;終千井,三千家,革車十乘,士百人,徒二百人。十終爲同;同方百里,萬井,三萬家,革車百乘,士千人,徒二千人。照此法計算,天子之國,亦有車萬乘,士十萬,徒三十萬。《繁露》之法:以百畝三口爲率,方里而二十四口。亦三分而除其一。故方百里之地,得十六萬口。凡出三軍七千五百人,加一軍以奉公家,適得萬人,則十六人出一人,而天子地方千里,當得千六百萬口,凡出九軍,更加三軍以奉王家,凡三萬人,則五百三十三人乃出一人。兵役之重輕,相去未免太遠。若謂諸書所言兵額皆誤,人民股役輕重實同。則如《司馬法》之説,天子之國,當得三十七萬五千人;如《繁露》之説,當得百萬;春秋以前,又未見其事也。古人言語,有看似説出確數,而其實但以代總括之辭者。如《尚書大傳》:“受命於周,退見文武之尸者千七百七十三諸侯。”一似真知此時天下諸侯之數矣。其實所謂千七百七十三者,乃即用如王制所設之法計算而得,其意自以代天下諸侯四字用,猶今言萬國耳。《史記》謂紂發兵七十萬以距武王,亦同此例。蓋即據《司馬法》所設之法計算,以代傾國之兵四字用,猶《孫子》言怠於道路者七十萬家也。不可徑認作實事。予謂言古代兵制者,皆爲兵民合一之説所誤。善夫,江慎修之言曰:“説者謂古者寓兵於農,井田既廢,兵農始分,考其實不然。管仲參國伍鄙之法:制國以爲二十一鄉;工商之鄉六,士鄉十五。公帥五鄉,國子、高子各帥五鄉。是齊之三軍,悉出近國都之十五鄉,而野鄙之農不與也。五家爲軌,故五人爲伍。積而至於一鄉二千家,旅二千人,十五鄉三萬人爲三軍。是此十五鄉者,家必有一人爲兵。其中有賢能者,五鄉大夫,有升選之法,故謂之士鄉,所以别於農也。其爲農者,處之野鄙,别爲五鄙之法。三十家爲邑,十邑爲卒,十卒爲鄉,三鄉爲縣,十縣爲屬。五屬各有大夫治之。專令治田供税,更不使之爲兵。他國兵制,亦大畧可考。如晉之始惟一軍;既而作二軍,作三軍;又作三行,作五軍;既捨二軍,旋作六軍;後以新軍無帥,復從三軍。意其爲兵者,必有素定之兵籍,素隸之軍帥。軍之以漸而增也,固以地廣人多;其既增而復損也,當是除其軍籍,使之歸農。隨武子云:楚國刑屍而舉。商農工賈,不敗其業,是農不從軍也。魯之作三軍也:季氏取其乘之父兄子弟盡征之;孟氏以父兄及子弟之半歸公,而取其子弟之半;叔孫氏盡取子弟,而以其父兄歸公。所謂子弟者,兵之壯者也;父兄者,兵之老者也;皆其素在兵籍,隸之卒乘者,非通國之父兄子弟也。其後捨中軍,季氏擇二,二子各一,皆盡征之而貢於公。謂民之爲兵者盡屬三家,聽其貢獻於公也。若民之爲農者出田税,自是歸之於君。故哀公云二吾猶不足。三家之采邑,固各有兵,而二軍之士卒車乘,皆近國都。故陽虎欲作亂,壬辰戒都車,令癸巳至。可知兵常近國都,其野處之農,固不爲兵也。”予案《周官》大司徒:“令五家爲比,五比爲閭,四閭爲族,五族爲黨,五黨爲州,五州爲鄉。”而小司徒云:“乃會萬民之卒伍而用之。五人爲伍,五伍爲兩,四兩爲卒,五卒爲旅,五旅爲師,五師爲軍。以起軍旅,以作田役,以比追胥,以令貢賦。”則伍兩卒旅師軍之衆,即出於比閭族黨州鄉之人。至其職又云:“九夫爲井,四井爲邑,四邑爲邱,四邱爲甸,四甸爲縣,四縣爲都。”則但云“以任地事而令貢賦,凡税斂之事”,初不以之爲兵。則《周官》與《司馬法》,邱甸之制雖同,而所以用之者絶異。杜預注《春秋》作邱甲,以兩者并爲一談,非也。蓋古代所謂國家者,其重心在國。與今國字異義。國者,擇中央山險之地,建立一城,凡戰勝之族,皆聚居焉;而國以外則爲農人所居之地。此由古代之民,有征服及被征服之階級而然。其事甚長,當别論。予昔《辨胡適之論井田之誤》,嘗畧引其端。原文見《建設雜志》第二卷第六期。《周官》王城之外爲鄉,鄉之外爲遂,遂之外爲甸。鄉之比閭,遂之鄰里。皆以五起數,合於軍隊什伍之制。邱甸則以九起數,與井田之制相附麗。農不爲兵,即此可見。故天子之封地,雖百倍於諸侯,而其出兵亦不過數倍而止也。然則《司馬法》等書所言,皆鑿空之談乎?是又不然。蓋充兵與出賦有别。鄉之人,充兵而不出賦,甸之法,則出賦而不充兵。漢世民年二十三爲正卒,五十六乃免,則古人充兵之遺。出口錢以補車騎馬,則古代出賦之制。二者本判然相離。其舉全國之民,既責之以充兵,復責之以出賦者,蓋起於戰國之世。故蘇秦説六國之辭,於燕、齊、韓、趙,皆云帶甲數十萬,於楚則云百萬。於魏,則云蒼頭二十萬,奮擊二十萬,厮徒十萬。是時戰事,坑降斬級,動以萬計;蘇秦之説,斷非虚誣。蓋前此鄉以外之民,雖非必不能執兵,然特以之守衛本土而止,畧如後世之鄉兵,至此乃皆令其出征,故其數大相懸殊也。鞌之戰,齊侯見保者曰:勉之,齊師敗矣。可見出戰之兵雖敗,境内守禦之衆仍在。蘇秦説齊之辭曰:韓魏戰而勝秦,則兵半折,四境不守。張儀説齊之辭曰:四戰之後,趙之亡卒數十萬,邯鄲僅存。皆可見其傾國出鬥也。《周官》、《司馬法》,雖同爲戰國時書,然《周官》所述多古制,故鄉以外之民,尚不充兵。《司馬法》則專就六國制度立説,以向者鄉人所服之兵役,均攤之於全國人。《繁露》蓋孔子改定之制?孔子亦主全國皆充兵,不主限於鄉以内,故其計算之法,亦與《司馬法》同。按之古制,遂覺其齟齬而不可通也,然則兵民合一之制,實至戰國時始大成,固昭然明矣。
此等兵民合一之風,至後世猶有存者。漢制:郡國有材官車騎樓船。尉佐郡守,以立秋後講肄都試。《後漢書·光武紀注》引《漢官儀》。民年二十三爲正卒,一歲爲衛士,一歲爲材官騎士,習射禦騎馳戰陣,至五十六乃免。《漢書·高祖紀》引《漢官儀》。當時京師南北軍,皆由人民調發。見《通考》。戍邊之責,亦人人有之。《漢書·昭帝紀》注引如淳説。景帝以前,兵多調自郡國。武帝以後,乃多用謫發。據晁錯上兵事書所言,謫發之制,蓋始於秦,而漢人因之。綜《漢書》紀傳所載,所發者或爲“罪人”,或爲“亡命”,或爲“郡國惡少年”,或爲“賈人”、“贅婿”,或則身及父母太父母嘗“有市籍”者。此等在後世,皆不能執兵之人。而當時欲發即發,初不待更加教練,則其人能執兵可知。秦皇、漢武,世多并稱。其實始皇用兵,頗有爲中國開疆土絶外患之意。其用人亦能持法,所任皆宿將。章太炎説。至漢武則徒動於侈心,欲貴其椒房之親耳,衛青和柔自媚,天下無稱;霍去病少而侍中,貴不省士。所任如此,猶能累奏克捷,則以其兵固强,投之所向,無不如志也。中國兵威之盛,無過漢、唐。然漢代用兵,多以實力取勝。唐代則多乘人之弊。試以漢武深入擊匈奴,懸師征大宛,與太宗擒頡利、平西域比較可知。故漢武之時,雖舉國疲敝,而宣、元以後,遂安坐而致單于之朝。唐初雖形勢甚張,然高宗以後,突厥再張於北,吐蕃構釁於西,契丹小醜,亦且跳梁東北,中國竟無如之何矣。君子讀杜陵《兵車行》,更觀《漢志》述天水、隴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之俗,而知中國内完統一之業,外奏開拓之功,必始於戰國而成於秦、漢,爲有由也。故曰:兵民合一之時,即中國最强盛之時也。
兵民合一之制之壞,實自後漢始。光武建武六年,罷郡國都尉官,并職太守,無都試之役。七年,遂罷輕車、騎士、材官、樓船。其後邊郡及衝要之處,雖或復置尉官,然全國人民皆習兵事之風,則自此大壞矣。晉武平吴,亦襲光武之政。兵民合一之制,益蕩焉無存。自此以後,藩鎮跋扈於南,異族恣睢於北,皆熟視而無如何。則以舉國之民皆弱,不能制異族之跳梁,不得不别有所謂兵者以防之;而所謂兵者,則握於强藩之手故也。故藩鎮之跋扈,異族之恣睢,皆民兵之亡爲之也。斯時也,胡、羯、鮮卑、氐、羌,紛紛割據北方,皆用其本族或他族之人爲兵,不用漢人。魏太武《遺臧質書》:“吾今所遣鬥兵,盡非我國人。城東北是丁零與胡,南是氐羌。”可見五胡除本種人外,兼用他族人爲兵。高歡語鮮卑則曰:漢民是汝奴;夫爲汝耕,婦爲汝織,致汝粟帛,令汝温飽,汝何爲陵之?其語華人則曰:鮮卑是汝作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絹,爲汝擊賊,令汝安寧,汝何爲疾之?可見此時以漢人任耕,鮮卑人任戰。漢人乃益俯首帖耳受制於他族之下。其時亦有偶發漢人爲兵者,然每出輒敗北。如石虎伐燕,司、冀、青、徐、幽、并、雍之民,五丁取三,四丁取二;苻堅伐晉,民每十丁遣一兵是也。宋文帝之攻魏,亦以江南民丁,輕進易退致敗。使在秦、漢,則此等皆强兵矣。觀其每出輒敗,即可知其受制他族之由,君子讀兩晉南北朝之史,未嘗不嘆息於銅馬帝,以一時厭亂之情,遽壞秦、漢以來相傳之兵制也。雖然,兵之爲物,不可偏廢,而亦不可過恃者也。當時之中國,以人不知兵,見侮於異族;而當時之異族,亦以恃其虓闞,狂噬無已,終至不戢自焚。蓋自東西魏分争以來,五胡皆死亡畧盡,當時五胡:胡、羯、氐、羌,皆居今内地;鮮卑則散處北邊。氐、羌居腹心之地而較寡弱,鮮卑衆盛而所處較偏,故胡、羯最先肆暴。冉閔亡石氏,大肆屠戮,幾無孑遺,而胡羯不復振矣。踞遼東西之鮮卑,乘機侵入中原;氐、羌亦起而割據,與之相抗;則前後燕、前後秦之對立是也。前後秦亡,氐、羌亦不復振。惟鮮卑種落散佈甚廣,故前後燕亡,拓跋魏又繼之。案當時鮮卑種落,可大别爲四部:居東北方者爲慕容氏,居西北方者爲乞伏氏及秃髮氏,在正北方者爲宇文氏及拓跋氏。慕容氏既以侵入中原而亡。乞伏氏居隴西,秃髮氏居河西,皆山嶺崎嶇,種族錯雜之地,故僅能建一小國。宇文氏先爲慕容氏所破,北走爲後來之契丹。斯時在北邊者,惟一拓跋氏耳。拓跋氏部落,本亦不甚大。然是時小部散居,東起濡源,西至賀蘭,數實不少。魏道武乃悉收率之,故其勢遂不可禦。然太武雖併北方,其根本之地,仍在平城。自孝文南遷,乃分其衆之半入中國。至方鎮亂後,爾朱氏、宇文氏等紛紛南下,而鮮卑之留居平城者亦盡矣,故周齊之分争,爲五胡之亂之結局也。乃不得不用漢人爲兵。夫充兵之人,既非當時異族之人所能給;而養兵之費,又非當時凋敝之局所克任;則不得不藉漢人爲兵,而令其耕以自養;而府兵之制出焉。府兵之制,肇自後周,而沿於隋唐,論者又多美爲兵農合一。然所貴乎民兵者,乃民皆能爲兵,且民之外,别無所謂兵之謂;非兵亦能爲農之謂。當時之府兵,固别有其籍。且後周府兵,總數不滿五萬;唐十道設府六百三十四,而在關中者二百六十一;則民之不能爲兵者實甚多;去戰國、秦、漢之制,固已遠矣。夫民既不能爲兵,而强籍其若干人以爲兵,則雖令其耕以自養,其實仍與募兵無異。自有無養兵之費言之固不同,自民之外别有所謂兵者言之,則無不同也。故凡募兵之弊,唐室亦旋即蹈之。高宗而後,府兵之制,日以廢壞。玄宗時,至不能給宿衛。此即募兵名存實亡之弊也。府兵既名存實亡,則四裔之侵擾,不得不重邊兵以制之,而安史之亂起,中葉以後藩鎮割據之局成矣。宋有天下,鑒於唐室之弊,集兵權於中央。禁兵百萬,悉隸三衙,傾天下之財以養之。此特易其統率號令之權,其屯聚不散,與唐等耳。其弊也,擁兵雖多,而不可一戰。財力既盡,國亦隨之。故無兵則有西晉之禍,屯兵太多,則有晚唐之亂,北宋之弊。民兵既亡,兵制之無一而可如此。
中國以兵民分離而弱,而斯時之異族,則正以兵民合一而强。案遼之兵,以部族爲主幹。史稱“契丹舊俗,其富以馬,其强以兵。縱馬於野,弛兵於民。有事而戰,騎介夫,卯命辰集;糗糧芻茭,道在是矣。”又述其部族軍之制,謂“勝兵甲者,即著軍籍。番居内地者,歲時田牧平莽間;邊防之户,生生之資,仰給畜牧。績毛飲潼,以爲衣食。各安舊風,狃習勞事;不見紛華異物而遷,故能家給人足,戎備整完。卒之虎視四方。强朝弱附。部族實爲之爪牙”焉。金初用兵,亦出部族。史稱“金之初年,諸部之兵,無他徭役,壯者皆兵。平居則聽以佃漁射獵,習爲勞事;有警則下令部内及遣使詣諸道孛堇征兵。凡步騎之仗糗,皆取給焉。”又云:“原其成功之速:俗本鷙勁,人多沈雄。兄弟子侄,才皆良將;部族餘伍,技皆鋭兵。加之地狹産薄;無事苦耕,可給衣食;有事苦戰,可致俘獲。勞其筋骨,以能寒暑,征發調遣。事同一家,是故將勇而志一,兵精而力齊。一旦奮起,變弱爲强,以寡制衆,用是道也。”及其得志之後,盡遷猛安謀克户於中原,既失其强武之風,而又不能如漢人之勤事生産。博弈飲酒,悉成遊民。南遷以後,遂至一敗塗地矣。元初之兵,大别爲二:一曰蒙古軍,其本部族人;一曰探馬赤軍,則諸部族人也。其制:民年十五以上,七十以下,盡隸兵籍。孩幼稍長,又籍之爲漸丁軍,亦通國皆兵之制也。迨入中原後,兵制漸變,而其强弱亦迥殊矣,夫金、元入主中國後,未嘗不令其民爲兵也,抑且欲長令其民爲兵,以制漢人也;然其强弱遂一變者,何哉?兵與民雜居,則已於民之外别有所謂兵;兵民相對立,已失其民兵之性質矣。此更徵之明清之事而可明者也。
元、明兩朝之兵制,大畧相承。元制:總親兵者曰五衛,外有百千户府,官皆世襲。此明内立五都督府,外立衛所之所由來也。元制,兵皆有籍,其法極嚴。明制亦然。元世祖既定中國,命宗王將兵鎮邊徼襟喉之地。河、洛、山東,據天下心腹,則以蒙古及探馬赤軍戍焉。此亦明制全國遍設衛所之所由來。抑元以蒙古族入主中原,所猜防者爲漢人;明以漢人驅逐胡元,所嚴防者爲北族。故明人北邊設防之密,猶之元人中原駐兵之多也。明於北邊,設防最密。今之長城,殆皆明所造,讀《明史·兵志》可見。元人於兵器極講究,故其兵有以技名者,如砲手軍、弩軍、水手軍是也。明代亦然,征安南得火器,特立神機營以肄習之。終明之世,視火器最重。諸邊皆不多發。又禁在外製造,以防漏洩。末年與清交戰,且藉歐洲教士之力,以製大砲焉。其沿江、沿海諸衛,造船規制,亦極詳密也。元、明兩代兵制之相承如此,即清代兵制,亦多模仿元、明,清之用旗兵駐防,即元世祖分兵鎮戍之意;其緑營之規制,則沿襲自明者也。綜觀歷代兵制,統馭之詳,兵籍之嚴,設防之密,械器之飭,無如元、明、清者。夫統馭詳,則將帥無自專之患;兵籍嚴,則行伍無缺額之虞;設防密,則不慮猝然之變;械器飭,則常有可恃之資。宜乎元、明、清三代,可以兵出而常勝;即以無道行之,亦必爲天下之所畏矣。夷考其實,則大不然。統馭之制雖詳,不免於上下相蒙,初不能收指臂相使之效也。名籍之制雖嚴,不免於名實不符,而明世之句軍,且大爲民厲也。鎮戍之制雖密,然元不足以戢羣盜,明不能以禦外侮,而清末武昌起義,戡定全國,不逾二時,尤非前古之所有也。而區區械器之末,更無論矣。夫無兵之失,易見也,東漢、西晉是也。有兵而屯聚於一處,其失亦易見也,晚唐、北宋是也。有兵矣,兵散佈於各處,而不易爲一人所擅矣;且令其耕以自養,而無糜餉之患矣;然而名存實亡,其失猶易見也,唐之府兵是也。若明之衛所,可謂盡得唐府兵之善,且終始能維持之,未至於名存而實亡者,然而卒亦未見其利,而徒見其弊者,何哉?君子觀於此,而知民兵既亡,兵制無一而可也。
蓋民兵之善,在其民皆爲兵,而民之外别無所謂兵者;而其能耕以自食,則尚其次焉者也。天下之事,喜新鮮而惡陳腐。新鮮,則兵家所謂朝氣者也,陳腐,則兵家所謂暮氣者也。朝氣暮氣,不獨決機兩陣之時有之,即平時亦然。使軍隊發生暮氣者,莫如屯聚而不散。夫事,大積焉則必苑,苑則百弊生焉。集若干人而名之曰兵,而使之久久屯聚,則苑之謂也。其弊也,就事務言之,則所謂軍營積弊者是也。就精神言之,則所謂軍營習氣者是也。軍營積弊者,如兵有其額而無其人;或雖有其人,而實未嘗加以訓練,與白徒等;糧餉器械之資,則爲將校所刻扣,所中飽,以致百事廢弛,而將亦無以令其下是也。軍營習氣者,兵之自視,畫然不同於凡人,而又無救民衛國之意。夫自視不同於凡人,則有自怙其力之心,倉卒將至於不可使令,有不復與齊民齒之意,約束之力稍懈,將至於無所不爲。無救民衛國之誠,則視戰事初非其責,遇敵之强者,將逗撓而不進,望風而自潰。兵而至於如此,則已不可用矣。而推原其故,則皆由屯聚之久爲之。蓋世間無論何項弊竇,皆須經歷若干時日,乃能發生。軍營積弊,中於其事,將校必任事稍久,乃能得作弊方法,乃能相勾結以行之。軍營習氣,生於其心,亦必在屯聚稍久之後。凡人之初任一事也,必視其事爲可樂,謂由此誠可以建立功名,而竭誠以赴之。及其任之既久,則厭倦之情生;厭倦之情生,則視其事無復意味;於是矜奮自强之心息,偷安求樂之念起;而種種不正當之事作,所謂習氣者成矣。然推原其朔,則皆由屯聚之久爲之。故善治兵者,當使其兵散而弗聚;且得時時更執他業,而不專於爲兵。散時多,聚時少,則一切弊竇不及生。得時時更執他業,則厭倦之情不萌,而習氣無由成也。此則非行民兵之制不可矣。世之致疑於民兵者,多謂其教練不如募兵之久,其技藝將不如募兵之精。然就已往之事觀之,則技之精,初不足償其氣之暮。自昔著名軍隊,往往其軍雖舊,其人則新。每戰之後,必加淘汰,即無戰事,亦必時時招取新兵,漸易其舊,非真恃數十年之老兵以赴敵也。美國參與歐戰,兵多臨時編成,而亦能制勝疆場,此即兵重氣而不重技之明驗矣。且戰鬥之技,必須在軍中教練者甚少。苟能奬率有方,寓軍令於内政,人人皆精兵之資格,未始不可於民間養成之。而不然者,即終歲屯聚不散,亦未必其技之遂精也,向之募兵是也。
獨是欲行民兵,必須推之以漸;且須先試之於若干地方,而後可及於全國。蓋天下之事,由人民自辦者,必能名實相符,且亦無他弊竇。若以官力强迫,則往往名不副實,或且至於騷擾。以中國土地之大,五方風氣之不齊,各階級人好惡之互異,斷非一時所能驟變。此而不論實際,但立一法,藉手於官吏或地方之豪健以行之,人民初不知爲何事,絶無鼓舞奮發之心,徒以徵召誅求爲苦;將不見其利,而適以召禍矣。故創辦之先,宜擇一二處利於推行之地先行之。試舉其例。如東三省之民,積以胡匪爲苦,未嘗不欲團結以自衛也;當道者顧靳不給以槍枝,使盜賊有所資,而良民不能抗,甚無謂也。誠能因其所欲,加以奬勸,予之援助;則數年之後,人人皆嫻於技;稍加訓練,即可成軍。不獨匪盜可絶,即論外患,亦有猛虎在山之勢矣。又如江浙兩省,長江以南浙江以北之民,實脆弱不可用,而淮北浙東之民,勇健剽悍,一宜於海,一宜於陸,誠能因勢而利導之,其功亦必較勝强行之於民風脆弱之地者萬萬也。語曰:善者因之,此之謂也。而尤要者,則政府只可奬率倡導,而必不可操刀代斫。最好詳立計劃,凡當兵之技,除必須在軍營中教練者外,一切皆但懸其目,聽人民自習之,政府但加以考驗奬賞而已。萬勿遽立章制,藉手於官吏或地方豪健者以行之。待其懸格既久,人民之嫻於技者日多,乃就其地征兵,而以短期集而訓練之焉,此則無弊之術也。後世善言民兵之利者,莫如王荆公。荆公之於保甲,可謂推行極力。然其成效如何,則固無人敢言。民兵之制,元祐之後,固已廢壞,然即不壞,亦未必能復燕雲而禦女真,此則讀史者皆無異辭者也。然一觀當時人民所自爲之事,如河北弓箭社者,則其成效可謂卓著。此何哉?一出人民自爲,一由政府强迫也。蓋人民自爲之事,非其所願欲,則必誠有所不得已。故其所立約束,皆能必行,而事不至於有名無實也。近今凡百事務,恒覺其弊多利少,即由皆非人民自爲之故。凡事無益則有損,名實之間,不可不察也。
難者曰:民兵者,足以資守禦,而不利於攻戰者也。今之言非攻者,固亦未嘗謂守禦當廢。子之言,所主者,亦與時賢等耳;而又非非攻寢兵。何也?應之曰:吾之言,所以異於時賢者若有二:一則時賢持論偏者,幾謂用兵爲今日不得已之舉;若世界太平,則兵竟可以不用。吾則謂世界進化,止有彼善於此,無至善之可言,故謂將來之用兵,少於今日,可也;較今日爲文明,可也;謂兵竟可以不用,則不敢作此説。夫持論須顧情實,不可徒作高論以自慰。謂世界可以太平,人類可止於至善,皆屬自欺之談;徒使人狂蕩而失其所守。謂兵竟可以不用,亦此類也。又其一,則持論不可膠固。非攻主守,固亦自有其理,然亦不可執之太過。墨子之非攻,特就事實立論,謂如當時之所謂攻者則不可耳,非謂一涉於攻,即爲非理,前篇已言之,若執此二字爲天經地義,但以攻守爲是非之準,而其他一切不論,則又謬矣。此兩篇之作,所以使當世之人,知兵終不能盡去,現今世界,去去兵之日尤遠;然以兵不能去,遂尤中國之將亡,辦屬過計之誨。俾談國是者,知目前所當趨向之鵠也。
(原刊《天籟報》滬江大學建校二十週年紀念特刊,一九二六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