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秦始皇:仁定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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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司马迁骗了我们

秦始皇是贤明君主还是暴君?

关于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不下20个人,回答无一例外而且毫不犹豫:秦始皇是暴君。

在我询问的这些人中,没有读过历史书的人态度最坚决。而读过一些历史书的人,会有少数人在肯定了暴君之后,加上一个“不过”:不过,秦始皇统一中国,统一文字和度量衡,还是有贡献的。

我去读学者们的著作,虽然学者们的答案比较长,答案也都言之有据,结果却基本一致:贬秦始皇的,不仅认定其是暴君,还兼有毁灭文化、毁灭人性的罪名;肯定秦始皇的,认为其统一中国,制定了一系列的制度和措施,功大于过,但由于历史的局限,其焚书坑儒,严刑峻法,虽有必要,但仍然是暴君无疑。

我又向这些人询问秦始皇之前或之后的君王,中国的外国的,答案则不那么一致了。能够比较一致地被戴上暴君桂冠的,鲜有。

如果我说,在中国历史上,秦始皇是有作为的君王中最仁慈的一位君主,我想所有人都会骂:疯子、神经病、信口雌黄,哗众取宠,找打!

十年前我也会这样骂那个疯子,不过十年后我不会,而且我会肯定地、负责任地说:这是真的!

第一节 暴君之说如何植入人们脑海?

为什么没有读过历史书,甚至不识字的乡里农夫,都坚定地认为,秦始皇是暴君?这个理念是怎么深深植入他们的脑海?就我自己来说,最早始于一个传说: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

一 孟姜女,小学课本误导孩童

小时候,仲夏的傍晚,树阴下乘凉的孩子们无所事事,于是老人就讲故事:

从前啊,有个秦始皇,他特别怕死,所以他就要老百姓给他修一个城墙,这样他躲在里面恨他的人就杀不了他了。这个秦始皇特别坏,他让老百姓给他修城墙,不给饭吃,还用鞭子打他们。有个阿姨名叫孟姜女,她和一个叔叔结了婚,刚生了自己的小宝宝,叔叔就被秦始皇派来的坏蛋抓去修长城了,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小宝宝没有了爸爸,可怜不可怜?可怜。

小宝宝想爸爸,孟姜女阿姨想叔叔,于是,她就抱着小宝宝去找叔叔。孟姜女走了好多路,从长城的这头,走到了那头,从夏天走到了冬天。孟姜女逢人就问:看见我孩子的爸爸了吗?人们都说没有。其实,大家不敢告诉孟姜女,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爸爸早就被秦始皇那个坏蛋害死了,尸首就埋在了长城下面。

孟姜女找不到丈夫,小宝宝就饿死了。孟姜女就抱着死去的孩子天天哭泣,白天晚上不停地哭,长城上到处能够听到孟姜女的哭声。突然,就听见轰隆一声,长城倒了,埋在长城下的尸骨露了出来,孟姜女终于找到了丈夫,一家人终于团圆了,他们一下子都变成了神仙飞走了。

这是我小时候听到的孟姜女版本,秦始皇是个坏蛋的印象,就这样扎根在我的脑子里。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小学生课本里有一篇这样的课文。老师生动地讲解,孩子们一遍又一遍地朗读,秦始皇暴君的印象,就这样深深地,一代又一代地根植在孩子们的心中。这些孩子,有许多人长大了并不会从事历史研究,因而也就不会进一步深究事情的真伪。他们不但自己这样认为,也会在给自己孩子讲故事的时候,把这个故事,连带对秦始皇的憎恶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

然而,孟姜女的故事只不过是一个民间传说,而且跟秦始皇毫无关系。如果深究源头,其故事内容不但不是在鞭笞,反而是在褒奖秦始皇。历史就是这样有意思。

孟姜女的传说始于秦始皇出生前300年

孟姜女哭夫的故事的源头,来自《左传》齐国将军杞梁战死的事件。这个时候,故事的主人公不叫孟姜女,而被称为杞梁妻。

公元前550年,诸侯间征战不断。齐庄公为报6年前平阳城战败的一箭之仇,亲率大军从山东出发去偷袭远在河北、山西的晋国,将军杞梁为前军先锋。由于走漏了消息,晋国早有防备,齐庄公无奈只好撤军。

心有不甘的齐庄公在回军途中,希望在莒国捞点好处挽回颜面,就命令杞梁率军去偷袭莒国。不想战事不利,将军杞梁阵亡。

齐军返国后,齐庄公在齐国都城临淄郊外见到来迎接丈夫的杞梁妻,为了不再兴师动众张扬败军之事,齐庄公想就地祭吊杞梁,不想杞梁妻反对。她向齐庄公力争道:如果杞梁有罪,则不必祭吊,如果无罪,他有家室,不能接受在郊外祭吊。齐庄公无奈,只好亲赴杞梁家祭吊。

这是最初的史书记载。在这个故事里,既没有杞梁妻哭夫,也没有长城,如果用几个字概括,应该叫“杞梁妻与齐君争礼”比较贴切。争的是追悼会的规格。

200年后战国中期的《礼记·檀弓》中,曾子也提到此事,不过内容已经有所发展,增加了杞梁妻见到杞梁棺材,在路边哀哭的情节。[1]

这个时候,“杞梁妻与齐君争礼”演变成“杞梁妻哭夫”。而这时候秦始皇还没出生,事发地点离秦国也相距一千多公里。

秦始皇死后200年,哭夫哭倒齐国城墙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又过了200年,到了西汉后期,这个故事第一次出现了墙倒的情节。主人公还是杞梁之妻,哭泣不仅仅是悲伤,还加入了怨恨的成分,怨恨当时的战争和因此造成的伤亡,并哭出了结果:城墙倒塌。

第一个提到墙倒情节的是西汉文学家刘向,他在其《说苑·立节篇》中写道:杞梁战死后,他的妻子悲伤地面墙而哭,墙为之倒塌。后来他在《烈女传》中又进一步演绎道:齐庄公偷袭莒国,杞梁战死,其妻无子,于是在城边枕着丈夫的尸体痛哭,过路者无不为之酸鼻。哭了十日,城墙为之崩塌。杞梁妻因为无亲可投,于是投淄水而死。

故事演绎到这里,还是跟秦始皇不沾边。如果给这时候的“杞梁妻哭夫”取一个贴切的名字,大约应该叫“杞梁妻哭倒齐国城墙”。如果把这个故事原封不动地搬来,无疑是在褒奖秦始皇。因为秦始皇消灭诸侯,实行郡县,消除了诸侯间无休止的战争。齐国不用去攻打其他国家,许许多多的杞梁也就不会战死了。

又过800年,杞梁妻改怨秦始皇

又过了大约800年,到了唐代末年,诗僧贯休题为《杞梁妻》的一首诗,把这个早于秦始皇300年,发生在齐国的故事,硬生生地嫁接到秦始皇的头上,嫁接到长城上。

诗的大致意思是:秦朝无道啊四海枯竭,修筑长城啊抵挡匈奴。人土混埋筑起长城一万里,筑城而死的杞梁妻子,贞节不二伤心痛哭。她上无父亲又失丈夫,下无子女伶仃孤苦。她一阵痛哭使长城倒塌塞外天地变色,再一次痛哭她的丈夫杞梁的尸骨便从倒塌的城墙泥土中现出。[2]

诗很烂,不过却凑齐了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的所有情节。战死的将军杞梁变成了筑城的民工;哭倒的齐国城墙变成了秦始皇的万里长城;官宦之家的贵族夫人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苦民女。唯一不同的是:哭倒万里长城的还是杞梁妻,而不叫孟姜女。这之后又经过了几百年的演绎,杞梁妻才变成孟姜女,其真实的故事反而不为人知了。

古人云:“文人无行”,真是千真万确。为了表达自己的一己私念,就这么生生地污蔑先祖,撒谎造谣。

如今的山东淄博、河北秦皇岛、江苏苏州、湖南津市、陕西铜川都有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历史遗迹。都是这些撒谎造谣的产物,跟秦始皇没有任何关系,距离秦始皇修建的秦长城少则几百公里,多则上千公里,风马牛不及也。然而,这些遗迹却在无形中一代又一代地传递着秦始皇是暴君的错误理念,一代又一代重复着对秦始皇的仇恨。

概括上述历史事实,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这个民间传说,无论从其开始的历史记载,还是后来一千多年的演变,都不能当成秦始皇暴君的证据。把早于秦始皇300年的历史事件,牵强附会地嫁接到秦始皇和修长城上,属于无中生有。在这个传说中,秦始皇蒙受了不白之冤。建议这些孟姜女景区,在不得不重复这些错误的历史传说时,附上一段正确的史实,以正视听,以谢先人。

搞清楚了上述史实,是不是就能改变人们对秦始皇的不好印象了?不能。

就我自己而言,童年印象的改变,并没有动摇我对秦始皇暴君的认识。大学时期第一次研读《史记》,反而加深了我对秦始皇的憎恶。

二 焚书坑儒四个字得罪天下识字人

《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的段落,是大学古代汉语的必读。就是在这个宴会上,由于两位文人的争执,引发了后来的“焚书坑儒”。

焚书,这已经是烧了读书人的命根子,还要坑儒,对于手无寸铁,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竟然采取活埋的残暴手段,是可忍,孰不可忍!

对孟姜女传说的否定,抵挡不住历史文献的真切记录。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自然地遵循这样的逻辑习惯:

如果秦始皇不是干尽了坏事,后人为什么要诋毁他?

如果他不是残酷地奴役人民,如果修长城没有造成许多人死亡,远在唐朝的诗僧贯休干吗要将齐国的事件移花接木到他的头上?

如果他的统治不是暴政,怎么会在人民的反对中迅速崩溃?

后来我写过一个剧本,名叫《李斯》,因为李斯是焚书坑儒的积极倡导者、执行者,最后又得了个腰斩的悲惨下场,所以用他鞭笞焚书坑儒,既贴切,又有说服力,还很解气。剧本的开头我引用了那首著名的诗篇:“竹帛烟消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历史其实是掌握在文化人手里的,尤其是那些有话语权著书立说的文化人。秦始皇焚书坑儒,得罪了所有文人,后世文人兔死狐悲,我辈亦然也。

第二节 再读《史记》,疑窦丛生

我对秦始皇暴君说产生疑问,是在我第二次读《史记》之后。这个时候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最高人民法院工作。闲暇无事,手里又有点钱了,奢侈一次,买了套《史记》从头细品,这一次,童年形成,青年坚固的想法,发生了动摇。

一 春秋战国时期人命如草芥

春秋战国时期,诸侯间战争不断,人命生死无常,朝不保夕。从历史记载上我们可以看到,不但君王、将军随意杀人,就连臣子、百姓也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臣子为君王殉葬,父亲送女儿陪死;一场战争,杀死数十万人家常便饭;君王一怒,所有大臣满门抄斩也时有发生。比秦始皇残暴的君王比比皆是。

大臣给君王陪葬

秦穆公是秦国有名的贤明君主。他曾经用五张黑羊皮换回了奴隶身份的百里傒,并不拘一格把他提拔为秦国的相国,让他治理国家,从而使秦国称霸西戎。然而,公元前621秦穆公去世,有177人陪葬,其中包括奄息、仲行、鍼虎三位秦国的良臣。

父亲让女儿殉葬

楚灵王因为内乱逃到山中,百姓没有人敢收留他。芋园管理官员申无宇的儿子申亥说:我父亲曾经两次触犯王命,楚王都没有杀他,这个恩惠是多么大呀。于是四处寻找楚灵王,终于在禧泽看到楚灵王饿倒在地上。于是申亥把楚灵王扶回家。五月葵丑日,楚灵王死在申亥家中,申亥安葬了楚灵王,并且让两个女儿为楚灵王陪葬。

君王随意诛杀大臣

吴起是战国时期著名的军事家,吴起在魏国担任将军的时候,不仅替魏国开疆扩土,还打得秦国不敢向东发展。后来魏国国君受人挑拨,疏远吴起,吴起怕受到诛杀,就从魏国逃到楚国。

吴起到楚国后,受到楚悼王的重用。吴起在楚国实行变革,削减贵族的利益用以加强军队,因此引起王公大臣的不满。等楚悼公一死,痛恨吴起的王公大臣们就联合起来攻打吴起。吴起逃到楚悼王停尸的地方,伏在悼王的尸体上。攻打吴起的人用箭射死了吴起。

等到把楚悼王安葬停当后,新继位的太子就下令把射杀吴起同时射中楚悼王尸体的人,全部处死,由于射杀吴起而被灭族的有70多位王公大臣和他们的三族家人。

二读《史记》的时候,我在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已经不再是书斋里风花雪月,吃肉反对杀猪的浪漫文人。这个时期,我的思想进入了一个矛盾期,理智上认为,在秦国建国初期那样的混乱局面下,秦始皇实行严厉举措应该,有必要,有些事情是被后人夸大了;而情感上则还是认为,其做法太过严厉,其为人刻薄少恩,其性格多疑而暴虐,其行事太独断专行。

二 惊人发现颠倒乾坤

又过了十年,我又有时间再读《史记》,没想到这次阅读,一个惊人的发现彻底改变了我对秦始皇的判断。

在这次阅读中,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在《史记》的文字中,凡是历史事件对秦始皇有褒扬作用时,司马迁立刻就会有一段文字紧随其后,来抵消这种褒扬,甚至巧妙地将读者引向反面。这紧随其后的文字,有的是几个字的心理描写,有的是不知道对谁说的一段话,我把它们称为“小零碎”。

零碎虽小,作用却巨大。

发现这些小零碎得益于这十年的工作和写作。在这十年间,我改行到了电视台,主业是拍摄纪录片,闲暇时也写点小说。写小说的时候我们都会耍点小手段,用以褒贬我们想要褒贬的人物。

比如,一个帅哥正和一个美女约会,这时候过来一个乞丐,伸手向帅哥要钱,帅哥掏出十块钱递过去,乞丐拿了钱点头道谢,离开。

这是事情的客观过程,读者看了这段文字,或者干脆就在现场目睹了这个过程,我们会怎么想?在我们心中,这个帅哥是个什么的样人?

一种可能:这帅哥挺有同情心,是个不错的人。

另一种可能:这帅哥好面子,不愿意在女孩儿面前丢脸,也还是个不错的人。

这是事情本来的样子在读者和观者心里产生的正确印象。

如果我们要贬损这个帅哥,很容易,只需在乞丐接过钱道谢走开之后写道,“帅哥在心里狠狠地说:‘讨厌,让你拿这钱买个包子,一口噎死你!’”

寥寥几个字,帅哥立刻成了令人讨厌的,心理阴暗恶毒的伪君子。

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再把《史记》一页页仔细读下来,恍然大悟:

原来我们心目中对于秦始皇恶劣的印象,竟然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这些无中生有的零碎。

比如,人物的心理描写。史书里怎么可以有心理描写?司马迁不是死人肚子里的蛔虫。

比如十分隐秘的,不可能有第三者在场的,要被杀头的私下对话。

司马迁用这些只有在小说中才应该采用的手法,在不知不觉中左右着我们思想,安排着我们的好恶。

令人惊讶的是,后人对这些零碎竟然深信不疑,甚至津津乐道。有很多这样的零碎,被后人,被后来的历史学家、文学家当作历史事实,当作精彩段落,反复引用,又以此为依据,进一步演绎出更加耸人听闻的形容、描述和结论。

就是这些零碎、形容、描述、结论,一代又一代,一点又一点在后人心中积累起不可动摇的“秦始皇是暴君、秦帝国是暴政”的荒谬结论。

第三节 司马迁加进去的零碎

举几个涉及到秦始皇以及身边人的例子,看看司马迁如何用几个字,一句话,来颠倒事情的好坏善恶。

一 吕不韦编书,是文化功德还是面子工程?

吕不韦原来是一个商人,由于帮助秦始皇的父亲秦庄王继位有功,当上了诸侯秦国的宰相。吕不韦掌权之后,决定编撰一本历史文化丛书,取名为《吕氏春秋》。

吕不韦编撰《吕氏春秋》本来是一件好事。秦国马上就要发动统一全国的战争了,战火一旦燃起来,各国的文化典籍难免不受到损失。为了保护文化遗产,同时也是对战国时期的列国文化进行一次梳理,吕不韦决定编撰《吕氏春秋》。这应该说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既保护传统文化,同时,也为即将可能完成的统一大业,做思想和文化的准备。

可是我们看看《史记·吕不韦列传》是怎样引导读者的。

司马迁这样写道:“当时,魏国有信陵君,楚国有春申君,赵国有平原君,齐国有孟尝君,他们都礼贤下士,宾客如云,并以此互争高下。吕不韦虽然依仗强大的秦国,内心与四君子相比却羞愧不如。于是,他招来了文人学士,给他们优厚的待遇,门下食客多达三千。那时各诸侯国有许多才辩之士,像荀卿等人,著书立说,流行天下。吕不韦就命他的门客各自将所见所闻记下来,综合在一起成为八览、六论、十二纪,共二十多万言。吕不韦自认为囊括了天地万物古往今来的事理,所以号称《吕氏春秋》。[3]”

在上述这段文字中,司马迁用了“羞不如”三个字来做心理描写。吕不韦心里惭愧自己不如信陵君等四君子,所以要编撰《吕氏春秋》来争口气。就这三个字的心理描写,吕不韦编撰《吕氏春秋》变成了挥霍国家财产为自己争脸的面子工程了。

这段文字中还有一处心理描写:“以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说吕不韦认为自己编撰的这个《吕氏春秋》囊括了天地万物古往今来的所有事情。什么书能够收尽天地万物古今之事?没有书能够如此,于是在读者的心里,吕不韦成了夜郎自大的无知之徒。

可是何以见得吕不韦“羞不如”?吕不韦什么时候说过《吕氏春秋》囊括了天地万物古往今来的所有事情?

吕不韦当时已经是强大秦国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而上述四君子,不过是在秦国虎视眈眈之下,苟延残喘而已。两处心理描写,好事变成了坏事,一个“羞不如”,一个“以备”,五个字使吕不韦在道德品质和学识方面,均输给了四君子。本来是流芳百世的文化事业,现在变成了遗臭万年的面子工程。

二 吕不韦辅佐秦庄王,好心不得好报

吕不韦第一次见秦庄王的时候,秦庄王还穷困潦倒地在赵国做人质,既不招父母疼爱,也没有继位的希望。而此时吕不韦已经是家财万贯,风流潇洒,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

为了帮助秦庄王继位,吕不韦散尽家财,四方运作,还冒着被杀的危险,终于如愿以偿,辅佐秦庄王登基为王,并进一步辅佐秦始皇建立了强大的秦国。

历史上无数这样的良臣被后世传颂。范蠡辅佐越王勾践复国,张良帮助刘邦称帝,孔明协助刘备三分天下巴蜀为王。可是吕不韦没有,不仅没有被传颂,反而被人唾骂!

何以如此天上地下?因为司马迁用了五个字的心理描写。

《史记·吕不韦列传》记载,吕不韦在邯郸做买卖,见到了当时名叫异人的秦庄王,于是自己在心里说:“此奇货可居”。这个东西可以赚大钱。

五个字“此奇货可居”,把吕不韦帮助秦庄王的动机,定性为想获得更大的利益。吕不韦的人品也就被这五个字锁定:一个唯利是图的奸商而已。

可是我们要问:吕不韦跟谁说的这句话?这么隐秘的思想怎么可能到处乱说?以吕不韦当时一个商人的身份,不可能有史官记录一言一行,此话从何而来?

三 十个字一箭双雕,贬损两人。

秦始皇十年十月,因为与嫪毐叛乱有牵连,吕不韦被罢相回到封国河南。

嫪毐是一个阴茎特别粗大的人。吕不韦为了奉迎守寡的秦始皇母亲,把嫪毐装扮成太监,进献给太后。由于太后的纵容和吕不韦的容忍,嫪毐势力越来越大,最后起兵叛乱被杀。由于此事由吕不韦引发,其间又有放纵之过,所以秦始皇将吕不韦免职,但保留其爵位和封地,让其告老还乡,回封国安度天年。

《史记·吕不韦列传》记载:吕不韦被罢相回到封国之后,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各诸侯国的宾客、使者络绎不绝,前来拜访吕不韦。秦始皇担心发生变故,就写信给吕不韦说:“你对秦国有何功劳?秦国封你河南地,食邑十万户。你与秦王有什么血缘关系而号称仲父?你与家人都迁到蜀地去居住!”

吕不韦看了信之后,“自度稍侵,恐诛”,吕不韦心想,接下来一定还有进一步的迫害,害怕日后被杀,就喝下毒酒自杀而死。[4]

这段文字,记录了吕不韦饮酖自杀的事件,事件的起因是秦始皇的一封信。我们先删除司马迁的心理描写,带引号的十个字:秦王“恐其为变”,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单看历史事件:

吕不韦被罢相之后,回到自己的封国河南,诸侯闻讯派使臣来探望,络绎不绝。这时候,吕不韦收到秦始皇的一封信,信的内容一是把吕不韦骂了一通,二是让其搬家去偏远的蜀地。吕不韦读完信,饮鸩而亡。

如果我们排除对秦始皇和吕不韦的偏见,单看这段历史事件,我们会对这两个人产生什么样印象?

秦始皇挺仁义

吕不韦犯了那么大的事情,弄个嫪毐冒充太监进宫和皇太后淫乱,丢尽了秦始皇的脸,而且还生出了两个孩子,弄得嫪毐成了秦始皇的后爹。嫪毐还武装暴动,谋反篡位,罪魁祸首就是你吕不韦。

在战国时代,不要说杀一个臣子,就是儿子杀老子,臣子弑国王也是屡见不鲜的事情,换了别的君王,即使不是暴君,杀吕不韦,将其满门抄斩,不会有人认为过分。但是秦始皇没有杀吕不韦。不仅如此,还给其保留封国。后来看到诸侯各国来拉拢吕不韦,于是改变主意,把他发配到偏僻的蜀国,合情合理。

吕不韦这人也有骨气

具体表现为:

一,受了处罚夺了相位,没有利用自己在朝中的威望和关系,利用封国的人力财力网罗亲信谋反。

吕不韦罢相的时候,秦国国内的动荡还没有完全安定,秦始皇也还没有完全坐稳江山。秦庄王、吕不韦提拔的大将蒙骜,虽已病故,但其子蒙恬等人已成年,并手握重兵。一班当年跟随吕不韦的老将尚在,李斯是他的舍人,关系密切,又有提拔之恩,皇太后也支持吕不韦,真有变故,未必不伸手相助。

二,诸侯各国的使臣不断来访,没有动摇叛国。

联络诸侯共同抗秦也是一条出路。战国时代,一国重臣转而去他国为相的不胜枚举,亦不会有道德人格的问题。孙子、百里傒、伍子胥、乐毅等都被后世传颂。而这个时候,秦国还没有真正向东跨过黄河,大将蒙骜攻取的上党、太原,在秦国内乱中已经丢失,吕不韦利用自己掌握的秦国情报,此时出面联络诸侯,逐鹿中原,难说鹿死谁手。

三,好死不如赖活,去蜀国近可以暂避风头,远可以寻求东山再起,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在有诸多选择的情况下,吕不韦却选择了自杀。

吕不韦为什么自杀?我们也可以有几种推测:

一是以死明志,不会背叛秦国。

二是灰心失望,以死指责秦始皇不念旧功旧情。

三是自知罪有应得,认罪伏法。

不管是哪种心态,吕不韦都还算是个血性男人。

现在,司马迁在吕不韦饮鸩自杀前加了四个字的心理描写:“自度稍侵”,为了怕分量不够,后面又加了两个字,点明主题“恐诛”。六个字,秦始皇和吕不韦都被贬损。这六个字,彻底改变了事情的性质和人物的形象。

吕不韦为什么自杀?因为他料到,这只是秦始皇加害他的第一步,其后还会有进一步的加害,害怕被杀并连累家人,所以自己了断。怕死而死,懦夫也。

秦始皇为什么不立刻杀吕不韦?不是仁慈,他是要慢慢地折磨他,一点点把他逼到绝境,然后将其置于死地。这样一来,秦始皇变成了一个阴险狠毒的人。

显而易见,“自度稍侵”,“恐诛”这样的心理描写,是司马迁想象的,是司马迁在这个事件中加进去的小零碎。吕不韦喝了毒酒当时就死了,没有留下遗言,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你司马迁如何知道?

写历史怎么能用这样的文学手段?

四 尉缭为何要离开秦国?又为何没走?

《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记载着一段尉缭进言秦始皇的故事,由于这段文字中有尉缭对秦始皇相貌的描述和人品的评价,因而被后人广泛引用。这也是引发了人们对秦始皇厌恶的一个重要内容。

首先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尉缭是何许人也,不然我们会因为对人物身份的误解而失去看问题的公正性。

尉缭是谁?

《史记》中没有关于尉缭的详细介绍,只说“大梁人尉缭”。大梁是魏国的都城,我们姑且推断尉缭是魏国人。

战国时期有一本兵书叫《尉缭子》,作者当然可以推断是一位名叫尉缭的人。从书中的内容判断,写这本兵书的人也生活在魏国,曾经与魏惠王谈论军事问题,于是许多人就认为,向秦始皇进言的人,就是这位写《尉缭子》的作者。由于有兵书传后,于是有人就把尉缭称为战国时期的著名军事家。

然而,把向秦始皇进言的尉缭说成是兵书《尉缭子》的作者,有问题。

兵书《尉缭子》中记载,魏惠王曾经向写兵书的尉缭子询问兵家之事,而魏惠王是与秦孝公同时代的人,早于秦始皇100多年,那个与魏惠王谈论军事的尉缭子显然不可能再与秦始皇谈论军事。

如果一定要把两个尉缭合成一个,也还有一个解释:古代有不知名的文人,想使自己的思想和著作得到君王的认可并得以流传,常有假冒名家的事情,也有假借与君王或名人对话,来阐述自己思想的事例。是不是可以解释为:《尉缭子》的作者就是向秦始皇进言的尉缭,而兵书中记载的魏惠王向尉缭问军事,只不过是一种写作手法?

按说这个解释是可以成立的,前提是问军事的君王不是魏惠王,而是魏文侯、魏武侯,或者随便其他什么人。为什么呢?

因为既然是假借一个君王来请教军事,作者当然会找一位霸业有成,受人尊敬的君王,这样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价,引起其他君王的重视;或者找一位继位时国家孱弱,驾崩时国家强大的君王,以证明作者军事理论的效果。

《尉缭子》中问军事的魏惠王恰恰相反,他接手的魏国,是其爷爷魏文侯、父亲魏武侯创下的盛世基业,可是到他手里却每况愈下。

公元前453年,韩、赵、魏三家分晋。在当时的七雄之中,魏惠王的爷爷魏文侯,是第一个实行变法改革的国君。他礼贤下士,招揽了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等名流;重用吴起、李悝、西门豹等才俊,励精图治,富国强兵。李悝的《法经》是商鞅变法的蓝本;吴起为将,数次打败秦国,占领河西之地;西门豹治理郡县的方法,广为后人效法。

然而,江山到了魏惠王手里,由于其战略抉择上的失误和好大喜功的狂妄,魏国四面出击,却屡遭败绩。著名的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就是魏惠王诸多败仗中的著名代表。

桂陵之战的起因,是魏惠王派将军庞涓出兵攻打赵国。魏军包围赵国都城邯郸,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威王于是派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率军救赵。齐军没有去赵国都城邯郸直接与魏军交战,而是兵指魏国的重要城邑襄陵。魏将庞涓听到告急,急忙回军自救,而孙膑却巧妙地在魏军南撤必经之地桂陵设伏,大败魏军,擒获魏将庞涓。齐国没杀庞涓而是将其释放,这就是桂陵之战,也就是成语“围魏救赵”的出处。

十几年之后,魏惠王不吸取教训,又于魏惠王三十年仍以庞涓为将发兵攻打韩国。韩国于是向齐国求救。齐国又以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仍然故伎重演,不去救韩而是兵指魏国重镇大梁。庞涓闻讯,担心再次受挫,于是放弃攻打韩国而回军。此时,魏惠王不接受桂陵之战失败的教训,反而恼怒于齐国救韩,于是命令庞涓率领倾国之兵去迎击齐军,誓与齐军决一死战。

孙膑见魏军来势凶猛,便命令军队向马陵方向撤退。马陵沟深林密,道路曲折,适于设伏。庞涓不知是计,随后追击,结果再中埋伏,庞涓自知厄运难逃,拔剑自刎。齐军乘胜追击,生擒魏太子申。史称此战为“马陵之战”。经此战败,魏国由盛转衰。魏惠王三十一年,魏军又被秦军打败,不得不把都城从安邑迁到了大梁。

纵观魏惠王的军事业绩,如果尉缭假借他的名义撰写兵书,其宣传效果应该是适得其反,所以冒名说难以成立。

兵书《尉缭子》的作者不可能是向秦始皇进言的尉缭,尉缭也不可能假借魏惠王写兵书,据此我们是否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向秦始皇进言的尉缭,只是魏国大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游说之人,其没有治国用兵的经历和业绩。由于秦始皇正在用人之际,于是尉缭通过别人的引荐,如同商鞅、李斯等战国时期诸多辩士一样,得以见到秦始皇。

一段私语,贤明君主变暴君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大梁人尉缭,以一介布衣见到秦始皇之后,对其进言道:“凭着秦国的强大,诸侯就如郡县,可是如果各国合纵,联合起来出其不意地袭击秦国,这就是从前智伯、夫差、湣王所以灭亡的原因所在。希望大王不要吝惜财物,给各国权贵大臣送礼,利用他们打乱诸侯的合纵计划,这样只不过损失三十万金,而诸侯就可以完全消灭了。”

秦始皇认为尉缭的话有道理,以后见尉缭时,以平等的礼节相待,衣服饮食也与尉缭一样。

然而这之后尉缭却对人说:“秦始皇这个人,高鼻梁,大眼睛,老鹰的胸脯,豺狼的声音,这样的相貌是缺乏仁德,而有虎狼之心的人。这种人穷困的时候容易对人谦和,一旦得志就要反过来吃人。我是个平民,然而他见到我总是那样谦和。如果他夺取天下的心愿得以实现,天下的人就都将成为他的奴隶。我不能跟他长久交往。”于是逃走。秦始皇发觉,坚决劝止,让他担任秦国的国尉,继续采纳他的计谋,李斯具体实施。[5]

大梁人尉缭对秦始皇形象的描述,以及对其性格的评价,影响深远,被后人广泛引用。甚至有很多学者和文学家,据此把秦始皇描绘成恶劣的相貌,据此塑造秦始皇为多疑残暴的性格。

大多数人读书喜欢要结论,作者的结论,书中人物嘴里说出来的结论。这人是好人坏人?本领如何?如果是从他的敌人嘴里说出来,这人“真神人也”,读者心中便释然了,这是好人,能耐比他的敌人大,神机妙算,不会有错。

诸葛亮明明打不过司马懿,失街亭兵败撤退,然而作者却让司马懿仰天长叹:“诸葛亮真神人也,吾不如他!”于是读者就真信诸葛亮比司马懿厉害,原来的败仗也就在读者心中反败为胜了。

然而,用这种心态来读历史,尤其是读司马迁的《史记》,是很有问题的。

让我们把《史记·秦始皇本纪》关于尉缭与秦始皇的文字,分成两部分来阅读,看看会有什么发现。

第一部分我们排除尉缭私下对别人说的话,单看公开场合发生的事情:

大梁人尉缭来到秦国,得以面见秦始皇。尉缭为秦国出谋划策,秦始皇很赞赏他的计策,平时见他时以平等的礼节相待,衣服饮食也与尉缭一样。然而,过不了多久,尉缭却打算离开,可是也没真走。为什么说没真走?因为如果尉缭真的走了,那史书的记载就不是挽留,而是追赶然后挽留。由于尉缭没真走,秦始皇知道后,就执意挽留,并委任尉缭为秦国尉,继续使用他的计策,让李斯具体实施。

这段文字记载的是历史事件,都是在公开场合下发生的,可信。

有趣的是,在这个事件中,秦始皇是典型的贤明君主的形象:求贤若渴,礼贤下士。不仅如此,还知人善任,用人之长。

大梁人尉缭没身份、没地位、没头衔、来自魏国,秦始皇不以外貌、地位、亲疏取人,择善而从。不仅如此,这之后再见到尉缭,以平等的礼节相待,衣服饮食也与尉缭一样。不要小看衣食规格这件事,在当时的时代,如果衣装服饰有逾规矩,那可是犯上作乱,要杀头灭门的。

然而尉缭受此殊荣却不满意,要走。

当秦始皇得知尉缭要离开时,不是怒其背叛,或怨其不忠,将其斩首,而是执意挽留,委以高官。又由于尉缭为布衣,没有办事经验,没有在秦国为官的经历,所以具体实行由李斯负责。

这样的秦始皇,不正是最典型的贤明君主形象吗?

反过来我们看尉缭,其行为则不那么高尚。既然你言之灼灼地为秦国打算,好像一心一意希望秦国强大,急切地盼望秦始皇能消灭天下诸侯,可是秦始皇以礼相待却留不住,要不辞而别。等到委以国尉,给个官职之后就不走了,是不是要官索爵的意愿太急切了?

这是历史事件给读者留下的印象。

然而,第二段司马迁来了个180度的急转。大梁人尉缭对秦始皇的知遇之恩,毫无感激之意,反而不知道对什么人说,秦始皇这人长得就不是好人样,这种人天生就是虎狼心,倒霉的时候甘居人下,一旦得志就要吃人。

尉缭说的这些话,是会招来杀头灭三族的严重后果。然而尉缭就这么说了,这话不知怎么也传了出去,又被史官记录下来,谁都知道就秦始皇不知道。后来焚书坑儒也没受损,项羽火烧咸阳城三个月也幸免于难,最后又传到了一百年后的司马迁手上,于是被写进《史记》。

有这样的可能吗?没有这样的可能。

很显然,这段文字是司马迁杜撰的,其目的是为了抵消第一段对历史事件的真实记载,在读者心中形成的对秦始皇的良好印象,其手法与我们前面列举的心理描写如出一辙。虽然是故伎重演,但是毫无疑问司马迁达到了目的。读这段文字,读者刚刚在心中产生的对秦始皇朦胧的好印象,立刻被尉缭直白的贬斥所取代。等到读完全部文字,留在读者心中的已经没有贤明君主的朦胧形象,而只有尉缭关于吃人和奴役的结论了。

五 老谋深算的王翦为何敢跟暴君叫板?

《史记·白起王翦列传》中,记载了秦国大将王翦与秦始皇争兵的故事。

秦始皇平定韩、赵、魏三国,赶走燕王喜后,准备攻打楚国。秦始皇问计于诸将。

秦将李信,年轻英勇,曾带着几千士兵把燕太子丹追击到衍水,最后打败燕军得燕太子丹首级。秦始皇认为李信贤能勇敢。

秦始皇问李信:“我打算攻取楚国,将军估计需要动用多少兵力?”

李信回答:“最多不过20万。”

秦始皇又问王翦,王翦回答说:“非60万不可。”

60万人在春秋战国的战争史上,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在这之前的史料记载,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大数字的军队。而且王翦的话还有点嚣张:非60万人不可。王翦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么敢这样对君王说话?而且是一个传说中的暴君!搞清楚王翦的身世,有利于我们在后面的文字中明辨真伪。

王翦扑朔迷离的身世

《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记载,王翦是秦国人,老家在频阳(陕西省富平县)。《史记》中说王翦年轻时喜好军事,后来侍奉秦始皇。秦始皇问计于王翦的时候,王翦至少应该有60多岁。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秦始皇平定诸侯的战争中,王翦儿子王贲已经是秦国的主要将领,经常担任主帅带领军队实施重大战役。王翦的孙子王离此时也已经成年,几年后秦始皇统一中国王离被封为武城侯,还是塞外三十万秦军的副帅。

60多岁的老将王翦,如果20岁从军,在秦始皇曾祖父秦昭王时代,就应该在军中效力,可是史料却没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直到秦始皇即位,仍然不见其有何建树。可是突然间,王翦就被晋升为秦国第一大将,秦始皇不仅把平定诸侯的主要军事重任,都交给了王翦和他的儿子,还对他十分信任。

王翦为什么能得到如此之快的晋升?史料中看不出他与秦始皇有什么特殊关系,也不见其有特殊的功绩,据此我们做一个大胆的推测:王翦可能长时间担任副手工作,其秉性是处事低调,不事张扬,平时不显山露水,然而老谋深算。在其从军的40多年里,虽然没有攻城略地,建功立业,但他的谋略和军事才能,还是被秦始皇注意到,因而得以重用。

这个推测吻合于史料记载,后面会有详述。

老谋深算的王翦让秦始皇难堪

攻打楚国老将王翦要动用60万军队,而年轻的将军李信则说20万人即能取胜,是非公道,需要秦始皇来定夺。

一定是李信的数字暗合了秦始皇的想法,于是秦始皇笑话王翦道:“王将军老喽,如此胆怯!李将军真是果断勇敢,他的话是对的。”

于是秦始皇委李信为统帅,派蒙恬协助,发兵20万向南攻打楚国。王翦见自己的作战计划不被采用,就推托有病,回频阳老家养病去了。

李信统帅20万大军南下攻打楚国,开始果然是捷报频传。李信攻打平舆城,很快攻克,蒙恬攻寝邑,不久也大败楚军。李信接着进攻鄢邑和郢城,再次取得胜利。

正当秦军节节胜利高奏凯歌的时候,李信突然发现,楚国的主力正不声不响地向自己合围过来。楚军紧紧跟随在秦军的周围,三天三夜人不解甲,马不离鞍。为了防止被楚军包围,李信急忙领军向东与正在攻打城父的蒙恬会合。然而就在这时,楚军发起攻击。楚军杀入秦军两个营寨,杀死七个都尉,秦军溃不成军,大败而逃。[6]

李信战败让秦始皇丢尽脸面,秦始皇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秦始皇有上中下三个选择。

不同的选择体现君王不同的人品

第一,杀李信以谢天下。这是历代君王最常用的办法。

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是家喻户晓的故事。明明诸葛亮自己指挥失误,却拿马谡当替罪羊。诸葛亮明知司马懿率领20万人杀奔街亭而来,却只给马谡一万五千人去守街亭。三国时期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人数是战争胜负一个决定性因素。无论马谡在何处扎营,无论他的营寨修得多么坚固,也不可能抵挡司马懿20万大军。所以,街亭被攻破是毫无悬念的事情。

既然街亭对蜀军北伐如此重要,而情报又确切司马懿必奔街亭,自然应该是赶紧集结军队,抢占有利地形,伏击司马懿,或者与之在街亭附近适合的地方会战。而诸葛亮却相反,派出马谡后还照样往前进兵,活生生让人抄了后路。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误,上策,杀马谡,既堵了马谡申辩之口,又威吓众人休要胡言。

汉武帝杀王恢也是这样的道理。公元前140年,汉武帝起兵二十万要在马邑城伏击匈奴,命将军王恢统军三万,待匈奴被围后,迅速出击攻其辎重。然而,汉军的战略意图被匈奴发觉,匈奴王单于急忙退兵。

按照作战计划,此时王恢按兵不动是正确的。如果贸然进兵,由于匈奴主力没有被20万汉军包围在马邑城中,而是随辎重撤退,杀入敌阵的王恢军很可能被匈奴精兵围歼。

然而,汉武帝恼怒于精心策划的重大军事行动劳师无功,于是要杀王恢。

王恢托请宰相、太后替自己辩护道:自己虽然没有照计划出击,至少没有损失,保全了皇上的三万精兵。

汉武帝不听辩解,还是杀了王恢。

秦始皇要杀李信,理由比诸葛亮比汉武帝充分百倍。李信你骄傲轻敌,口出狂言说20万就能轻取楚国,寡人相信了你。由于你的轻敌冒进,造成王师受辱,官兵丧命,车马辎重损失无数。你又指挥失误,轻易合兵一处,给楚军以可乘之机,让信任你的君主颜面扫地。以秦始皇后世暴君的恶名,不五马分尸,诛灭三族,仅仅给你个斩首以谢天下那都是轻的,你得烧高香叩谢主隆恩。这样做,既不损君王威严,也合情合理。然后另选一员上将,重新集结军队,再度伐楚。对于秦始皇来说,这是上策。

第二,不杀李信,重新给他60万人马,让其总结经验,戴罪立功。

如此,既可以让李信感激涕零于明主隆恩,从此死心塌地任君驱使,又能获得仁义君主的美名。如果李信再伐楚国成功,则可以高奏凯旋,为其庆功。只提君王简拔英才,不提伐楚是20万还是60万。这样,基本上能保全君王的颜面,至少不会输给王翦老儿。当然这样做的问题是,万一李信还是不能取胜?

还有一种做法,分阴阳两招。阴招:还是发兵20万,就让你王翦统帅出征,我看你能不能取胜。打赢了那是皇上圣明,打不赢了砍你脑袋,看你还敢不敢跟皇上叫板。这招阴点,但是许多君王都干得出来。阳招:闭口不提前番人数之争,发兵58万,强命王翦带兵出征。这样既能在人数之争上不输给王翦,又能取得平定楚国的胜利。不过这样一来,王翦就占了上风,因为你秦始皇离开了王翦打不赢仗,离了王翦不行。对于秦始皇来说,这是中策。

第三,是下策了,去向王翦承认错误,请求他带兵出征。

这样一来,君王的威严扫地,脸面尽失。别说是君王了,就是换了普通的男人,也不能服这个软。秦国又不是除了你王翦没别人了。哪怕派你儿子王贲去,也不能向你低这个头。

上述上中下三策是从君王角度来考虑的。如果换一个角度,从秦国的利益来考虑,正好相反。向王翦认错,发兵60万派王翦出征是上策。但是,哪个君王能够这样做?那个被后世描绘为专断残暴的秦始皇,能这样做吗?会这样做吗?

《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记载,血气方刚36岁的秦始皇,恰恰就这样做了。

秦始皇亲自登门向王翦承认错误

秦始皇听到李信兵败的消息后,大怒。但他想的不是下令惩处让他尴尬的人李信,而是赶紧驱车直奔王翦老家频阳。

《史记》用了“自驰如频阳”五个字,来描写秦始皇急切和诚恳的心情。

频阳的位置在今天陕西省富平县东北,距秦都城咸阳约100公里。马车疾驰大约需要5个小时的时间。坐马车在不十分平整的古代道路上疾驰是很受罪的,五个小时足以让人骨头散架,七日之内腰酸背疼,坐卧不宁。

现在秦始皇不是派一个使臣把王翦宣上殿来,而是亲自前往一百公里外的王翦老家,而且一路上不断地催促御马,可见其心之切,其悔之深。

秦始皇到了王翦的家,进门就向王翦道歉认错:“我不用将军你的计策,李信果然打了败仗,让秦军蒙受耻辱。现在楚军正在向西推进,一天天逼近。我知道将军你有病在身,可是你怎么能忍心在这个时候抛弃我不管?”

秦始皇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悔悟,用语言毫不掩饰地当面向王翦道歉,甚至有一点乞求的意味了:“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秦始皇真的害怕楚军一天天向秦国推进而威胁到他的统治吗?当然不是。楚军在城父击败秦军,而城父离咸阳有近一千公里,楚军没有可能在强大的秦国纵深进行这样长距离的突击。除了王翦之外,秦国有的是骁勇善战的猛将。而且无论是国力还是军力,楚国要想通过战争在短时间内打败秦国,几乎是不可能的。

秦始皇真的不知道王翦是装病吗?当然不是。然而,此时秦始皇没有为自己的脸面而坚持错误。用亲自登门,用国家安危,来劝说老将军,用不点破王翦装病来给老将军台阶。

秦始皇诚恳如此,按理说王翦应该受宠若惊,没有。王翦不依不饶:

“老臣我体弱多病,脑子不清楚,思维也混乱了。大王你还是另择良将吧。”

秦始皇再次向王翦认错,并恳求道:“老将军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王翦不给留面子,接着叫板。

王翦道:“大王你如果逼不得已非用我去攻打楚国,那就非60万人不可。”

你听这话多气人。大王你没辙了,没人了,非求我不行了。那你就得按我说的60万。非60万不可。干嘛非60万?给君王一个面子,55万行不行?少5万就不行?你计算的就那么精确?

别说是君王了,换一般人谁也受不了这个。

可是,我们看秦始皇怎么说?

“始皇曰:为听将军计耳。”

秦始皇说,都听你的。一点也不生气,一点也没有责怪,一点也不怕丢人。36岁的年轻人,能做到这样,非一般人也,其胸怀可包容天地。

于是王翦同意出山。秦始皇发兵60万给王翦。出兵那天,秦始皇还亲自送到灞上。[7]

前番用李信不用王翦,朝野内外一定都有耳闻,如今秦始皇完全按照王翦的要求办事,并亲送灞上,等于就是向所有人公开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王翦难道不怕秦始皇秋后算账?

在如何伐楚的问题上,秦始皇丢尽了面子,受够了王翦的窝囊气。老将王翦挣足了面子,占尽了上风。现在举国之兵归王翦一人,举国之力供王翦一人南征。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形容王翦,似乎都不够分量。王翦现在是权重朝野,并且还以伐楚完全挟持住了秦始皇。

可是,像王翦这样足智多谋,一贯谨慎的60多岁老将军不会不知道,这样做是会有很严重的后果。让君王颜面尽失,必然埋下憎恨的种子,招来日后的杀身之祸。一旦楚国平定,必然是狡兔死走狗烹。历史上这样的悲剧太多太多,不胜枚举。

《史记·高祖本纪》记载,汉高祖刘邦在与项羽生死之战的时候,将军韩信提出要封齐王。韩信派人对汉王刘邦道:

“齐国和楚国临界,我的权力太小,如果不立个代理的王,恐怕不能安定齐地。”

刘邦一听大怒,马上就想去攻打韩信。留侯张良劝阻道:“不如趁此机会立他为齐王,让他自己为自己守住齐地。”

于是刘邦醒悟,派张良带着王印到齐国封韩信为齐王。[8]

与王翦相比,韩信并没有使刘邦在众人面前丢脸。楚汉之争中,韩信的功劳也足可以封王,而刘邦也封了许多异姓王。但是,被人要挟的感觉刘邦不能忍受,咽不下这口气。等到项羽一死,第一件事就是夺了韩信的齐王印。

《史记·高祖本纪》记载,楚汉垓下之战刚一结束,刘邦甚至没有得胜回营休息片刻,就带人进入韩信的营寨,夺了他的兵权,最后将韩信灭族。

为人谨慎,老谋深算的王翦,为什么敢于和秦始皇叫板?分析下来,不外乎两种可能:第一,王翦没脑子,办事只图一时痛快,顾前不顾后;第二,王翦知道秦始皇不是个心胸狭窄,小肚鸡肠的人。

第一种可能不成立,其依据是王翦老谋深算,足智多谋。在后面的章节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平赵灭楚,极善谋略。

第二种可能符合实际,秦始皇本来就是一个心胸开阔,不会因为一点小事怀恨在心的人,他不会秋后算账,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小人。这在后面的文字中也多有记述。王翦后来的命运也证明了这一点,他没有因此而受到报复,而是坐享太平,终老天年。他的儿子王贲孙子王离都被封为秦国最高的爵位列侯,并受到秦始皇的亲近。二人曾同时随秦始皇出巡,名字还被刻在石碑上流芳百世。

故事读到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秦始皇?敢做敢当,知错就改,心胸豁达,礼贤下士,以国家利益为重的贤明君主。

然而,司马迁不能允许这样的形象留在读者心中,于是,故伎重演,杜撰一段对话来纠偏。

深谙读者心理,司马迁杜撰对话纠偏

司马迁接下来在《史记·白起王翦列传》中加进了下面这段文字:

王翦临出发时,向秦始皇请求赐予良田、美宅、园林池苑。

秦始皇说:“将军放心去好了,何须担忧家贫?”

王翦说:“做大王的将军,即使有功劳也得不到封侯赐邑,所以趁着大王现在器重我,我得及时请大王赐予园林池苑,给子孙后代置份家产。”

秦始皇听了大笑。

王翦出发后到了函谷关,又连续五次派使者回朝廷请求赐予良田。王翦的做法连跟前的人都看不下去,于是有人就对王翦说:“将军三番五次请求赐予家业,有点过分了吧。”

王翦说:“不然。秦王性情粗暴对人多疑。现在把全国的军队都调来给我一人统领,我不用多请田宅给子孙置家业的方式,来表示我功成之后断然告老还乡的决心,反而要让秦王平白无故地怀疑我吗?”[9]

上述文字很精彩,读起来饶有趣味,读者真就如司马迁所希望的那样,再也看不见秦始皇的贤明仁义,误信了秦始皇刚愎多疑。

然而,上书文字的真实性是很值得怀疑的。为什么这么说呢?

第一,这段谈话十分危险,传出去有掉脑袋夷三族的可能,老谋深算的王翦不会把这样的想法到处示人。

第二,从《史记》记载的秦始皇的所有事件来看,没有一件事情显示秦始皇是个多疑的人。恰恰相反,很多事情都表明秦始皇对大臣和将军十分信任,比如,他多次离开京城外出巡游,而且时间很长,如果他多疑,必不敢如此;比如他在位37年,从来没有因为怀疑不忠而诛杀大臣,从来没有因怀疑谋反而诛杀将军。

第三,即使别人认为秦始皇暴虐多疑,王翦也不应该这么认为,因为几年前平定赵国的时候,王翦手握重兵,远在黄河以东邯郸城下,按兵不动八年,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有割据为王的嫌疑,也有割据为王的条件,但是秦始皇并没有处罚他,甚至都没有下御令催促他加紧进攻,而是任他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关于这件事情,我们后面会详细分析。

毫无疑问,司马迁心知,在前面的文字中,对史实的真实记载,已经在读者心中树立起了秦始皇胸怀大度,知错就改的良好形象,必须要有一段文字将其抹杀。

于是,司马迁用了44个字:“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以此来诱导读者。

这44个字,与“大梁人尉缭来说秦王”一样,再次通过人物的嘴,直接贬低秦始皇,它成功地左右了读者的善恶判断,很好地起到了颠覆秦始皇明君形象的作用。

第四节 剔除零碎,改正司马迁的错误

汉代的开国皇帝刘邦,原来是秦始皇的臣子,后来造反夺了秦始皇的江山。汉要合法,秦就要无道,这是政治的需要。因此,在汉代的各种文字中,便充满着对秦无道的批评(注意,仅仅是批评,而缺乏实际的事实)。这些文字,尤其是司马迁的《史记》流传下来,便形成了后人“秦真的无道”的错误认识。

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论断。顾先生以为,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古代历史,经过了历代不断地改造重写,已经不是原来的历史真实了,历朝历代都添加了自己的东西。要了解真实的古代史,必须清理历代的添加,复原古代的真相。

早年有一种文体,名叫报告文学,很是红火了一段时间。

报告文学事是真的,人是真的,作者也都亲临采访,这就是所谓报告;但是说故事的时候就要文学一下,添油加醋,妙笔生花,这就是文学。两者结合,就成了报告文学。然而几年之后,报告文学却销声匿迹了,没人写也没人看了,为什么?

表面的原因是报告文学中涉及的人告状跟作者打官司,而且结果总是作者败诉。为什么呢?因为你妙笔生花的部分属于胡编乱造,不符合事情的真实,人家打官司告你,自然是你作者败诉。

报告文学衰落的深层次的原因,是读者对真实性认识的觉醒。

过去我们相信一切写在纸上的东西。那时候人们老说,没错,那是书里写的,那是报上讲的,那意思就是书里写的报上讲的就一定是真的,不会有错。

慢慢地我们学会了区分文体,学会了甄别文字中哪些是作者的想象发挥,哪些是事件的真实记录。

读者关于真实性的觉醒,使人们开始挑剔写在纸上的文字。

你可以客观地叙述事件的过程,如写新闻报道,但你不能添油加醋写谁说了什么,更不能写谁心里怎么想的,如写小说。你不可能像观众看电影那样,在事件发生的时候,清楚地听到并记录下人物的对话,你就是这么写了我也不信,我也不爱看。所以报告文学衰落。

关于真实性的觉醒甚至扩展到广播电视的录音录像。

十年前我们坚定地认为,电视纪录片是完全真实的,因为你亲眼看见了摄像机拍摄下来人的一举一动,以及他所说的话,这还有假吗?现在我们知道了,便是纪录片中的人文物,他即使不是百分之百,也一定有百分之几是在电视摄像机前表演。这也是为什么电视纪录片红火了十年之后衰落的原因。

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在另一本名为《学门儿拍片子的手艺》的书中有详细的阐述。

纵观《史记》的文字,司马迁实际上是在拿报告文学的手法写历史,拿历史事件在写报告文学。

而在写历史的时候,其对材料的掌握却远不如现在的报告文学作者。报告文学的作者一般都要采访当事人,有的甚至是事件的亲历者。可是司马迁显然不可能采访历史事件的有关当事人,也不可能亲历那些历史事件。

因此,我们在读《史记》的时候,应该区别其中的历史事件和文学创作的不同,当对一个历史人物做出评价时,采信其历史事件,而掘弃其文学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