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4:都市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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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茅盾

茅盾(1896—1981),原名沈德鸿,字雁冰,浙江桐乡人。著有长篇小说《子夜》《蚀》三部曲,中篇小说《三人行》,短篇小说《林家铺子》《春蚕》,文学评论《夜读偶记》等。

叩门

答,答,答!

我从梦中跳醒来。

——有谁在叩我的门?我迷惘地这么想。我侧耳静听,声音没有了。头上的电灯洒一些淡黄的光在我的惺忪的脸上。纸窗和帐子依然是那么沉静。

我翻了个身,朦胧地又将入梦,突然那声音又将我唤醒。在答、答的小响外,这次我又听得了呼——呼——的巨声。是北风的怒吼罢?抑是“人”的觉醒?我不能决定。但是我的血沸腾。我似乎已经飞出了房间,跨在北风的颈上,砉然驱驰于长空!

然而巨声却又模糊了,低微了,消失了;蜕化下来的只是一段寂寞的虚空。

——只因为是虚空,所以才有那样的巨声呢!我哑然失笑,明白我是受了哄。

我睁大了眼,紧裹在沉思中。许多面孔,错落地在我眼前跳舞;许多人声,嘈杂地在我耳边争讼。蓦地一切都寂灭了,依然是那答、答、答的小声从窗边传来,像有人在叩门。

“是谁呢?有什么事?”

我不耐烦地呼喊了。但是没有回音。

我捻灭了电灯。窗外是青色的天空内耀着几点寒星。这样的夜半,该不会有什么人来叩门,我想:而且果真是有什么人呀,那也一定是妄人:这样唤醒了人,却没有回音。

但是打断了我的感想,现在门外是殷殷然有些像雷鸣。自然不是蚊雷。蚊子的确还有,可是躲在暗角里,早失却了成雷的气势。我也明知道不是真雷,那在目前也还是太早。我在被窝内翻了个身,把左耳朵贴在枕头上,心里疑惑这殷殷然的声音只是我的耳朵的自鸣。然而忽地,又是——

答,答,答!

这第三次的叩声,在冷空气中扩散开来,格外地响,颇带些凄厉的气氛。我无论如何再耐不住了,我跳起身来,拉开了门往外望。

什么也没有。镰刀形的月亮在门前池中送出冷冷的微光,池畔的一排樱树,裸露在凝冻了的空气中,轻轻地颤着。

什么也没有,只一条黑狗爬在门口,侧着头,像是在那里偷听什么,现在是很害羞似的垂了头,慢慢地挨到檐前的地板下,把嘴巴藏在毛茸茸的颈间,缩做了一堆。

我暂时可怜这灰色的畜生,虽然一个愤愤的怒斥掠过我的脑膜:

是你这工于吠声吠影的东西,丑人作怪似的惊醒了人,却只给人们一个空虚!

(选自《矛盾散文集》)

炮火的洗礼

我遇到了许多的眼睛,都异样地睁得很大:

这里虽然有悲痛,但也有钢铁似的冷光;有愤怒,但也有成仁取义的圣哲的坚强;有憎恨,但也有“自度度人”的佛子心肠;乃至亦有迷惘,有焦灼,然而也有“余及汝偕亡”的激昂。

这都是十天的恶战,三昼夜沪东区的大火,在中国儿女的灵魂上留着的烙印,在酝酿,在锻炼,在净化而产生一个至大至刚,认定目标,不计成败,——配担当这大时代的使命的气魄!

惋惜着悲痛着沪东区的精华付之一炬么?不错,那边有我们同胞血汗的结晶,有我们民族工业的堡寨,我们不能不悲痛。但是敌人的一把火烧得了我们的庐舍和厂房,却烧不了我们举国一致的抗战的力量!不,敌人这一把火,将我们万万千千颗心熔成一个至大无比的铁心了!

不错,那边有我们同胞血汗的结晶,有我们民族工业的堡寨,然而那边也正是敌人的巢,也正是敌人经济侵略的触角!三日三夜的赤焰是敌人的毒火,然而也是我们出地狱升天堂的净火!

在炮火的洗礼中,中国民族就更生了!

让不断的炮火洗净了我们民族数千年来专制政治下所造成的缺点,也让不断的炮火洗净了我们民族百年来所受帝国主义的侮辱。

古老的伟大的中华民族,需要在炮火里洗一个澡!

大炮对大炮,飞机对飞机,我们有我们抵抗侵略的爪,抵抗侵略的牙!尤其因为我们有炮火锻炼出来的决心和气魄!

四万万人坚决地沉着地接受炮火的洗礼了!四万万人的热血,在写出东亚历史最伟大的一页了!无所谓悲观或乐观,无所谓沮丧或痛快,我们以殉道者的精神,负起我们应负的十字架!

1937年8月23日

(选自《矛盾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