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徐志摩
徐志摩(1897—1931),原名章垿,字槱森,浙江海宁人。著有诗集《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集》,散文集《落叶》《自剖》《巴黎的鳞爪》等。
夜[1](节选)
三
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
夜呀,这是你的叛逆,
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
无耻,淫猥,残暴,肮脏,
——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
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
那边是夜宴的收梢,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大,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
那边街道转角上,有两个强人,擒住一个过客,
一手用刀割断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钱包;
那边酒店的门外,麇聚着一群醉鬼,蹒跚地在秽语,狂歌,音似钝刀刮锅底——
幻想更不忍观望,赶快地掉转翅膀,向清净境界飞去。
飞过了海,飞过了山,也飞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阴——
他到了“湖滨诗侣”的故乡。
多明净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辉在湖胸上舞旋,三四个草虫叫夜;
四围的山峰都把宽广的身影,寄宿在葛濑士迷亚柔软的湖心,沉酣地睡熟;
那边“乳鸽山庄”放射出几缕油灯的稀光,斜偻在庄前的荆篱上;
听呀,那不是罪翁[2]吟诗的清音——
The poets who i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
Of truth a pure delight by heavenly lays!
Oh!Might my name be numbers among their,
The glady bowls end my ental day!
诗人解释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与诗歌的欢乐,苏解人间爱困!
无羡富贵,但求为此高尚的诗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长瞑,我已不负吾生。
我便无憾地辞尘埃,返归无垠。
他音虽不亮,然韵节流畅,证见旷达的情怀,一个个的音符,都变成了活动的火星,从窗棂里点飞出来!飞入天空,仿佛一串鸢灯,凭彻青云,下照流波,余音洒洒地惊起了林里的栖禽,放歌称叹。
接着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绿水(Dorothy)[3]的?
呀,原来新染烟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4]也在他家做客,三人围坐在那间湫隘的客室里,壁炉前烤火炉里烧着他们早上在园里亲劈的栗柴,在必拍地作响,铁架上的水壶也已经滚沸,嗤嗤有声:
To sit without emotion,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sure of my cottage fire,
And bisties to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e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 song。
坐处在可爱的将息炉火之前,
无情绪的兴奋,无冀,无筹营,
听,但听火焰,飐摇的微喧,
听水壶的沸响,自然的乐音。
夜呀,像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了多少……
四
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重复逆溯着汹涌的时潮,到了几百年前海岱儿堡(Heidelberg)的一个跳舞盛会。
雄伟的赭色宫堡一体沉浸在满目的银涛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有悄悄地进行。
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全牛,引得满庭假发粉面的男客、长裙如云的女宾,哄堂地大笑。
在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夜——
眼前只见烽烟四起,
巴南苏斯的群山点成一座照彻云天大火屏,
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
“阿加孟龙[5]打破了屈次奄[6],夺回了海伦[7],现在凯旋回雅典了,希腊的人民呀,大家快来欢呼呀!——阿加孟龙,王中的王!”
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由句,到了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块的兽肉。猛烈地腾窜的火光,照出他们强固的躯体,黝黑多毛的肌肤——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
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
(选自《徐志摩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注释
[1]写于1922年7月,发表于1923年12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原诗后编者附言:“志摩这首长诗,确是另创一种新的格局与艺术,请读者注意!”
[2]指英国著名的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
[3]华兹华斯的妹妹,通译为多萝西。
[4]即英国湖畔派诗人柯勒律治。
[5]现通译为阿伽门农,希腊神话里的迈锡尼王。发动过特洛伊战争。曾任希腊联军统帅。
[6]现通译为特洛伊。为小亚细亚古镇。
[7]希腊神话中的美貌女子,曾被特洛伊王子诱骗,最后,被阿伽门农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