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缪崇群

缪崇群（1907—1945），笔名终一。江苏六合人。著有《味露集》《寄健康人》《废墟集》《夏虫集》《石屏随记》《眷眷草》《暗露新收》《碑下随笔》等多部散文集。

废墟上

不久以前敌人飞来过，不久以后又飞去了。在短短的时刻之间，凭空给这个不大的城市里留下了一大片颇为广阔的灾区。

对面粉白的残壁，近的远的，像低沉的云朵遮住眼界。焦黑的椽柱，丫槎交错着，折毁的电杆，还把它带着瓷瓶的肩背倾垂着，兀自孤立的危墙，仿佛是这片灾区里的唯一的表率者。

看不出一点巷里的痕迹，也想不出有多少家屋曾比栉为邻地占着这块广阔的地方。

踏着瓦砾，我知道在踏着比这瓦砾更多的更破碎的人们的心。

一匹狗，默然地伏在瓦砾上，从瓦砾的缝隙，依稀露着被烧毁了的门槛的木块。

狗伏着，它的鼻端紧靠着地。它嗅着它，或是嗅着它所熟悉的气息，或是嗅着还有一种别的什么东西。

在人类求生存的意念以上，我想还有一种什么素质存在着，这素质并没有它的形骸，而仅只是一种脉脉的气息，它使有血有肉的东西温暖起来，它使每一个生物对另一个生物一呼一吸地相关系着；如同一道温温的交流，如同春夕里从到处吹拂来的阵阵的微风。

有血肉的生物，哪怕是一匹兽……都是在这种气息里受着熏陶的。

我相信，这匹狗便在嗅着它，嗅着这求生存意念之上的一种气息。

心灵被蹂躏了的，被凌辱了的，家产被摧毁了的，被烧残了的邻人们，回返到这废墟上来，废墟为我们保藏着一种更浓的更可珍爱的气息。

去亲每一片瓦砾，去吻这一匹狗！

让“皇军”继续来“征服”，来“歼灭”罢，徒然地，这种气息是永也不会丧亡！

尽先地，我将向着这些心灵接近的邻人们和这一匹狗，俯着首，把膝盖屈了下去。

（选自《废墟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9年版）

春晖

昨天山城上还有很多雾，但雾中依然混淆着令人不忘的灾祸和仇恨！——敌人的飞机偷偷摸摸地去轰炸了附近某一个地方，使那里废墟再受一次火的锻炼。

今天的山城却整个屹立在阳光底下，看出每一个峰峦，每一个塔尖，每一个建筑的顶端；也看出每一处断井颓垣上的伤痍，仿佛在袒胸露怀，吸取着紫外光线；每一片粼粼闪烁的江上波纹，在辉耀着平静的笑意。

山城雄立在大江之上，山城迎接阳光。东去的大江，该带给我们的故人故土一个音讯：暂别无恙，春风已从天涯吹来。

春风是唤醒着新生的银铃。

迎接光明，迎接自由，迎接胜利，迎接新生！

迎接战斗！唯有战斗才能打击敌人消灭敌人，战斗之后的新生，才是真正自由的新生！

春风就是胜利的跫声；步武着它，到达胜利新生的路。

我们憎恶雾，憎恶一切的朦胧！因为朦胧与雾都是我们的羞辱！

我们迎接太阳，迎接所有的光明！因为太阳的光明是春，是新生之母！

记得无耻的敌人，曾经从轰炸机上撒下来的传单吗？

“太阳出来了，日本飞机又来了……”

太阳没有一天不出来，太阳有时被云雾蒙掩，可是敌人明明白白地对着太阳撒了谎。

整个的山城雄立在阳光底下，大江之上；雄立在东亚司令台顶，迎接自由，光明，战斗，胜利，春之所生！

我们有权利在高峰上春风满面地瞭望：

你无耻地，对太阳撒下谎的所谓“日出之国”，是不是将在海水和泥淖里没落！

（选自《眷眷草》，文化生活出版社，194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