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古典小说(6)
曾朴(1872~1935),字孟朴,江苏常熟人,早年受西方思想文化影响,在同文馆学法文,翻译过雨果等人的作品,后来参加康、梁的维新运动。1904年创办小说林书社,开始《孽海花》的创作。此书与别的谴责小说不同,所写人物,无不有所影射。作品以金雯青和傅彩云的故事为主要线索,通过当时京城内外官僚名士、封建文人的思想生活和社会风气,展现了清末的政治、经济、外交和社会生活的情况,对封建统治阶级的腐朽和帝国主义的侵略野心,作了一定程度的揭露和批判,比起其他谴责小说来,思想水平要高一些。艺术上也颇有特色,尤其擅长刻画作态的名士。傅彩云作为中国小说中最早出现的一个带有资产阶级特点的妇女典型,也塑造得很成功。
晚清以后,中国文学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章回小说也不再是小说创作的主要形式了。
第二节 短篇小说
《燕丹子》
《燕丹子》,作者无考,旧题燕太子撰,当是望文生义。最早见于《隋志》,著录一卷,《旧唐志》,著录三卷。明胡应麟评为“古今小说杂传之祖”。现代学者考订为汉人小说。其书传本极少,《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辑出,列入小说家存目。孙星衍从纪昀处传得抄本,先后刻入《岱南阁丛书》、《问经堂丛书》、《平津馆丛书》。
卷上
燕太子丹质于秦,秦王遇之无礼,不得意,欲求归。秦王不听,谬言:令乌白头,马生角,乃可许耳。丹仰天叹,乌即白头,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为机发之桥,欲陷丹。丹过之,桥为不发。夜到关,关门未开,丹为鸡鸣,众鸡皆鸣,遂得逃归。深怨于秦,求欲复之,奉养勇士,无所不至。
丹与其傅鞠武书曰:“丹不肖,生于僻陋之国,长于不毛之地,未尝得睹君子雅训、达人之道也。然鄙意欲有所陈,幸傅垂览之!丹闻丈夫所耻,耻受辱以生于世也;贞女所羞,羞见劫以亏其节也。故有刎喉不顾,据鼎不避者。斯岂乐死而忘生哉!其心有所守也。今秦王反戾无常,虎狼其行,遇丹无礼,为诸侯最。丹每念之,痛入骨髓。计燕国之众,不能敌之,旷年相守,力固不足。欲收天下之勇士,集海内之英雄,破国空藏,以奉养之。重币甘辞,以市于秦,秦贪我赂,而信我辞,则一剑之任,可当百万之师,须臾之间,可解丹万世之耻。若其不然,令丹生无面目于天下,死怀恨于九泉,必令诸侯无以为叹,易水之北,未知谁有,此盖亦子大夫之耻也。谨遣书,愿熟思之。”鞠武报书曰:“臣闻快于意者亏于行,甘于心者伤于性。今太子欲灭悁悁之耻,除久久之恨,此实臣所当糜躯碎首而不避也。私以为智者不冀侥幸以邀功,明者不苟从志以顺心;事必成,然后举,身必安,而后行,故发无失举之尤,动无蹉跌之愧也。太子贵匹夫之勇,信一剑之任,而欲望功,臣以为疏。臣愿合纵于楚,并势于赵,连衡于韩、魏,然后图秦,秦可破也。且韩、魏与秦外亲内疏,若有倡兵,楚乃来应,韩、魏必从,其势可见。今臣计从,太子之耻除,愚鄙之累解矣。太子虑之。”太子得书不说,召鞠武而问之。武曰:“臣以为:大子行臣言,则易水之北,永无秦忧,四邻诸侯必有求我者矣。”太子曰:“此引日缦缦,心不能须也。”掏武曰:“臣为太子计熟矣。夫有秦,疾不如徐,走不如坐。今合楚、赵,并韩、魏,虽引岁月,其事必成,臣以为良。”太子睡卧不听。鞠武曰:“臣不能为太子计,臣所知田光,其人深中有谋,愿令见太子。”太子曰:“敬诺。”
卷中
田光见太子,太子侧阶而迎,迎而再拜。坐定,太子丹曰:“傅不以蛮域而丹不肖,乃使先生来降敝邑。今燕国僻在北陲,比于蛮域,而先生不羞之,丹得侍左右,睹见玉颜,斯乃上世神灵保佑燕国,令先生设降辱焉。”田光曰:“结发立身,以至于今,徒慕太子之高行,美太子之令名耳。太子将何以教之?”太子膝行而前,涕泪横流曰:“丹尝质于秦,秦遇丹无礼,日夜焦心,思欲复之。论众则秦多,计强则燕弱,欲曰合纵,心复不能。常食不识味,寝不安席。纵令燕、秦同日而亡,则为死灰复燃,白骨更生。愿先生图之。”田光曰:此国事也,请得思之。”于是舍光上馆,太子三时进食,存问不绝。
如是三月,太子怪其无说,就光,辟左右问曰:“先生既垂哀恤,许惠嘉谋,侧身倾听,三月于斯。先生岂有意欤?”田光曰:“微太子言,固将竭之。臣闻骐骥之少,力轻千里,及其罢朽,不能取道。太子闻臣时,已老矣。欲为太子良谋,则太子不能;欲奋筋力,则臣不能。然窃观太子客,无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脉勇之人,怒而面青;武阳,骨勇之人,怒而面白。光所知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为人博闻强记,体烈骨壮,不拘小节,欲立大功。尝家于卫,脱贤大夫之急十有余人。其余庸庸不可称,太子欲图事,非此人莫可。”太子下席再拜曰:“若因先生之灵,得交于荆君,则燕国社稷,长为不灭。唯先生成之。”田光遂行,太子自送,执光手曰:“此国事,愿勿泄之!”光笑曰:“诺。”
遂见荆轲,曰:“光不自度不肖,达足下于太子。夫燕太子,真天下之士也,倾心于足下,愿足下勿疑焉。”荆轲曰:“有鄙志,尝谓心向意,投身不顾;情有异,一毛不拔。今先生令交于太子,敬诺不违。”
田光谓荆轲曰:“盖闻士不为人所疑。太子送光之时,言:‘此国事,愿勿泄。’此疑光也。是疑而生于世,光所羞也。”向轲吞舌而死。轲遂之燕。
卷下
荆轲之燕。太子自御虚左,轲援绥不让。至坐定,宾客满座。轲言曰:“田光褒扬太子仁爱之风,说太子不世之器,高行厉天,美声盈耳。轲出卫都,望燕路,历险不以为勤,望远不以为遐。今太子礼以旧故之恩,接之以新人之敬,所以不复让者,士信于知己也。”太子曰:“田先生今无恙乎?”轲曰:“光临送轲之时,言太子戒以国事,耻以丈夫而不见信,向轲吞舌而死矣。”太子惊愕失色,歔欷饮泪曰:“丹所以戒先生,岂疑先生哉!今先生自杀,亦令丹自弃于世矣。”茫然良久,不怡,后日太子置酒请轲。
酒酣,太子起为寿,夏扶前曰:“闻士无乡曲之誉,则未可与论行;马无服舆之技,则未可与决良。今荆君远至,将何以教太子?”欲微感之。轲曰:“士有超世之行者,不必合于乡曲。马有千里之相者,何必出于服舆?昔吕望当屠钓之时,天下之贱丈夫也,其遇文王,则为周师。骐骥之在盐车,驽之下也,及遇伯乐,则有千里之功。如此,在乡曲而后发善,服舆而后别良哉!”夏扶问荆轲,何以教太子。轲曰:“将令燕继召公之迹,追甘棠之化,高欲令四三王,下欲令六五霸,于君何如也?”坐皆称善,竟酒无能屈。太子甚喜,自以得轲,永无秦忧。
后日,与轲之东宫,临池而观。轲拾瓦投龟,太子令人奉盘金,轲用投,投尽复进。轲曰:“非为太子爱金也,但臂痛耳。”后复共乘千里马。轲曰:“闻千里马肝美。”太子即杀马进肝。暨樊将军得罪于秦,秦求之急,及来归太子,太子为置酒华阳之台。酒中,太子出美人能琴者。轲曰:“好手琴者!”太子即进之。轲曰:“但爱其手耳。”太子即断其手,盛以玉盘奉之。太子常与轲同案而食,同床而寝。
后日,轲从容曰:“轲侍太子,三年于斯矣。而太子遇轲甚厚:黄金投龟,千里马肝,姬人好手,盛以玉盘,凡庸人当之,犹尚乐出尺寸之长,当犬马之用,今轲常侍君子之侧,闻烈士之节,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者,但问用之所在耳,太子幸教之!”太子敛袂正色而言曰:“丹尝游秦,秦遇丹不道,丹耻与俱生。今荆君不以丹不肖,降辱小国,今丹以社稷干长者,不知所谓。”轲曰:“今天下强国,莫强于秦。今太子力不能威诸侯,诸侯未肯为太子用也。太子率燕国之众而当之,犹使羊将狼,使狼追虎耳。”太子曰:“丹之忧计久,不知安出。”轲曰:“樊於期得罪于秦,秦求之急。又督亢之地,秦所贪也。今得樊於期首,督亢地图,则事可成也。”太子曰:“若事可成,举燕国而献之,丹甘心焉。樊将军以穷归我,而丹卖之,心不忍也。”轲默然不应。
居五月,太子恐轲悔,见轲曰:“今秦已破赵国,兵临燕迫急,虽欲足下计,安施之?今欲先遣武阳,何如?”轲怒曰:子所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轲所以未行者,待吾客耳。”
于是轲潜见樊於期曰:“闻将军得罪于秦,父母妻子皆见焚烧,求将军,邑万户,金千斤。轲为将军痛之。今有一言,除将军之辱解燕国之耻,将军岂有意乎?”於期曰:“常念之,日夜饮泪,不知所出,荆君幸教,愿闻命矣。”轲曰:“今愿得将军之首,与燕督亢地图,进之,秦王必喜,喜必见轲,轲因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教以负燕之罪,责以将军之仇,而燕国见陵雪,将军积忿之怒除矣。”於期起,扼腕执刀曰:“是於期日夜所欲,而今闻命矣。”于是自刭。头坠背后,两目不瞑。太子闻之,自驾驰往,伏於期尸而哭,悲不自胜。良久,无奈何,遂函盛於期首与燕督亢地图以献秦。武阳为副。
荆轲入秦,不择日而发。太子与知谋者,皆素衣冠,送之于易水之上。荆轲起为寿,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高渐离击筑,宋意和之。为哀声则怒发冲冠,为哀声则士皆流涕。二人皆升车,终已不顾也。二子行过,夏扶当车前刎颈以送。
二子行过阳翟,轲买肉,争轻重,屠者辱之,武阳欲击,轲止之。
西入秦,至咸阳,因中庶子蒙白曰:“燕太子丹畏大王之威,今奉樊於期首与督亢地图,愿为北蕃臣妾。”秦王喜,百官陪位,陛戟数百,见燕使者。轲奉於期首,武阳奉地图。钟鼓并发,群臣皆呼万岁。武阳大恐,两足不能相过,面如死灰色。秦王怪之,轲顾武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见天子,愿陛下少假借之,使得毕事于前。”秦王曰:“轲起督亢图进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出。轲左手把秦王袖,右乎揕其胸,数之曰:“足下负燕日久,贪暴海内,不知厌足。於期无罪而夷其族。轲将海内报仇。今燕王母病,与轲促期。从吾计则生,不从则死。”秦王曰:“今日桩事,从子计耳,乞听琴声而死。”召姬人鼓琴。琴声曰:“罗縠单衣,可掣而绝。八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轲不解音,秦王从琴声,负剑拔之,于是奋袖超屏风而走,轲拔匕首掷之,决秦王耳,入铜柱,火出。然秦王还,断轲两手。轲因倚柱而笑,箕踞而骂曰:“吾坐轻易,为竖子所欺,燕国之不报,我事之不立哉!”
这篇小说的题材取自历史资料,其基本情节在《战国策》、《史记》等书中均有记载。但小说不等于历史传记,它可以而且也应该进行艺术加工。与《战国策》中的“荆轲刺秦王”相比,它的艺术加工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第一,提炼了情节,运用了多种陪衬的手法来突出主要人物形象。
第二,渲染了悲壮的气氛。
第三,增加了一些细节描写。
这个故事发生在秦灭六国的历史时期。统一中国,是当时的历史趋势,但由谁来统一和怎样统一,只能是一种历史的选择。因而当时的一切斗争也只能根据具体情况作出评价,未可以成败来论英雄。实际上,鞠武和田光的态度已经包含着对刺杀手段的否定。个人的刺杀行动并不能解决社会的根本问题,但它反映出的社会矛盾和悲壮精神,却是值得深思的,它往往是社会面临重大变动的一种信号。
《东方朔》
郭宪,东汉初人,字子横,汝南宋(今安徽太和县北)人。少师事王仲子,王莽朝授郎中,赐以衣服,不受,逃于海滨。光武即位,拜为博士,建武七年迁为光禄勋。刚直敢言,有“关东觥觥郭子横”语。所著《汉武洞冥记》、《隋书·经籍志》始见著录,题东汉郭宪作。《旧唐书·经籍志》不录,《新唐书·艺文志》作四卷。此书围绕汉武帝求仙,皆记神仙道术与远方怪异故事。
东方朔,小名曼倩。父张氏,名夷,字少平。母田氏。夷年二百岁,颜如童子。朔生三日而田氏死。死时汉景帝三年也。邻母拾朔养之,时东方始明,因以姓焉。年三岁,天下秘识,一览暗诵于口,恒指挥天上空中独语。邻母忽失朔,累月暂归。母笞之。后复去,一年乃归。母见之大惊曰:“汝行经年一归,何以慰吾?”朔曰:“儿暂之紫泥之海,有紫水污衣,乃过虞泉湔浣,朝发中还,何言经年乎?”母又问曰:“汝悉经何国?”朔曰:“儿湔衣竟,暂息冥都崇台;一寤眠,王公啖儿以丹粟霞浆,儿食之既多,饱闷几死,乃饮玄天黄露半合,即醒。还遇一苍虎,息于路。初儿骑虎而还,打捶过重,虎啮儿脚伤。”母便悲嗟,乃裂青布裳裹之。朔复去家万里,见一枯树,脱布挂树,布化为龙,因名其地为布龙泽。朔以元封中,游鸿蒙之泽,忽遇母采桑于白海之滨。俄而有黄眉翁,指母以语朔曰:“昔为我妻,托形为太白之精,今汝亦此星之精也。吾却食吞气,已九千余年,目中童子,皆有青光,能见幽隐之物。三千年一返骨洗髓,二千年一剥皮伐毛,吾生来已三洗髓,五伐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