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选择
“当然,”楚天说着,还笑了笑,“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可尽管嘴上这么说,她的神色仍让周怀衷觉得,眼前这人丝毫没有被自己所说服。
“那你还在纠结什么?”
“或许我应该换个说法。”楚天说罢,沉默了少许,她似乎在重新组织语言,片刻之后,缓慢地开口。
“我本科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说,你们经历了高考,打败了90%的对手坐在了这里,你们已经有资格跻身这个社会的精英阶层。
“所以你们的眼光就不该只盯着就业率,不该只想着今后要如何找到工作。你们要承担起更多的社会责任,才对得起国家和社会的培养。
“社会责任、家国情怀,这八个字烙在了我的入党申请书里,我不能假装忘记。
“我有更正确的选择,不是吗?去西部、下基层,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在那里践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
“这两种选择没有正误之别,”周怀衷开口纠正,“老一辈讲‘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现在也是这个意思,社会本就是有分工的,需要有人服务于基层一线,也需要有人做学术研究。”
楚天看着他,眨了眨眼,她似乎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但到了嘴边又是一声叹息,这已经不知道是她第几次叹气了。
“说真的,有时候我在想,这个社会真的需要我吗?”
她似乎看出周怀衷想插嘴,她抬手指了指自己,补充道,“我说的是,我,一个单一的个体,茫茫人海中一个不起眼的个体。
“好像无论我从事什么行业,都无法对那个行业产生什么质的影响......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社会是由许多个体组成的,但我们不讨论这个,我只是在说,我。”
有人说,人生的第一次成长,是在发现自己不是世界中心的时候,周怀衷深觉眼前这位无疑完成了这一次成长,只不过,有些矫枉过正了。
“量变引起质变,”周怀衷说道,“没有谁能徒手撬动地球,量的积累是质变的前提和必要条件。”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楚天短促地笑了一下,“很有道理,但如果这是一道政治大题的话,这一条理论所对应的材料,应该是爱岗敬业,周老师,跑题了呀。”
周怀衷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说起来是自己在开解楚天,但自己的思路好像一直在被她带着跑,“那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既然没有任何一个行业非我不可,那我所该考虑的,只是如何做一个更有价值的‘螺丝钉’。”
周怀衷必须承认,这种认识,确实难能可贵,“所以,你认定基层工作就比古典文学研究更有价值?”
“不,”楚天神色认真地纠正他,“你忘记了主语,是比起让我从事古典文学研究,从事基层工作更能发挥我的价值。”
“听起来你已经做出选择了。”
楚天摇了摇头,两条秀气的眉拧在了一起,她的眼中逐渐染上了周怀衷看不懂的悲伤,“可是,我喜欢古典文学,真的喜欢。我努力地说服自己,说服自己古典文学研究确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
“可当我看到大山里无法接受教育的儿童,看到那些生活在相对落后地区的人们的苦楚,我不知道如何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说,古典文学传承文化血脉,同样能够实现我的价值。”
大约是被这莫名沉重的气氛所影响,周怀衷也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你不必这么钻牛角尖的,这个时代在越来越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逐渐实现,这不是什么需要效班超投笔的年代,很多事情,喜欢,就有意义。”
“这个时代在变好,”楚天跟着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毋庸置疑。可我应该出一份力,‘为中国人民谋幸福’,这是共产党人的使命不是吗?
“我总应该做些什么,才对得起我入党申请书里的慷慨陈词,才对得起我入党时宣的誓。”
周怀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这大抵就是钻进了牛角尖里的人,逻辑打了个死结,正的反的全让她一人说了,旁人根本无从劝起。
“可我真的喜欢古典文学,”楚天轻轻闭了闭眼,自嘲地笑笑,“所以说了这么多,大概都是卑鄙者逃罪的诡辩吧,仿佛说出了这些道理,就算不愧对胸前的党员徽章了。”
“这话过于妄自菲薄了。”周怀衷不赞同地摇摇头。
“这明明是深刻的自我批评。”
楚天说着,自己倒先笑了,“确实,有些极端了......周老师果然一针见血。”
但话音未落,她又似是不服气地狡辩道,“但有时候极端的假设,更有助于问题的解决。”
周怀衷挑了挑眉。
楚天抿出一个微笑,将目光又转回到了照片上,转移了话题,“‘心有所信,方能行远’,这里是个找答案的好地方。”
展台上的灯光将展品照得很亮,有限的空间里,光与暗划分了两个世界。
照片里的青年举着白色条幅振臂高呼,照片外的青年固执地要挑起使命与担当。
连绵数日的雨大约是停了,周怀衷想,氤氲在展馆里的雨气与湿气也不知何时消散殆尽,今日应当能看见明媚的春日了吧。
“有问题就该有答案,”楚天的声音将周怀衷的思绪拉回到了馆内,眼前这姑娘又看向了他,“问题我已经提出来了,还望周老师有空的时候点化一二。”
托孤般郑重的语气让周怀衷下意识退了一步,楚天抿唇一笑,背着手悠悠转去了下一个展厅。
看着那个优哉游哉的背影,周怀衷方才反应过来,那么骄傲的人,如此重要的选择又怎肯假手他人?这,不过是一个吓唬人的玩笑罢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很高兴楚天没有沉溺于自己的纠结。
有问题,就要去找答案,若是没完没了地纠结于问题本身,那未免过于矫情。
这个道理,他明白,那个聪明的女孩子自然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