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故事的女同学
他当然应该觉得眼熟。
去年,F大中文系组织学生党员来馆,进行了一次重温入党誓词的活动,当时就是这个女生来与他们对接的。
虽然没见过几面,但两人仍旧在一系列的琐事对接中结下了深刻的“革命友谊”。
时隔半年,周怀衷仍记得她的名字,楚天。
这倒不是受益于他卓越的记忆力,只是因为优秀本身就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记忆点。
F大的学生,就算抛却这层光环,她仍不愧于“优秀”二字。
彬彬有礼,落落大方,周身一派象牙塔中天子骄子的自信与自矜。
那是自小在玫瑰和掌声中娇惯出来的好胜与骄傲,但却不是童话故事里不肯亲吻青蛙的小公主,而是跃马提枪、巾帼不让须眉的花木兰。
许是盯得有些久了,楚天透过展柜的玻璃,注意到了身后的目光。
她略带疑惑地回头,周怀衷上前走近到一个礼貌的距离,笑着打了个招呼,“楚同学,又见面了。”
楚天愣了愣,她似乎也是觉得周怀衷有几分面熟,思索了片刻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周老师。”
说起来他俩的年纪也只差了两岁而已,但楚天总要玩笑般地叫他一句“老师”,他先前挣扎许久未果,也就只能由着她去。
复又注意到楚天已经盯了那幅照片良久,“需要讲解吗?”
“讲解倒不需要,”楚天很快就收起了那个浅到几乎没有的笑,低落着眉眼,“但我有些问题想不明白......周老师有空听我吐苦水吗?”
左右现在展厅无人,周怀衷回以一笑,“愿闻其详。”
楚天又看回了那张照片,大约是展厅的灯光过于昏暗,给这位天子骄子笼上一层雾一样的迷茫。
“这张照片有什么问题吗?”周怀衷忍不住开口询问。
楚天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五四运动的历史照片,从初中历史课本看到现在,这张......只是换了一个拍摄角度而已。
“我只是在想......你说,在那个年代,这些青年学生的理想是什么呢?”
“救国,”周怀衷不相信楚天想不明白这个,因为答案毋庸置疑,“‘外争国权,内惩国贼’,这些口号说得很清楚。”
“是啊,”楚天喃喃开口,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展厅里,却也足够周怀衷听得清楚,“那个年代,风雨飘摇,有志于国的青年,好像也没有太多选择。”
周怀衷没有说话,他还是没有明白问题在哪里。
“BJ大学的学生率先走上了街头,”楚天念着照片下的介绍词,眼神里满是羡慕,“敢为天下先的北大啊......北大,游行,这两个词好像在好多地方都连在了一起。”
“你是想到了1984年的国庆吗?”周怀衷莫名觉得楚天想说的是这件事,“天安门广场群众游行,几个北大学生在游行队伍里自发打出口号标语‘小平您好’,隔天,《人民日报》发文称,这四字道出了千万知识分子的心声。”
“1984年啊......”楚天仍旧在看着那张照片,但她的目光却好像很远,仿佛透过那张1919年的黑白照片,看见了六十多年之后,“改革开放,神州大地欣欣向荣,那时候他们的选择应该很多吧,那个时候,好像不论选择什么行业都对社会有用。”
“现在也是这样的。”周怀衷接话道。
楚天扭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不,不是。”
周怀衷皱了皱眉,他下意识地以为这又是什么激进的年轻人发表的偏激言论,但楚天很快地叹了口气,补充道,“或者说,对于我来说,不全是。”
“为什么?”
“因为我是学中文的。”
“所以呢?”
楚天自嘲地笑笑,“‘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古典文学,对当下有什么用呢?”
周怀衷有些不懂了,大约是他理解错了,否则,这个问题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她的水准。
但楚天依旧在看着他,仿佛认真在等一个答案,他只好说出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留存民族根基,传续文化血脉。”
楚天笑了笑,“实不相瞒,我思想汇报也是这么写的。”
明知故问的问题从来不会太简单,周怀衷安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但我最近发现,这个答案好像过于缥缈了,就像......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遥远的哭声,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去追遥远的哭声,却不愿意去聆听当下的苦难,这不是很可笑的事情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周怀衷不是中文系毕业的,他无法感同身受,好在他好歹对历史不算陌生,还能从中举些例子,“就像鲁迅先生,他是以笔为刀、针砭时弊的战士,亦是研究中国小说史的大家。
“像陈独秀,我党早期领导人,也专注于研究传统的音韵训诂学。
“像闻一多,民主斗士,在杜诗、楚辞、乐府、《庄子》的研究上皆有成就......”
周怀衷还想再例举,却见楚天看着他笑,他有些疑惑地停了下来。
楚天微微仰头看着他,“我实在不是有意抬杠,但这反例也太容易找了......你怎么不说班超投笔从戎、大唐文人从军呢?”
“这不是一回事,”周怀衷轻轻摇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当下的苦难与遥远的哭声,有时候并不矛盾。而且,汉唐与现在......这是不同的价值观。”
“那百年前与现在也不同啊,”楚天耸耸肩,旋即收起玩笑的神色,“大人,时代变了。”
这本是轻松跳脱的网络段子,但楚天愣是说出几番沉重的意味。
“时代只是在变好。”
“没错,”这回楚天倒是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时代当然在变好,技术发展迅速,古典文学研究所需要的文献材料有了电子版、有了影印本,依托于技术手段,遥远的哭声被定格了。
“我一直觉得,这些研究之所以有意义,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很多东西如果当下不研究,后代可能看不到了。可是先进的技术解决了这个问题。”
“但这并不能说明古典文学的研究就失去了意义,”周怀衷反驳道,“译注、标点、校释,让那些沉寂在古籍中的内容被更多人知道,让传统文学的魅力为更多人所接受,这才是古典文学研究更重要的意义,更是这份工作之于时代的伟大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