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深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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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想到高考,我就很焦虑。现在一到考试,我就心跳加速,头晕、胸闷,没法专心。这学期我心情一直很烦躁,特别是看到前桌同学上课不停抖腿就很想发火,总是想上厕所,最近还莫名其妙地老拉肚子……”

“晚上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医生,怎么办啊?我不想我爸妈失望,可我压力太大了,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来访者是一位非常焦虑的高中生,不等许叶做开场介绍就连珠炮似地倾诉起来。

“你感觉很糟糕,希望快点走出这种状态。”许叶听完后回应道。

“是的,越快越好。”

“这样吧,为了更好地理解你的情况,我想和你一起仔细捋一捋你讲的内容。”许叶在旁边的椅子坐下,对他说,“在此之前,我得先跟你介绍一下心理咨询的一些基本规则,好吧?”

“行。”

“我姓许,接下来我们有50分钟的谈话时间。由于是初次见面,所以今天我们最重要的任务之一是对你的情况做一个细致的了解。关于心理咨询,有一个规则很重要,那就是保密和保密例外。我们两个人的谈话内容是保密的,我不会随意告诉他人你在这里接受心理咨询,以及我们具体谈了什么。不过,有的情况例外,你不一定会遇到,但很重要,我需要特别强调一下——如果我发现你有伤害自己或他人的危险时,以及你作为未成年人正在遭受虐待或性侵犯时,我不能为此保密。我会将这种危险告知相关人员或部门,比如你的父母。这样做的目的主要是保护你和其他人的安全。对此,你有什么疑问吗?”许叶真诚地看向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来访学生听后,连忙摆手:“没有。我不想死,很怕死,只想好好活下去。”

“嗯,很好。”

来访学生焦虑情绪突出,持续时间超过半年,痛苦感明显且反复自我调节无效,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学习效率和人际关系,疑似焦虑症。最近,因为月考成绩不理想,焦虑有加重的倾向。

虽然,他表现出的是与考试相关的焦虑,但当许叶听到他说“我不想我爸妈失望”时,她看到了他焦虑背后令人揪心的家庭关系。

以此为切入口,许叶深入了解了他的家庭背景和成长历程。果然不出所料,这位来访学生来自一个父母控制欲极强且极度溺爱的家庭。没有念什么书的父母凭借自己的双手在遥城打拼出体面的家业,学历成为他们人生唯一的遗憾,所以,他们为自己孩子创造了最好的学习条件。

“我什么也不用干,只需要负责专心学习就够了。我妈连碗都不会让我端一下,我的生活全部是学习、学习、学习……”来访学生叹了口气,继续道,“家务不让做,娱乐和社交活动不能参加,我考得好是理所应当的,但成绩只要稍有波动,我爸妈就会兴师问罪。”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成绩才算他们心中的好成绩,我只知道不能后退,我必须前进,也只能前进。”

“尽管我已经厌倦了学习,但我还是不敢懈怠。因为我害怕面对父母焦虑的眼神,害怕我的违抗和放弃会让他们失望,让自己内疚。”

“我好累,好想尽情地玩,想躺下来,什么都不管,睡到自然醒。”

……

访谈结束时,许叶建议来访学生在之后继续接受一周一次的心理咨询。同时,作为没有处方权的心理治疗师,她将把他转介给精神科医生进一步诊疗,最终确定是否有接受药物治疗的必要,以及需要接受什么样的药物治疗。

考试焦虑、失眠、胸闷、敏感、极度控制的家庭……这几个词像铁锤一样砸在许叶的心上,她仿佛跟随来访学生的描述回到自己的中学生活,青春最灰暗的那一段时光。

许叶结束门诊,关上门,从帆布包里取出记录本。她一页页地翻,即使快速浏览也无法忽视,她还是经常做那个梦——

背着书包的自己握着被捏出褶皱的卷子,躲在小区的树丛里,怎么也不敢回家……

只是,许叶再不是梦里那个不敢回家的小女孩了。

几日后的元旦节,她乘高铁回老家,一进家门,便从背包里拿出3瓶舒筋活络油。

许母马春媛接过药油,皱了皱眉:“3瓶呀?不够分的。你过年再给我带5瓶回来,我送人。”

“哦。”

“你说你在医院,离家远、病人多、工作忙,工资又不高,就开药方便这一点便利,还不知道好好利用。”马春媛把药油放去卧室,边走边说。她一直不满意许叶的工作,每回都要念叨好几遍。

许叶不想反驳,只默默岔开话题:“我爸买菜怎么还不回来?”

正说着,大门开了。许父许君肩上挎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环保袋,有些食材从胳肢窝下露出来,样子格外滑稽,看得许叶直乐。

“臭丫头,还不来搭把手,光知道笑。”许君从肩上卸下布袋,跟迎上来的许叶一起往厨房抬。

“放灶台上,别往地上搁。”马春媛走过来,一边指挥,一边埋怨,“怎么去这么大半天,我还以为你种菜去了。”

“碰上老刘,非拽着我聊几句,结果一聊起来就没完。”许父把食材分门别类归置好,接过许叶递来的杯子喝了口水。

“聊什么这么久?”

“还不是说他儿子。”

“他儿子?上次老刘老婆跟我提过,说儿子马上博士毕业,这是要从北京回来了?”马春媛把蒜塞到许君手里。

“不回来,签了许叶的大学当老师。”

许叶停下摘菜的动作:“遥城大学?”

“好几所大学在抢他,最后他选了遥大。”

“这么抢手,什么专业?”

“就那个……那什么……”许君回想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想起来,“反正是个工科。”

许叶撇撇嘴:“我们学校的工科可多了。”

“那你下次问他。”

“我又不认识。”

“刘叔叔家的儿子,比你大四岁,个子高高的,成绩很好。”马春媛说了些特征,试着帮许叶回忆,“小时候没少在院子里一起玩,怎么不认识?”

“不记得也不妨事,老刘说等他儿子安顿好了,我们两家一起在遥城聚一聚。”许君在捣蒜,接了一嘴。

“那敢情好。”马春媛笑道,“小刘读书一直厉害,最近几年忙得不得了,都不怎么回家,说起来,我也很久没见他了,下次让他跟许叶认识认识。”

越听越不对劲,许叶洗干净手里的菜,赶紧溜出厨房。

马春媛动作麻利,很快便凑齐一桌菜。一家人围坐,许君给许叶和马春媛倒好饮料,自己则开了瓶酒,元旦的节日气氛立马热烈了几分。

许是对刘叔叔家的儿子很满意,马春媛在饭桌上还在聊他。

“如果在遥城碰了面,你可不要装清高不理人。我跟你说,我们跟你刘叔叔一家在一个单位工作几十年,又在这院子里做了几十年的邻居,这孩子我们知根知底,以后你交往起来不怕吃亏。”

“妈,你在说什么?”许叶早猜到有这一出,躲了半天没躲过,哭笑不得。

“你二十六岁,该考虑个人问题了。”马春媛一本正经起来,“小刘年纪、相貌、学历、工作,样样都跟你很合适。”

许叶埋头吃菜,不说话。

这时候,许君出来打圆场:“来来来,女儿回家,我们一家人干一杯。”

许叶端起饮料杯,瞄父亲一眼。

许君干笑两声,跟她碰杯:“听你妈的,没错。”

母亲的强势,父亲的附和,是这个家的常态,许叶早已习惯。父亲看似为她圆场,实则站在母亲那边,就像刚才,轻轻一句“听你妈的”就给这场还没拉开幕帘的相亲戏指定好总导演。

许叶想,这些年来,但凡有一次、但凡父母中有一个真正站在她的立场设身处地了解她的想法,她都不会如此抵触。

“从她高考背着我俩改志愿开始,她哪里还肯听我的!”马春媛把头扭向一旁,刚巧看见电视柜旁的全家福——四岁的许叶乖巧地窝在自己怀里,一家三口和美极了。她真的非常怀念许叶懵懂不知世事的小时候,“你看她以前多乖呀……”

“好了好了,女儿现在也很乖很听话的。”许君又开始了,“大过节的,别扫兴。”

马春媛正拿着汤匙喝汤,听到这里,白瓷小勺重重落回碗里,磕出一声脆响。她说:“真乖的话就不会跑那么远去读书、上班了!”

许叶戳了戳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

“所以又不欢而散了?”出差回家的童雪纯给蜷在沙发上的人开了罐啤酒。

许叶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你吃完饭就走,他们没数落你?”

“提前说了要值班,只能待一天,他们也不好说什么。”许叶依然一脸郁闷。

“你再也做不回你爸妈眼里的乖乖女咯。”

“乖乖女?”许叶捏着啤酒罐,猛咂一口,“你是指五点放学,不敢超过五点半回家?还是指成绩必须保持班级前三?不能迟到早退,不许跟同学出去玩,不准早恋,不准忤逆父母意志?”

童雪纯轻轻叹了口气。

“你知道跌出前三的后果吗?等待我的是一个假期的补习和比学校正常布置的假期作业多三倍的练习题。”

从小到大,许叶一直遵照父母指定的轨迹学习,过着鲜少有自我的生活,这是他们所谓的“乖”。

许叶陷在往事的淡淡愁绪中,没有快乐的青春期,只有严格的学习要求和生活管束。

好在,她进入大学后,在专业训练中系统地接受了个人治疗,她的治疗师让她知道,一个被严格要求循着既定轨迹孤独行走的人也可以去争取自己压抑至深的渴求,也可以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自我。

所以,她用父母眼中的“不乖”换回自主支配人生的权利,不亏。连带那些曾经带给她激烈内心冲突和情感起伏的过往也如一阵云烟,渐次消散了。

“小叶子……”童雪纯轻声唤她。

“没事儿,”许叶摇摇头,“都过去了。”

“对了,跟我说说你上次做的梦。”童雪纯突然想起另一桩事,这可比晦涩的学生时代有趣多了。

“八卦!”许叶笑她。

笑过之后,她一五一十还原那个梦,顺带简单介绍了下做完梦后认识的那个姓“关”的人。

“小叶子,我问你,”童雪纯靠过去,离许叶更近些,很认真地问,“你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发现自己身处的环境、做的事曾经在梦里出现过?”

许叶猛点头:“你也有过?”

“有!”

“而且不止一次?”

“是!不止一次!”

许叶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那种秘密共通的奇妙感觉,让她有些语无伦次:“你想说……他是不是……就是梦里出现的那个姓‘关’的人?”

“你说,你今后会不会突然在某天经历跟这个梦一样的场景?这会不会是老天给你的某种提示?他也许就是你未来的另一半!”童雪纯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想法,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许叶在这期待中冷静下来:“不可能。”

“为什么?”

吸烟区的那簇火苗,仿佛又在许叶面前跳动,映出关行深的冰冷和轻蔑。

许叶使劲摇头:“永远不可能。”

104所工会组织了一场新春篮球赛,各部门组队参加,关行深和卓然代表科室出战,杀进决赛。

赛前热身的时候,啦啦队就位,在场边喊口号。卓然朝看台望一眼,把球抛给关行深:“瞧见没,我们科室的新晋女神也来啦!”

关行深站在三分线外,一边抬手一边笑:“女神?新来的?”

一个漂亮的弧线抛出去,球进了,场边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他回场边喝水,于呼声中听到卓然凑到跟前介绍:“据说一进所里就被封为‘104之花’。”

甫一听到这个称号,关行深差点一口水噎住:“花?这年头还有人给女孩取这么土的称号?”

“对面可放话了,为了女神,今天必要杀我们一个片甲不留。”

关行深“嗤”笑一声:“盲目自信是赛场大忌。”

果然,终场哨吹响,对方以20分的差距遗憾败北。

关行深和卓然作为得分功臣,受到明星级待遇。啦啦队围上来欢呼,后勤服务队不停派人递水、递毛巾,场面蔚为壮观。

人头攒动,关行深顺手接过递到眼前的水,赶紧退出包围圈。

“怎么样?”卓然撞他肩膀。

“什么怎么样?”

“所花给你递水啦!”

“噗——”关行深实在没憋住。

卓然正想发作,瞥见有人影晃过来,立刻满脸堆笑。

“师兄,群里说比赛结束聚餐,去吗?”是害关行深喷水的“所花”。

“去,怎么不去。”卓然笑着应承,“啦啦队也一块儿吧?”

“嗯。”

关行深在心里默默辱骂卓然的谄媚劲儿,忽地听到有人叫,抬眼望去,小姑娘正羞答答看着他。

“关师兄,你也去吧?”

“当然一起!”卓然替他回答。

关行深没答话,拿手背拭掉嘴角的水:“去哪儿吃?”

“群里正在讨论,我看看。”说着,小姑娘就去看手机,“订了附近的一家烤肉店。”

“你待会儿坐我的车吧?”卓然收拾好东西,问关行深。

“我开车来的,你把店名和地址发给我。”关行深站起来,准备离场。

小姑娘适时追问:“师兄,你没在群里吗?”

“懒得看。”

“那师兄我加你微信吧,我把定位发给你,省得你爬楼。”

关行深扭头看她,小姑娘一脸志在必得,笃定他不会拒绝。

他笑:“你卓师兄会发给我。”

“那……”小姑娘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咬了咬嘴唇,说了句“师兄,一会儿见”便跑开了。

卓然望着那个背影,一个劲儿摇头。他勾住关行深脖子,正准备揶揄两句。

“卓然——”是对方的得分主力,冲他扬声道,“过来比投篮,你不是要耍赖吧?”

比赛前的玩笑话,对方当了真。估计输了不服气,想找补回去。十个球,交替投篮,命中率高者获胜。

多少双眼睛看着,卓然想也没想,提步上场。6比4险胜,他高兴得踮着脚满场跑。

“差不多得了,你还走……”

关行深话音未落,卓然肩膀一斜,差点摔下去,单脚蹦了两步,就地坐下:“嘶——脚崴了!”

市人民医院骨科是遥城的头牌,即使是周末的急诊,依然病患不断。

卓然就诊结束,坐在一楼门诊大厅的休息区玩手机。要不是腿上缠着固定夹板,优哉游哉的他哪里像个骨裂的瘸子。

突然,他看到一抹身影——

约莫一米六出头的女孩,被深蓝色的棉服裹得严严实实,高高束起的马尾垂在脑后,随张望的身影轻轻摇晃,显出半张清丽可人的侧脸。

结束工作的许叶走出门诊大楼才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飘起了雨。雨不算大,细细密密地掉下来,很容易淋湿。她一查,网约车排号已经50开外,反正没带伞,索性回办公室等雨小了再走,刚转身没两步,迎面碰上卓然。

“许医生,下班了?”卓然笑眯眯地打招呼。

许叶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他:“你这是怎么了?”

“打球的时候崴了一下,给整骨裂了。”

“那可得注意。”许叶瞥了眼毫无暂停迹象的雨势,“下雨了,你小心些。”

卓然挥挥手里的拐杖:“我从小没少骨折,使拐使都使出经验来了,人称‘铁拐卓’。”

许叶被逗笑:“那铁拐卓,再见。”

“你不是下班吗?”卓然指着医院大门,“怎么往回走?”

“雨太大,过会儿走。”

“许医生,我有车,送你。”卓然指着刚刚在门口停稳的一辆黑色SUV,拉许叶过去。

许叶顾及他脚上有伤,不好使劲挣脱,只好跟他到车前。可到底还是要拒绝的,她开口道:“谢谢你的好意,真的不用送我。”

“没事儿,许医生,举手之劳,你别客气。”卓然使劲劝,就差把人往车里塞了。

驾驶室车门被推开,一个颀长身影向许叶走来,是在车里全程围观的关行深。

“上车吧。”他拉开车门,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冬日小雨不如夏季那样瓢泼般,只将将打湿路面的程度,鞋子踩上去是黏湿的泥水,叫人不痛快。许叶抬头看天,根本没有停的迹象,上车是最便利的解决方案。只是,要面对这个似是而非的梦里人,她犹豫了。

大概是她踌躇的神情太过明显,关行深难得挂了笑:“虽然卓然爱乱做梦,最近老是怀疑自己精神出了问题,但我可以担保他人还是正派的。”

显然,他误会了。

许叶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连忙解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卓然爬上车,扒着门嚷嚷:“许医生,别听这小子瞎说,他虽然不做梦,可比我坏多了。”

许叶瞥一眼关行深。

他穿一件长款烟灰色风衣,肩上披了密密一层雨丝,衣摆被潮气濡湿,在雨中轻轻垂着。短发茬也被覆上细密雨珠,一根根立着,看上去硬硬的,像只生人勿近的刺猬。

他不说话也不笑,叼了根烟在嘴边点燃,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个一次性纸杯。烟灰一截一截地落进纸杯里,像是秒针一格一格地移动。

他人就在面前,仍然是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硬模样,任谁也不能靠近。

许叶下意识后退半步,摇摇头:“真的不必了。”

这一幕落在关行深眼里,是腼腆女孩的矜持,也是害羞女孩的犹疑。

他将烟按灭在纸杯里,探身从车里取了伞递给她:“送你回家和借你伞,选一个。”

许叶一时局促,不知是该接还是拒绝。

连卓然都看出许叶的反常,打趣关行深:“我说行深,你到底对许医生做了什么,让她这么不待见你?”

没散尽的烟在眼前缭绕,年轻女孩抿着唇一言不发,像极了那日在火光后的手足无措。

“许医生,还记得我?”

这是唯一的原因。

许叶立刻懂了,轻轻点头:“嗯。”

那天留下的印象想来不会太好,关行深朝她伸出手:“许医生,重新认识下,关行深。”

许叶挂在包带上的手垂下来,贴上他并拢的手指,微微颔首:“许叶。”

手掌将将围拢便撤开,快得像一阵风,只轻轻掠过,无知无觉。

年轻女孩的局促就在眼前,关行深悄然含笑:“许医生,多有得罪,见谅。”

卓然本是一句玩笑,谁也没料到关行深竟真郑重其事道歉,一时之间,卓然目瞪口呆,许叶也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雨声连绵不断,一声盖过一声,像在催她。

关行深递伞的手就在眼前,指甲整齐,骨节分明,隐约能看到他手背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分布。

一个毫无关联的人可不可能是她的梦里人呢?此刻她如果接了伞,不再是梦,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和他之间有了真正的联系?

她握住伞柄,接过来,半天才吐出两个字:“谢谢。”

不愿再陷进更尴尬的境地,许叶道了别,撑伞离开。

“看见没,对你避之不及啊!”卓然盯着许叶的背影调侃道,“不过我说,你到底什么时候得罪许医生了?”

关行深关上车门,从烟盒里又抖出根烟来,夹在手上,一言不发地发动了车子。

许叶一进门,童雪纯的目光就落在伞上,一脸探究。伞被挂进洗手间滴水,许叶洗了手出来,往沙发上一倒。

“这伞看着很眼生啊。”童雪纯冲她挑眉,“哪个科的男医生借给你的呀?”

许叶翻她一记白眼:“就不能是女医生吗?”

“女医生买这颜色的伞?”童雪纯搂住她肩膀,问,“你这个女医生会买吗?”

想想也是,黑色折叠伞,没有一丝花纹图案,跟它主人的气质如出一辙,却跟许叶的形象南辕北辙。

“唉——”许叶叹气,“关行深的。”

“关行深?你俩又见面了?他来医院干什么?”一连三个问题,足以看出童雪纯急迫的八卦心。

“他来接朋友,碰巧遇上。”

“你没跟他说说你的梦?”

许叶挣开她的手臂:“疯了吧!”

“为什么不能说呀?”

“我上去跟人说我梦见跟一个男人结婚了,那个男人有可能是他,你信不信他能立马送我去检查脑子。”

“哈哈哈——”童雪纯被许叶描述的场景逗得大笑,“哪有那么夸张!我只是觉得,你俩肯定得发生点什么,不然对不起你做的梦。”

有时候,许叶不得不佩服童雪纯的脑洞,像这种时候,简直让人哭笑不得:“你确定科研工作者吃这一套?”

童雪纯意识到自己脑补太过,耸耸肩:“好吧,当我没说。”

“今晚吃啥?”许叶捂着肚子,可怜巴巴地说,“饿了。”

童雪纯一下蹦起来,去找手机:“咦,我点的麻辣烫,怎么还没送到?”

她一走,沙发挪出空来,许叶顺势躺下,想起件事来:“今天孔娇娇给我发消息了。”

“我也收到了……”

许叶笑笑:“这不是她的惯常做法吗?”

孔娇娇每次拉人聚会都搞得神神秘秘,其实她私底下把大学同学问了个遍。

“你去吗?”

“你去吗?”

两人异口同声。

“我说你去我就去,她就告诉我,你已经答应了……”童雪纯握着手机查外卖,撇嘴道,“她怕是不知道我俩住一个屋吧。”

许叶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真到了那天,许叶不情不愿地被童雪纯拖去赴约。

大学本科全班30个同学,如今一半以上转行,剩下的一半里有6个去了国外深造,留在遥城从事本专业的同学为数不多,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孔娇娇厉害就厉害在,她一招呼,在遥城干心理学这一行的同班同学就全齐了。

她张罗着大家点菜,自己跑去前台要了一堆酒水,菜还没上,酒杯挨个被斟满。

“来来来,先喝酒,再吃菜。”孔娇娇端起酒杯,大有先干三杯的架势。

许叶和童雪纯对视一眼,谁也没有抬手。

许叶左手边已经端起酒杯的男同学突然一拍脑袋:“我记得许叶酒精过敏,不能喝酒,对吧?”

童雪纯憋着笑,拍拍许叶的肩膀,眨了眨眼:“小叶子,人缘不错啊!毕业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你不能喝酒。”

“你不说,我们都忘了,有一回班级聚餐,许叶就喝了一口,满身都起了红疙瘩。”

“我记得我记得,那段时间天气特别热,她愣是穿着长袖长裤过了一周。”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毕业那回的散伙饭,咱们全班都醉了,只有许叶一个人是清醒的,照顾了大家一晚上。”

……

大家七嘴八舌聊起来,“许叶不能喝酒”的事成了大家的共识,最后特意给她倒上果汁。

有共同的回忆打底,场面一下子打开了。酒过三巡,热闹转悠好几圈,不知怎么又回到许叶身上。

“许叶,你当年在我们男生心目中可是学霸女神呀,多少外院的男生排着队打听你的联系方式,都被我们班男生拼死拦截了。”

“光我,就拒了法学院、外语学院、化工学院和艺术学院的,别的同学拦了多少,大家都说说。”

其他同学笑起来,纷纷站出来——

“我拦了3个。”

“还有我……”

许叶哭笑不得,她大学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除了专业交流,鲜少跟异性单独接触,对他们帮她拒绝追求者的事情更是闻所未闻。

她举起手,弱弱地问了句:“能打听一下,为什么你们要帮我拒绝吗?”

“你不是有男朋友吗?”

许叶吓一跳:“谁说我有男朋友的?”

“不知道是谁说的,但我们男生都知道。”

许叶左手边的男同学发现一丝不对劲:“你当时没有男朋友吗?”

“没有。”

“大学四年都没有?”

“虽然很不想承认,”许叶耷拉着脑袋,给了确认答案,“但确实没有。”

“我去!”男同学集体爆发出惊叹。

孔娇娇挨个指过去,不平道:“呐呐呐——到底是谁,断送我们许叶多少美好姻缘啊!”

男同学集体喊冤,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现在呢?也没有吗?”

童雪纯笑骂:“可闭嘴吧!都怪你们!”

“我们的错,认罚认罚。”有人率先举杯,“快快快,跟许叶赔罪。”

“赔罪就免了,一起碰一下吧。”许叶站起来,笑盈盈地说,“多谢兄弟姐妹们全力保护,我才能心无杂念茁壮成长啊!”

许叶当年跟男生没有太多接触,毕业后的聚会也只是泛泛而交。在座的除了童雪纯和另两个走得近的女同学,其他人并不了解她。所以,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大气又俏皮,让好几个以为她只是“高冷女学霸”的同学对她另眼相看。

同学聚会,无非是八卦叙旧。从“当年的班对分道扬镳”到“学习委员在国外找了个混血帅哥”,从“某某老师升了副院长”到“遥大心理学院在行业内口碑崛起”,话题终于落到即将到来的遥城大学百年校庆上。

有人酸不溜秋地感叹:“我们不够格参加呀!”

肯定有心态好的:“回母校看看,还能有人拦着?”

“对呀!”孔娇娇也附和,“成不了精英名人,还不许去学校探望探望老师?好歹没给学校丢脸。”

“许叶,你也没收到邀请函吗?”有人问许叶,“不能吧?你当年可是以全院专业第一的成绩保送研究生的。”

许叶自嘲:“我这等小虾米,哪能跟大拿比。”

大家分享微博上刷到的各种校庆路透照,热烈讨论起来。非但没有被遗忘的怅然若失,反而个个都与有荣焉。

闹闹腾腾一晚上,终于散场回家。

许叶困得眼皮都耷拉下来,童雪纯连忙赶她去洗澡。等两人都整理清爽,又精神了,齐刷刷坐在饭桌前吃水果。

“晚上你出去接电话的时候,孔娇娇找我单独聊了会儿。”许叶衔了瓣橙子在嘴边,嘟囔道。

等一晚上的重点终于来了,童雪纯问:“她说什么?”

许叶轻描淡写,只一句:“找我介绍病人去她那儿住院,开出的条件是病人开销的百分之十五作为回扣给我。”

童雪纯轻“哼”一声:“我说她今天怎么这么好,饭局上几次维护你,看起来真像情真意切的好姐妹。”

“她说她们医院任务重、压力大,再完不成销售额,她下个月的房租都快交不上了。”

“我听说她家庭条件不是很好,大学的时候申请了国家助学金。”童雪纯想起大学时的传言,不过她又想起孔娇娇今晚背的某奢侈品牌的新款包,“可我看着不像,不知道是不是谣传。那你怎么回她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许叶能怎么说。

“表面笑嘻嘻,心里麻辣鸡?”童雪纯笑。

“可不?”许叶从餐桌旁的置物架上顺手拎来一罐啤酒,把自己的答复学给童雪纯听,“‘遇到合适的推荐给你’。”

样子非常滑稽,童雪纯握着手机笑倒在她肩上。

“你还笑!我就说不去吧,你非拉我去看她要搞什么幺蛾子,这一晚上的大好时光,追追剧、看看小说多美呀!”

“也不算全无收获嘛,至少知道她安的什么心,也得到很多美丽的照片呀!”童雪纯示意她看群,“有人在发今晚的照片,你快看。”

许叶放下啤酒罐,捞起手机,点进微信。

通讯录亮着一个红1,尤为扎眼。

是一条陌生人的验证消息:许叶你好,我是刘易京。

童雪纯正盯着她手机,准备给她指照片,看到消息,问:“刘易京?谁啊?”

许叶一头雾水:“不认识。”

她退出通讯录,进群选照片。

拍得好的,原图保存,拍得丑的留下做表情包。童雪纯指着其中一个女生的高跟鞋啧啧叹气时,马春媛的电话打了过来。

“许叶,刘易京加你微信了吗?”

许叶问:“刘易京是谁呀?”

“你刘叔叔的儿子,元旦我跟你提过的。”马春媛没想到许叶这么快就把人忘了,赶紧补充介绍,“已经博士毕业了,应聘到遥城大学的机械工程专业当老师。非常优秀、条件很不错的男孩子,两家人又知根知底。你赶紧加一下,多聊聊、接触接触。”

许叶不再说什么,辩解和拒绝会换来什么,她太清楚。

不就是加个人吗?成,阳奉阴违谁不会!

童雪纯乐不可支忙修图,见她挂了电话,继续刚才的问题:“那你要推荐病人去孔娇娇那儿住院吗?”

许叶拉开易拉罐的拉环,仰头灌下一口:“鬼才给她推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