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那些卑微的人和让人纠结的事
最近,我在西关老庄基上盖房子,请的是南沟村建筑队给我打地基。我常给工友们敬烟献茶,一来二去渐渐熟络了。我发觉这些出苦力的农民工们,本色质朴乐观,不讲究吃不在乎穿,再苦再累也嘻嘻哈哈。他们习惯拿各自的老婆、兄弟媳妇或者小姨子说事取乐,不计较辈分年龄,互相调侃,互相诋毁,说话粗鲁,却一针见血。他们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刹不住闸。当然,他们也常谈论社会上的一些人和事,也免不了提及各自家里的颇烦事,一边干活一边聊天也不回避我。
(一)
建筑队里有一个被他们唤作“棒棒”的人,四十多岁,留着如萨达姆一样浓密的胡须,一天到黑总戴顶脏兮兮的红色太阳帽,他是小工子,干的是和沙灰的体力活。棒棒精力充沛,一个人供三四个大工子的沙灰活也不显得累。几个大工子不断喊叫“棒棒啊!你挨刀的把沙灰和慢些,和多了一会下工干不完咋办?”棒棒脆生生回答:我愿意。我发觉棒棒很坦诚,不爱做作,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棒棒闲暇之余,像个贪耍的小娃,一会在砖堆里捉蝎子,一会从草窝里逮蚂蚱,他还把手机从裤腰带上手机套子里取出来,玩一会,然后放音乐,声音很大,他最爱听的一首歌是《我爱的姑娘叫卓玛》。
一次,我和往常一样给他们散烟,见棒棒乐呵呵地哼歌,就问他:“棒棒啊!你天天都像过生日,你就没遇到让你烦心让你痛苦的事?”棒棒瞅了我一眼,说:“当然有啊!除了大肚子菩萨整天笑哈哈没有烦心事,人谁还能没有烦心事?”棒棒一边和灰一边给我讲他经历的两件事情。他上小学的时候,隔壁黑娃家的大黄生了一窝小狗,黑娃他大让黑娃把那几只小狗拿到县上卖了给黑娃交学费。黑娃就约了他和毛蛋一块用竹篮装了三只毛茸茸的小狗,许诺小狗卖了给他俩一人买一只冰棍。他们三人兴冲冲来到县上,坐在西环路口花庙门前等买主。那天,虽然街道来来往往的人多,但瞄小狗一眼的人少。当太阳的影子慢腾腾挪到台阶下,棒棒打了个盹醒来,看见一个衣着洋气的媳妇拉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娃路过,小娃的眼珠子被那三个毛茸茸的小狗吸引住了,牵着母亲的手蹲在竹篮跟前摸着小狗的脑袋爱不释手,赖着不肯走。棒棒说,他当时甭提心里多高兴,终于有买主上手,一会就可以吃冰棍了。可就在这时,对面过来了一个壮壮实实满脸疙瘩的汉子,嘴阔唇厚,他从黑娃的竹篮里拎出一只小狗,塞到那个小孩怀里,拍了拍小媳妇的肩膀,然后对着我们三个说:“我屋里的狗娃咋跑到这儿来了,谁逮来的?说——”他眼睛一瞪,蛮横地看我们,我们一时犯迷糊,面面相觑,明明是黑娃家的小狗呀,怎么一下就成了他家的?但当时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我们一时嘴里好像噙了棉花,说不出话,直到人家走了好远才缓醒过来,又不敢撵,就那么可怜巴巴地看着人家明目张胆抱着黑娃家的狗娃走远了。满脸疙瘩的那个人,他的凶恶劲,他那丑陋的模样一直在我的脑子里留存着。
棒棒说,还有一次,他从一户正在核桃树上打核桃的人家门前经过,见打核桃人的身后站着几个小娃,眼巴巴地盯着落在地上的核桃看,趁打核桃的人不注意,几个小娃迅速从地上抓了核桃撒腿就跑。打核桃的人发觉后,提着竹竿在后面撵,撵了十几步见撵不上,骂骂咧咧地折回来。棒棒还直戳戳地站在路边看热闹哩,那人气汹汹过来,不问三七二十一,一脚将他踹了个狗吃屎,他爬起来,质问:“你凭啥打我?”那人凶得很,扯开嗓子嚷:“狗日的,再不滚,老子打断你的狗腿,信不信?他只好跑开,跑了好远,见四下无人,才躲到塄坎下嚎啕大哭了一场。以后,只要他从这家人门前经过,若见门上锁,家里无人,他就会用石头把他家的玻璃窗砸得稀巴烂。他狡黠地笑了笑说,他还偷过那户人家里的一只芦花鸡,没吃没卖,送人了。”旁边干活的工友芳子听见了,嚷道:“棒棒啊!你狗日的贼娃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二)
芳子是工队里唯一的女工,四十多岁,衣着邋里邋遢,很舍得出力,顶一个男劳力没问题。男劳力有时候还借上厕所或者抽支烟磨蹭一会偷偷懒,而芳子不,她头上扎了条毛巾,脸上黑里透红,工具在手里基本就没丢过手,不停点地干。我每天早上来给工队干活的人发一包烟,来到芳子跟前,她也不客气,伸手接了烟说:“臭男人烟瘾大,给他攒着。”芳子的男人也在工队,干的是小工子的活,他头发有点斑白,看样子年龄比芳子大许多,不苟言笑,显得木讷。而芳子话痨,手里的活计不停,嘴里的舌头也不歇。她给我说,你家隔壁原来是计生指导站吧?我曾被乡上干部抓进去过。她停顿了一下,用手背擦了下额头上的汗珠,接着说,那时我已怀上了老三,还没来得及躲避,就被乡上的干部和计生办的人堵在屋里,带队的女乡长名字她现在还记得。那女乡长人长得很漂亮但却像个男人一样野蛮,一进屋就要带她到计生站去做人流,家里人苦苦哀求,让她高抬贵手,放芳子一马,她根本听不进去。女乡长和那些男干部嘻嘻哈哈开玩笑,根本不顾及芳子和家里人的感受,她还喊人搬来梯子,很麻利地上了房,弯腰揭了几片瓦扔下来,大声嚷:“不接不扎,上房揭瓦”。乡上的干部们在家里翻箱倒柜,女乡长在柜子里翻出了几颗鸡蛋,拿在手里把玩够了,指拨芳子她妈给炒鸡蛋吃。芳子说,她当时腆着大肚子坐在床上,吓得不敢言传,只是狠狠地瞪着她看。那女乡长说,你瞪,再瞪把你和柜里的粮食一块拉走。芳子听了吓得赶紧低下头。还是一个年龄大些的干部在一旁说情,说你看这家人把光景都过塌火了,怪可怜,只要配合工作,做人流结扎了,就不要拉人家的粮食了。当时,她也说不清是不是人家故意演的双簧。后来,她实在撑不下去,被乡计生办的人强架着拉到我家隔壁的计生站拾掇了。芳子停顿了一会儿,喃喃地说:“这事若放到现在她还来硬的,村里人非扒了她的皮不可。”说完,她长叹了口气,指了指正在砌砖的一个工友,幽幽地说:“听虎子说那女乡长后来得病死了,人死了,一了百了。我现在不恨她了,娃生多了,也真的活受罪,计划生育也有一定的道理,要不然都放开肚皮豁出生娃,没啥吃没啥喝喝风屙屁呀?国家政策硬,她一个屁乡长也没办法。”
(三)
虎子算是工队里见过世面的人,他是工队里擅长砌砖技术的大工子,穿一身旧军装,头发短短的,看起来很精干。他说,他年轻时曾在甘肃武威当过兵,复员后还在天水、宝鸡、西安打过工,自己没文化,靠出苦力养家糊口挣不了大钱,若运气不好,干了活,还被老板耍赖拿不到辛苦钱。他知道我在学校上班,主动和我说话。他笑笑地说,我那老二还在你们丹中上学哩,念高二,不好好学,经常进网吧,班主任老师动员让学体育,也不知将来会是啥样子?我挣的钱大部分都让老二花了,他还嫌不够,一回家里没二话,只是要钱,还说同学怎么怎么样。虎子抬起头,满脸疑惑地问我,现在的娃到底咋弄着哩?我只有说,多鼓励多关心多开导多引导,考上大学将来的路毕竟宽些。即使考不上,练体育练出一副好身板也行。只要肯干能吃苦,再学一点技术,也能混出些名堂。娃若真不爱学习,考不上大学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要成人,成人比成才重要,要孝顺懂事走正路。我说完,虎子频频点头,又拿了块砖,一边砌砖一边说,我大儿子初中毕业就到广州去打工了,好歹能糊住自己的嘴,不让我操心。老二我供他念了十几年的书,考不上大学就权当白念了,考上了找不到工作又能咋?八九十年代,考上大学是大喜事,村里给敲锣打鼓,家长的脸面有盆子大,考上大学就相当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不愁吃穿。可这些年,考上大学一点也不稀罕了,我们村仅今年就毕业了五六个大学生,只有一个安排了工作,还在山里教书,叫什么特岗教师,其他的都外出打工去了。我接不住他的话茬子,无言以对,只有沉默。
(四)
打地梁的前一天下午,我听见工头老常打电话联系了租赁模板的老板。约莫两个小时候后,一个蓬头垢面的人,驾驶着农用车拉来一车模板,来人有些木讷呆板,谁也不理睬,一个人不声不吭地卸了模板,让我点数。我主动给他敬烟,他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任何反应,我敬烟的手尴尬地僵了一会。
我觉得此人有些古怪,就顺口问正在干活的虎子,这人是哪里人,怎么怪怪的呢?虎子长叹了一声,说,我们是一个村子的,他叫民娃,原来开农用车,以拉货为生,人老实本分,见谁都笑呵呵,能吃苦又勤快,夫妻恩爱,日子过得蛮滋润,可一件事情却改变了民娃的命运。前年春天,民娃拉货路过嫁到商镇一个村子的姐姐家门口,就把车停下去看望姐姐,姐姐见弟弟来了很高兴,就张罗着擀面条要给弟弟做饭,三岁多的小外甥见舅舅来了,也欢喜得紧,直往舅舅怀里扑。弟弟抱着小外甥喜乐了一阵子,坐了一会,就把小外甥交给正在擀面的姐姐,推辞要走,说还要给人家送货哩。民娃一出来就上了车,发动后却发现不知谁在车前停了一辆架子车,只有往后倒车避开架子车后,一打方向走了。车子刚跑了十几米远,民娃看见路边的人焦急地给他摇手,忙刹车停下,探出头,却发现姐姐家门前人大呼小叫的,急忙下车,就听见人喊:“赶紧往医院送。”民娃跑到跟前一看,见小外甥已倒在血泊中,他脑子“嗡”了一下,意识自己闯了大祸。
原来姐姐解了围裙,洗手准备送弟弟,儿子却跟在舅舅屁股后面,要撵舅舅,舅舅不知道外甥撵出来,急匆匆发车,根本没看见外甥在车子后边。姐姐出门送弟弟却看见儿子倒在血泊中抽搐,一下瘫倒在地上。孩子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咽了气。
后来,姐姐婆家追究,民娃主动要求赔偿,但婆家狮子大张口,村干部看不过眼多次从中斡旋调解,民娃倾家荡产赔偿,事情总算了结了,但他却多了个心结,从此脸上再没有了笑容,人像霜打一样蔫下来,日子也塌火了。村干部看他实在可怜,给他帮忙贷款扶持他办了家租赁架模板的铺子,村子舍得出力的农民多,有三家建筑队,基建的时候都关照他用他的建筑设备,才让他有了一碗饭吃。
地梁打结束第二天,民娃来收模板,依然面无表情,满面灰尘,不声不吭地装他的模板,我问租赁费用,他也是一问一答,不多说一个字。我付钱给他,他木讷地接了。看他凄苦的样子,我的心隐隐有些酸涩,又不知如何安慰他。学校有心理咨询室,如果哪位学生情绪不好心里有疙瘩,会有专职心理老师辅导,可谁又能给民娃这样可怜的农民做心理疏导,打开他的心结,让他重拾信心扬起生活的风帆呢?
201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