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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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伤员张正

正月初三,蛾眉月。

蛾眉月,斜斜地挂在西天上。

孤清。冷峭。

像一柄未上弦的战弓。

似一把磨得贼亮的弯刀。

麒麟镇南郊荒野,坟累累,柏森森,枯荻瑟瑟,沟水潺潺。间或一两声猫头鹰磔磔的叫声,在夜风中如子弹般瘆人地传出老远。

灰蛇般的土径上,一副担架朝南匆匆而来。

借着稀淡的月光,可以辨识抬担架的是两个身着短打的年轻小伙——前面一个是镇上中大街德源药房的伙计杜宝春,后面一个是南小街蔡记豆腐坊蔡锦高的儿子蔡明海。紧随其后戴礼帽穿长衫的男子是德源药房的老板林华生。他左手拎着藤条药箱,右手握着一把德国快慢机[1],不时回头张望,好像在警惕后面可能追赶过来的敌人。

担架上的人便是新四军二营营长张正。他被棉被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看不见头脸,也听不见呻吟。

新四军二营与北上的日伪军交火,战况十分激烈。敌人有备而来,穷凶极恶,敌军持有的重武器不仅压制了我军的火力,对镇上民居也造成了严重伤害。为了减少损失,傍晚时分,部队不得不放弃坚守,向西撤返皖东根据地。张正因腿部受重伤不方便随军撤离,营参谋长薛锋把他交给镇上地下党林华生同志,让他负责张正的医治养伤。林华生担心敌人占据麒麟镇后药店里藏不住伤员,于是利用镇上混乱,趁夜色把张正悄悄转移到镇南七里路的蜈蚣荡沿湖村杜宝春的家中。

“宝春,离你家还有多远?”后面抬担架的蔡明海喘着粗气问。

“快了,顶多还有两里地。”

“别吱声,注意脚下,减少颠簸!”

林华生提醒着两位年轻人,又不无钦佩地朝担架上瞥了一眼。张正被救护人员抬到药房时,右腿裤管都被鲜血浸透了。德源药房是中药房,在没有麻醉药品的情况下,林华生在夫人吴琼的配合下硬是用镊子取出了弹片,缝合伤口,敷上药粉进行包扎,手术中张正把嘴里的毛巾都咬穿了也未出一声。现在担架在高低不平的荒野土径上快速行进着,他仍能忍住剧痛一声不吭,是需要有强大克制力的。

“这真是一个坚强的革命战士啊!”

林华生内心赞叹道。

五年前,张正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在读高中生,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纨绔子弟。可是,他的命运一夜之间发生了剧变……

张正原名王益道,出生于苏北楚泽县的一个家境优渥的地主家庭。父亲王如贵既是台西镇陆洋村拥有上百亩土地的财主,又是一名饱有才学的讼师。都说为富不仁,但这个词不能套用在王如贵身上,因为恰恰相反,他富而有仁,而且有相当强烈的正义感。

王如贵祖辈都是安分守己的贫苦农民。父亲王松林因为早年跟人在外边跑码头做小本生意,见了些世面,节衣缩食让儿子念上村塾,指望他通过读书将来能改变家庭境况。村塾设在村南三官庙里,只有八九个学生,塾师是个姓霍的安徽人。都说安徽人是侉子,可霍先生说话一点也不侉,而且说的是一口纯正的官话,虽是近六十岁的人,除了衣着较寒酸外,面目、为人都极为端正。原来,他本是安徽省政府的一个参事,也是合肥地方上的著名律师,因为一桩诉讼结下了非常有背景的仇家,全家被杀,只有他一人逃了出来,更名改姓,辗转各地,最后来到苏北偏僻水乡,在陆洋村这座寺庙里安下身,靠教几个顽童糊口度日。

王如贵是个读书勤苦的孩子,深得霍先生喜爱。王松林逢年过节都给霍先生送节礼:家里打下新麦碾下新米,甚至扒山芋、收花生都不忘给霍先生送上一些,霍先生对王如贵更是格外看重。王如贵一直跟霍先生念到十六岁。这年冬天,霍先生染上风寒,卧床不起,临终时把王松林父子叫到身边,交给他们一个旧皮箱,当场打开验视,里面除了几件旧衣物、几本古书、几摞装订成册的资料,还有几块“袁大头”——先生暗示皮箱夹层还有一根硬物。父子俩知道这是霍先生死前赠别,双双跪下,承诺一定体体面面把先生送殓,先生含笑合目。王松林让儿子以先生义子的身份披麻戴孝,把这位沧桑老人葬在村南自家的祖坟旁边。王松林用那根金条买了三十亩好地,一下子成了村上富户,而王如贵则接下先生的戒尺,在大庙里当起了塾师。

霍先生皮箱里那几摞订得整整齐齐的资料原来是当律师时的案卷。王如贵如获至宝,天天深夜研读,记下心得。十八岁那年,他替在江南贩茶叶被人栽赃冤枉入狱的族人出头,在法庭上慷慨陈词,言必有据,逻辑分明,竟让族人无罪释放,并挽回全部损失,一时名声大噪,方圆几十里请他打官司的络绎不绝,几年下来他成为楚泽东部最有威望的讼师。他为人刚正不阿,从不为奸佞之徒辩护,因此结下了一些怨恨,但他也不以为意。

王家虽然成了富户,却不忘勤俭本色,不造新屋,全家照样参加生产劳动,收得租粮变钱后全部用来置地。王如贵十九岁时与本村女子景氏结婚,生下二子一女:老大叫王益德;老二是女儿,叫王益梅;老三叫王益道。在老三诞生这年,王松林患病去世,王如贵感激父亲生前对自己的辛苦培养,以及其纯朴品质对自己的熏染,写下一篇千字祭文,登在盐阜一份报纸上,竟引发争相传抄,被时人称誉有韩昌黎之风。

王如贵对子女要求很严格,他们年到五岁便进村塾开蒙念书。大儿益德念完私塾便到楚泽县城读正式学堂,二女儿益梅念了几年则留在家里帮助母亲做事,三儿益道辗转了几所学校,最后去了东台县中。两个儿子性格迥异,一个文静,一个勇武,却一样聪明。益德二十岁考取国立交通大学,二十二岁这年正月成了亲,婚后继续去上学,儿媳留在家里。王如贵跟当年已成为富户的父亲一样,为儿子联姻并不讲究所谓的门当户对,儿媳不是大家闺秀,连小家碧玉都谈不上。益德十六岁时,王如贵在台西镇任民政主任,举家迁到镇上,偶尔回村看看,都是邻村租户赵宝庆负责划船接送。有一回船拢[2]赵宝庆家闲坐,看见他十四岁的长女小芹身体很健康,长得也中看,打着一根拖到屁股的大辫子,配合母亲做家务、带弟妹,非常能干,心里很喜欢,想着大儿益德性格文弱,将来有这样一个女子照顾着倒是蛮好,回村的路上便主动向赵宝庆提起亲来,两人一拍即合。小芹没上过学,为了将来能和儿子合拍,王如贵把小芹带到镇上家中,因为自己已不当塾师,故专门请了一个老先生来教她,还邀来四个街坊邻居的女儿陪读,不收一文钱。小芹一面读书,一面帮家里做家务,几年下来,也出落成一个知书达礼的贤淑女子。

王如贵对村人的要求也十分严格。县政府委任他当保长后,他不准本村有偷抢扒拿、嫖娼奸淫的事发生,对设局赌博更是深恶痛绝。他常说,“赌近盗,奸近杀”,嫖赌之人最好去当土匪,将来死无葬身之地。有一次四个村妇农闲时聚在一起摸纸牌,被他知道了,他用文明棍将她们挨个抽了一遍,其中一个羞得要去上吊。即便是族人犯事他也不姑息。族侄王大有从小就有小偷小摸的习惯,有一次去偷剪邻村人家的一架风车布篷被告发,他命王大有当众自抽二十耳光,然后替人家修好风车布篷。王大有便对这位族叔怀下怨恨。一次,王如贵陪镇上同僚回村视察,王大有正在菜园里浇粪水,待王如贵走近,他恶向胆边生,故意使偏粪舀,浇了王如贵一头,溅了镇上客人一身。王如贵怒不可遏,一张状子把王大有送进县城大狱关了整整一年。

王如贵最痛恨敲诈勒索、杀人越货的歹徒强盗。他号召村民,遇到劫掠要团结起来抵抗。楚泽县是百里水乡,河、湖、港、汊纵横交织,时常有土匪深夜到踩好点的殷实人家强行推销私盐,若不给钱,动辄放火动刀子,得手后连夜溜之大吉。一天夜里,一条黑篷船悄悄驶进陆洋村东码头,四个黑衣人把八麻袋海盐抬进在县城开布庄的孙财主家,要求当场兑现银洋,不然把家里小孩抱走卖掉。孙家伙计趁他们不注意偷偷逃出来报告,王如贵带领村里壮丁手持木棍、扁担,把四个匪徒逮住,绑得结结实实,准备押解送官。但愤怒的群众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把匪徒一起推进生石灰塘,担河水灌进去,将他们活活腌炙而死。

还有一年隆冬,一伙盗匪偷了东台荣盛木行的木排,连夜往西转移,意欲卖到竹泓港的木船制造行。王如贵得到消息后,布置村人在木排必经河道打下闷桩。可怜这伙盗贼顶风冒雪苦撑了近三十里水路,被卡在这里无法通过,只好忍痛弃下木排,逃之夭夭。

天下盗匪是一家。王如贵自认为天有王法,邪不压正,殊不知祸胎已经结下了。

民国二十六年正月初五,王如贵的大儿结婚,王大有已经从县狱放了出来。在县牢里他被狱霸打断了一条腿,走路一瘸一跛的,不仅如此,他的妻女也被人拐跑了。经过这场教训,王大有似乎换了性情,不见一丝儿戾气,变得谦恭随和,循规蹈矩,逢人一团笑。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村人见了他也就客气起来。王大有主动到王如贵家婚礼上帮忙,借桌子,搬板凳,喜笑颜开。王如贵见他这样,心里也感到安慰,特别给了他一条儿子从上海带回来的“美丽”牌纸烟。

王益德正月结过婚后如期到上海报到开学,“先开花,后结果”,到了九月,小芹便诞下一女。虽生的是女孩,但全家高兴。腊月初十这天,王益德从上海放寒假回来,接过夫人小芹手上的襁褓,在女儿粉嘟嘟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腊月十二,王如贵率家人从镇上回到村里准备过年,有头有脸的人家纷纷送来鱼肉筹子,雇户们送来成篮成筐的米糕粉团。王大有拎来两条腌好的大青鲩,笑眯眯地说进了冬至就为族叔准备了。

王大有前脚给王如贵送了年礼,后脚便溜到三十里外的黑风荡去了。他的怀里揣着一包变卖一处祖田得来的洋钱。黑风荡是三县交界的一片野湖,历史上就是土匪窝。他这是去通风报信,花钱买凶——他要王如贵为把自己送进监狱并带来的悲惨后果全盘买单!

土匪头子徐保山收了银洋,知道这次要做的对象是陆洋村的保长兼任台西镇公所民政主任,又是楚泽县境著名讼师的王如贵,正是王如贵带头灭了贩私盐的一伙兄弟,还让另一拨偷木排的朋友在他的地盘上栽了跟头。他让王大有悄悄回去,承诺三天后夜袭陆洋村,灭王如贵一家。

腊月十五后半夜,月亮圆得邪乎,亮得邪乎,原野村落一片静寂,似乎所有生息都被冻住了。一艘黑篷快船从运河一个岔口急拐弯,直插陆洋村后浜,靠岸后跳下七八名土匪,如一群鬣狗朝村里扑来。打更的陈保南老汉发现了这伙人,急敲竹梆,狂奔高喊:“土匪进庄啦——”土匪乱枪射击,陈老汉不顾寒冷跳进村塘里,躲进了枯苇间。全村顿时骚动了,土狗吠叫成一片。土匪按照告密者王大有的事先提示,迅速找到南大庙后身第三家院中栽有白果树的王如贵家,破门而入,将屋里的人悉数射死,然后点燃房屋和柴草垛,在冲天火光中撤回匪船,扬长而去。

土匪离开后,村民们赶来救火,王家已成断墙残垣,到处散发着恶臭。东房里王如贵夫妇、西房里王益德夫妇尸首焦黑,惨不忍睹!所幸昨夜嫁到村西的王益梅为了让上大学的哥哥晚上睡得安稳,把侄女抱过去睡了,不然孩子也定然罹难。

惨祸发生后的第二天,镇上就有人来了,吊唁之后,向乡亲们表示一定将这桩骇人听闻的匪事提交县里,争取尽早破案剿匪,叮嘱王益梅等弟弟回来后到镇公所一趟,交割一些东西。

腊月十九,放寒假应邀到海门县同学家玩的王益道径直回到了陆洋村,此时,父母、兄嫂已被族人本家安葬。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摧肝裂胆,号啕大哭,几度昏厥……

王益道住到姐姐家,白天黑夜躺在床上,只是流泪,茶饭不思。自己的家其实在镇上,烧毁的只不过是三间老屋,田簿、财产都在。姐姐益梅眼睛早就哭成了红桃子,强打精神照顾弟弟和幸存的小侄女。乱世如斯,匪徒宵小横行,曾经显赫的王氏家族一夜之间如巢覆卵破,十里八乡的人们听闻噩耗,无不为之扼腕唏嘘!

腊月二十二,姐夫杨学年要雇船和王益道一起去镇上,可小舅子怎么也起不了身。姐夫是父亲的私塾学生,也是自己的学兄,如今在村学中当了塾师。益梅对丈夫说,那就春节后再去吧。言甫毕,泪如泉涌,捂嘴抽噎不止——这本来是一个阖家欢聚的新年呀……

几天里,不断有亲友和村上同学来看王益道。腊月二十六,同窗周生元过来对他说,这次土匪来得蹊跷,人数多,来了就杀人灭门,手段特别残忍,为方圆几十里多年间所罕见,肯定是寻仇,但这股土匪怎么一上岸就能直接找到先生家,又怎么知道先生全家从镇里回来过年的呢?很可能是有人告密。几天来,王益道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对土匪的愤恨当中,神情恍惚如同梦游,哪里来得及想得这么深远?听周生元这么一说,顿时清醒并冷静过来,问:“可能是谁告的密呢?”周生元附耳轻声说“有线索”,出房门对杨学年夫妻说要把师弟带到自己家里散散心,俩人立即同意了。

周生元在自家厢屋里悄悄告诉了王益道一件事。放牛倌朱庚成昨天半夜里起来解手,看见前屋王大有家后窗亮着灯,有隐隐的哼戏声,还闻到了飘出来的诱人的肉香,不禁大为好奇,蹑着脚走过去,探头一看,只见堂屋里王大有坐在油灯下,正就着一盆煮熟的咸猪头喝酒哩,还摇头晃脑地哼唱着,显得非常快活,也非常诡谲。朱庚成缩了头,轻手轻脚回屋,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想不通王大有为什么在深夜烀猪头下酒,农村人家冬至后都要腌些咸货留待过年,像猪头、咸鱼之类都是除夕这天煮熟了先供菩萨,全家吃团圆饭时才享用,今天才腊月二十五,他怎么就这么性急呢?而且半夜里吃,显得偷偷摸摸,他的表情又那么兴高采烈——他为什么这样高兴呢?他在县城蹲监狱时,老婆被外地一个卖布客拐走了,还顺走了他六岁的女儿,他现在是孤家寡人,又是一个瘸子,就算再怎么想得开,也不至于这么开心呀。联想到十天前,王家遭遇横祸,一门四口惨死,作为族人的他是多么悲痛啊。送葬这天下着小雨,他还穿着孝服一跐一滑地跟在后面撒纸钱,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怎么这会儿倒就着酒肉哼起戏文来了?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朱庚成在被窝里打了个寒噤……今天一大早,他就跑来找到最要好的朋友把心中的疑问悄悄说了。

“我和朱庚成判断是一致的,肯定是王大有搞的鬼!”周生元说。

王益道虎目瞋裂,站起来就往外冲。他想不到王大有竟私通土匪来报复族叔,酿成一门四尸的血海惨祸,要不是侄女被姐姐抱走,要不是自己被同学邀到海门做客,定然被全家尽杀,一个不剩。如此黑心黑肺、全无人伦的阴毒小人,他一定要亲手宰了,不然父母兄嫂在地下如何能够瞑目?!但周生元马上拉住了他,把他重新按回床边。这位长他三岁的学兄遇事比他冷静得多,王先生是周生元的恩师,对待学生既严厉又慈爱,就跟周生元自己的再生父亲一样,现在周生元也恨不得活吞了王大有这畜生,但是不能莽撞。周生元说:“我们肯定不会放过王大有的,但是要拿到确凿证据!”

周生元让王益道待在自己屋里,要寡母做饭好生招待,自己先出去了。

这天上半夜,王益道、周生元、杨贵时、周绍明悄悄地在三官庙一间废弃不用的柴房里聚会。这四位私塾时最要好的师兄弟,在白烛的光晕中默默围坐着,面色严峻,心头却蹿动着愤怒的复仇火焰。他们已经商议好:后半夜潜入王大有家,擒拿住他,逼出口供,然后处死歹徒,运到荒野掩埋灭迹。

——周生元带了纸笔印泥。

——杨贵时带了捆猪绳和点红刀[3]。

——周绍明带了麻袋和方锹。

——王益道什么也没带,他把那把点红刀紧紧攥在手上!

一壶家酿的大麦烧酒在他们手上传递着。喝酒,既为驱寒,也是壮胆。

这几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八辈子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杀人。

但这个人必须杀!

不杀,一辈子心里都不能安宁!

不杀歹人,将来说不定就被歹人所杀!

他们不相信官府。兵荒马乱,生灵涂炭,官府昏聩,甚至官匪勾结、官匪一家。天理昭昭,恩怨分明——他们要做正义的执行者!

鸡叫头遍,丑时已近。四个人鱼贯出了大庙后门,没入黑暗之中。他们摸到王大有家院门外,稍作休息。在东台县中国武术队练得一身武艺的王益道腾地攀上院墙,如狸猫一样跳入院中,轻轻拉开门闩,放其他三个人进来。

他们矮下身形,接近堂屋。轻轻推门,发现里面竟也闩着。不能强行破门,否则惊动庄邻,将前功尽弃——做木匠的周绍明上前抱定一扇门,脚面垫在门脚,脚抬手掇,门榫便脱离了臼窝。

这天晚上,王大有仍旧在家里自斟自饮。一进腊月,他便从村西杨老三酒坊里打来一坛大麦烧酒,用来过年自喝和待客。这几天心情激动又紧张,便启坛先喝了。他买的是头茬酒,酽浓香醇,就着腊得正好的猪头肉,不觉喝得嘴滑,竟有些醺然了。他撑起精神到灶屋里烧了热水,一个人坐在板凳上烫脚,突然垂下泪来,想到自己进监狱之前,哪天晚上不是老婆小翠为他打好洗脚水,洗完脚再服侍他上床睡觉?父母虽然去世得早,但给他留下二十四亩良田,自己种上十亩,租十四亩给别人种,每年能收二三十担租子,一家三口小日子过得舒舒坦坦的。想不到因自己修风车偷了邻庄人家一副车篷,竟受到族叔王如贵那般的羞辱!自己憋不住怨愤浇了他一头粪水,他竟写了状纸让自己蹲了一年大狱。他在里面被狱霸打残了一条腿,出狱之后才知道老婆女儿跟外地卖布客走了,落得他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此仇不报枉为人啊!他下狠心卖掉邻庄的十四亩田,趁王如贵全家从镇上回村过年,找到三不管地界的黑风荡,通过早年在一起赌钱的红鼻子阿三的接引,见到湖匪头子徐保山,策划了这次灭门事件,这才彻底舒了心,解了气!

但这次借刀杀人做得还不够彻底,他心里隐隐萌生些悔意。倒不是说让那四个月的女婴侥幸逃脱,而是他没有摸清楚王如贵的三儿子并没有随家人同时回村。他以为全家肯定一起回村的,以往几年都是如此,王如贵总是志得意满地领着两个在外地上学的儿子打道回府,接受全庄人的羡慕和奉承。自己真是昏了头,生生地把二小子放过了。

“唉,罢了!”王大有叹口气,轻言自语。能把王家害成这样,够知足了。那二小子从小就是个调皮王,念私塾时因为和穷人家的孩子一起调皮捣蛋不知挨了他父亲多少戒尺,跟他那文静的哥哥完全不一样。在楚泽县城中学踢球踢碎老师的眼镜被开除;在溱潼镇中学带领同学造食堂的反,没奈何他老子又把他送到东台中学,据说在里面又成了舞枪弄棒的主儿。这家伙将来能有什么出息?肯定是个败家子儿,不去当土匪就不错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王大有爬上床,在变态的满足中沉沉睡去,鼾声如雷。睡梦中,他突然感到自己像被一块巨石压住了身体,随即便止住了呼吸……

四个小伙子三下五除二便擒拿住了王大有,将他嘴里塞进破布,五花大绑塞进大麻袋。杀猪的杨贵时力气最大,把麻袋扛在肩上就走。他们重新潜回大庙柴房,从麻袋中倒出王大有,顿时腥臭扑鼻,原来里面已被王大有拉满了屎尿。这个奸诈阴险的恶徒,此时浑身如筛糠般发抖着,满脸的恐惧和哀怜,活像一只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

在点红刀的逼迫下,王大有无法狡辩,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他买通土匪杀人的全部事实。周生元抓着他绑在身后的手在录下的口供上按上鲜红的指印。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王大有痛哭流涕,乞求饶命,乞求送官。当他看到四人眼中跳动着愤怒的杀机,猛然从地上挣起,“救命——”没喊出半个字,已被王益道上去拿住下巴,一转一扭,咯嗒脱了臼。周生元和杨贵时把绳结套上他颈项,两边狠命一拉,王大有眼白一翻,舌头吐出半截,一命呜呼。

四个青年人转身走进充当塾馆的另一间较大的侧屋,朝王如贵的遗像一起下跪,咚、咚、咚、咚磕了头,旋即起身移尸。

出了大庙,向东便是田野。天近三更,寒星闪烁,冷风低回。村东三里有一片芦苇荡,他们要到芦苇荡深处把王大有的尸体深深埋掉,深得连野狗都闻不到味道!

一百多斤的麻袋扛在肩上,走在星夜黑暗逼仄的土埂上,由于紧张,杨贵时居然连跌两个跟头,把麻袋扔出去老远。周生元胆大,倒出尸体,解开绑绳,扣在头颅上,再推进北大河中,让杨贵时踩着沿水的岸脚一路牵着走。果然轻松多了,借着顺风之便和水流的浮力,手上几乎没有感觉。

好不容易摸到芦苇滩,杨贵时收绳看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是一根空绳,王大有的尸体丢失了!

四人连忙回头去寻,然而,黑夜里怎么看得到?……

天亮了,日上三竿,天气晴朗得让人心醉。

陆洋村却像炸开了锅。

拂晓时分,俞家垛的艄公焦寿昌起身洗刷渡船时,发现码头的木桩间卡着一个死人,壮着胆拖出来仔细一瞧,认得是西面陆洋村的王大有,便载着尸体送了过来。尸身就摆放在南大庙前的旷地上,四肢僵直,歪口瞋目,颈上有很深的勒痕,模样极其恐怖。王族本家看不下去,拿来黄表纸盖在他脸上,旋即被阴风吹去;盖上草帘,那草茎竟根根竖立,又被冷风掀去。真是奇怪!

不到半个月,镇公所民政主任兼陆洋村保长王如贵家遭遇匪事,一家四口丧命,现在他的族侄又浮尸大河,一时间人心惶惶。但大家都不想沾惹晦气,甚至招来祸端,没人敢到镇上报案。一位白胡子老者意味深长地说,都腊月二十七了,公人们也要过年,报案也不容易找到人,找到人也不一定肯来,还是把死者先搁在庙里吧,待过了年自然有人来处理的,到时再收殓。王族本家依言办理,围观的众人四散回家。

果不其然,过了五天大年[4],正月初六上午,镇公所和县衙一拨人坐着一艘机动船来到了陆洋村,全面调查两案。他们很快在大庙塾堂先师王如贵遗像后面找到一份王大有因怀恨族叔引匪报复灭门的口供证据,并附有一纸王益道的自白书,说仇人乃他一人所杀,与别人全无干系。案情真相大白,待要提审王益道时,获知其已经不在村中。

原来,腊月二十六晚上,同门四兄弟不慎丢失了王大有尸体,遍寻不着,眼看天亮,惶然四散回家。在村口,王益道对三位师兄说:“倘官府来人查案,一切归我身上,你们切不可暴露,更不能承认!”

他没有跟周生元回去,而是径直返回大庙,找来纸笔匆匆写了一份自白,连同揣在怀里的仇人口供一起放在父亲的遗像后面,然后才返回了姐姐家。他向惊醒起身的姐姐姐夫下跪,说自己已经替家人报了仇。姐姐姐夫听完原委,恍然大悟,对王大有恨得咬牙切齿,但王益道亲手杀了仇人,也属犯了政府王法,一时不知所措。王益道说这学是上不成了,他有个家在安徽巢湖的要好同学,父亲是开钱庄的,他先去那边避避。姐姐姐夫没有更好的办法,赶紧让他换了干净衣服,整理行李,给足盘缠,开门放他逃跑。

春节前后,有人问起王益道,杨学年、王益梅夫妇便答:

“弟弟在村里太悲伤,到他东台同学家去了哩!”

县衙里的人把杨学年带到县里,审不出个所以然,半月后让村里取保赎回,花费银洋若干。

一村两案竟就这样草草了事了。

王益道逃出家乡,即化名张正。他并没有投奔安徽同学,而是取道东台,顺运盐河一路下扬州去了……

张正仗着自己出生水乡深谙水性,身体强壮矫健,便投到扬州南门码头董记船行帮忙。船东叫董进,山东菏泽人,四十七八岁,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硬朗得像一座铁塔,为人豪爽仗义。董进很喜欢这位模样周正、做事勤快的小伙儿,亲昵地叫他“小正子”。

山东人尚武,不上船的时候,董进每日清早都在码头附近的一块空地上打拳、举石锁,出过一身汗后冲个凉水澡,再到茶馆里吃茶。张正跟船当伙计才几天,董进就从他上货下货、升篷落篷的敏捷身手中瞧出了端倪,问他是不是练过武。张正说上中学时跟体育教师学了一点皮毛,因家中遭灾祸不得不辍学出来找营生,赚钱回去替父母亲治病。董进对他很同情,说:“在我这儿好好帮忙,不会亏待了你。”同道相惜,董老大让张正打了两路拳后,见他花架子太多,便教他练习技击性很强的八极拳和少林擒拿十八手,兼一些实用性刀法。张正勤学苦练,进步相当快。

董进主动教张正练武固然出于同道相惜,其实也另有他图。他的船行有三条船,是扬州船帮中生意排在前几名的大船东,在长江、京杭大运河和苏北里下河一带跑船时,经常有水匪湖霸滋扰。有个会拳脚功夫的伙计,行船走单就多了一分安全。

而张正苦练武功更大程度上是出于报仇雪恨的心理。从家里辍学逃出来,他没有一天深夜不偷偷流泪,虽然勾结土匪的王大有已被他和几个师兄处决,但实施屠杀的黑风荡土匪还逍遥法外,此仇不报,枉为男儿!他想练就一身武功就去投军,将来带上一支部队回到家乡去清剿这帮土匪,把匪首徐保山和所有参与灭门王家的匪徒千刀万剐才解恨!

然而张正是个有文化的高中生,在学校时就已经接触了进步思想。来到扬州这几个月,经常跟着董老大到书场、茶楼听说书,更让他明白了世故人情和家国情怀,他的内心又时常涌着一种报效国家的理想和冲动。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了大举侵略中国的战争。7月底,京津沦陷。11月,上海沦陷。12月,南京沦陷,镇江、扬州沦陷。日军大肆烧杀淫掠,在扬州半月内就制造了“万福闸惨案”和“天宁寺惨案”,使城乡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日军控制了扬州的所有船行,船只无通行证不得离开码头,随时听命调用。面对日军的暴行,张正实在不能忍受,在征得董老大的同意后,在一个风雨之夜,徒步五十里路,到北乡公道桥投奔“陈团”去了。

八一三事变后,日军大举进攻沪宁沿线,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流落在镇江的安徽义士陈文目睹祖国大好河山逐渐落入魔掌,决心用实际行动来抵抗日军的侵略。他秘密召集旧时同人和抗日志士组成一支数十人的队伍,始称“抗日义勇队”。接着,他又收编了一批溃退散落在沿江农村的国民党军散兵游勇,扩编成留守团,改称“抗日义勇团”。12月,镇江失陷,陈团从仪征过江上岸,转移至扬州北乡的公道桥一带,与日伪军展开殊死战斗,威震敌胆。

张正怀抱家仇国恨投奔陈团,恰如飞鸟投林、蛟龙入海、猛虎下山!

1938年初春,陈文夜袭扬州西郊司徒庙蜀冈下的日军飞机场,炸坏日机四架,击毙日军七人,缴获了十几支步枪和手榴弹、子弹及罐头、饼干、棉被、军大衣等一批物资。日寇岂肯善罢甘休,立即派了八十多名日伪军攻打公道桥陈文部队团部。陈文毫不畏惧,抄小路回到公道桥镇设伏,一举消灭了来犯之敌,击毙日军小队长一人,打死、打伤日军二十多名,缴获战马一匹、望远镜一架以及部分枪支弹药。3月28日,日军又出动两百多人二打公道桥,陈文避其锋,隐其侧,诱其进,斩其腰,击其首,再次粉碎了日伪军的进攻,毙伤日军一百多人,活捉日军两人,缴获机枪六挺、三八式步枪一百多支、手枪十多支、掷弹筒二十多支、战马五匹。4月上旬,三百多个日伪军第三次进犯公道桥,陈文部队实行坚壁清野,破坏交通线,造成日军给养供应困难,迫使日军不得不于4月29日撤回扬州。

三战公道桥大捷之后,陈文部队声威大震,日寇闻风丧胆,远近民众特别是爱国青年纷纷前去投军。而张正在硝烟战火中迅速成长为一名智勇双全的连长,屡屡被委以特别任务:潜入扬州城斧劈伪警察局长吴孝侯;摸到伪江都县政府投掷手榴弹,炸死、炸伤十多个日伪军,吓得汉奸县长方筱亭逃之夭夭;在郭集渡口查到一个曾在上海日本人家当过女佣的汉奸,又顺藤摸瓜捉到了高邮城里另一个女汉奸,在高邮城里游街后将她们一起枪决……

——张正成了陈文手下的一名悍将,一把尖刀,一件秘密武器!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陈文部队对投军人员不设门槛,只要愿意抗日,都可以参加。部队当中除了农民和爱国知识青年,有相当一部分是八一三事变中溃散的国民党武装人员,甚至地痞流氓、绿林大王也占有一定比例。为了整顿好这支队伍,陈文主动派参事邱剑鸣到中共苏北工委所在地江都吴家桥找到新四军,请他们派人来协助建立教导队。

中共苏北工委作了认真研究,并得到陈毅司令员的批准,特派工委组织委员吕镇中和陈干前往陈文部队帮助整军。

1939年4月,吕镇中、陈干来到陈团团部,受到陈文热情的接待。吕镇中首先向陈文开诚布公地说明了三点:我们的身份是共产党新四军;我们要按延安“抗大”的教学方法来办教导队;我们要在你们部队中发展党员,建立共产党的组织。陈文当即表示同意,并保证对以上情况严格保密,还指派邱剑鸣协助工作。在陈文的具体安排下,教导队很快在塔集寿佛寺开学了。来自各营、连和团直属机关的年轻干部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汇集到教导队来接受训练。正是在教导队,张正结识了林华生和以后成为他爱人的吴琼,他们了最要好的朋友。

陈团教导队下设政治、军事四个区队,有二百多人。教导队既学军事,又学政治、文化,由吕镇中、陈干和陈团政训处主任夏岚担任教员。在政治教育方面主要通过讲课,组织学员阅读进步书籍,教唱抗日歌曲,运用多种形式对学员灌输革命思想,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

7月,经中共苏北工委批准,在陈文部队建立了共产党支部,吕镇中为支部书记,陈干为组织委员,杨崇贞(女)为宣传委员。党员都是经过认真培养和考察后吸收的,有张正、林华生、吴琼、杨崇贞、王大林、徐亚云等十多人。我党很重视陈文部队这支抗日武装力量,先由中共路东工委方毅派夏云飞到二支队,以政训员的公开身份帮助搞军训,物色发展党员对象。接着又由中共苏皖工委派周利人来陈团做调查、联络工作。

陈文部队的发展壮大引起国民党反动派的恐慌和忌恨,他们最担心的就是陈团归顺共产党。国民党江苏省主席韩德勤派出重兵展开“围剿”,陈团因驻兵分散,虽经浴血奋战,但最终被击溃缴械,陈文遭秘密杀害。

陈团分解后,张正隐蔽了一段时间,在党组织的安排下加入了新四军第五支队,在开辟淮南抗日根据地与敌伪、顽匪的斗争中成长为一名沉稳老练的指挥员。

想不到在今天保卫麒麟镇的战斗中,日军掷弹筒发射的一颗炮弹落在他附近,他的右腿被弹片击中,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