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参军[1]
临江髯参军[2]，负性何贞栗[3]。上书请赐对，高语争得失。左右为流汗，天子知质直[4]。公卿有阙遗，广坐忧指摘[5]。鹰隼伏指爪[6]，其气常突兀[7]。同舍展欢谑，失语辄面斥[8]。万仞削苍崖，飞鸟不得立[9]。予与交十年，弱节资扶植[10]。忠孝固平生，吾徒在真实[11]。去年羽书来[12]，中枢失筹策[13]。桓桓尚书公[14]，提兵战力疾[15]。将相有纤介，中外为危栗[16]。君拜极言书，夜半片纸出。赞画枢曹郎，迁官得左秩[17]。天子欲用人，何必历显职[18]。所恨持禄流，垂头气默塞[19]。主上忧山东，无能恃缓急。投身感至性，不敢量臣力[20]。受词长安门[21]，走马桑乾侧[22]。但见尘灭没，不知风惨栗。四野多悲笳，十日无消息[23]。苍头草中来，整暇见纸墨[24]。唯说尚书贤，与语材挺特[25]。次见诸大师，骄懦固无匹[26]。逗挠失事机，倏忽不相及[27]。变计趣之去，直云战不得[28]。成败不可知，生死予所执[29]。予时读其书，对案不能食[30]。一朝败问至[31]，南望为於邑[32]。忽得别地书，慰藉告亲识[33]。云与副都护，会师有月日。顾恨不同死，痛愤填胸臆[34]。先是在军中，我师已孔亟[35]。剽略斩乱兵，掩面对之泣：我法为三军，汝实饥寒极[36]。诸营势溃亡，群公意敦逼[37]。公独顾而笑，我死则塞责[38]。老母隔山川，无繇寄凄恻[39]。作书与儿子，无复收吾骨[40]。得归或相见，且复慰家室[41]。别我顾无言，但云到顺德[42]。犄角竟无人，亲军惟数百[43]。是夜所乘马，嘶鸣气萧瑟。椎鼓鼓声哀，拔刀刀芒涩[44]。公知为我故，悲歌壮心溢[45]。当为诸将军，挥戈誓深入。日暮箭镞尽[46]，左右刀
集[47]。帐下劝之走[48]，叱谓吾死国[49]。官能制万里[50]，年不及四十[51]。诏下诘死状[52]，疏成纸为湿[53]。引义太激昂，见者忧谗疾[54]。公既先我亡，投迹复奚恤[55]。大节苟弗明，后世谓吾笔[56]！此意通鬼神，至尊从薄谪[57]。生还就耕钓[58]，志愿自此毕[59]。匡庐何嶻嶪[60]，大江流不测[61]。君看磊落士[62]，艰难到蓬荜[63]。犹见参军船，再访征东宅[64]。风雨怀友生[65]，江山为社稷[66]。生死无愧辞，大义照颜色[67]。
[1] 题下原注：“杨公廷麟，字伯祥，临江人。崇祯中以兵部赞画参督师卢象升军事。”可知“临江参军”是指杨廷麟。据《明史》卷二七八《杨廷麟传》，廷麟于崇祯四年（1631）中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十年，任东宫讲读官。十一年九月，清兵大举入塞，侵入明朝腹地，京师戒严。兵部尚书杨嗣昌主张与清兵议和，廷麟上疏痛斥之。嗣昌大怒，诡称廷麟知兵，调为兵部职方主事，参宣大总督卢象升军事。十二月卢象升率军与清兵战于河北钜鹿，由于孤立无援、敌众我寡而大败，象升战死。廷麟因战前被象升遣往他处运粮而幸免。战后，廷麟据实上报象升殉难和战役经过，却被嗣昌诬为欺罔，被贬官外调。崇祯朝灭亡后，南明唐王授廷麟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顺治三年（1646），廷麟在赣州抵御清兵，城陷，投水自杀。由此诗“去年羽书来”一句可知此诗当作于钜鹿之战的第二年，即崇祯十二年。据《梅村家藏稿》卷五八《梅村诗话》，这一年，已被贬官外调的杨廷麟至宜兴访卢象升子孙，又乘舟至太仓，与作者及张溥会饮十日。作者就是在这时候写下这首诗。诗中以写杨廷麟为主，兼写卢象升，对卢象升英勇抗清、以身殉国的崇高行为和杨廷麟耿介刚直、坚持正义的优秀品格作了生动的刻画和热烈的赞颂。作者自称：“余与机部（廷麟一字机部）相知最深，于其为参军周旋最久，故于诗最真，论其事最当。即谓之诗史，可勿愧。”足见作者对此诗的自信。临江，府名，辖境相当今江西新余、清江、新干、峡江四县地，治所在清江，因此《明史·杨廷麟传》又说他是清江人。
[2] 髯：长须。
[3] 贞栗：坚定正直。
[4] “上书”四句：意思说杨廷麟自请陈说政见，敢在朝廷上情绪激昂地争议朝政得失，左右人为此而惊惧，天子则了解他，知道他禀性正直。赐对，赐与陈说政见的机会。高语，高声大气，形容情绪激昂。质直，质朴而率直。
[5] “公卿”二句：意思说权贵们有了过失，害怕杨廷麟会在大庭广众之中直言不讳地指斥他们。阙遗，过失。广坐，大庭广众。
[6] 鹰隼：比喻嫉害正人的狠毒之辈。伏指爪：蜷缩起指爪。比喻气焰收敛。
[7] 其气：指杨廷麟的风节、正气。突兀：高耸突出的样子，形容卓特不凡。
[8] “同舍”二句：意思说同僚在一起欢聚、戏谑，无论谁说了越轨的话，杨廷麟都当面责备。同舍，犹同僚。展欢谑，无拘束地开玩笑。失语，说话有失。
[9] “万仞”二句：比喻杨廷麟的品格的刚直峻洁，邪曲不能侵。仞，古代长度单位，一仞八尺。削，形容山崖陡直，如刀削斧劈。
[10] “予与”二句：意思说我和杨廷麟相交十年，我懦弱无能，多亏得到他的扶助。十年，作者与廷麟同在崇祯四年中进士，彼此相识，之后，又同在翰林院任职，至作者写此诗时，二人相交已经九年。“十年”是举成数而言。弱节，软弱无能的资质。资，依赖，凭借。
[11] “忠孝”二句：意思说我们平生所坚持的就是“忠孝”二字，并且做到真诚不虚。
[12] 去年：指崇祯十一年。羽书来：指清兵大举入侵明境。羽书，古代的调兵文书，上插鸟羽，表示情势紧急必须速递。《梅村诗话》著录此诗，这一句作“去年东兵来”，意思比较显豁。后来为了避讳，“东兵”改为“羽书”。
[13] 中枢：指杨嗣昌。当时他任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失筹策：意谓束手无策。
[14] 桓桓：威武的样子。尚书公：指卢象升。据《明史》卷二六一《卢象升传》，他字建斗，宜兴（今属江苏）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崇祯九年总督宣大山西军务，十一年进兵部尚书。但不久又削夺尚书衔，降为侍郎。这里以从前的官衔称呼他。
[15] 提兵：率兵。战力疾：勇猛大力作战。
[16] “将相”二句：意思将相之间有所不和，朝野都为此感到危机和忧惧。将，指卢象升。相，指杨嗣昌。纤介，嫌怨、不和。据《明史·卢象升传》，清兵入侵，象升主战，而嗣昌和太监高起潜主和，意见不一致。嗣昌和高起潜多方阻挠卢象升与清兵开战。中外，指朝廷内外。危栗，感到危险和忧惧。
[17] “君拜”四句：写杨廷麟由于上疏激烈地抨击杨嗣昌而被贬为兵部职方主事，参卢象升军事。君，指杨廷麟。极言疏，措词极为激切的奏章。据《明史·杨廷麟传》载，崇祯十一年冬，他上疏弹劾嗣昌议和误国，疏中有“夫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陨命”之语，把嗣昌比做南宋臭名昭著的投降派的代表人物耿南仲和黄潜善。片纸，指调杨廷麟为兵部职方主事的诏令。赞画，佐助筹画。枢曹郎，指卢象升。“曹”的意思是官署。“枢曹”指枢密院。宋元两代枢密院主要掌管军事机密和边防。这里用“枢曹”代指兵部。卢象升当时任兵部左侍郎，因此称他为“枢曹郎”。左秩，古代尊右而卑左，左秩指相对较低的官秩。
[18] “天子”二句：意思说天子想要用人，何必一定要在高官显贵中挑选呢。历，选择。
[19] “所恨”二句：意思说可恨那些一心只求保住官位俸禄之人，在国家危急之际，却垂头丧气，吓得缄默不语。
[20] “主上”四句：写杨廷麟内心活动，意思说皇上为山东，河北一带忧心忡忡，我虽无能，不是解救危难之才，但出于一腔炽热的爱国之情，决心舍身忘死去履行参军职责，决不吝惜力量。山东，古代把太行山以东地区称为山东，包括今天的山东和河北的一部分地区。缓急，偏义复词，偏向“急”的意思，指情势急迫。至性，性情纯厚。
[21] “受词”句：写杨廷麟受皇帝嘱咐。受词，听……讲话、指示。长安门，明皇城一城门。代指皇宫。
[22] 桑乾：水名。发源于山西朔县，东入河北，注入永定河。当时卢象升军驻扎在河北。“桑乾侧”指卢象升军驻地。
[23] “但见”四句：写作者为杨廷麟送行和对他的挂念。尘灭没，指杨廷麟消失在尘埃之中。惨栗，寒冷凛冽。四野，指北京四郊。
[24] “苍头”二句：意思说杨廷麟的仆人历尽艰险送来廷麟的书信，廷麟从容不迫的气度从来信中充分显现出来。苍头，古代用为仆隶的通称。整暇，“好整以暇”的省语。《左传·成公十六年》：“日臣之使于楚也，子重问晋国之勇，臣对曰：‘好以众整（喜好整齐，按部就班）。’曰：‘又何如？’臣对曰：‘好以暇（喜好从容不迫）。’”后因以“好整以暇”或“整暇”形容既严整而又从容不迫。
[25] “唯说”二句：意思说廷麟来信口口声声称道卢象升的才能，说与象升交谈后深感他的卓越出众。挺特，挺拔突出。按，自“唯说尚书贤”至“生死予所执”十句是转述廷麟书信中的内容。
[26] “次见”二句：意思说接下来去见其他各位大帅，却是无比的骄横而又胆怯。
[27] “逗挠”二句：意思说由于诸大帅怯阵避敌而失掉有利战机，转眼间情势变化，一切都来不及了。逗挠，因怯阵而观望、迟疑，避免与敌人接战。据《明史》卷二五二《杨嗣昌传》载，嗣昌主和议，告诫诸将不许轻敌。诸将本来胆怯，于是都借口慎重而观望不前，所守城郡多被攻破。嗣昌根据军中所报军情，请旨后，才指示策略。等到策略下达到军前，而情况已经发生变化，军队进退失据。
[28] “变计”二句：意思说千方百计催促逃走，一味说战不得。趣，同“促”。
[29] “成败”二句：意思说成败无法预卜，但生死却完全是由自己掌握的。言外之意是不管成败如何，决定舍身抗击入侵清兵。予，廷麟自称。
[30] “予时”二句：写作者读廷麟来信之后的激动感奋和悲愤的情绪。案，食具。语本鲍照《拟行路难》：“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31] 败问：指卢象升军战败的消息。
[32] 於邑：同“呜唈（wū yì屋义）”，因悲哀而气结、抽噎。
[33] “忽得”二句：意思说忽然接到杨廷麟从其他地方寄来的书信，得知他未死，感到慰藉，并立即转告亲朋好友。别地，指真定（旧县名，今河北正定）。钜鹿之战前，卢象升遣杨廷麟往真定转运粮食。
[34] “云与”四句：意思是来信中说本来与督师卢象升不久就将会师（没想到他会殉难）。恨只恨不能与之一同战斗牺牲，心中充满悲愤。副都护，官名。唐代设有大都护、副都护等官，以管理所辖境地的边防、行政和各族事务。这里用“副都护”代指兵部侍郎一职。有月日，有了准确日期。意谓时间不久。顾，特。按，从“云与副都护”至“后世谓吾笔”四十六句是转述杨廷麟又一封来信的内容。
[35] “先是”二句：意思说当初尚在督师军中之时，我军形势已经十分危急。孔，很、甚。亟，紧急。据《明史·卢象升传》，钜鹿之战前，杨嗣昌竟命令巡抚张其平断绝象升军粮饷。“我军已孔亟”指的就是这件事。
[36] “剽略”四句：意思说掠夺百姓的乱兵就要被杀头正法，卢象升对着他们掩面而泣，说我这样做是为三军严明法纪，但我知道你们实在出于无奈，饥寒已极。剽略，抢劫，掠夺。
[37] “诸营”二句：意思说其他各军都溃散逃走，杨嗣昌、高起潜等逼迫退兵。群公，指掌握军权的杨嗣昌、高起潜等人。敦逼，逼迫。据《明史·卢象升传》，象升请求增兵，而杨嗣昌只拨宣、大、山西三帅属象升，“象升名督天下兵，实不及二万”。不久，又借口云、晋等地有警，催促出关，大同总兵王朴竟独自率兵而去。
[38] 塞责：尽责。《汉书·公孙弘传》：“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报德塞责。”
[39] 无繇：无由。凄恻：哀伤。
[40] “无复”句：卢象升母亲信中的话，意思说不必惦记收葬我的遗骨。也就是不必惦记我的生死之意。
[41] “得归”二句：仍是象升母亲信中的话，意思说如果你能获胜归来，我们母子或许还能相见，并且可以安慰你的妻子。
[42] “别我”二句：这是杨廷麟讲述卢象升与之告别的情形。顺德，府名。辖境相当今河北巨鹿、广宗、邢台等地。据《明史·卢象升传》，崇祯十一年十二月十一日，象升军进至钜鹿（今巨鹿）贾庄，与清兵决战。“到顺德”指此。
[43] “犄角”二句：写卢象升军势孤力单。犄角，分布兵力于不同处所，以便牵制或夹击敌人或互相支援。亲军，亲信部队。据《梅村诗话》载，象升与清兵决战前夕，听说高起潜军在附近，寄书约合军，而高起潜竟拔营夜遁，致使象升孤军作战。
[44] “是夜”四句：写象升军战前凄凉悲壮的气氛。椎，击。涩，暗淡。
[45] “公知”二句：意思说卢象升知道为了自己，战士们悲歌慷慨，充满决死一战的豪情。
[46] 箭镞（zú足）：箭头。
[47] （yán延）：铁柄小矛。
[48] 帐下：指部下。走：逃走。
[49] 叱：呵斥。死国：为国捐躯。
[50] “官能”句：意思说卢象升的官职本能够控制广大地区。据《明史·卢象升传》载，清兵侵入之后，崇祯帝立即召象升入卫，赐给尚方宝剑，督率天下援兵。
[51] “年不”句：象升死时年三十九。
[52] “诏下”句：写崇祯帝下诏询问卢象升死的情况。诘，诘问。
[53] 疏：指杨廷麟上报卢象升“死状”的疏文。纸为湿：由于悲痛，以至眼泪洒湿了纸。
[54] “引义”二句：意思说杨廷麟为了伸张正义，疏文中的措辞十分激烈，见到的人都担心会招致谗毁灾祸。据《梅村诗话》载，廷麟的朋友冯元飙（号邺仙）见到其奏疏，对吴伟业说：此疏一上，廷麟恐怕活不成了。
[55] “公既”二句：意思说卢象升已先我而亡，我为伸张正义而受累又怎么能有所顾恋呢？这是杨廷麟对为他担忧的人的回答。投迹，投身。奚，何。恤，忧虑。
[56] “大节”二句：意思说卢象升以死报国的崇高节操如果得不到显扬表彰，后世人将耻笑责骂我不能秉笔直书！
[57] “此意”二句：意思说杨廷麟维护正义的诚心鬼神可鉴，皇帝只给了他略微降职的处分。薄，轻微。谪，贬官。
[58] 就耕钓：指去过隐居生活。就，趋，往。
[59] 毕：指了结一生。
[60] 匡庐：庐山。在今江西九江市南。相传周代有匡氏兄弟七人上山修道，结庐为舍，因名匡庐。嶻嶪（jié yè截业）：山势高峻的样子。
[61] 大江：长江。不测：不可探测。杨廷麟历尽忧危艰险才回到家中，因为其故乡在江西，所以以上二句提到庐山和长江，有比喻廷麟风裁高峻，而世事变化难测之意。
[62] 磊落士：襟怀坦白之士。指杨廷麟。
[63] 蓬荜（bì毕）：贫者所居的简陋屋室。
[64] “犹见”二句：典出晋王徽之故事：徽之字子猷，初为桓温参军，尝雪夜泛舟剡溪访戴逵（字安道）。寄居空宅中，种竹。仕黄门侍郎，弃官东归。其弟献之卒，有“人琴俱亡”之叹。见《晋书·王徽之传》。参军船，指其访戴船；征东宅，指其所居空宅。据《梅村诗话》载，杨廷麟返回故乡不久，即前往宜兴访问卢象升子孙。这两句诗即写其事。
[65] 友生：朋友。
[66] 社稷：古代帝王、诸侯所祭的土地和谷神。旧时用作国家的代称。
[67] “生死”二句：意思说无论生者还是死者对于国家都毫无愧怍，他们大义凛然，光耀当世。生，生者，指杨廷麟。死，死者，指卢象升。辞，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