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转身之后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4章 新朋友

“我叫娜塔莎,三年前丈夫死于癌症。”

周一晚上,空气潮湿,五旬节会教堂的大厅里,“开启新生活”小组的成员们坐在橙色的办公椅上,围成一圈。组长马克是个留着小胡子的高个子男人,从内而外透着一种疲惫的忧伤。在他旁边还有一把空椅子。

“我叫弗雷德。妻子吉莉9月去世了,享年七十四岁。”

“我叫苏尼尔。两年前,双胞胎兄弟死于白血病。”

“威廉姆。六个月前父亲去世。说实话有点可笑,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一直相处得不好。我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这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悲痛的味道。它源自通风不畅的教堂大厅与廉价的茶包,源自难吃的饭菜和为了御寒才抽的陈腐香烟,源自头发和腋窝处的香水,抑或源自困境中徒劳的挣扎。就是这种味道,让我意识到,不管之前对父亲承诺了什么,我都不属于这里。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骗子。还有,这些人看上去那么……悲伤。

我坐在座位上,不安地动了一下,却被马克注意到了。他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好像在说:“我们懂的,我们以前也是这样。”

我敢打赌,你不是这样。

我默默地顶了一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迟到了。”门打开了,一股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一个头发蓬乱的十几岁少年坐在了那把空椅子上。他微微缩起手脚,似乎担心对周围的空间而言,它们太长了。

“杰克,上周你就没来。没事吧?”

“抱歉,爸爸工作出了岔子,没法送我过来。”

“别担心,你来了就好。喝的在老地方,自己去拿。”

男孩抬起长长刘海下的双眼,环视四周,当看到我亮闪闪的绿色短裙时,他的目光有点犹豫了。我把包放在膝盖上,遮住裙子,他又看向了别处。

“大家好,我叫达芙妮。我丈夫自杀了。不是因为我唠叨!”女人勉强笑了一声,却让人听着更加难受。她拍拍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别扭地盯着自己的膝盖,“我们曾经很幸福,很幸福。”

男孩把双手压在大腿下方:“我叫杰克。妈妈去世了,两年前。过去一年我一直过来,因为爸爸过不去,而我也需要倾诉。”

“你父亲这周过得怎么样,杰克?”马克说。

“还行。嗯,上周五晚上他带了个女人回家,之后他没有坐在沙发上哭。所以,还是不错的。”

“杰克的父亲在用自己的方式排遣悲痛。”马克对着我说道。

“找女人,”杰克说,“主要是找女人。”

“真希望我还年轻。”弗雷德的语气听上去满怀渴望。穿衬衫打领带的他,应该是那种不穿正装就感觉自己赤身裸体的男人,“那样的话,面对吉莉的死会好过很多。”

“在姨妈的葬礼上,我表姐勾搭上一个男人。”角落里一个女人开口了,好像叫莉莉安,我记不清了。她个子矮小,身形圆润,头发是巧克力色的,有着厚厚的刘海。

“就是在葬礼上?”

“她说,吃完三明治他们就去酒店了,”莉莉安安耸耸肩,“很显然心情比较激动。”

我来错地方了。现在我可以完全肯定。我开始偷偷收拾自己的东西,不知道是该打声招呼再走,还是拔腿就跑来得比较痛快。

接着,马克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我眼神空洞地回应了他。他挑起眉毛。

“哦,我吗?其实,我正准备离开。我觉得我已经……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我不应该……”

“哦,第一天来的时候,人人都想走,亲爱的。”

“我第二次和第三次来的时候,还是想走。”

“是因为饼干吧。我一直跟马克说,应该用好点的饼干。”

“如果你愿意的话,讲个故事梗概也好。别担心,大家都是朋友。”

人们都等着我开口,我没法撒腿就跑。于是我缩回座位上。“呃,好吧。这个……我叫露易莎。我……我爱的男人在三十五岁的时候死了。”

几个人同情地点点头。

“太年轻了。什么时候的事,露易莎?”

“二十个月前,零一个星期,零两天。”

“我的他,去世了三年零两个星期零两天了。”对面的娜塔莎朝我微笑。

人们开始同情地窃窃私语。我旁边的达芙妮伸出戴着戒指的胖手,拍了拍我的腿。

“我们在这里专门讨论过很多次,英年早逝是很难对付的事。”马克说,“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呃。我们……嗯……六个月多一点。”

有几个人发出不易察觉的惊讶声。

“时间挺短的。”一个声音说。

“露易莎一定很痛苦。”马克平静地说。

“他是怎么过去的,露易莎?”

“过去哪里?”

“怎么死的。”弗雷德热心地说。

“哦,他……嗯……他自杀了。”

“你一定很震惊。”

“其实并没有。我知道他在计划自杀。”

人们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这不足为奇。满屋的人,自以为对亲朋好友的逝去已经无所不知了,结果我来了这么一番言辞,他们还能说得出话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们认识之前,他就确定了。我本想说服他改变主意,但是失败了。因此我决定支持他,因为我爱他。这个决定当时看来似乎很有道理,但现在想想并不明智,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死亡是永远想不通的。”达芙妮说。

“露易莎,你能到这儿来讲出你的故事,是很勇敢的。不如你多给我们讲讲吧,你和——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你们怎么认识的?在座的人你都可以信任。我们发过誓,出了这个门,什么都不会往外说。”

我突然与杰克的目光相遇了。他瞥了一眼达芙妮,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令人不易察觉地摇摇头。

“我是工作的时候认识他的,”我说,“他叫……比尔。”

不管曾跟父亲承诺过什么,我都没打算参加这个“开启新生活”小组。但回去上班非常糟糕,一天工作结束以后,我不愿回家一个人面对静悄悄的公寓。

“你回来了!”卡莉把咖啡放在吧台上,接过那个生意人的零钱,然后拥抱我,同时把硬币放进收银机里正确的位置。整套动作流畅潇洒,一气呵成,“到底怎么回事?蒂姆只跟我们说你出事了,我不知道你还回不回来。”

“说来话长了。”我看着她,“啊,你怎么穿得这么……”

现在是周一早上九点,机场里人来人往,在我面前组成一个蓝灰色的模糊画面,有人在给笔记本充电,有人盯着苹果手机,有人在看快报,有人低声朝耳麦里说着市场份额的事情。卡莉和吧台那边一个人的目光相遇了。“嗯,是啊,你离开之后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情。”

我转身看着那个站在吧台后面的生意人。吧台不是闲人免进的吗?我朝他眨眨眼睛,然后放下包。“呃,如果你愿意等一下,我来给你下单……”

“你一定是路易斯[3]吧。”他和我握手,有力,却冷冷的,“我是酒吧新上任的经理。理查德·帕西瓦尔。”他头发光滑整洁,穿一身西装,内搭灰蓝色衬衫。我很好奇他以前管理过什么样的酒吧。

“很高兴认识你。”

“你两个月没来上班吧。”

“呃,是啊,我……”

他沿着吧台踱步,扫视着每瓶酒。“我想让你知道,我不喜欢有人没完没了地请病假。”

我的脖子往领子里缩了几厘米。

“我想给你提个醒,路易斯。我不是那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经理。我知道在很多公司,请假相当于给员工的小费。但我工作的公司不允许这样做。”

“相信我,我可没觉得过去九个星期是小费。”

他检查了一个龙头下方,沉思着用大拇指揉了揉。

我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从楼顶掉下去了。需不需要给你看看手术留下的伤口?这样你应该可以确定,我以后不会再干这样的事情了。”

他盯着我:“不用这么讽刺。我没有说你又要出事了。但你的病假太长了,你在公司干的时间比较短,病假不成比例。我想说的是这个,也记录下来了。”

他的袖扣上有赛车的标志。

“明白了,帕西瓦尔先生,”我说,“未来我会努力避免那种要命的事故的。”

“还有,你要穿制服。给我五分钟,我去仓库拿一件。你穿多大码?12?14?”

我瞪着他:“10号。”

他挑起一边眉毛。我也挑了起来。看他转身向办公室走去,卡莉从咖啡机那边斜过身子,朝他所在的方向甜甜地笑了一下。“简直是个大——混——蛋。”她从嘴角挤出几个字。

她说得没错。从我回来的那一刻,用父亲的话来说,理查德·帕西瓦尔就像“一件烂西装贴在身上”一般阴魂不散。我量过的酒他都要重新量一遍;他检查酒吧的每一个角落,连最微小的花生碎屑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时常在卫生间进进出出,检查清洁状况;我们每天要等他清点完账目,确保一分一厘都对得上,否则别想下班。

我再也没空跟客人们聊天、查找登机时间、送去落在酒吧的护照了,也没工夫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凝望起飞的飞机,甚至没空为酒吧里播放的凯尔特风笛音乐而烦心。要是有哪位客人等了十秒钟以上,理查德会变魔术一样从办公室走出来,夸张地叹着气,反反复复大声道歉,说让他们久等了。此时,在忙着招待其他客人的卡莉和我,则会默默交换充满轻蔑和怨恨的眼神。

他每天会用半天时间接待各地来的代表,剩下的时间就是给总部打电话,抱怨客流量不多,人均消费少。他还鼓励我们向每位客人多推销饮品。谁要是忘记了这么做,就要被拉到一边进行单独谈话。这些已经够糟糕的了。

但还有制服。

卡莉走进女卫生间,我刚刚换好衣服。我俩一起站在镜子前。“我们真是两个二傻子。”她说。

不知是公司高层哪位营销天才,不满意之前的深色半身裙配白色衬衫,而认为地道的爱尔兰风格制服会让“三叶草”连锁酒吧的氛围更浓厚。这位决定我们着装的人,对“地道的爱尔兰风格”的理解恐怕有点偏差。此人显然认为,此时此刻在整个都柏林,无论是职业女性还是收银员,工作时都会如跳芭蕾舞般足尖点地旋转着,穿着刺绣粗呢衣服、及膝长袜,以及镶着蕾丝的舞鞋,浑身上下应该闪着鲜绿色的光芒。除此之外,还需要戴一顶配套的长鬈假发。

“我的天,要是男朋友看到我穿成这个样子,一定会甩了我的。”卡莉点了一支烟,然后爬上水槽关掉天花板的烟雾报警器。

“那男士们怎么穿?”我拉了拉短裙的边缘,紧张地看了一眼卡莉的打火机,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个易燃易爆品。

“你往外看看,只有理查德。他必须穿那件印有绿色标志的衬衫。可怜的家伙。”

“这样就可以了吗?可以不穿小精灵的鞋子,也不来顶爱尔兰小矮妖的帽子?”

“这有什么稀奇的。只有我们女孩得穿得跟制服诱惑似的。”

“戴着这假鬈发,我就像多莉·帕顿[4]似的。”

“那你戴一顶红色的呗。我们已经挺幸运的了,有三种颜色可以选呢。”

我们听到理查德在外面喊叫了。现在,只要听到他的声音,我的胃就会不由自主地缩紧。

“我待不下去了。我要麻溜地离开这里,去做另一份工作。”卡莉说,“他尽管去拍公司的马屁好了。”她跳了一下,然后离开了女卫生间。我也形容不好,那看上去像是“讽刺的一跳”。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被制服引起的静电击得一愣一愣的。

晚上九点半,“开启新生活”小组活动结束了。我走在大街上,走进潮湿的夏夜。工作和晚间活动的双重煎熬让我筋疲力尽。教堂里太过闷热,我当时脱掉了外套,露出里面那套浓浓山寨味儿的爱尔兰舞蹈制服,有点紧,有点小,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脱光了衣服般面对着一屋子的陌生人。

我还不能如他们那般谈论我的威尔。那些组员絮絮叨叨的,好像亲人依然存在于他们的生活中,或许就待在隔壁。

——哦,是啊,我的吉莉经常那么做。

——我没法删除弟弟的语音留言。有时我感觉就要忘记他的声音了,就赶快听一听。

——有时好像他就在隔壁,我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甚至连威尔的名字都说不出口。听组员们讲述家庭关系、三十年婚姻、共同的家、生活、孩子这些事情,我觉得自己就是个骗子。我只是给某人当了六个月的看护而已。而我爱上了他,眼睁睁看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些陌生人怎么能够理解这段时间我和威尔对彼此而言意味着什么呢?怎么才能解释我们的相识相知、那些随口说出的玩笑,以及赤裸裸的真相呢?我怎么才能解释这短短六个月竟改变了我对万事万物的认识呢?威尔令我的世界天翻地覆,现在没有了他,这个世界也完全失去了意义。

人已离去,一天天重新审视自己的忧伤,有什么意义呢?一遍遍地去回忆、去倾诉,又有什么用呢?就像一次次戳着自己的伤口不让它愈合。我很清楚自己做过什么,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下周我不会再过来了,现在我可以确定。父亲那儿我会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我慢慢走过停车场,在包里翻找着钥匙,告诉自己,参加这个小组至少不用整晚独坐在电视机前,颓废地度过十二个小时,然后强打精神去上班。

“他真名不叫比尔吧,是不是?”杰克跳到我身边的台阶上。

“不叫。”

“达芙妮这女人能顶一个广播公司了。她的心是好的,但你还没反应过来呢,她的社交圈子就全知道你的事情了。”

“谢谢你提醒。”

他朝我咧嘴一笑,对着我银闪闪的裙子点点头:“裙子挺好看的。穿着这个来参加这种治愈系的活动,很不错。”

他蹲下来重新系鞋带。

我也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说:“你母亲的事,我很遗憾。”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不要那么说。这小组就像个监狱,你不可以问别人因为什么进来的。”

“真的吗?哦,对不起,我不是那个……”

“开玩笑的。下周见。”

一个男人靠着摩托车,伸出一只手远远打着招呼。杰克穿过停车场,他也走上前,然后给了杰克一个熊抱,亲了亲他的面颊。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因为很少看到男人在公共场合如此拥抱这么大的儿子。

“怎么样?”

“还行,跟平时差不多。”杰克指了指我,“哦,这位是……露易莎,新来的。”

男人眯起眼睛看着我。他高个子,宽肩膀,鼻梁有点瘀青,好像曾经断过。他看上去有点像退役的拳击手。

我礼貌性地点头打招呼:“很高兴认识你,杰克。拜拜。”我挥了挥手,朝汽车走去。但经过那个男人身边时,他还在死死盯着我,在他的目光下我感觉自己的脸涨红了。

“你是那个女孩。”他说。

哦,不要。

我心想,脚步突然放慢了。

在这儿也有人知道吗?不要啊。

我盯着地面几秒钟,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面对父子俩:“好吧。我刚刚在小组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决定是我朋友自己做的。我只是支持他的决定而已。说实话,我不想在这里和陌生人谈论这个话题。”

杰克的父亲还是眯着眼睛看着我。他伸出手挠着头。

“我知道,没人能明白。但事情就是那样。我不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辩护。我真的很累,今天过得很糟糕。现在我要回家了。”

他把头歪到一边,接着说:“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皱皱眉头。

“瘸,我发现你走路有点瘸。你住在那个很大的新小区附近,是不是?你就是那个从楼顶掉下来的女孩。3月还是4月的事。”

猛然间,我认出了他:“哦,你是……”

“我是那个急救员,就是我们救的你,我一直在想你后来怎么样了。”

我忽然感到某种完全的解脱。我的目光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脸、头发、双臂,突然异常准确地想起他安慰人心的风度、警笛声和淡淡的柠檬味。我长舒了一口气:“我很好。嗯,不算很好吧。骨盆还没好利索,来了个新老板,简直是个浑蛋。还有,在一个特别潮湿的教堂大厅,我参加了一个悲痛疗愈俱乐部活动,那些人都非常非常……”

“伤心。”杰克帮我补充。

“骨盆会好起来的,显然没有妨碍你的舞蹈事业。”

我大笑起来,不由得发出如汽车喇叭般的尖叫声。

“哦,不是的。这个……这身衣服跟那个浑蛋老板有关。我一般不这么穿的。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哎呀……”我开始挠头了,“真是奇怪,你救了我的命。”

“见到你真好。我们常常无法得知后续的事情。”

“你做得很棒。当时……嗯,你人真的很好。我也就记得那么多了。”

“De nada。”

我看着他。

“De nada,西班牙语,‘不值一提’。”

“哦,那好。那我都收回。不谢你了。”

他微笑着,举起船桨一样的大手。

接着,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冲动:“嘿。”

他转过头看着我:“我叫山姆。”

“山姆,我不是跳楼自杀。”

“嗯。”

“真的,听我说。你别看我是从悲痛疗愈小组出来的,但是,真的——反正我没跳楼。”

他朝我看了一眼,是那种阅历丰富、似乎已经览尽世间沧桑的眼神:“那就好。”

我们相互凝视了一会儿。接着他又举起手:“很高兴见到你,露易莎。”

他戴上头盔,父子俩都上了摩托车,杰克坐在他身后。他们开出停车场,我发现自己一直注视着他们,结果注意到杰克戴上自己的头盔时夸张地转了转眼珠子。我想起他在活动时说的。

主要是找女人。

“你这个白痴。”我骂了自己一声,瘸着腿走到车旁。在夜晚的热气之下,车身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