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乡
往回看去,威尔死后的九个月里我一直是恍恍惚惚的。我说走就走地去了巴黎,待在那儿不回家。自由令我头昏目眩,威尔在我心中搅起的对开拓新生活的向往也让我头脑发热。我在一家外国人常去的酒吧找了份工作,他们不介意我蹩脚的法语。一段时间之后,我的法语竟然越说越好了。我在16街一家中东餐馆楼上租了间小阁楼,彻夜难眠时,就躺在床上听那些夜猫子酒鬼的号叫声与清晨送报纸的声响。
最初的几个月,我的心像褪了一层皮,那原本遮挡一切的薄布缓缓降下,露出世界过于清晰的样貌。我敏感地回应着周遭,有时大哭,有时大笑。我品尝陌生的食物,穿行于陌生的街道,使用非母语与别人交谈。威尔的幽灵如影随形,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借助他的眼睛看到的,耳畔时常响起他的声音。
你觉得那个怎么样,克拉克?
我说过,你会喜欢这个的。
吃下去,试试嘛,来啊!
没有了威尔,没有了每天都会做的事情,我感到茫然无措。我用了好几周,才慢慢接受每天不与他的身体接触的事实。没有了威尔,我的这双手简直毫无用处。从前,我每天都会帮他扣好柔软的衬衫,为他轻轻擦洗那双温暖的手,抚摸他顺滑的头发。我想念威尔的声音,想念他突然的大笑(要让他笑很不容易),想念手指在他唇上的触感,想念他要入睡时眼睑下垂的样子。
那时,母亲被我的所作所为吓坏了。她告诉我,虽然她依然爱我,却没法把这个露易莎和她一手养大的女儿联系在一起。所以,在失去深爱的男人的同时,某种程度上,我也失去了家人。人生的所有关联几乎被齐刷刷斩断,我无声息地漂流于世间,孤孤单单漂向某个未知的明天。
因此,我为自己“演绎”了一种新生活。我与其他旅行者随意交着朋友,却总是保持一定距离,他们之中不乏“间隔年”外出旅行的青年学子,追寻文学作品中的英雄足迹、下决心再也不回中西部的美国文青,年轻的“高富帅”银行家,以及走马观花一日游的观光客……酒吧里总有些新面孔,人们来去匆匆,妄图逃离另一种生活。我微笑,我闲聊,我工作。我告诉自己,这就是威尔的心愿,至少,这会让他感到欣慰。
严冬终于远去,迎来生机盎然的春天。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某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对这座城市再无留恋。至少,巴黎再也不足以留住我。那些外国人的故事听上去千篇一律,令我疲倦;巴黎人似乎不太友好,一天之中,我多次感到自己与此地格格不入。这座城市依旧引人瞩目,然而,它就像一件被我匆匆买下的高级定制服装,虽然外表光鲜华丽,却终究不适合我。我递交了辞呈,开始环游欧洲。
然后,便是人生中最手足无措的两个月。我几乎总是孤身独行;我讨厌每天晚上不知道去哪里过夜的感觉;我时刻都在担心赶不上火车,还有换钱的事情。我无法信任偶遇的陌生人,因此很难交到朋友。而且,我的生活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就算有人问起,我也只能草草地介绍两句。那些重要事件和有趣经历,不可能与任何人分享。
身边既然缺少可以交谈的同伴,沿途的所见所闻便统统失去了意义,不论抵达许愿泉还是阿姆斯特丹运河,只不过是在重要景点的清单上打了个钩而已。最后一周,我一直待在希腊的海滩上。这里让我想起不久前与威尔去过的海滩。我整日坐在一堆沙子上,总有些晒成古铜色的男人找我搭讪,他们似乎都叫“德米特里”。我冷冷地拒绝了所有人,然后努力说服自己,我是在享受愉快的人生。最终,我放弃了挣扎,返回巴黎。我终于明白,除了巴黎,自己无处可去。
我在酒吧一个女同事的沙发上睡了两个星期,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打算。我记起之前曾与威尔谈过事业发展的话题,便写信给几个大学,询问能否去上时装课。然而,由于我拿不出可供展示的作品,所以无一例外地,他们均礼貌回绝了我。威尔离开后,我本来已经申请到一门大学课程,却由于未办理延期,校方转给了别人。学校行政部门表示明年我还可以重新申请,但听他的语气,显然觉得我不会。
到求职网站上搜索一番后,我沮丧地发现,哪怕自己经历了这么多,却依然不够格做那些感兴趣的工作。正当我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时,威尔的律师麦克·劳雷尔先生打来电话,说是时候处理威尔留下的财产了。一个如此完美的逃避借口,而我恰恰需要它。
麦克·劳雷尔先生帮我谈下了伦敦金融城边上一套贵得令人咋舌的两房公寓。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威尔曾经谈起附近街角的一个酒吧,让我感觉住在这儿离他更近了。我用剩下的一点钱做了简单的装修。六个星期后,我回到英国,在“三叶草”酒吧找了份工作,和一个叫菲尔的男人发生了一夜情(当然我不会再见他了)。然后,我便一直等,等着看还会不会有活着的感觉。
九个月过去了,我还在等。
回家后的第一个星期,我没怎么出门。我全身酸痛,动一动就累。相比之下,躺在床上,累了就眯一会儿,要容易得多。吃着止痛药,我告诉自己,身体康复是最重要的。令我意外的是,在这个家里,我的心渐渐放松了下来。离开十八个月,我第一次连续睡了四个小时,在这间伸手就能触到墙壁的小卧室里。
母亲喂我吃饭,外祖父一直陪着我(特丽娜带着托马斯回学校去了),白天我经常看电视,贷款公司和电梯公司的广告多得惊人,似乎永不休止。我在国外才待了一年,电视上竟冒出这么多陌生的二线明星。
窝在家里,就像窝在一个小小的茧中。当然,人生的大问题依然悬而未决。
家里的平静相当微妙,对于可能打破这种平静的话题,我们全都闭口不提。白天,我大量阅读花边新闻,晚饭时说起“那个谁谁谁闹得挺大的,哈?”父母亲往往过于热情地接过话头,评论这个明星有多不检点,说她发型还不错,或是混得挺好之类的。
我们讨论《鉴宝》节目(我一直在想,你妈妈那个维多利亚风的花盆能值多少钱……又旧又难看),还讨论《乡村梦想家》(那个浴室啊,给狗洗澡都不配)。每天,除了吃饭、穿衣服、刷牙之外,我什么都不想,除了偶尔完成母亲布置的小任务(亲爱的,我出去的时候,你可以把要洗的衣服挑出来,白色和有色的分开洗)。
然而,外面的世界如鬼祟的潮水,终将强硬而镇定地侵入屋中的天地。
我听到母亲出去晾衣服时,邻居们在问东问西:“你们露回家了,是吧?”母亲总是千篇一律地简单回答:“是啊,回家了。”我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地避开家中所有看得见城堡的房间。但我心里明白,城堡就在那里,有人在里面生活,而他们与威尔有关。我有点好奇他们过得怎么样。在巴黎的时候,有人转交我一封特雷纳太太的来信。在信上,她郑重感谢我为她儿子所做的一切。“我明白,你已经尽了全力。”但是,也只有这么一封信而已。威尔的整个家庭忽然之间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仿佛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幽灵般的残迹。
如今,我回家了,每到傍晚时分,我家这条街道总有几小时笼罩在城堡的阴影之下,像是对我无声的谴责。
在家待了整整两个星期后,我意识到父母不再参加之前常去的俱乐部活动了。“今天不是周二吗?”第三周,我们围坐在饭桌前,我问道,“你们应该出门吧?”
他们两人互望了一眼。“啊,不,我们在家就挺好。”父亲边说边嚼着一块猪排。
“我自己在家没事的。说实话,”我对他们说,“我现在已经好多了。看电视挺有意思的。”我有着不易被察觉的心思,希望独自待在家中。不过,回家以后,我几乎从未独自待着超过半小时。“真的,出门去开开心吧。别管我。”
“我们……我们不怎么去俱乐部了。”母亲边说边切开一块土豆。
“那些人……太喜欢嚼舌头了,议论以前的事。”父亲耸耸肩,“说到底,还是眼不见心不烦比较好。”然后,饭桌上一片沉默,持续了整整六分钟。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为直观的东西提醒着我原本已被抛诸脑后的人生,这些“东西”穿着用特殊吸汗材料做的紧身运动裤。
帕特里克晨跑时已经从我家门前经过好几次了,直到第四天早上我才反应过来,这肯定不是巧合。其实第一天我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但当时我只是无力地靠着窗户,透过窗帘往外看。他在门外拉筋,跟一个梳着马尾辫的金发女孩聊天。女孩穿一套蓝色莱卡运动服,衣服紧得我都能看出她早饭吃了什么。两人的行头如此专业,看上去,如果再来上一辆有舵雪橇,两人没准就能参加奥运会滑雪比赛了。
我慌忙从窗户那里退后,免得帕特里克一抬头看见我。一分钟后,他俩已经离开了。两人径直沿着这条路慢跑下去,背后的蝴蝶骨不断耸动着,双腿交替弹跳,像一对蓝绿色的拉车的马儿,皮毛光滑。
第二天,我正在穿衣服,又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帕特里克正大声谈论着保持耐力的“肝糖超补法”;女孩则朝我们家投来怀疑的一瞥,仿佛在想,为什么两次都在同一个地方停下。
第三天,他们到的时候,我正与外祖父待在前厅。“我们应该练习一下冲刺,”帕特里克声音很大,“这么着吧,你跑到第三根路灯那儿,再跑回来,我给你计时。两分钟的路程。开始!”
外祖父颇有深意地转了转眼珠子。
“自从我回来,他一直这么干?”
外祖父的眼珠子快转到后脑勺了。
透过纱帘,我看着站在门外的帕特里克。他盯着秒表,比较好看的那边脸对着我的窗户。他穿一件黑色的羊毛拉链上衣和配套的莱卡运动短裤,站在一两米开外的地方。我盯着他,不敢相信这曾是自己坚定不移爱过很久的人。
“继续跑!”他大喊一声,从秒表上抬起头来。女孩像只听话的猎犬,摸了一下他身边的灯杆,又冲了出去。“42.38秒,”等她气喘吁吁地回来,他满意地报出成绩,“只要多加练习,可以再提高0.5秒。”
“是因为你。”母亲端着两个马克杯走了过来。
“嗯,我知道。”
“她妈妈在超市碰到我,问你是不是回来了。别这么看着我,在那个女人面前我没法撒谎,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朝窗边点点头,“这个女孩去隆了胸,整个斯托特福德都在谈论呢。你看那上面都能摆两杯茶了。”她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你知道他们订婚了吗?”
我在等待心痛来袭,但只有一丝轻微的感觉,就像一阵风吹过。“他俩……穿得挺好看的。”
母亲继续站了一会儿,看着帕特里克。“他不是坏人,露,只不过是……你变了。”她递给我一个马克杯,转身走了。
一天早上他又在门口的路边停下,开始做俯卧撑。终于,我打开大门走了出去,靠在门廊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看着他,直到他也抬起头。“要是我就不会在那儿停这么久。隔壁的狗很喜欢这一片儿呢。”
“露!”他大喊,仿佛见到了最不可能出现在我家门口的人。我们在一起的七年间,他每周都要来好几次。“嗯……你回来了……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你出去征服全世界了呢!”
在他身边一起做俯卧撑的未婚妻也抬头看了看我,又低头做起来。是我的想象吗?但她的臀部似乎夹得更紧了。上下,上下,她使劲儿地做着。上下,上下。我发现自己有点担心她那对新做的胸了。
帕特里克跳了起来。“这是卡洛琳,我的未婚妻。”他紧盯我的脸,好像期待看到某种反应,“我们一起训练,准备参加下一个铁人三项。我们已经一起完成两个了。”
“真是……浪漫啊。”我说。
“嗯,我和卡洛琳都觉得一起做点事情挺好的。”他说。
“哦,明白了,”我回答,“还有情侣莱卡运动装。”
“嗯,是啊,这是我们队的颜色。”
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朝空气中微微挥了一拳:“加油啊,你们队!”
卡洛琳跳起来,开始拉伸她的大腿肌肉,如一只鹳鸟般,双腿在身后并拢。她朝我点点头,基本的礼貌还是要保持的。
“你瘦了。”他说。
“嗯,是的。光打生理盐水你也会瘦。”
“我听说你……出事了。”他略带同情地偏偏头。
“坏事传千里啊。”
“不管怎样,很高兴你没事。”他哼了一声,低头看着地面,“过去一年你一定很难过。你的事情……”
对,就是现在这样。我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卡洛琳强忍着不去看我,一心一意拉着筋。接着,我说道:“不管怎样……恭喜你要结婚了。”
他骄傲地看看自己的准太太,万分沉醉地欣赏着她那健美的双腿。“嗯,就像他们说的,对的人就是对的人。”他使劲挤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就是这个笑让我忍不下去了。
“嗯,我相信肯定如此。我猜你为婚礼存了不少钱吧?办婚礼可不便宜,对吧?”
两人都看着我。
“把我的故事卖给报纸算怎么回事?他们给了你多少钱,帕特?几千英镑?特丽娜一直没查出到底是多少钱。不过,威尔的死,够你们买好几套莱卡运动装了,是不是?”
卡洛琳的目光一下子转向帕特里克。我知道了,他还没来得及跟她分享这个故事呢。
他盯着我,脸一下子涨红了:“那事跟我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了。不管怎么说,很高兴见到你,帕特里克。祝婚礼顺利,卡洛琳!你一定是这片儿……最结实的新娘。”我转过身,慢慢走进屋里,然后关上门,倚在门上休息,心还在怦怦直跳,直到确定他们终于跑开。
“浑蛋。”我一瘸一拐地走回客厅,听到外祖父这么说着。接着,他不屑一顾地朝窗口看了一眼。“浑蛋。”他咯咯笑了起来。
我盯着外祖父。然后,完全毫无预兆地,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记得上次这么笑是在什么时候。
“所以你接下来打算做点什么,等你好点以后?”
我躺在床上。特丽娜从大学打来电话,她正等托马斯从足球班出来。我盯着天花板,托马斯在上面贴满了闪着荧光的银河系。想要撕掉的话,估计半个天花板都要完蛋。
“我还没想好。”
“你需要找点事做,不可能永远无所事事地闲坐在家里。”
“我不会的。再说,坐多了屁股会痛,理疗师说躺下比较好。”
“父母想知道你打算做些什么。在斯托特福德是找不到工作的。”
“这我知道。”
“但你一直漂泊不定,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
“特丽娜,我刚从楼顶上掉下来,还处于恢复期。”
“在此之前你到处游荡、旅行,然后跑去一家酒吧工作,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总要想清楚的。如果你不打算回去上学,就必须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我也就这么一说。无论如何,如果你要待在斯托特福德,就得把伦敦那套公寓租出去。父母不可能永远养着你。”
“过去八年都是爸妈在当你的银行,你还好意思说我。”
“我上的是全日制学校,这不一样。你住院的时候我整理了一下你的银行对账单。付清医药费后我算了算,你大概还剩五百英镑,包括法定的病假工资。对了,那些越洋电话是怎么回事?你花了好多钱在上面。”
“跟你没关系。”
“我给你列出了那附近负责租房业务的中介名单。然后,咱们一起商量申请学校课程的事。你想读的课程有人退课了。”
“娜娜,你弄得我很累。”
“整天无所事事没有意义。如果你有事做了,感觉会好得多。”
虽然很烦人,但妹妹的唠叨让我觉得安心。除了她,没人敢这样。父母似乎一直觉得我的内心出了什么大乱子,必须温柔相待。母亲帮我洗好衣服,晾干以后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一天三顿为我做饭。我们的目光偶尔相遇,母亲只是微微一笑,是那种硬挤出的奇怪笑容,包含了我们不愿意与对方交谈的所有信息。父亲带我去做理疗,坐在我身旁的沙发上看电视,丝毫不敢跟我开什么玩笑。只有特丽娜,还像从前那样对我。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对吧?”
我翻了个身,疼得咧了一下嘴。
“我知道,也不知道。”
“嗯,你知道威尔会说什么。你们有过约定的,不能言而无信。”
“好了别说了,娜娜。这次对话结束了。”
“好。托马斯换好衣服出来了。周五见!”她语气那么轻巧,就好像我们刚才在谈论音乐,或是她的度假目的地,又或是香皂牌子。
挂断电话,我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你们有过约定的。
是啊。看看我现在落得什么下场。
虽然特丽娜对我抱怨不堪,但回家这几个星期我还是有些进步的。我丢掉了拐杖,否则总感觉自己像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而且自从回到家,不管去哪里,我几乎都会把拐杖忘在那儿。医生建议外祖父做些日常锻炼,但有一天母亲跟着他去公园,发现他只是去街角的商店称了点猪肉脯,在慢慢走回家的路上吃掉了。因此早上,我常常在母亲的要求下,带外祖父去公园散步。
我们走得很慢,两个人都有点跛脚,而且都没有真正的目的地。
母亲一直劝我们去城堡前走走,“换换地方”,但我没理她。每天早上出门时,外祖父都会坚定地朝公园的方向点点头,不是因为路程会短些,也不是因为离赛马投注站更近,我想是因为他知道我不愿去城堡那里。我还没做好准备。我不确定自己到底会不会准备好。
我们绕着鸭池慢慢转了两圈,然后坐在一张长椅上。春日的阳光水润明媚。我们看蹒跚学步的孩子与父母一起喂池塘里的肥鸭子;看十几岁的小青年,抽着烟,互相大叫打闹着;看恋爱初期心情复杂、若有所思的情侣。接着,我们慢慢走到赌马的地方。外祖父总是赌一匹叫作“摇摆狗”的马赢,然后输掉三英镑。他恼羞成怒地揉皱赌马单,扔进纸篓里。我说我要去超市给他买个果酱甜甜圈吃。
“哦,多脂。”我俩站在面包货架前,他说。
我朝他皱皱眉。
“哦,多脂。”他边说边指着甜甜圈,大笑起来。
“哦,明白了。咱们就这么跟妈妈说,是低脂甜甜圈。”
母亲说过,外祖父在吃一种新药,比较喜欢笑。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我们去排队付款的时候,外祖父还在为自己的笑话笑个不停。我一直低着头,在口袋里翻找零钱。我在想,周末可不可以去花园帮父亲的忙,所以过了一会儿才听清楚背后的窃窃私语。
“是因为内疚。他们说她跳楼了。”
“嗯,换你你也会的,对吧?我反正没法心安理得地过活。”
“她还好意思在这儿露脸,我真没想到。”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知道吗,可怜的乔西·克拉克还没走出来呢。每周她都会去告解。可她有什么好内疚的,又不是她的错。”
外祖父指着那些甜甜圈,朝收银员说:“哦,多脂。”
她礼貌地笑笑:“八十六便士,谢谢。”
“特雷纳一家再也回不去了。”
“是啊,那件事把他们给毁了呀。”
“八十六便士,谢谢。”
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意识到收银员在看着我,等我付钱。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手指颤抖地翻找着。
“乔西[2]不该让她外公一个人带她出来啊,是不是?”
“你不会觉得她会……”
“这哪儿说得清。毕竟她干过这事儿啊……”我的脸很烫。慌乱中硬币哗啦啦全部撒落到柜台上。外祖父还在朝那个一脸困惑的收银员重复着:“哦,多脂。哦,多脂。”等她听懂这个笑话。
我扯扯他的袖子:“走吧,外公,我们该走了。”
“哦,多脂。”他倔强地又说了一遍。
“嗯嗯。”收银员露出善意的微笑。
“求你了,外公。”我浑身发烫,神志不清,几乎要晕过去了。
她们可能还在聊着,但我耳朵里嗡嗡直响,无法听到任何声音。
“再见。”他说。
“再见。”收银员礼貌地回应。
“好姑娘。”外祖父说,我们走出门,走入阳光中。
接着他看着我:“你怎么哭了?”
所以,这就是陷入一场足以改变人生的灾难性事件的下场。你本以为,这是一件只要去面对就能够解决的重大事件:闪现的回忆,无眠的夜晚,往事一幕幕浮现像要将你碾碎;你一遍遍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是否可以做些什么改变这一切……
母亲说过,和威尔在一起,最终会影响我的整个余生。我以为她指的仅仅是我的心理状态。我以为她是指我需要去努力克服愧疚、悲痛、失眠、总是突如其来的愤怒,以及内心不断与离去之人对话的种种不良情绪。但现在,我明白了,后果远远不止于此。在数字时代,那意味着我被永久定格了。就算我自己忘光了整件事情,旁人也绝不会允许我与威尔的死撇清干系。只要有照片和屏幕,我的名字就必定和他连在一起。人们将对我指手画脚,仅仅基于对报纸的匆匆一瞥,更多时候甚至对此一无所知。而我毫无办法。
我剪了个波波头,更换穿衣风格,将曾经标新立异的每样东西都打包起来,塞进衣柜最深处。我学着特丽娜的样子,总是穿牛仔裤配普通的T恤。现在,读到报纸上那些卷款出逃的银行柜员、杀了孩子的女人、消失的兄弟姊妹,我不再像从前一样怕得发抖。我开始换一种眼光,思索在这些白纸黑字之后,是否藏着什么难言之隐。
我对这些故事里的人们有种奇怪的亲近感。我也是个有污点的人了,附近人尽皆知。更糟的是,我自己也开始有这种感觉了。
我把已经剪得很短的深色头发全部塞进一顶小帽子里,戴上墨镜,走进图书馆,尽量避免跛脚走路,咬紧牙关硬撑着。
我经过“儿童天地”那群唱着歌的小孩子,经过一群对族谱特别着迷的人,他们努力想证明自己有那么一点王室血统,然后在本地报纸的架子间找了个角落坐下,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报纸:2009年8月。我深吸一口气,从报纸中间打开,快速浏览面前的新闻标题。
本地男人在瑞士诊所自杀
特雷纳一家称“悲痛时期”需要隐私
斯托特福德城堡管理人史蒂文·特雷纳三十五岁的儿子在“尊严诊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该诊所因为提供协助自杀服务而备受争议。自从2007年交通事故以来,特雷纳先生左半身一直瘫痪。陪同他去诊所的,是他的家人和看护者露易莎·克拉克。后者二十七岁,也是斯托特福德人。
警方正在调查与该死亡事件有关的事项。有消息称他们并未排除起诉的可能性。
露易莎·克拉克的双亲,巴纳德和约瑟芬·克拉克,表示不予置评。
儿子自杀以后,卡米拉·特雷纳决定辞去地方执法官一职。当地有消息称,由于家庭事件,她继续担任该职位显然“不太合适”。
下一幕映入我眼帘的,就是威尔的脸庞,那刊登在报纸上的照片,有种粗糙的颗粒感。他略带嘲讽地微笑着,目光直视前方。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再次无法自拔地被他缠绕了。
与特雷纳先生的生命一起结束的,还有伦敦城成功的事业。那里的人们都说他是无情的资本家,但做生意的眼光很准。昨天,他的同事们排队来表示哀悼,他们对这个人的评价是……
我合上报纸。直到确定自己能够重新控制面部表情,我才抬起头。图书馆里一团忙碌却令人心安,大家都在忙活自己的事。孩子们唱着歌,调不成调,乱成一锅粥。母亲们围着他们,开心地拍着手。身后的图书管理员与同事低声讨论泰式咖喱怎么做最好吃。旁边的男人伸出手指按住一份老旧的选民手册,低声嘟囔着:“费舍尔,菲兹伯恩,菲兹威廉姆……”
而我什么也没做。十八个月过去了,我什么也没做,只不过在两个不同的国家站了站酒吧柜台,剩下的时间就是一味地顾影自怜。我回到从小长大的家里已经四个星期了,感觉整个斯托特福德都在伸手把我拉进去,向我保证在这里我会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里很平静,没有什么伟大的冒险;在人们习惯我之前,我总会经历一些不愉快。但这些都不算什么,你可以和家人在一起,享受他们给你的爱和安全感,对吧?
我低头看着面前这堆报纸。最新一期的头版头条写着:
邮局前残疾人停车处排起长队
我又想起父亲坐在我的病床边,从报纸上搜寻对于我出事的报道,以为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我辜负了你,威尔。我用尽一切可能辜负了你。
我一路慢吞吞走回家。刚走到我家所在的街道,大吵大闹的声音便远远传来。走进家门,耳朵已经被托马斯的大哭灌满了。客厅一角,特丽娜晃动着手指正在责骂他。母亲提着洗碗桶,手拿百洁布,身子朝外祖父倾斜着。外祖父轻轻拍着她,让她走开。
“怎么了?”母亲闪到一旁,我终于看清了外祖父的脸。他正朝我挤眉弄眼,一双眉毛被涂得漆黑,嘴边还有一撇歪歪扭扭的黑色小胡子。
“这种墨迹很难洗掉。”母亲说,“从现在开始,不准托马斯跑到外公睡觉的房间去了。”
“你不要看到什么就往上边画,好不好?”特丽娜大吼大叫,“只能画在纸上,明白吗?不能往墙上画,不能往脸上画,不能往雷诺兹太太的宠物狗身上画,也不能往我裤子上画。”
“我在帮你画‘一周七天’!”
“我不需要‘一周七天’的裤子!”特丽娜喊起来,“就算我需要,‘星期三’也得拼对了啊!”
“别骂他了,娜娜。”母亲说,又斜过身子看有没有稍微擦掉一点,“还不算太糟。”
在这栋小小的房子里,父亲下楼的脚步声听起来有种特别的分量,像一声声闷雷。他快步走到前厅,沮丧地垂着双肩,头发乱蓬蓬偏向一边。“今天我休息,在家里也不能好好打个盹吗?这个家都快变成精神病院了。”
我们都停下来盯着他。
“怎么了,我又说错什么了?”
“巴纳德……”
“哎呀,别想那么多了。我们露才不会觉得我是说她呢……”
“啊,我的老天爷啊。”母亲用手捂着脸。
特丽娜开始伸出手把托马斯推出客厅。“哦,天哪,”她发出“嘘嘘”的声音,“托马斯,你最好马上出去。要是让你外公逮着,肯定就……”
“怎么了,”父亲皱皱眉头,“发生什么事了?”
外祖父大笑一声,用颤抖的手指指着父亲。
一样的“传世巨作”!托马斯用蓝色马克笔画了父亲一脸。父亲的双眼看上去如同被深蓝色海水浸染过的醋栗果子。
“怎么了?!”托马斯一边被拖往门外,一边哭着抗议,“我们一起看《阿凡达》来着!外公说他可以做阿凡达!”
父亲瞪大了双眼,然后大步走向壁炉架上的镜子。
一阵可怕的沉默。“哦,我的上帝。”
“巴纳德,不可妄称上主之名。”
“他把我画成个蓝人了,乔西!我觉得我可以多喊几次‘上主之名’。这是洗不掉的那种吗?托马斯!是不是洗!不!掉!?”
“我们能擦掉的,爸爸。”特丽娜赶快关上了通往花园的门。隔着门还能听到托马斯不停大哭的声音。
“我明天得去监督城堡立新栅栏,还约了承包商。这个样子,我怎么见人啊?”父亲朝手上吐了两口唾沫,对着脸一顿狂搓。遗憾的是,没什么效果,不过他的手上又沾了一些。“擦不掉,乔西。擦不掉!”
母亲的注意力从外祖父转移到父亲身上,用百洁布在他脸上擦洗着。“别动,巴纳德,我尽全力。”
特丽娜伸手去拿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包。“我上网查查,肯定有办法的。牙膏啊,洗甲水啊,漂白剂啊,什么的……”
“不能往我脸上涂漂白剂!”父亲大吼道。新添了“海盗胡”的外祖父坐在角落里,咯咯笑着。
我一言不发,从他们中间走了过去。
母亲右手把着父亲的脸,左手使劲擦着。她转过身,好像刚刚才看到我。“露,刚才没空问,你没事吧,亲爱的?散步开心吗?”家里的每个人突然同时停了下来,朝我微笑着,仿佛在说:“这里一切都很好,露,你不用担心。”我真讨厌他们的微笑啊。
“没事。”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答案。母亲转头看着父亲。
“那真是太好了。是不是很好啊,巴纳德?”
“是啊,真是个好消息。”
“亲爱的,如果你把要洗的白衣服挑出来,待会儿我可以把它们和爸爸的白衣服一起洗干净。”
“事实上,”我说,“不用了。我一直在想,我该回去了。”
没有人说话。母亲不停朝父亲使着眼色。外祖父又咯咯笑了一声,赶紧用手捂住嘴巴。
“不错,”父亲说,尽可能维持着一个脸被涂成蓝色的中年男人的尊严,“但是露易莎,如果你要回那栋公寓,我有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