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王子仍不免痛苦与沉思

这时乐声响了，吃饭的时候到了，两人的谈话就告一结束。老太傅心中不悦，因为他的劝说效果与他原来的目的正好相反。但是人到暮年，一切悔恨都不会长期萦怀，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受的不如意的事多了，新的烦恼也就容易忍受了，或者是人老了不受别人那么重视了，因此对别人也就不那么关心了；也许是因为我们知道死神的手就快要结束人生的一切了。

王子因为那时心目中所见的区域广阔得多，就不能很快地平静自己的感情。以前，他因为自己的天赋生命太长而害怕，因为在这样长的时间里必须受很多的苦，可现在他又为自己年轻而高兴，因为在许多的年月里，可以做出许多事情来。

现在，他既然好像有一根希望的利箭射入了他的心上，他的面颊上就又燃起了青春的火焰，而他的两眼里也重闪起了光辉。有所作为的愿望使他心急如火，虽然他那时还不清楚他的目标或者方法。

他这时不再郁郁寡欢，是因为他自认为具有一种人所不知的、只能隐秘起来自己享受的幸福，所以他在一切欢娱取乐的事情上积极参加，并且努力使别人对他实际上所厌倦的事情感到快乐。但是欢乐的事情从来也不能重复或延伸，以致使人生变得没有空闲；一天里有许多时间，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都不能毫无顾虑地留给个人单独的思考。但是生活的重担轻得多了；他很积极地参加许多宴会、舞会，因为他认为他这样频繁出席，对于他将来的计划是很有益处的；但是他退席的时候却是非常高兴，因为他别有自己的念头。

他主要的乐趣就在给自己设想他尚未见识的世界，把自己放在各种各样的境遇中，遭遇到离奇的险阻；但他的仁慈心肠总使他的设想以扶危济困、破除奸诈、挫败暴虐、普降欢快而告终。

王子就这样度过了二十个月的生活。他热衷于他幻想的匆忙，以致忘了他实际的孤单；在时时刻刻的准备对付人生的种种事件中，却忘了考虑用什么方法去混迹人间。

有一天，王子坐在河岸上，设想一个失去双亲的孤女被一个没有良心的情人骗走了她微薄的遗产，就跟在他后面哭着要求他归还债款并赔偿心灵的损失。王子心中的想象如此强烈，以致他一跃而起，为这个孤女打抱不平。他跟上前去，就像那个坏蛋在他面前一样，奋力追逐。有罪的人当然要全力脱逃，所以王子用尽全力也逮捕不了那个逃犯。但是王子决心穷追不舍，使罪犯疲惫就擒。他一直跑到山脚下，再也跑不过去，才废然而罢。

在这儿他醒悟过来，为自己无谓的冲动而微哂。然后，举目望山，他说：“这就是命中注定的障碍，使我既不能享受人间的乐趣，也不能执行道义上的义务。我的一切希望早就要飞越这个界限，可是我为了实现愿望，却始终是一事无成。”

想到这里，他就坐下来沉思。他想起了自从他决心想逃出这个环境，太阳照耀过他的头顶已有两年。他这次感到了从未感觉过的悔恨。他想到在过去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本来可以做多少事情，而竟然一事无成。他把二十个月和一个人的一生作了一个比较。他说：“人生在世，孩提的无知与衰老的无能可以不算。很长时间里我们不能思考，等我们能够思考了，我们就很快丧失行动的能力了。人类真正有作为的岁月算起来不过四十年。而我已经在胡思乱想中花掉了二十四年。我失去的这些时光是确凿无疑的，因为我确有过这段时间了，但是今后的二十个月里会有什么事，谁能够令我确知呢？”

他这种自怨自悔的心情使他深感内疚，久久不能释然。后来他才自言自语道：“之前的时间会浪费掉，是我的老辈的罪行和愚蠢以及我国荒谬的制度造成的。想起这些我就憎恶，但并不悔恨。但是自从有一种新的光明照耀了我的心灵以来，自从心上形成了一套新的合理的幸福计划，时间就由于我自身的愚鲁而浪费掉了。我已经浪抛了再也不会复得的东西。二十个月我白白地看过日出日没。在这段时间里，幼鸟已经离开了母巢，托身于林中和天空，羊羔们也离开了母乳，逐渐学会了登山爬崖，自己觅食。唯独我毫无进展，仍然没有能力，没有知识。月亮升沉已过了廿余次，她教给我人世的浮沉；在我脚下滚滚流去的河流也等于责备我不应无所作为。但是我却以浮想自饱，对眼前大地的实例，周围行星的教诲都漠然置之。二十个月已经过去，谁能挽回这失去的时间？”

这些悲愁的思想牢牢地束缚住他的心胸；他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决定不再以空泛的幻想浪费时间。这时他听到一名打烂了一只瓷杯的侍女说，不能补救的东西就不必后悔，他就更加强了自己的决心。

侍女的这句话是显而易见的。王子听了不禁自责不曾发现这个真理，他没有听见或考虑到人有多少有用的道理是偶然得到的，而人的神志，由于过猛地追求遥远的景物，反而忽略了眼前明摆着的真情。王子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改掉了他的悔恨，从此把心思完全用在如何逃出幸福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