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历史·都市·民族:新时期女作家群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三节 转向:“史”与“人”

凌力倾向关注宏大历史,从《星星草》到《少年天子》《倾城倾国》《暮鼓晨钟》等“百年辉煌”三部曲,都是在“正史”基础上的添枝加叶。小说中的故事、情节、人物,都是从已有的史实记录中寻找,也是在“真实的历史”允许的可能性范围中虚构,甚至间插史书原文也是常有的手法。在遵循线性、进步的历史观的前提下,凌力的历史创作历经多次转向。

从《星星草》到《少年天子》,是农民起义叙事转向帝王叙事,其本质是历史小说还原到文学层面,确立写人为中心的法则问题[24],是从“史”到“人”的转向。“清史三部曲”中汤若望的描写是这种创作转向的体现之一。

德国传教士汤若望的身体贯穿了《倾城倾国》《少年天子》《暮鼓晨钟》反映明末清初历史变革的“百年辉煌”三部曲,他的形象在不同历史阶段有不同表现。

(1)这庄严热情、水晶般纯净的声音,在这间小小的礼拜堂四壁间回响。主礼的汤若望神父立在圣坛边,身着黑色长袍,头戴黑色小帽,胸前悬着耶稣受难十字架,深深的蓝眼睛、高鼻宽额、线条刚劲有力的面容以及整个身姿,都显示着一种极富感染力的虔诚。

(2)汤若望学着中国人的样子端茶闭目品味之际,一双温软的手臂缠上脖颈,带着浓烈的脂粉香,一个妖艳的姑娘力图挤进他怀中。汤若望大惊,茶盏摔了,热茶溅了一身。他的狼狈相招来一阵大笑……

汤若望指着商人,说着半生不熟的汉语:“你!骗!欺骗!”

他的指责只换来更加放肆的狂笑。汤若望压不住火爆的脾气,怒吼一声,掀翻了桌子,整个船身震动了。

以上两段是汤若望在《倾城倾国》中的身体描写片段。汤若望和明臣孙元化成为朋友,参与到修造火炮、炮台,甚至与一百多名“粉红脸膛、高鼻深目、棕红色鬈发鬈须”的葡萄牙火炮手参与登州作战。第一段描写将汤若望的身体放置在礼拜堂中呈现,突出“传教士”是他在中国的最根本身份。第二段是通过商人的戏弄来突出他作为传教士的品格,也为《少年天子》中劝诫福临节欲埋下伏笔:只有自己品行端正无可挑剔,才能有足够的资本劝诫皇帝。实际上汤若望本人的贞洁和端正,也是他在顺治朝中德高望重的基础。在《少年天子》中凌力展现出他极得顺治帝崇信的情况。他服饰贵重,“头戴蓝宝石顶戴的朝帽,身着绣孔雀的朝褂,项下一挂青金石的朝珠和一枚金色的十字架一同闪亮”,虽已是白发苍苍,但碧蓝的眼睛满含慈和的微笑,在坚持革除不学无术的清朝贵族子弟时,“昂起白发苍苍的头”,展现出“一脸坚决得近于执拗的表情”,面对福临的试探也“面不改色”。在与福临的交往中,他呈现出不卑不亢的身体语言,既是对品行的突出,也是对地位的暗示。及《暮鼓晨钟》汤若望被卷入鳌拜和皇室的权力斗争中,成为清朝保守势力打击汉官、变革倾向的首要突破口,被诬蔑为妖教的教头加以审判。他已是年迈体衰的老人了:“偏瘫的汤若望,由李祖白和南怀仁搀扶着,十分困难地一步挨一步地向前移动。寒风把他雪白的头发和胡须吹得乱蓬蓬的。他是那样消瘦、虚弱、衰老,簌簌地抖动着:手脚在颤抖,白发苍苍的头在颤抖,嘴唇在颤抖。”等到死后数年,仍被康熙念叨“汤玛法无故冤死”,并作为反攻鳌拜党的第一记重拳。从对汤若望身体的描写中可以看出,与部分人理解不同,在小说中汤若望作为“洋人”,在明末清兴这段历史中并非旁观者的角色,也非晚清中趾高气扬的侵略者。从身体描写中可以看出,汤若望在中国的土地上度过了大半生,从热情洋溢的传教者到年迈力衰的老朽,从备受推崇到阶下囚再被赦出,他的身体极大程度地参与了中国历史发展的进程,是历史的亲历者,甚至是牺牲者,他的身体也成为这段历史的一个侧面。对这一身体形象的描写,是对长期被遗忘的史实的重现和还原,体现了作者对历史真实的探索。

“写史”转向“写人”体现了凌力对历史真实多种层面的思考。《星星草》、“清史三部曲”等都以男性为中心,在2008年出版的《北方佳人》中神圣崇高、代表历史进步力量的男性形象被凌力一再消解。

《北方佳人》讲述的是北元1400年至1444年间蒙古王朝更迭的风云故事。作为以真实历史为背景的小说,《北方佳人》无法回避叙事的历时性,奇特的是文本的叙事并未给予读者一种历史发展感,相反汗庭的反复动荡、男人的征战杀戮体现的是历史的重复。洪高娃显然是叙事的核心,她的身体出现在每一次权力更迭的关口,对她身体的渴求成为杠杆撬动着每一个逐权者的热望。在洪高娃去世前,共有六位蒙古大汗出现。每一场汗庭剧变都伴随着对洪高娃身体的争夺。洪高娃为报杀夫之仇,挑拨额勒伯克汗和浩海达裕的关系,引发瓦剌各部各蒙古本部之间的斗争,额勒伯克汗被攻进和林的瓦剌叛军杀死;乌格齐因坤帖木儿汗觊觎洪高娃盛怒之下失手将他打死,顺势称汗;本雅失里怀着“洪高娃属于我”的想法杀回和林城;答里巴汗庭背后的实际掌权者巴图拉和此前几位大汗一样,都想得到洪高娃;阿岱为巩固汗王地位二娶洪高娃……称汗的人如走马灯似的变换,只有洪高娃数十年如一日,青春美艳“一点儿也没变”。衰老是人身体的必然,作者不惜违背自然规律,塑造出一个毫无时光刻痕的女性身体,实际上是强行赋予其意义,将其设定为象征符号。屡次成为男性争夺对象的洪高娃身体,凝聚着性欲、权势欲、财富欲、征服欲等多种欲望的交缠,是男性幻想性、社会性的建构,获得她不仅仅意味着身体欲望的达成,还意味着草原领主地位的确定,是对男性成就的最高表彰。对她身体的渴求推动了北元1400~1444年间的历史发展,洪高娃的身体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成为叙事核心,显著表征之一是洪高娃作为男性欲望投射的焦点及叙事的核心,在所有叙事的关节点(汗庭的剧变当口),都保持着惊人的青春美艳。她也曾历经苦难,被额勒伯克汗关禁闭,被斯琴大哈屯放逐,也曾为强盗夺取沦为女奴,但作者强调的仍是她身体的青春不老。文中借助旁观者的视角多次出现对她青春不老的强调:

(1)塔娜出神地看着主母,怎么也看不出她比八年前有多少改变。

(2)他却一眼就看定了洪高娃,惊讶地笑道:“洪高娃哈屯,你怕真的是仙女下凡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胡子都开始白了,你怎么一点儿也没有变呢?”

(3)他盯着她的目光都发直了,脑子里也空白一片。洪高娃这一声问,才把他惊醒,有些手足无措,有些口吃,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好,好……洪高娃,十年了,你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变!”

在这种对“不变”的强调中,我们看到的图景是,叙事核心(洪高娃身体)固化而稳定,叙事(北元政权更迭)围绕这个核心发生。

《北方佳人》是典型的“讲述战争和征服的故事”,围绕洪高娃和萨木尔的遭遇,勾勒出北元1400年到1444年的历史。女性(洪高娃)是文本叙事的核心,通过她美艳绝伦的身体,折射出男性的利欲熏心,即使是得到洪高娃一生爱恋的哈儿古楚克也不例外。在小说开头,哈儿古楚克是以男性中的翘楚形象出现的,他的身体外形象征了身份和精神上的高贵。“乌黑的剑眉斜插入鬓,眼尾上挑的细长双目星光闪烁,鼻梁又高又直,下面一张轮廓鲜明、形状好看的紧闭的嘴,浅棕色的皮肤细致光润,身姿挺拔匀称,行动表情间时时透露出高贵和优雅。”但这么一个高贵的王子,婚前一再表示竭尽全力保护洪高娃,却贪生怕死,在被大汗设计陷害后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任由洪高娃带着他的骨肉在男人间的辗转,历经战火和屈辱。尽管发誓一生不再亲近其他女性,却还是敌不过“男人总得有个女人”的生理现实,在晚年还嘱咐子孙走投无路时可投靠洪高娃。“他不过是个男人,一个怕死的、好色好欲的、尽人可妻的普通男人!和她一生经历的男人没有不同,论情分和真爱,甚至比不上为她献出年轻生命的博罗特……”当洪高娃认清男性全无不同的身体真相,哈儿古楚克崇高神圣的男性形象随着被撕得粉碎。被蒙古草原上最美丽的女性洪高娃供奉一生的情爱圣殿尚且不堪一击,其他暴虐纵欲的汗王、部落首领更不在话下。黄金家族的额勒伯克大汗在位数年,关注点从不在国家大事上,当哈尔古楚克和阿鲁台报告明朝政局,建议趁机出兵时,他“表情归于平淡,复国大事也好,用阿鲁台做怯薜的小事也罢”,一概用“平静地,甚至带着和善的口气”打发过去,但当提及妻女的宴会打扮时,他立即“兴致勃勃,滔滔不绝”。仅仅是听到宠臣提及洪高娃的美貌,都未见过真容,就“一股热血猛冲上大汗的面庞,欲望在他胸腹间强力冲荡着”,继而想出杀弟夺妻的“精明”计谋。萨木尔的丈夫巴图拉沉稳善战、英俊端庄,“身材如同一棵松树,挺拔又健壮”,有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气魄,决意用实践打破黄金家族才能当大汗的传统。无论从何种角度说,巴图拉都符合历史缔造者的角色,但在他立业征战的野心下,潜藏的是他对洪高娃的觊觎之心,“年轻的他多少次梦想,像所有英雄好汉去远方部落抢夺美女为妻那样,去抢一个洪高娃一样的美人!”无论是已经拥有话语权的大汗还是正在抢占历史高地的巴图拉,都是为了身体私欲制造战争,英勇立功的表象下是奴役弱者的贪欲,宏大历史的真相被无情揭露,历史缔造者们的崇高地位也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