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中冷暖自知的生活——试论《世说新语》中的女性形象
乌兰其木格 王引萍
不同于中国古代其他的文献典籍,《世说新语》在抒写女性的婚姻生活时并不尽然记载她们在婚姻家庭中的日常行为举止,以及在夫权束缚下的归顺和贤惠。魏晋时代,正统的思想禁忌在各种社会思潮的激荡下逐渐松懈,女性有更多的机会展示她们的人格魅力,在婚姻生活中无论她们是幸福还是心存遗憾,都能在相对自由的空间内有一定的“话语权”,可以表达她们的所思所想,甚至她们敢于打破婚姻必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束缚,自择中意的郎君。在与丈夫相处时,她们也不是一味唯命是从,而是坚持自己独立的人格追求,一旦她们意识到丈夫并不是自己的如意郎君时,居然能坦坦荡荡地表达对婚姻的不满情绪和诸多委屈。这与传统女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逆来顺受不同,折射出魏晋女性在一定程度上挣脱了夫权的部分藩篱,拥有新的人生诉求。但是,这并不是说魏晋时代的女性就获得了完全的自由,摆脱了附属地位,而是相对而言获得有限的自由。还有许多女性依然在婚姻生活中有着难以排遣的委屈和隐痛。
一、婚姻中的爱恋与痴缠
《世说新语》记载了很多获得幸福婚姻的女性形象,生动描摹了她们的语言和事例。幸福的婚姻生活让她们拥有愉悦的生活氛围,提供了舒张性情的空间,琴瑟和谐的夫妻关系让这些女性在所爱的男子面前充满了娇憨的情态,留下了许多情趣盎然的婚姻故事。《惑溺第三十五》记载王安丰的妻子常用“卿”来称呼他,在魏晋时代,“卿”作为第二人称,用于称呼对等关系或身份低于自己的对象。王安丰的妻子于礼要对丈夫表示敬重,故不应用“卿”来称呼他。王安丰遵循礼法向她提出以后不要再这样称呼了。有趣的是,她非但未听,反而娇痴的一口气说出了八个“卿”字。面对这样可爱的妻子,丈夫当然没有再坚持自己的要求,只好由她去了。她的言语中充满了对丈夫的爱恋和无伤大雅的撒娇。由此可见,她对这段婚姻生活是非常满意的,她的举动是身处幸福生活中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小女儿情态,表现了对丈夫的情深意切,深情款款。
另一个拥有甜美爱情非常幸运的女性是贾充的小女儿,她可以说是古代大胆叛逆追求自由恋爱的突出代表。贾府的深宅大院没有锁住这个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女子。《惑溺第五》就记载了贾充女和韩寿“先时而婚,任情而动”的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百代之下,她们的爱情仍令后世痴男怨女称羡不已。爱情的开始始于贾女的偷窥,从而对韩寿一见钟情。她并没有耽于等待,而是为爱情采取了大胆的行动,让婢女去向他说明情况。然后他们开始“潜修音问”,最后无所顾忌的幽期密约。“女为悦己者容”,自从获得爱情后,贾女每天都精心打扮自己,孰料,她的父亲从女儿异常的举动中发现了私情。幸运的是,贾充没有像一些封建家长那样棒打鸳鸯两分离,而是成全了这一对有情人,让他们喜结连理。在获得幸福爱情的道路上,贾女自始至终积极主动,果敢地赢得了美好幸福的婚姻。
另一个慧黠的女子虽然没有安排自己婚姻的自由,但是从她在婚礼上的语言和行为来看,她对所嫁之人还是相当满意的。《假谲第九》就记载了这样一个充满喜剧性的故事。温峤丧妇后,想娶聪慧美貌的表妹为妻,同时,他也自信表妹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他,所以在婚礼之前一直秘而不宣谁是新郎,想给对方一个惊喜。谁知,“甚有姿慧”的表妹早已预测到事情的真相,在婚礼上拨开遮面的纱扇,“抚掌大笑”说:“我原本怀疑是你,果然就是你呀。”在这里,读者可以看出,温峤的表妹不仅仅是聪明,更具有率真不羁的性格,她娇俏的言行给婚礼增加了欢乐。虽然温峤预想的惊喜没有成功,但表妹的言行无疑更具有喜剧效果。让读者在忍俊不禁之余,在心理上认同了他们的情感与婚姻,给予真诚的祝福。
同样,因为对丈夫刻骨铭心的爱,有的女性在丈夫不幸去世以后,依然舍不得离开夫家,心甘情愿地为丈夫守寡。值得注意的是,《贤媛第二十九》中郗嘉宾的妻子坚定地为丈夫守节并不是因为社会外在方面的礼教规范,和“从一而终”教条思想的束缚。虽然“从一而终”的伦理规范很早就得到社会的肯定和褒奖,但是魏晋时代,丈夫死后妻子回母亲家再改嫁乃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世说新语》就记载了好几件这样的事情。所以,她拒绝回到娘家,宣称要和丈夫生死相伴是出于对丈夫的深厚感情,是对爱情与婚姻的坚持和坚守。
综上所述,这些女性都获得了幸福的婚姻,享受着爱情婚姻的甜蜜。她们一如一朵朵清丽的花朵,因为得到爱情的滋润,显得更加娇艳和美丽。
二、婚姻中的隐痛与无奈
生活就是这样,有欢乐,亦有痛苦。有的女性能够幸运地获得幸福的婚姻,有的女性则有着所嫁非人的隐痛。面对苍白的现实,也只能委曲求全,充满压抑继续扮演着为人妻、为人母的角色。但是魏晋时代的女性并不是一味的隐忍和卑弱,而是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对婚姻的不满和无奈。更有甚者,直言不讳地宣泄对婚姻的不满。
才女谢道韫即其中的一个典型代表。丈夫王凝之是王羲之的儿子,门第高贵,仕途也比较显赫,但是他一直得不到妻子的喜爱。谢道韫对他不仅是看不起,还流露出嫌怨的意思。叔父谢安对此婉言劝慰,她却回答说自己向来生活在优秀的人物之中,却不料会嫁给这样一位资质平庸的凡夫俗子。古代才女嫁给资质平庸的丈夫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即使遇到卑微庸俗的男子也只能默默忍受。但谢道韫作为名门才女,对婚姻的期许高于一般的女子,嫁给王凝之,她是委屈的、幽怨的。后世李贽评点《世说新语》关于这一条时说“:此妇嫌夫,非真偶也。”婚姻生活中她是一个幽怨的女子,从这一点来说,谢才女的命运很值得人们同情,没有爱情的婚姻怎么说都是不幸福、不完美的。
另一个才女的故事。这个才女阮氏长得很丑,许允与她成婚后竟然不愿意进洞房,经桓范劝解后,许允才进去看她,也许阮氏长得确实有碍观瞻,许允看完后又打算离去,睿智的阮氏便用“君好色不好德”来批驳他的行为,并说自己除了容貌以外,妇德皆备。这使许允有了愧色,对她开始敬重。虽然,最后的结局还是比较令人满意的,可是隐藏在故事中深层的悲哀却不言而喻,他们之间很难用“爱情”二字来概括,更多的是“木已成舟”的无奈与凑合。对许允而言,是既成事实后出于家族利益的权衡和算计。阮氏背后是一个强大的家族,没有特殊的理由是不能轻易退婚的,他更怕像阮氏所说的那样被世人认为是一个好色的男人,深思熟虑后只能生活在一起。对阮氏而言,她没有选择婚姻的自由,嫁给一个男子就要“从一而终”,然而,新婚之夜,即被丈夫嫌弃,其悲凉的心境是可以想象的。凭借才华,她赢得了丈夫的敬重,可是她能获得丈夫的爱恋吗?后来,许允在宦海风波中被杀,阮氏听到这个消息却神色不变,一方面,固然说明她敏慧沉稳,早就料到事情的结局;另一方面,也隐性地传达出她对丈夫其实没有太多的夫妻情爱,他们之间更多的是有敬无爱的平静生活。
还有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故事:有一天,王浑与妻子钟氏看到他们的儿子王济从庭院中走过,他很高兴地说:“生儿如此,足慰人意。”没料到的是,钟氏却并不领情,以玩笑的口吻说要是我和你弟弟生个儿子,肯定比王济还要好。仔细推究起来,也许在钟氏的内心深处真的有暗恋小叔子的情愫。假设她能自主择夫,必定选择小叔子这样的男子为伴侣,但是这并不是说她打算出轨,只是在相对宽松的情况下,情不自禁地流露了一点细微潜隐的情怀,是无伤大雅的调侃。
总之,类似的女性在婚姻生活中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尽如人意之处。在锦衣玉食、名门士族的光环下,发出幽怨悲弱的声声叹息,除此之外,她们不能也不被允许再有什么挣扎和反抗了。时、命、运、父、夫共同决定了她们的婚姻,无论是才女还是平凡的女子,都跳不出早就规范好的妇德之网。就像著名女作家张爱玲所说的一样,女人就像绣在屏风上的鸟,飞不出也逃不走。千百年来,莫不如是。
三、讲求门第婚姻的戕害与束缚
士族在魏晋时代享有诸多特权,他们的权益得到国家法律制度的保障,受到时人的推崇。为了跻身上层社会,许多庶族家庭争先恐后的与士族结为姻亲,因为一旦士庶通婚以后,庶族家庭将会在士族的社交圈里获得一定的礼遇。不可避免的结果就是一些庶族的女子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不得不嫁入士族家庭。
《贤媛第十八》就是这样的故事。李络秀是一个漂亮又有才华的女子,机缘巧合被士族周浚相中,欲纳她为妾。她同意嫁给他做妾,理由是“门户殄瘁,何惜一女?若联姻贵族,将来或大益”。在周家,她生了两个儿子,等儿子们成为达官显贵之后,李氏以命相逼,要求儿子和李家“作亲亲”,这才换来李家在贵族的社交场合获得的礼遇,用隐忍一生换来家族社会地位的提高,李氏由此得到时人的赞美,被选入贤媛的行列。由此可见,当时社会中门第的重要分量。李氏在这桩婚姻中只是卑微的妾妇,细究她的言行,透射出委屈和无奈并始终认为做妾是“屈节”的行为,是不得已而为之。
无独有偶,另一个女性同样因为门第低微而忍受士族之家的轻慢和侮辱。王浑丧妻后继娶琅琊颜氏,她出身并非庶族寒门,也是士族之家,只不过不如太原王氏显赫而已。就在婚礼的当天,因为她是州民的身份,王浑就没有和她答拜,受到丈夫的辱慢,而王浑的儿子王济也以此为由,不拜自己的继母,嘲讽地称她为颜妾。颜氏虽然以之为耻,也不得不忍气吞声,这一切都是因为对方高贵的门第。可以想见,当时颜氏的内心是多么的悲凉和无奈,可是为了家族的利益,也畏于王氏的高贵门第,只能做小伏低继续完成这样的婚姻。由此可见,门第的固有成见令围城中的诸多女性处于被压抑束缚的境遇之中。婚姻,不过是一场赤裸裸的利益交易,女性应有的尊严和情感却被无情地弃置荒野。
(本文发表于《安徽文学》201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