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值得纪念的文字——关于《记念刘和珍君》
“这样一个毕生以文字从事搏战的人,他的形象,其实早经文学本身表达无遗了。世间的纪念物,丝毫也不能为他增添或减损什么,无非是后人的一种感念而已。如果它所激发的不是对真理的渴求,不是奔赴生活的勇气和变革现实的热情,而是宗教式的膜拜,那么毋宁说:我们什么都不需要!”
——林贤治《人间鲁迅》
《记念刘和珍君》是一篇值得纪念的文章。鲁迅先生在这篇文章中纪念猛士,揭露罪行,表达忧愤,呼唤民众,这篇文章兼具深沉情感和理智思考,语言凝练,内涵深刻,章法断续、表达“吞吐”,既是在思想内容方面可以振聋发聩的力作,又是言语表达方面值得揣摩研析的精品。
为了赏析的便利,可以分文章为三大板块 :一、二两章为第一板块,三、四、五章为第二板块,六、七章为第三板块。
第一板块主要是交代写作本文的缘由。
一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段祺瑞执政府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十八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作者有三次写到“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共表明了写作本文的三种意图。因程君的正告和刘和珍生前的爱好,第一个写作的缘由是借此表达对死者的纪念;“庸人”“偷生”“维持”着“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写作的第二个缘由是想唤醒民众改变世界;两个星期过去了,非人世界里的“救主”——忘却,这个民众麻醉自我的法宝快要来临了,第三个写作的意图是提醒人们,记住牺牲、记住恶行。
一方面觉得确实“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另一方面内心还处在激荡复杂、难以平复的状态,这种“梗塞”致使表达有了“阻隔”。情感的洪流挟持笔墨,于是就写下了“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这样的句子。
“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这些抒情的句子,是独特而深刻的“鲁迅式”表达,不好理解。这里用以表明自己内心的词语有:痛、悲哀、悲凉、哀痛、苦痛。痛来自“四十多个青年的血”,这是刻骨铭心的悲伤和痛苦;悲哀是因为“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这是一种透心的冰冷和绝望。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先生在这里说“我已经出离愤怒了”, “出离愤怒”是不愤怒了吗?显然不是。那“出离愤怒”是怎样的心理感受呢?彻骨的疼痛中,阴险恶毒、令人心寒的论调带给人的已经不是“愤怒”感了,这种感受绝不是平常的“愤怒”,是一种让人无法接受难以化解的、凝重而沉痛的“浓黑的悲凉”。这让人深陷其中难以解脱,苦苦挣扎、深深体味的“浓黑的悲凉”是“最大的哀痛”,也是“苦痛”。
当然,这几句话不止抒情,更是鲁迅先生痛苦但坚决的表态。他说要“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要“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即使是“非人间的浓黑悲凉”,即使处于“最大的哀痛”和“苦痛”,也要“深味”也要“显示”,绝不逃避,要与“它们”展开一个人的“搏战”。这种勇毅之气,恰是死难的刘和珍君等人的精神特质。所以,这才能当作“菲薄的祭品”,可以“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幸福”来自非“庸人”式偷生,是一种可以睁着眼睛追寻真正人生的觉醒状态。
三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赁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学校恢复旧观,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四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群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第二板块是记叙,追忆纪念和叙写事实的用意是揭露恶行。对于烈士,作者深情回忆、真诚礼赞。说刘和珍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甚至不惜自我贬抑为“苟活到现在的我”以突显她,说“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 !
但对于凶残的执政府和下劣的流言家,作者带着强烈的愤慨进行了有力揭露和批判。针对“暴徒”和“受人利用”的无耻谰言,先生在追忆中反复提及刘和珍“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的形象特征,并且特意说明她是“欣然前往”的,回击了污蔑,戳穿了谎言。对执政府的暴行,作者在文中详细地进行了记录。不仅指出,“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而且还向世人揭明,这是一场有指挥有预谋的残杀:因为“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 “其一是手枪”, “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 “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作者对卑劣的暴行进行了无情地嘲讽和指斥:在“三个女子”的“从容地转辗”和“枪弹的攒射”这种对照中,用“屠戮妇婴的伟绩”和“惩创学生的武功”这样的语词,讽刺挖苦了施暴者的可怜可耻、可恨可笑。言之不足,又用一句独立成段,对杀人者狰狞丑陋的面目加以特写:“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我们试着补上这省略的意思,那就是“不为可耻而可耻,反而满面血污地昂起可耻的头,这是怎样的一种可耻啊!”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凝练的表达中含蕴着丰富深刻的思考和情感。作者因为无以复加的愤慨,把段政府和流言家的卑劣言论各用一句话独立成段,造成让人触目惊心之感。然后抒发自己的所思所感。“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工整中有递进,加上一声反问,体现了内心再一次被激荡起来的情感怒涛。作者在此深刻地指出:统治者一手举着屠刀杀戮小民,一手又制造罪名诬赖好人,“打棍子” 和“泼脏水”齐头并举、双管齐下,残酷的专制镇压和可怕的思想控制两手抓,两手硬两手毒、两手阴两手狠,恐怖造就了怯懦,怯懦只能沉默,长期的怯懦和沉默又助长压制的胆量,此消彼长中,受损害的一方只能是愈发怯懦更加沉默进而衰亡、灭亡。因此,才发出了焦虑而深切的呼喊和期盼:“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反复的呼喊,是因为感到这种沉默的压抑、危害,内心焦虑,对举两种结果而把“爆发”放在前面,显然是期盼和召唤。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
四月一日。
这一板块是对刘和珍等人死难意义的思索和揭示。
“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为什么是“很寥寥”?因为作者不赞成这种徒手请愿流血牺牲的斗争方式。“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作者以比喻的方式说明了人类历史前进的不易和代价之大。干脆将请愿排除在外,是因为作者清醒地意识到青年生命珍贵,不能再白白牺牲。
反对徒手请愿,是说这种斗争方式不可取。但烈士们的牺牲是有意义的:“托体同山阿”,旧影永存死得伟大;留下勇毅,带来希望,激励猛士。烈士的鲜血并没有白流!先生并不只是一个会悲痛和愤慨的正直文人,他在鲜血淋漓中思考,他“又为斯民哭健儿”的时候,“心事浩茫连广宇”,他悲愤交加的同时又能“出离”,还在教导人们讲究斗争的方法,召唤民众在勇毅的猛士精神激励下奋然前行。
但是,先生还是难以抑制悲痛的心情,所以他说:“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全文之所以章法上断断续续,表达上吞吞吐吐,就是因为情感的激流和思考之间相互交织夹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