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行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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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朝那城边

一直以来,不知为什么,在我的感觉中,古老的城池是一片灵魂难以抵达的地方,遥远而神秘。

茹河流经彭阳城,却绕开了古城镇,与秦汉长城擦肩而过,遥遥相望。也许是流水的柔弱和温婉,接受不了这雄关险隘的狂野与粗粝,她选择了另一条路途,继续往前流淌,寻找属于灵魂的辽阔、宁谧、静美的世界。

在彭阳古城镇远望,隐约发现远处的土城墙,突兀,高绝,在空旷的戈壁上迎风独立。狼烟散尽,城墙已没了那种睥睨一切的伟岸,唯剩下孤独与落寞,遥望千秋,地老天荒。如果再远眺,那里就是苍茫的西地平线,目光尽头是迷蒙如幻的西风落日。

多少年来,古城镇的一座城池,让很多史学家纷至沓来。它的神秘,让一座千年古城遗址被一次次地被翻阅、审视、评论,寻找一座古老的城池,慢慢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1979年,在古城公社附近出土了铜鼎一尊。史学家经过细致的鉴定发现,这座西汉初年铸造的鼎上篆刻着一系列清晰的铭文,其中刻着鼎所在的地域——“朝那”!

正是这尊鼎将一个神秘的古城、神秘的文化展现在我们世人的面前,这尊鼎被考古界定名为“朝那鼎”。后来,考古人员在古城遗址进行了细致的发掘,发现该古城文化层深达四米,古城遗址下层为汉代砖瓦的堆积层,北京大学考古系教授王树林到古城实地考察后,结合史料记载与考古实证,确认现今的彭阳县古城镇境内的古城遗址就是汉代安定郡朝那县城的故址,后来,这一论断被我国史学界所公认,成为宁夏境内赫赫有名的文化符号。

当我静静地站在这座古城遗址的上面时,我感觉遗址的发现似乎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说它的发生是偶然,正是这座古城在默默沉寂几千年后被揭开了面纱,被挖掘、被抛去厚厚的尘土、被鉴定、被定性……这些种种的过程,没有什么规律可循,似乎林林总总带着很多的偶然性。它又好像也带着必然性,每一个历史的背后总有一段故事被掩埋在土地之下,不管是缠绵悱恻的爱情,抑或是烽烟四起的硝烟战争,总有一天它就会被揭开谜团,解说故事,甚至告诉人们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茹河三水自交流,

天设危城水上头,

断壁悬崖多险要,

荒台废址几春秋。

(明·陈诚《朝那城》)

四面壁立险峻的土崖,一条逼仄的通道,崖下是湍急的河流。看着朝那古城,默咏着明朝吏部官员陈诚的《朝那城》,不由得不佩服其对朝那古城精彩的描绘。从狭隘的通道进城,满天的泥土裹挟着千年的气息迎面扑来。

朝那古城址居古城川正中,茹河北岸,这里三面环山,峰峦叠嶂,为通往古长安的要冲。

我似乎看到曾经的历史一次次在慢慢地演绎。据史料记载:朝那古城地势平坦,其平面呈长方形,城依东西南北开四门,沿朝那城墙外四周辟有护城壕堑。

当我再一次地翻阅起当时的历史,我似乎隐隐约约看到了朝那古城的沧桑感。汉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率领十四万骑入萧关,北地都尉孙印碧血撒疆场,朝野震动。当时汉武帝已经意识到北地与陇西二郡之间控制力量的相当的薄弱,一旦西北咽喉一破,匈奴便直逼长安。为了加强管理和防卫,以抵御沿边匈奴的入侵,汉武帝元鼎三年,汉武帝下令将北地郡的一部分划出,另置安定郡,隶属二十一县。安定郡的设置,成为固原历史上第一个州级建置。高平县城(今宁夏固原县城)为安定郡治所,成为全郡政治、军事和经济中心。在今彭阳古城镇设隶属县,名朝那县。

几千年后的一个秋风萧瑟的下午,我站在古遗址的土垣之上,古老城墙的护城河倒映着我的身影,我感觉到须发是斑白的,循着如流水的纯朴古歌,我们不禁要问:是不是古老繁荣的西部风情,陶醉了诗人?

历经沧桑的朝那古城,作为当时西北军事要塞,而今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威严,当年的边陲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地位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但城中规划整齐而错落有致的古街古巷在用一种无声的语言向世人讲述着过去曾经辉煌的历史。

悲凉,沧桑。这种悲凉和沧桑从迈进朝那古城的一刹那,就刻进了我的心灵,并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深根。入口处,兀立着两截土墙,粗糙,凹凸不平,墙壁上横刻着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刻痕,这些深浅不一的刻痕,是岁月年轮的印记,它是朝那古城苦难和兴衰的见证。

走上长满艾蒿的土垣之上,走在朝那古城纵横交错的丁字路上,这一条条不起眼的巷道,曾经是战争的沙场。手摸着低矮的城墙,隐约中感觉滚滚的历史尘烟,我不禁想起几千年前冷兵器时代那些血肉横飞的战争,清晰如昨,历史过于沉重了,不由得让内心一种隐痛开始悄悄地蔓延……

风静静地轻抚着我沧桑的面庞,我感觉到阵阵的冷意,现在我已经很难分辨这冷是来自风还是来自历史的沉重感,几千年了,风,紧一阵,慢一阵,不停地吹着,吹过汉唐、刮过明清,吹得我的心好冷好冷。

路两旁全是衰败的土墙,默默地站着,我想这一定是古老士兵留下来的骸骨正无言地看着我,没有一丝表情。岁月变迁,他们看过的东西太多,经受的太多了,他们早已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埋到心灵的深处,变得淡泊,变得惜字如金了。我把目光投向漠然的土墙,投向那些低矮,破旧的泥洞,这些泥洞就是土墙的“眼睛”吧,我努力地想用目光去和它们沟通,试图通过这些“眼睛”窥探到古城的内心世界,去解读,去了解它们。但这些“眼睛”太深沉了,不露声色,让我无法从中得到任何一点我想要的东西。

城外的麦田,漫过田野,宛若新酿的米酒醉了我这一个几千年后的寻访者。站在历史滚滚而去的垛口,朝那人以山一样的宽阔的胸腔容纳了古城的一次次硝烟,也留下了历史深处渐行渐远的脚步,留下了一首首心潮澎湃的诗句,在这里传唱千年。

离开城门继续向北行走,不远处便是山坡。这里有几座墓碑。墓碑东倒西歪,陷入淤泥较深,看去好像有些已经被移动过。轻轻弹去上面的淤泥,碑文清晰可见,有中华民国的,有大清的,甚至还有明朝的。碑上的字体显得苍劲有力,挥洒自如。想必是近代一些文人墨客在此留下的笔迹,他们看到古城被遗忘在西北一座无名的角落,内心又是何等的惆怅。

可是,如果我就这样匆匆走了,心里肯定会留下遗憾的,我选择了留下,一座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半个小时,能看到什么,读出什么来呢?

此时此刻,我只好借助自己的想象,让思绪穿越几千年的时空,回到了唐宋,回到秦汉时的朝那古城:残垣断壁复原到了原先的模样。朝那古城再现了——这里是一个大客栈,住着南来北往的商贾,住着满腹诗书的文人墨客,也住着那些被谪放的官吏;这里是一个酿酒的大作坊,酒自然就是米酒了,浓醇的酒香一直飘满了整条街巷;稍远处,是一所大院子,就像北京的四合院,或者南方乡村的连栋屋,里边住着五六户或者十多户人家,大人,小孩,男的,女的,大家在这栋大院里一起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繁华热闹的都市当然少不了酒店,那可是英雄,文人墨客和侠客最喜欢去的地方,那就把前面那截土墙还原成一个酒家吧,店门前,立起一根旗杆,高高飘着“酒”旗。街上也不像现在只是我一个人,而是挤挤挨挨满街的人,汉人,西域人,穿着袈裟的佛门中人,它们有的骑马,有的骑驴,着装鲜艳,妩媚如花的姑娘,高鼻浓眉的英俊小伙子,当然还有执戟持刀的兵卒……

然而,这样的想象苍白无力,根本无法走进古城深处……

这时,一个“堡垒”似的大土墩,突然出现了。相比前面看到的残垣断壁,这个“堡垒”显得很完整,它有两个门洞,有一个瞭望孔之类的小洞。这个“堡垒”和那些土堆不同的是它的下方是用土砖砌成的,形状类似于现在的碉堡,这是当时人用来抵挡外敌入侵而修筑的防御工事吧。

朝那古城,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出现个“碉堡”毫不为奇。

再向前走,前方出现了一块空旷地,尽管,稍远的地方依旧是残垣断壁。走近一看,那块空旷地并不是一块平地,而是一处地下建筑物。一道楼梯,可直通地底。我沿着台阶下去,上面强光照耀,燠热难耐,一到地下,顿感凉爽袭人。楼梯尽,地底豁然开阔——一个大约四五十个平方的长方形空地出现了,其形状颇似现代家居中的会客厅。走进去,我看到一方土墙上,凿出了两个洞室,洞里十分宽敞。这个结构和设计形似现在一厅两室的房子。其中一个洞的洞壁上,还凿有一壁龛,壁龛用来供放什么,佛像、神灵、先人的灵位,还是别的什么?

我坐在台阶上,和朝那古城直接接触,去触摸它们内心的最深处,我用手摸了摸那些泥土,泥土干燥坚硬,我把脑袋抵靠在粗粝的泥墙上,闭目静听。这时,我从那厚厚的泥土中,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呜呜”声,这声音来自远古,来自深厚的泥土,就像劲风刮过荒漠发出的叫嚣……

走朝那,体味的是一种天地悠悠、怆然泪下的感情啊。

千年古城,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不解之谜——朝那古城的建筑为何一半建在地下;古城里为何会有二百多个坟墓,还有我刚刚听到的那离奇的“呜呜”声……尽管,这些谜无法解开,但这些谜,无疑,也为古城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和无穷的魅力。

沿着土路,最后,我登上了朝那古城的最高处。

整个朝那古城一览无遗,尽收眼底——四周,残垣断壁密密麻麻林立,这大面积的残垣断壁在远处的戈壁荒漠和蓝天白云的衬托下,使朝那古城显得更加荒凉和沧桑。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这个繁华的城市灰飞烟灭,谁是这个荒凉和沧桑的制造者?

这个问题不难解答,历史早已有了记载,那就是战争。

自秦汉年间兴建,到1383年被十二万蒙古铁骑所毁,其间,朝那古城历史上有记载的战争就有六七次之多。站在高台上,我仿佛清晰地看到了蒙古铁骑攻破朝那古城时的景象。

凶悍的蒙古骑兵骑着马,挥舞着刀、剑,在古城逼仄的街道上横冲直撞,他们在任意地烧杀掳掠,交河上空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手无寸铁的亡国者在蒙古骑兵的追杀下四下窜逃,惨号声、哭喊声惊天动地,古城里尸体堆积如山,交河里血流成河……

这是朝那古城的悲哀,也是人类历史上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疤。纵观漫长的人类历史,被战争摧毁的城市何止朝那古城一个,迦太基、卡巴杜西亚、雅典、敦刻尔克……战争,实在是人类文明和进步的阻力呀。

世界上自然灾难并不可怕,最可怕的往往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自己,是人的贪婪,兽性,恶的因子。人类只有不断地反省自己,抑恶扬善,我们的世界才会充满友爱和平和自由。

望着眼前这片废墟,仿佛又听到那“呜呜”声,这是朝那古城在哭泣,然而这样悲哀的哭泣声被泥土埋得太深太久,不容易让人听到,可是它却一直存在,上千年过去了,还依然呜咽不断……

以史为鉴,也许,这就是朝那古城存在的最大价值。

来到朝那古城,不得不想起朝那古城的一位名士,一个影响中国医学历史的医者:皇甫谧。

皇甫谧为西晋名士,安定郡朝那县人,字士安,自号玄晏先生,他生于东汉建安二十年,一生经历了东汉、曹魏、西晋三朝七帝,卒于西晋武帝太康三年。他被誉为中国针灸的开山祖师。

说起他的经历,总是带着许多神秘的色彩。皇甫谧五岁时被过继给叔父,迁居新安。生逢乱世,又迁转不定,加上叔父叔母的过分溺爱,使他少年时期本应得到的良好教育受到影响,以致贪玩不羁,无心向学,几近弱冠之年,还未精通书。后在其叔母宽严相济的授受下,他才埋头经籍,乐此不疲地追求学问,终成一位大器晚成的集大成者。

皇甫谧虽然出生在一个重文尚武的封建官僚世家,但他从小就喜欢深入寻常百姓家,这使他对平民百姓的疾苦特别的了解,也亲眼目睹战乱与灾荒把百姓置于无法生存的境地,而当政者无动于衷,无所作为。这些残酷的现实,让他深恶痛绝。但身处乱世,他只能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为天下苍生请命。

之后,他开始积极进取,编撰《帝王世纪》等书,旨在为民请命,希望当政者有所借鉴,善待百姓,使国家长治久安。或许由于生逢乱世没有遇到施展才华的政治空间,当时的朝廷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或许他本来就不具备一个政治家的素质,不可能在政治上有大作为。所以,他没有什么功垂史册的政绩,不是以一个政治家名传后世,这是事实。

皇甫谧对后世的贡献主要在针灸医学方面。皇甫谧中年时期右半身瘫痪,又逢三国之间战争经久不息,灾荒瘟疫连年,百姓挣扎在死亡线上。面对无力回天的现实,他无奈选择了从医,去医治那些在战乱中创伤的人民,也只有深研医道,拯救百姓于疾疫之中是唯一的选择。他千方百计收集、借阅先秦两汉的医学书籍,隐居山村,研习不辍,历经二十六年时间,终于完成了我国最早的针灸专著《针灸甲乙经》。

近年来,对皇甫谧生卒之地众说纷纭。但他的学术贡献和精神遗产,特别是他在针灸方面的突出贡献,不仅开创了世界针灸学发展的新时代,而且影响到其他社会事业的发展。

是的,当我踏上而后又离开朝那古城的时候,我内心是惶恐的,当古城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遗迹、每一个故事都组接成一个整体性的无奈和悲凉时,那些被深深埋在地下的豪情壮志也一一消退了,留下来的只有一次一次的感怀。

一座古城,宛如一段历史的文化丰碑,他用沉重的力量,将隐匿的精神文化展现在世人面前,那些古老沧桑的面颊上满是血、满是泪、满是苍凉的记忆、满是难以忘却的伤痕,让每一个来这里的人都无法承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