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雪
印象中她总是笑着,就好像这世界没有哀愁。
有天傍晚她的电话穿越了漫长的荒野,掠过了消瘦的远山和浅薄的云,就好像两个散落人世的灵魂,在某一刻连上了透明的线。
“给我讲个故事吧。”她轻言细语地说,像是刚睡醒,又像是很久没睡。
“惯得你。”他没好气地笑骂,却紧接着清了清嗓子。
他跟她说起他的梦境,说起沿途不着边际的好多荒芜,逻辑在描述里逐渐错乱,时空都坍缩重叠在一起。她饶有趣味地听着,像屋檐下托着腮帮子晒太阳的猫,试图从毛线球里抽出完整的脉络来,即使它一开始就并不完整。
薄暮傍晚,隔着冰冷的屏幕,只听着声音,却就像看得见神情。仿佛小心翼翼地推着桌角边缘的玻璃杯,推到一半悬空的时候停一下,在看上去极其危险的地步把它拽回来,有种落霞般沉稳的救赎感。
那时候时空好像不那么真实具象,岁月还像是从湖蓝色瞳孔里驶出的游船。墙上挂着上世纪某场演唱会的海报,贾斯汀比伯年少气盛的笑容和台下翻腾的灯海,点燃了风生水起和势不可挡的潮流。而周游那时候还是住在幽蓝洞穴里孤独的象龟,在辽阔的海岸缓慢地爬行。
他其实不记得怎么遇上的她,在并不璀璨的年头,她却意外地对他印象颇深。在她之前,周游从来想不到,自己平淡无味的人生,在他人眼中也有流光溢彩的时候。
她像森林里的野兔一样撞见他,忽然出现又常常不见踪影。在他的世界里,她一开始仿佛是活在留言板里,从歌词到骈句,收集了好多他不曾见的温柔,用搪瓷杯盛着冒热气的水递到他面前。
“承蒙你出现,够我新鲜感好多年。”
“一想到我一想起你就很开心而你却没有,就觉得对你很不公平。”
“祝我们相见不晚,欢如平生。”
留言一条条,一页页,一年年。他从未在现实世界里见过她,却不知不觉间已经和她认识很久。忘记了信任是如何建立的,也许不过只是聊了聊无法和别人诉说的心里话,只是给了对方一些艰难日子里不掺表演的寻常鼓励,只是长久的没来由没去向的陪伴。
就像鱼寄居在海螺壳里住久了,即使干涸搁浅在里面渴死,也不愿出来。冷漠的灵魂彼此之间辨认出相似的为难和矛盾,竟然首先想到的是为对方取暖。
周游还记得后来第一次见到她。
是在一个KTV的包厢里,很晚的时候他打车急匆匆地来,赶来见她一面。她带了闺蜜,进了包厢他一脸茫然地坐下来,不知道该叫谁。
戏剧性般的尴尬,对方两个人也没有人介绍一下,一个人唱歌一个人嗑瓜子,留他正襟危坐不敢喘气。他下意识觉得唱歌的人和想象中的她更为接近,但事实证明恰恰相反。
她尴尬得都磕起了瓜子,他早该想到的。
绵羊般茂盛的绒毛铺满了梦境的背景,她的短发并不像他设想的那样温驯。或许意料之外才恰到好处,一腔诗意撞了江南烟雨,总不似大雪纷飞来得动魄惊心。他记得那日天青,记得昏黄的路灯和她紧张兮兮的笑容。
生日那天的饼干,平安夜的苹果,那些回到教室桌上摆放的匿名的小礼物,曾带给他的生活一些措手不及的色彩。
“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我要忘了你的眼睛。”
岁月流逝得像闪烁的星尘,改变了很多人很多事。周游从来都谨慎,如履薄冰地行走在时间的边缘,希望能藏进人群里谁也找不见。
可是她偏偏特别,从人群里一眼就找到他,跟故作冷漠的他说了好多好多的话,非要让他体会到,被人当作太阳去仰望的心情。
这样真是不好。最终他于她的眼里迷失,变得越发自负,而她终究成为了他自负的胆量。
所有人都在往前拼命地走,仍然追不上时间。周游常常梦到被遗忘,被远远抛在后面,没有人理会跌坐在地的他。身旁经过好多熟悉的面孔,可是看着他的时候都再也没有笑容。
这些人里从来都没有她。
她给了他一种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底气。一种他难以解释的自信感。他常常觉得自己有一天会怨恨自己,却没来由地觉得她永远不会。他可以承受得起成长的重量,可以不顾旁人的眼光,可以一个人走过漆黑的长廊,摸索着找到梦的出口。因为他始终确信,这世界上至少有一个角落是属于他的,至少有一个人还会对他微笑,一边嘲笑他一边表达着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
有一个人诚心待你好,仅仅因为你是你。这是他梦寐以求,而又早就拥有的。
山有白榆,合日落,并冬河,涔涔落入晓。庭外秋早,钟未报,枕尚消,梅雨催人老。还忍笑,寒衾卷碎语,瞒枝照深居。今来雪,若无你,白头本容易。
挂了电话,眼前浮现起她气急败坏的表情,他嘴角上扬,朝天边的落霞挥了挥手。
想起她的时候,他也是真的很开心。
他没有多好,从来没有。可是因为她觉得他很好,他忽然觉得,有变得好一些的责任。
这世界多少有些蛮不讲理,你要是累了,就来我这里坐坐,无论何时,我会先在门前执帚扫雪。他写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无论何时,是前半句话的状语。
彗星的尾巴会消散,漫长的岁月终将有它的尽头。有一天少年不再是少年,太阳也会熄灭它的光。
但他还是会固执地看书写信,会一通电话就满世界乱跑着去见她,会哭笑不得地聊着天,最后礼貌地服软先跟他的小朋友道晚安。
想成为温暖一点的人,不为了这个世界。
那天初雪,皑皑薄雾,银装素裹,鹅毛飞舞。他总在抬头这样的时候想起她,好多感动和窃喜没有让她知晓,他偶尔也问心有愧。
梦里的楼道曲折,她崴了脚走得艰难,他哼着歌从旁一闪而过,电光火石间还挑着眉毛看了伤员一眼。这次他反应迅速,转身朝她做了个鬼脸,然后假惺惺地问她需不需要人扶。梦中的她真实地落荒而逃,而他忍笑目送。
周游歪着头放在胳膊上,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雪三三两两掉落下来,为想一个形容词头疼。翻遍繁复的文法,在形容她时,都显得词穷。
明明满是烦恼,却拼命希望别人比自己更开心。不算坚强勇敢,却也绝不脆弱。非要说起来,那只能是———
你见过温柔的雪么?
「今でもあなたは私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