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惊蛰
那日惊蛰,蛇虫横行,空气中弥漫着雄黄的味道和艾草的熏香。他忘了是不是有人拽着他走,只记得他扭着头,用别扭的姿势望向天边清凉的烟火。天空好像是绯红色的,有些渐变的霞,幻化成崇山峻岭,落在云上扬起了尘埃。
匆忙,是他对青石板路上行走的人们唯一的印象。
他绕着湖泊转圈,未修剪的杉木长势过盛,干预着湖边小道,垂下的丝缕潮湿密集,看着干净,却也没人愿意碰它。
很快就看见了,从湖边杂草丛生的角落浮现,暗自游曳,攀缘而上的生物。它缓缓地浮上岸,曲折地缠上老树粗壮结实的树干,灵活地摆动头颅,黑褐色的,鳞片交叠状的头颅,变换着方向。
它的身子跟古树饱经磨难的黑褐色几乎融为一体,若不是偶尔吐着淡红色的信子,顺着看到它尖锐阴森的眼睛,很难辨认出来。
但与之相对的,一旦认出了,就很难把它和树看作是一体的。
当周游发现它并非孤身一人时,已经没有退路了。巨蟒有着粗壮树枝一般、盘口似的粗细,肆无忌惮地沿着曲线滑行过青石板,从一棵树稍到另一棵树。树梢被压弯,树枝被蛇身缠得扭曲变形,发出临终挣扎的声响。
恐惧原来可以如此具象,阴险、冷血、疼痛、神秘、猝然集中在一种生物身上,一时扼住了周游的吞咽和呼吸。
但恐惧不止如此。
感觉到脚底有异物作祟,他赶紧脱下鞋子,扯下袜子。有线状肉色的虫子绞结着钻在他脚底各处,都还在动弹,恶心地转动着长长的头,还能看见细小的牙齿和尖刺。顾不上脚底的烫伤感和出血,他开始疯了一样地把这些蛆一样的长虫从皮肤上剥落。另一只脚也有,裤管里也有,有的还在努力地钻动,试图钻入他的皮肤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爬到身上的,也不知道身上还有多少,有没有已经进入皮肤的,这种未知的恐惧感是最可怕的。这些像是蚯蚓一样的虫被他摔到地上也没能立刻死去,令人作呕地翻转腾挪着,试图解开彼此之间混乱的缠绕。
他周围的地面很多被他扔下来的虫子,使他都不敢站立不动。可是巨蟒就在前后,甚至在默默无声地越爬越近,他也无处可去。
他看向了旁边的湖。
跳进去。他心里有个声音提醒他。可他不敢,巨蟒都是从湖里游出来的,不知道安静而浑浊的水面下究竟还有多少潜伏的修长黑影。跳进去面临的恐惧,跟他站在原地相比,实在说不出哪个更多。
他未尝想过他也会绝望,五脏六腑都因空洞的寒意而觉得疼痛。蛇绕着圈子从他身旁滑过,鳞片和角质在石板上划出刺骨的声音,钻进他无处可躲的耳朵。细长繁多的虫子在地上爬行,他重新穿上鞋去踩,鞋脏了,也无法碾尽所有的虫子。仍有在践踏下爬行的虫子展现着让人厌烦痛恨的生命力,还有些黏在鞋底,还带有些微的移动。
周围没有别的什么人,所以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呼救。被恐惧的浪潮一口吞下,他丧失了应有的危机感。
清理掉了一片立足之地上的虫子,他甚至开始麻木地想,多少年才能长出这么大的蟒蛇,藏在这湖里多深的地方。人们口中的水怪也许是真的。
蛇却始终没有动他,像是毫无兴致一般从他身边路过,连停留都没有。他有些惊讶地扭头去看蛇青黑色的背,忽然觉得,它们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可怕。
他从巨蟒让出的生路上一路小跑,然后是死里逃生地狂奔。地上的虫子很快就看不见了,好像只是湖边才有。他在草木不深的地方停下来喘气,头顶流着厚厚的汗,但他连呼吸都很开心。
一抬头,眼前是伸出的手,他顺着往上看,看到了她满不在乎的眼睛。
“你去哪了?等了你好久。”她没好气地佯嗔,眼睛里写着的却是平静。
他摇头笑,拉住她的手直起身。
黄昏在河流的背景里添了抹昏黄的底色,山黛融进她眼中碧绿的潮汐。她低头说下次不要让她等这么久,她会很着急。
他只是应着,宽心地笑了。
他没有告诉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告诉她,关于那些恐惧和焦虑痛苦,关于那些充血的目光和恍惚的光景,关于湖里游出的巨蟒和烦人的虫子,关于他经历过的绝望。
遗憾会过的,只是时间长短。当希望变得不再希望,绝望也就不再绝望了。
所以你不必懂得,在那日惊蛰的黄昏,看着你的时候我悲戚惨淡的眼神。你不必懂得当时的我看到了哪一天倾斜的日落,也不必理解和体谅我因此做出的任何决定。
只是想当然地觉得,爱就是一辈子的事情。担负起两个人的恐惧和沉重,需要义无反顾的勇气。
最不想要的爱,就是谁都可以。
所以他把芭蕉种在院子里,把月亮挂在屋檐上,把流亡的猫抱在怀里,却独独把你放在了心底那片湖水的中央。
湖边的蠕虫铺满了小道,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树遮住了远山,湖的周围,潜伏着出没的巨蟒。
你坐在湖心的小舟上,不随风动,不经雨落,安然晴好,只是生人勿近。
一个连自己也永远不会有勇气再到达的地方。
对不起啊,最后,还是让你等了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