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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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散赋

他行走在螺旋的阶梯上,走一步,底下的台阶就脱落消失,所以他始终在最后的一阶。

繁复和简要,往往只有毫厘的差别,一束单纯而笨拙的红玫瑰,他岔了几朵白玫瑰稍加点缀,再裹上绘有像素框格和英文的塑纸,就像是那么一回事。

春日里,他在桥边看见有姑娘泛舟戏水,四方晴好潋滟,每个人脸上都有微醺的笑意。缺乏收敛的技巧,是那个年岁赋予的纯粹。

喜欢本就是个朦胧的词,周游喜欢不见楼台不见影的雾色,喜欢和光同尘的浮棱,喜欢某个年纪里一无所知的勇敢。可是后来雾会散,尘埃会落定。情节太清楚了,容易让人失去了憧憬。一目了然的构筑,少了些藏匿起来的心思,无论多么轻巧,都不算别开生面。

人活着不就活个情绪,若从来心如止水,还剩得下多少意思。

他开着车出游的时候困得不行,高速路上眼睛忍不住地要闭上,脖子似乎撑不住脑袋前倾的重量,周游像悬梁一样不停低头又抬起。他原以为无论多困开着车绝不会睡着,但那天他真切感受到那种无法控制得住的恐惧。车上还有人,他逼迫自己清醒,用尽想得到的所有方式睁大眼睛,用尽力气握紧方向盘躲开湍急的车流,但无济于事,他好像听见了金属摩擦的火花声,裹夹着窗外谁咒骂的声音。

他无处可逃,却也不能停下,服务区的提示牌迟迟不来,他多一秒都无法再撑得下去,那样深的绝望,仿佛不会游泳的人掉进海里,方圆十里没有一座岛,允许挣扎,却没有希望。

他在不肯放弃和不得不放弃之间游离,好像将死未死的搁浅鲸鱼,其实不由得自己选。

就在视野陷进前车无限放大的轮廓里那瞬间他惊醒过来,一头都是冷汗。冷暖浑浊的色系仍卷叠在他虹膜底,心理上折射出玻璃破碎般的疼痛。周游颓丧地重新躺下,一闭眼却感觉置身于一叶扁舟的船舱底,有种停不下的不安。

醒来看见教堂的穹顶,绘着中世纪的壁画,有些棱角的伪善和慈怜,让多少诗篇面目可憎。他总会想象到穹顶塌下来那一刻,那一刻坐满一排排座位的信徒正虔诚地合手祈祷,唱诗班的孩子们鲜活地轻轻昂着头,而他们信仰的神明就在头顶微笑着看着他们被倒塌的一切吞没。

他一定觉得这很有趣吧,才让无辜的人遭受那么多折磨和苦难。

周游起来蹑手蹑脚地坐在长椅的边上,听着神父握着十字架祷告。侧面光怪陆离的墙上有着彩色玻璃投下的浮影,粼粼光斑如同夏日丛林深处的湖泊。

人总是在不可挽回后才将自己解剖,最擅长的只有忏悔。就好像人的一生从犯错开始就已经结束,剩下的日子都只是愧疚和失落的延伸,为了偿还永远还不清的债。

他在转经筒边上听过僧侣敲着木鱼诵经,也在教堂听过唱诗班歌颂。在剧院听过歌剧,在灵前听过哀乐。那些音乐都具有某种神秘感,深刻到穿过了鼓膜,让人安静得心神共颤。

就像老人搬了藤椅坐在那不勒斯的桑塔露琪亚,看着海鸟盘旋在海岸线追逐着夕阳的碎影。或是维苏威揉碎庞贝时在广场中央捧着玫瑰花还未告白的年轻人。雕琢灵魂的纹理深浅,打磨骨骼的棱角分明,都需要漫长的时间。无期限的等待中总会有那么一刻,听到超越理解和意识的音乐,讶异于流淌其中的美,终于发现漫长的岁月是那么无用。

多余的体会和感受,越是旷日持久,越是南辕北辙。他总会想起那个一起拜神求佛的姑娘,一起不讲逻辑地跳进雨里淋成傻子,一起分享生活里有趣无趣的世间万物,一起毫不顾及毫不附和,设想着自以为是的浪漫。漫长的时间教会他的,却让他忘了当初和她是如何相处。

梦里的对白仍然很清楚,周游听见自己窃笑着问:“我走了一千多公里,你就让我陪你吃一碟土豆丝?”

然后她就咧着虎牙笑,说这个食堂很好吃。

天色很晚了,后厨里只有一两个人还戴着白帽子在整理。她不好意思问,周游看懂了她的尴尬,毫不犹豫地就开口喊人问,这里还能不能吃一份土豆丝。

真是怪事,他从来也算不上多爱吃土豆丝。周游后来再读到周幽王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看来祖上一路流传下来就是如此不讲道理,何况她比褒姒爱笑。

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窗外掠过的是一千多公里,他素来情愿。最浪漫的时候她微微歪着头靠在他右边肩膀上,还挽着手,她的头发有种桔梗花与松针的味道,他忽然就觉得,余生每天为她新写一首歌也不算难事。

他偶尔会起一些专辑的名字,然后把听到的歌分门别类地归到专辑里,假装是自己写给她的,会想到亲口唱给她听的时候她因惊喜而瞪大眼睛,偶尔。

一生要经历多少次几千公里的跋涉,才能看得完等闲世事。他看到一些新鲜事总会想问她,例如你有没有坐过傍晚的飞机,光线稍暗的时候天空真的有海的颜色,云真的有潮水的形状,卷起蛋糕纤维般圆润的纹路,是你喜欢的冷色调。抑或是你有没有坐过通宵的火车,轮子在生锈的轨道上叮叮当当地响,像个痴情的人用同样的规律在门外敲了一夜。颠簸抖得人憔悴,身心俱疲的时候会想见个熟悉的人,对我来说是你。

我知道我学不会和你长久地相处,我确定你也一样。但我们短暂的相逢有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合契,像我推销了一整天卖不出去一罐蜂糖,最后释然地找了个地调成了蜂糖水,坐在马路边台阶上正要自己喝,打着酒嗝的你就不知道从哪冲出来在我旁边捂着肚子弯着腰狂吐。

那很有趣,好过神明的安排,不凑巧得很凑巧,有礼貌却没有边界,没头没脑,贻笑大方。森林的树叶尽力地重叠遮掩,郁郁葱葱,阳光仍然从缝隙里窥见我们,像个名为年少的秘密。我堂而皇之和你面对面坐在树荫底下的长椅下棋,看你皱着眉微微低着头笑的时候我在想,真要把你藏起来才好,最好别让世人看到,你是我行善积德多少年才遇到的稀世珍宝。

灯光渐醒,白蝶如纷雪依序来栖。海藻般沉郁的釉色染上了半空的山头,欲满窠臼,却临了头滴落退风蓝雨,点破了氤氲。琥珀融成坠子,挂在屏外南墙,庭前影晃神摇,梧桐嗅着槐香,我又在想,她会否喜上眉梢,将此夜藏进写生,埋在书案,留给多年后炫耀。

写了一整个三月,却没有等到盛开,真未曾可惜吗?

不要紧的,那时藏在花中的仙子,我已经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