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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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薄雨

冬不爱早起,所以那阵寒流刮过檐角下的石阶时,多少有些匆忙。

乌蒙蒙的树影让旧色的阁楼陷进时间的缝隙里,墨滴蘸湿了天空的穹拱,像素一般的灰沿着方形建筑转角的棱倾落,沉默得像是哑剧悲伤的结尾。

就像秋棠属于荷叶,碗莲属于细雪,故事有独属于它的收场。坐在藤椅上的老人家听我弹吉他,晃晃悠悠,清澈却不明朗的尾音别有韵味地拖着余响,风雅却又不脱俗,娴熟却又不精妙,生疏又凑巧。

当日一别,已不知今夕是何年。落粟问秋野,寒城赋悲喧,见回身曾笑,见凝眸不语,见再不回头。尔后漫天雪和澄晴无别,自来之前称作时光,自走后才称岁月。

总有些偏爱的场景,像是天井下斜落的暖光一层一层穿透的弄堂,门槛隔开几道虚设的门,让光有了形状。像是瓦檐滴落的雨滴,人在屋檐下抬头,看见漫天细雨里不连续而又不间断滴落的水珠,记录着时间的痕迹。

那时候的他多年轻,可以轻易地把年幼的我抛起来又接住。他又多不会应付小孩子,年幼的我假装舍不得他,睡在他怀里哭个不停,最后哽咽着说出想让他买个玩具给我,他第二天早早地领我去买,我着急上学丢下他一个人在文具店门口那个画面我始终记得。他的手足无措,他的关心则乱,他的无条件的爱就像是海洋球的海洋,我可以投身其中肆意妄为,可以耍小聪明可以耍赖可以不讲道理,仅仅因为他会如我预料一般满足我所有的愿望,包容我任何的错误,不计较我的眼泪是不是小孩子的把戏。他的信任是厚实的群山,等我中午放学回家看到桌上的玩具时他已经坐车离开,那一刻我真切地觉得后悔,我才发现是真的舍不得他,与握在手中的玩具毫无关系。

聚少离多,除了学走路的时候,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并不长。所以我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把我抱离地面,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不再掰手腕,不记得他什么时候不再和我下棋。我只记得不喜欢他贴着我时扎脸的胡茬,不喜欢呼唤他时他常常没听见,不喜欢他一见面就要高高地把我抱起来称我有没有变重,不喜欢他和我掰手腕的时候总是最后让着我,不喜欢他下厨做的苦瓜炒肉,即使弟弟说因为我回去那一顿才特意做了新鲜肉吃,我也皱着眉头难以下咽。

但其实我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小时候盼着回老家,一个人抱着一箱报纸坐大客车也要回老家,他和外婆就一起来车站接我。报纸是给他带的,他会拿一个放大镜出来仔细地看,看完的堆在一边,厚厚的一叠。我喜欢吃的零食他们偷偷给我买,我喜欢看的动画片他放任我在沙发上看到不想看,他教我下军棋,后来又每次都陪我下,只需要大声喊他,他就会放下手头的事情跑来坐在我面前,我老是赢,他也不恼。小时候觉得窝在他身边的时间闲适安逸,就像我童年的度假。

外婆喜欢聊我很小的时候住在这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他们背着我和弟弟出去,我们俩总会选长有桑葚的那条小路,外婆逢人就说我俩聪明。说是聪明,可小时候在楼顶放烟花,玩仙女棒烫到手却都不丢。他心疼地拿牙膏给我涂上,我没印象那天的烟花是怎样燃起又熄灭,火花是多么绚烂夺目,也不记得他着急地下楼时楼梯上回响的脚步,可是我总觉得能想象得到,他的慌乱,连同他皱着的眉头,一清二楚。

我们一起去挖过花生,回来煮好后第一时间拿给我和姐姐弟弟吃,我们那天好像在电脑上看电影,他进出房间时我们仨眼睛都没抬,嘴里倒是没停下,姐姐说自己挖的是好吃,他似乎很高兴。

走亲访友的时候,他总给我介绍他做过的田土,种过些什么庄稼,一桩桩一件件,他说起时应该有得意的心情,却没有得意的语气,一如他提起他年轻时去XZ当兵的经历,炮声太大震得他后来一直有些耳背,我有时候喊他不应,会很不礼貌地故意扯着喉咙大声喊他,他总是先应一声,紧接着以听得见的脚步笑着从厨房或是哪里跑出来,大大地张开双手,用电视剧里哄小孩子那种询问的俏皮语气大声问怎么啦。

那样的动作神态和语气在我待在他身边的日子里常常出现,就像《宝贝计划》里的人字拖先用抱枕挡住脸,然后突然现身在小孩子面前一样,缺乏技巧的笨拙,却反而往往记得最深。

他原本是个乐天派,拍照时喜欢突然大喊一声“耶”,学校里老师教有种表现手法叫夸张,我就总在这时想起他。他又不爱跟人添麻烦,后来生了病散步也一个人走在所有人前面,走得很快。我小时候一定坐过他宽厚的肩膀,那种因为高而恐惧的同时,因为他有力的臂弯而觉得心安的平和感,伴随着我们一起摇头晃脑走过好多年不同的路。

有段时间他爱摄影,捧着个DVD把全家每个人都在镜头前晃一遍,他雀跃般跟每个人打招呼,介绍着这是我们家的谁谁谁,开心得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合照里的他永远硬朗开怀,笑起来眼睛微微地眯着,像是想把镜头里的人看清楚。

时间总是残忍,某段时间终归压弯了年轻的士兵挺立的脊梁,掐熄了他眼里原本璀璨激昂的光,他有一天变得步履蹒跚,变得需要人搀扶,变得不会一见面就大笑着跑过来一把抱起我,他的快乐被一身的疾病偷走,变得呆滞沉默,变得茫然苍老。他会在喝汤把领口弄湿的时候抬头对我尴尬地笑一下,会在我扶着他的时候短短地叹一口气,我总觉得他想甩开我的手,留下一个深色大衣贝雷帽没有拄拐杖的背影,然后跑到前面回头朝我招手,说要和我赛跑,可是已经不能够。他或许是为此觉得疲乏。

我坐过他的肩膀,牵过他的手掌,和他对坐着吃饭,他常顾虑能不能看到我和弟弟参加工作或结婚那一天,我每次都点头回答他,当然可以,怎么会等不到呢。

所以当我看着垂泪的悬伞,数着几重天,就会想起他曾多放心不下。红烛刺破了青玉案,檐下染了白。烟花的末尾远胜过那束仙女棒,我在院子里等着坠落的火光和纸灰碎散的余烬。

有一天苦瓜突然嚼着不那么苦,好多老物件都被岁月清理淘汰,住过的屋子也落了尘。

可这十年眨眼,爱仍是爱,等灰烬上的红光在风里褪色,香烛的青烟熏红了眼睛,我背对着他流泪,不希望他看到担心。那样慌乱关切的神色,那样尴尬笨拙的微笑,那样夸张的方式表达着爱,是他赋予我的圆满,如同磕破了的玩具被他用胶布粗糙地粘好,我已经不想要,他也不失望,仍想勉强地眯着眼睛背对窗口斜打下来的阳光,用胶水把它粘得更好。

我从屋檐下经过,寒意涌进后背爬满脊梁,有种陌生的沧桑感,就好像我和他待在一块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淋到过雨一样。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无措,茫然地想起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哭个不停的我时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心情,那么慌乱,那么着急,又那么束手无策。恐怕我在他面前常常都不懂事,只是他不怪我。

骤雨般落定的一句不能再见到他是多奇怪的说法,我想见他只需要抱着报纸坐上客车,爸妈会和司机说好提醒我到站下车,而他和外婆会准时出现在车站我一下车就能看到的地方,他会挥舞着手大笑着叫我,很大声地喊我,然后冲过来抱我一下,接过我手里的报纸,我喊着“我回来啦”,他就会说“欢迎回来”,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对那几间屋子几条街的念想,其实都来自在其中走来走去的人。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味道,他递给我放凉的白开水里有,他做的菜里也有,甚至碗筷盘子各种器皿,衣服和洗脸的毛巾,床褥被子都有同样的味道,厚重却平淡的味道,像是嚼烂的青草,又像是干黄的树叶,我从不反感那样的味道,闻着有种莫名的安心。我大概知道以后很难再有这种味道了,不会再尝到这种味道的菜肴了,这种味道要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终将在我的记忆里也慢慢模糊,成为只能用文字记述的,怀念的味道。我好像应该知道这件事很久了,又好像刚刚才再清楚不过地知道。我总想到一个场景,是他背我在田埂上走,跟我说他总有一天会老的,我说不会,我们从认识到现在他都没什么变化,他怎么会老。其实他应该跟我说过的,他有一天会背不起我,有一天会走不动路,有一天会把我抛在身后,任由我哭泣耍赖头也不回,有一天我会再也见不到他。可是我不懂怎么会有那一天,想象不出那一天,所以我干脆全都忘了,我满不在乎地说呸呸呸净瞎说,还拍着他的背,确信那是我永远都可以依靠的地方。

所以在我记忆里他没有说过这些丧气话,他只是眯着眼睛望着前方闭口不提,连反驳我都不肯,只是抖一抖继续背着我,不管还要走多远的路。

他只是习惯了大步往前走,习惯了昂首挺胸,习惯了发自内心开怀的笑。

就好像这人世间向来没有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