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说诗
题壁涂鸦有好诗
林岫
(一)
吾国自古以来就有题壁的文化传统,谦称涂鸦,实属雅写。这跟当今满世界狂书滥刻“某某大爷到此一游”“某某我爱你”“变心不得好死”等恶俗涂抹,雅俗向背,绝对两码事。
古代说是题壁,其实逢着各类建筑或者山石桥栏树干等凡能写画图形文字处,皆可题写;或诗文,或写画,长短随意,统属“题壁”。至于诗兴大发时,得啥题啥,题叶、题扇、题头巾,襟带、几案、橱柜,只要诗好字好,都可以遂情作为,也不限题壁。唐孟棨《本事诗》记博陵崔护清明独游城南,在村居叩门求水,留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好印象;翌年清明又去,门墙如故,叹惋“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所作的那首千秋传诵的爱情诗,就是题写在“左扉”(左门扇)上的。
因为“题壁”是泛称,又九州文人墨客共同之雅好,所以古代驿站客舍官衙庙宇楼观,甚至路亭野桥等,通常都会设置粉壁、楹柱、诗板、案屏、门扇、壁石等供过往客人挥毫尽兴。
旅途鞍马劳顿或需稍事休憩,或因雨雪阻行稍作滞留,拂尘赏读壁间过往行人的题诗,享受文化加餐,也可消遣无聊。中唐元稹《骆口驿》诗有“邮亭壁上数行字,崔李题名王白诗。尽日无人共言语,不离墙下至行时”,那终日徘徊题壁下,独自读诗竟然半步不离的情景,当是真实的记录。如果此际,有幸于壁间看到昔日自己或者友人的题壁诗,料有惊喜,但嗟叹岁月流逝和人事变化,未必都深感慰藉。唐吴融的“何必向来曾识面,拂尘看字也凄然”,宋黄庭坚的“往寻佳境不知处,扫壁觅我题诗看”,陆游的“倦游重到曾来处,自拂流尘觅旧题”,东坡的“试问壁间题字客,几人不为看花来”,皆各有所感,沧桑自领。
题柱,可举元稹《见乐天诗》。元稹宿店,发现客少,惊闻前方发现虎足印迹,诗曰“通州到日日平西,江馆无人虎印泥”,首句说地点时间,次句以“无人有虎”补足氛围,暗示滞留原因。第三句一转,“忽向破檐残漏处,见君诗在柱心题”,结出意外。特写“破檐残漏”,是诗人用心处;愈写破残,愈见困境无奈,也愈见柱题发现友人白居易诗的兴奋。如此夜、如此景、如此情,纵得些许慰藉,亦何其温馨乃尔!
北宋大文豪苏东坡一生仕途坎坷,经常南北颠簸,行旅所至,很关注题壁,借此可以了解过往朋友的动态。苏轼诗书兼擅,原本也喜好题壁,报平安,发感慨,留下的鸿泥雪爪,类似今之博客信息,都是可贵的历史文化痕迹。当年苏轼与弟苏辙应举途中,在渑池寺庙留宿时,得奉闲老僧款待,曾有“旧病僧房题共壁”事,后来重过此寺,奉闲老僧已经故逝,东坡又有“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的追忆,睹壁生情,镜头回放,该是何等奇妙!明代顾璘在岳州临江驿意外见到“亡友凌谿子题壁,怆然兴怀”,又倚韵感慨“谗多城市俄生虎,运去英雄莫问天”“鹦鹉才高失帝庭,人间穷达转冥冥”,挥毫题壁三首,也让后来的过客恸惋前代忠梗栋梁的悲壮,惺惺相惜,续写了不绝的哀叹。看来,即使历史的沧桑不再重演,这物是人非的鸿泥雪爪,幸得后人拂壁诵读,既是教化,也是诗人生涯颠沛祸福的文化见证。
游目驰骋的玩家和行旅匆匆的过客,题壁后转身即去,会留下精彩吗?
其实,千秋脍炙人口的经典诗歌中还真有很多精彩与题壁结缘,仅举宋一代,王安石《题湖阴先生壁》的“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东坡《题西林壁》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岳飞《题青泥市萧寺壁间》的“斩除顽恶还车驾,不问登坛万户侯”,陆游《醉题》的“寻僧共理清宵话,扫壁闲寻往岁诗”等,皆扢雅扬芬,留响诗坛。
题壁挥毫,多是即兴而为,少了雕琢的刻意,多了真实性情的驰骋,故而容易得到“林间自在啼”的任性和潇洒。据《娱野园漫笔》载,安徽齐云山高耸入云,昔有“齐云山与白云齐,四顾青山座座低”二句留在山顶亭壁,不知南宋何人所作,大约形画齐云山之高,说得太过直白,损了诗兴,遂遭作者见弃。后来游人至此,诵之都觉无味,总无续题。百余年后,明代诗书画家唐伯虎携友人至此,见之大喜,曰“正待吾也”,遂拈笔续出“隔断往来南北雁,只容日月过东西”二句,奇崛非常,压倒了齐云山千题。此诗此事辑入《唐伯虎诗文集》,料非杜撰。若原作者不因出手平平而轻易放弃,或许开拓一下思路,后半首能得振采,也不会让唐伯虎捡此便宜。
此诗前二句说齐云山高,用设身处地法,即借登山者自家作想,写出了“四顾青山座座低”的高峻气势,开场还算大气,只是凤头未善,搁笔便无豹尾,留下遗憾。唐伯虎呢,也不费力,只是接着想象而已:既然已经置身山顶,那么一天之下,万山之上,纵大雁飞越不成,日月毕竟还能自由来去,所以唐伯虎举重若轻地拣那过不去的大雁和随意东西的日月一说,完美题壁,也救得一首好诗。
题壁真有过目难忘的好诗。据清《坚瓠集》载,诗人敖英一日山行,见农家壁上题有四首绝句,意皆警策,问何人所作,说是大学问家朱熹老夫子诗。一曰“鹊噪未为吉,鸦鸣岂是凶?人间凶与吉,不在鸟声中”,言人间凶吉本非鸟声预卜,反诘在前,断句在后。二曰“耕牛无宿草,仓鼠有余粮。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以“有无对举法”,言不能助善惩恶,最后浮生空忙,就算白活。三曰“翠死因毛贵,龟亡为壳灵。不如无用物,安乐过平生”,以“因果推理”言翠鸟因羽毛珍贵而死,大龟因卜甲灵验而亡,既然俗世善无善待又恶无恶报,不妨推崇“无为”。四曰“雀啄复四顾,燕寝无二心。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亦深”,其中“雀啄(机深),燕寝(量大)”,全用“正反对举”,言待人处事,褒抑明朗,无非实际。四诗述理在于更正俗传和针砭时弊,引喻巧妙,诲教又无道学气,估计是朱公借宿时与农家主翁议论后的即兴题壁,检其《晦庵集》不见,疑为遗珠。
(二)
说到古代题壁,有两点不可不知。其一,古代不但庙观楼阁,甚至连路亭驿馆、野林峡谷,一般都备有专供题写用的板壁、平石、诗牌等。往来客人苟有诗兴或者欲作提醒(譬如路途注意、启事等),皆可方便挥毫题写。此习俗远传海外,连日、韩等国的旅游胜地至今仍有提供“专用题壁”的笔墨,即使板壁已经逐渐用册页、木板、卡纸等取代,但是游览小憩时翻检一些卡纸旧题,因为上面书写颇多汉诗,雅趣故然,援笔也易生遐想。
蜗居伏案,偶有感慨,灵感倏来,也可题写自家墙壁,所谓“案满涂鸦添逸兴,暮间飞上草庵墙”,任情不羁,只为图个自在。日本江户时期汉诗诗人龙公美的《题庵壁》,是一首著名的自题斋壁诗,“金龟城里画桥南,落魄儒生小草庵。陋巷月临秋寂寂,衡门风动柳毵毵。腹中蠹食书千卷,腰下龙鸣剑一函。徒慕柴桑松菊主,深惭五柳至今甘”。首联以京都宫城与山间草庵对举,富贵与清贫清楚划线;次联写清贫,承“草庵”分写“陋巷”“衡门(柴扉)”;颈联写志向,慨叹书剑风流用“腹中腰下”四字,暗示其志拘束不展;尾联写现状,说在清贫易守而志向难酬的情况下,徒慕中国东晋陶潜,愧领五斗。东瀛江户汉诗精品,皆讲究声律和诗法,读者万勿以“淮北生枳”陈见视之。
其二,古代题壁谢绝恶俗,要求题壁者不但诗文上好,书法水平也须上乘。在管理方面,既然标榜明正风雅,也会及时清除陋字歪诗。宋人蔡廷瑞有诗曰“题遍寒岩古佛庐,唐人诗句晋人书”,大致明确指出当时题写的要求。当然,题写者的即兴发挥,未必都能达到李杜诗和“二王”书法的水准,至少也得涂鸦顺眼,诗文顺口。古代比较本分的文化人大都有自知之明,敢于题壁的君子通常都会留下姓名,随便让歪诗烂句陋字恶书题壁现眼,无异遭人诟骂,自寻难堪。《旧五代史》提到过一个小文人胡装,平素偏爱卖弄,“学书无师法,工诗非作者”,诗文和书法皆不入门,却“僻于题壁”(酷爱题壁),到处胡乱涂抹,而且“所至宫亭寺观必书爵里,人或讥之,不以为愧”。僻,同“癖”,嗜好。胡乱题壁,已经招人讨嫌,还大书其爵里,厚颜之极。但逢此类,管理方面鉴别后会及时清理淘汰,粉刷更新。
恶俗者去,美善者留,关系传统文化的绿色生态平衡,不可不慎。古代对题壁的留存大有斟酌,即使文家墨客的题壁,都要区别对待,并非美丑悉数并蓄。
宋吴处厚《青箱杂记》《蜀中广记》等记宋初事,说处士魏野曾经陪寇准(封寇莱公)“游陕府僧舍,各有留题”,数年重游时发现寇准诗“已用碧纱笼护住,而(魏)野诗尘昏满壁”,魏野有些失落,幸好陪游的一名官妓机灵,急忙用衣袖拂尘,魏野顿时心情舒畅,得诗曰“世情冷暖由分别,何必区区较异同?若得常将红袖拂,也应胜似碧纱笼”,解嘲即是自慰。出门在外难免遭遇不顺,有时一笑了之,退后一步,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碧纱笼”的出典,据《唐摭言》《嘉话录》等,应自唐诗本事。书生王播家境贫窘,尝客扬州惠昭寺,随僧食斋饭,僧故意“斋(饭用)罢而后击钟”。后来王播登科,“出镇淮南,访旧游”,发现旧题已经因为王播显荣而“以碧纱幕其诗”。王感慨赋七绝二首,其二曰“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三十年来尘扑面,而今始有碧纱笼”。诗有讥讽,但声色不露,只淡淡道来,是诗中“维摩坐定”的自然家法。
王播诗后成典,历代题壁遂有了荣宠、存壁、慢怠和泥除等细分数等的待遇。例如南宋孝宗赵昚少年时在佑圣观读书,题壁有“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癸未(1163年)登极后,佑圣观不敢慢怠,“以碧纱笼宝藏之”。
用厚纸糊壁的保存,多是回避风险的权宜之计。在孝宗前约七十年,北宋苏东坡刚从贬谪地归来,行至常州报恩寺时,恰逢僧堂新成,以板为壁,很方便过客题写,于是东坡暇日曾经题写数篇。后来“党祸”横起,东坡诗文墨迹尽在查搜焚毁之列。报恩寺老僧卓有识见,竟敢冒死保护板壁上的东坡墨迹,“以厚纸糊壁,涂之以漆,字赖以全”。没承想,待政治陷害风潮遁去,皇上立即敕诏遍求苏东坡和黄山谷的墨迹。这时老僧圆寂久矣,唯老头陀知晓护壁事,于是报告郡守,“除去漆纸,字画宛然”。后又临写板壁上的东坡墨迹,以书本晋呈朝廷。宋高宗得览此本大喜,松院生辉,老头陀跟着沾光,也得到“祠曹牒”成为正式寺僧。
其实,“碧纱笼”可以算作寺院道观迎合世俗所需的一项发明。这恰好说明,寺壁蒙尘,拂去即可,而最难拂却的,就是世人心上的俗尘。题壁牵扯出“碧纱笼”,而“碧纱笼”又牵扯出古今多少虚荣和阴暗,恐怕国人自己都说不清楚。“索笔请题青石柱,留名愿附碧纱笼”(宋韦骧句),企望题壁后笼纱荣宠的,古今都大有人在,所以乾隆西巡见昔日诗作“已刻碑,覆之以亭,四面纱橱护之”,便戏题莲池书院,曰“桃花已谢杏花红,荏苒韶光瞥眼中。留咏前题成小驻,笑他何必碧纱笼”,那种至尊者喜形于色的真得意假谦虚,实在是言不由衷。
读题壁诗文,观人生百相,定有收获。如果想回避名利场的喧嚣,又关注题壁的读者,不妨读读宋杨万里的“若爱殿前苍玉佩,断无身后碧纱笼”、元郑玉的“不用碧纱笼石上,但令风雨长莓苔”、明吴宽的“委巷尘埃浑不到,留诗何用碧纱笼”、清查慎行的“好是不题名姓在,免教僧费碧纱笼”等题壁诗,反倒轻松愉快,天天都有好心情。
(三)
古代民间诗文难以发表,偶获传抄,辗转来去,范围毕竟有限,旅途中的文人墨客不忍诗文埋没,愿意借壁挥洒,在交流信息中寻求知音赏识,以存久远,这是中华文化的美好创意。虽然驿馆邮亭酒楼的诗文雅聚非常短暂难得,但在“能题是幸,得传是命”的古代,口传手抄后的各奔西东,就会自然形成辐射九州四野的传播渠道。有时民间流传的“风闻”,竟比“官闻”迅疾,所以题壁诗文的传播关系着德声艺名,历代文人墨客对题壁一般不会掉以轻心,偶有笔误或改易,因数日传远,恐已追回难及,故题壁总须意在笔先,斟酌再三,盖以落笔不悔为上。
唐白居易《宿张云举院》五言排律后半首,有“夜深唯畏晓,坐稳不思眠。棋罢嫌无敌,诗成愧在前。明朝题壁上,谁得众人传”,那深夜不寐的辗转推敲,只为来日壁上的一次挥洒,确实慎重得很。苏东坡在杭州作的《见题壁》,有“狂吟跌宕无风雅,醉墨淋浪不整齐”,说的就是墙壁上那些静候知己观赏的留着原创痕迹的诗文涂鸦。创作诗文,无论优劣美丑,总要问世;无论褒贬讽诵,都愿意倾听到一些反响回声。诗板或粉壁,类似今日黑板,题写或刷新都比较方便,以此提供发表交流的平台,应该算作吾国的发明。
题壁,盛行于唐宋元明。留意唐宋官宦、学者或诗人的旅迹,专检题壁诗一一读来,不难亲近题壁,发现精彩。据宋《二程外书》、明《升庵集》等,南宋理学家程颢监洛河竹木务时,经过一寺,见壁上题着三言诗“要不闷,依本分”二句,觉意味深长,赞为“好语”;认为“若依本分,便是君子”,做人能尽守本分,即是“一悟”,故六字区区,但对行旅匆匆的过客既是提醒,也是警钟长鸣。南宋“小东坡”唐庚于蜀道见馆舍壁上有“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十字,以为平淡奇警。想来也是,至理昭昭,人非不知,因苦多蓄积,总须贤哲一快吐之,则天下拊掌。明代杨慎(升庵)在蜀道古栈旧壁,读到过一位别号砚沼的无名氏题壁诗,诗曰“休洗红,洗多红在水。新红裁作衣,旧红翻作里。回黄转绿无定期,世事返复君所知”,借物引喻,娓娓道出世间新情旧意的变化无常,矫然入理,况且题于栈壁,警诫行人莫放浪掷情,意味殊自不凡。书者称“古乐府一首”,倒也相符,只是元郭茂倩辑《乐府诗集》未见,疑是遗篇。杨慎认为,唐李贺有“休洗红,洗多颜色淡。卿卿骋少年,昨夜殷桥见。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二十八字诗,虽然比那无名氏诗精简四字,但蕴藉差远,“何啻千里”。
宋《侯鲭录》记录过一首无名氏的《题驿壁》,对行人关照最为详细,类似旧称“征途药石”“旅行必读”。诗曰:“记得离家日,尊亲嘱咐言。逢桥须下马,过渡莫争船。雨宿宜防夜,鸡鸣更相天。若能依此语,行路免迍邅。”此诗传播久远,至民国仍有旅店书壁,劝诫过客。此律诗全拟“尊亲”口气叮咛再三,温馨也尽寓其间,唯中二联四句,每句第三字挑梁,“须”“莫”“宜”“更”俱用虚字,看似殷勤,美意却不胜咀嚼,留下瑕疵。
古代诗文大都靠传诵抄录。旅途间有壁供题,让南来北往的行客于此诵读唱和,顺便寻亲询友,等同提供信息交流的重要平台。或可交流信息,寻着知音,就此发现人才;或可路见不平,郁闷难忍,题壁发发牢骚,企盼公正。
据清《甬上耆旧诗》记,才子孙仪性格廉介,好游佳山水,每过庙宇酒楼,适逢诗兴勃勃,辄以诗题壁,但不署姓名。书生周贞靖孝廉偶经寺院,读到孙仪的题壁诗,叹为精彩,日诵其诗,却不知何人所作。后来周贞靖荣登进士,到岭外上任,没承想,与孙仪同舟伴行,二人论诗洽谈惬意,周发现孙仪携带的《借竹楼集》辑有寺院壁上那首诗,大喜,一问,方知平日崇拜者正是孙仪,于是互道相见恨晚。若无题壁诗,焉得结此诗缘?
人生不易,如果坎坷颠沛如行荒漠,更需要友情甘露的滋润。南宋陆游暮年由蜀返回浙东故里,旅途或居家都很留意题壁,无论村店道旁,皆悉心寻觅,逢着题壁必细心读过,适得佳兴随即赋诗留题,以飨过往诗友。诸如《醉中题民家壁》的“吾诗戏用寒山例,小市人家到处题”,《题村店壁》的“近秋渐动寻幽兴,绝俸难营觅醉钱。到处不妨闲著句,他年好事或能传”,《题野店壁》的“道里逢人问,题名拂壁看”,《题道傍壁》的“莫辞剩买旗亭酒,恐有骑驴李白来”等,皆时出隽语,倾诉甘苦忧乐,期待知音见赏品说,也是“嘤嘤相鸣”。
题壁,能让过往行人遍览,情感公开,有利于畅怀抒发。在郁闷的题壁者那里,与其说是安顿表现欲,不如说是快意喷发,一泻块垒。如果私下难觅倾听的知己,那就索性当众舒啸,或可幸逢怜惜宽慰,或可广而告之后得到回响和支持。
据清《不下带编》,长洲某诗翁因为二子奉养慢怠,无可奈何,题自家堂壁一诗:“人生七十强支持,帘卷西风烛半支。传语儿孙好看待,眼前光景不多时。”诗很直白,如同对面话语,每句的后三字“强支持”“烛半支”“好看待”“不多时”,最得“衡秤压砣”之法,容易警醒。老翁二子方以文学有时名,观壁大惧,恐不孝丑事影响前程,立马拜托亲友恳请父亲涤壁去诗,保证日后奉养有加。后来壁诗虽然涤去,但诗已传遍,也为长洲儿女留下永久的训诫。其子见诗能大惧并承诺奉养,说明天良未尽,尚可提耳回头。
明代《戒庵老人漫笔》记有流贼赵风子题驿壁七律,颇堪细味。流贼,即流窜的土匪。赵风子被官府擒拿后,途经河南,题驿诗曰:“魏国英雄今已休,一场心事付东流。秦廷无剑诛高鹿,汉室何人问丙牛?野鸟空啼千古恨,长江难洗百年羞。西风吹散穷途客,一夜游魂返故丘。”此诗若非他人代笔,从颔联巧用秦赵高指鹿为马(朝廷是非颠倒)和汉室丞相丙吉问牛(关心民生疾苦)二典,应信“穷途客”赵风子也是熟读诗书的人才,或因世道险恶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落草成了“梁山好汉”。此诗暗传了他对奸佞当道而清官太少的现实极度不满,大约本想成就一番肃奸事业,无奈结果“是非成败转头空”,落了个羞愧之憾。
(四)
从数量上看,题寺壁、驿壁、斋壁,是题壁诗的大项,精彩多多,影响也比较深远。南宋偏安后,朝廷避谈恢复,逸乐于歌舞升平,诗人林升讽刺当朝忘怀国耻只顾享受,曾经写过一首《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郁闷至深,不形于色,淡淡道来却针砭有力,可作史实诵读。另有无名氏的《题壁》,讽刺也很深刻,“白塔桥边卖地经,长亭短驿最分明。如何只说临安路,不较中原有几程”,说临安(杭州)远郊官道上的白塔桥边有“卖地经”(卖地图)的,路过的官员只买《朝京里程图》,以便尽快进京朝拜腾达,对沦陷的中原故土却无人问津。宋朝每十里设置一邮亭,每三十里设置一驿站,“地经”上标识邮亭和驿站通常都比较清楚。此诗似不经意的一问,直刺朝廷官员的苟且,针砭有力。此种冷峻非常的平淡奇崛,最不易作。后人谈诗论史,言及南宋淡忘故土恢复事,多举此二诗,足见其影响。
古代民间有怨苦不敢疾呼时,或拣题壁方式,广而周知,企盼公正降临。因为这些题壁文字大都有不便直言的苦衷,故多匿名,并且以隐字暗喻等手法曲婉出之,聊可舒啸不平。明李应昇《书驿亭壁方寿州诗后》有“最是临风凄切处,壁间俱是断肠诗”,展示出题壁诗反映民间苦情的一个侧面,实际上,也点出题壁诗作为诗歌文学表达现实的重要性。
赋诗题壁,或可看作民间发表诗文的一方阵地,所以时有苛政杂税灾患等反映百姓疾苦而不愿具名的讽世诗,题于楼馆粉壁。官府如果察纳民风,通常会及时采集这些无名氏的题壁诗,作为体悯苦情的仁善之道。南宋贾似道专权时,恰逢理宗选妃,贾看中西湖樵家女子张淑芳的美貌,欲私匿府邸纳为小妾。这时有无名氏站出来题壁,公开不满,诗曰“山上楼台湖上船,平章醉后懒朝天。羽书莫报樊城急,新得蛾眉正少年”,不久就满城风雨,群情沸沸。贾似道贼胆再大,也不敢犯欺君之罪,只得收敛丑行。
此诗讥讽有据有理,揭露了位居太师兼平章军国重事的贾似道不但恃权骄横朝野,整日花天酒地,本为朝官却懒于入朝拜君,又有借选妃私匿美女等秽行。小民告官无门,题壁亮牌爆料,权作吐口恶气。后来,贾似道督师兵败鲁港,朝廷籍没其家,被监押使郑虎臣押解至漳州。郑虎臣之父曾遭贾贼残害,故于木棉庵以数十项恶罪杀死了贾似道,其中就有题壁诗所举私匿欺君等罪。
据明代《寓圃杂记》记,正统十四年(1449)战事频繁,由东南各郡调发官员颇多,周文襄为巡抚,以“缺官序用”为由,优选亲近,凡门人皆得举荐提拔。当时有个邵昕,诡谲多智,先为长洲县丞,乘机钻营,速升为昆山县尹,于是此县官员一时多如泛沫,竟“有双尹、三丞、四簿之滥”,民怨纷纷。县民王廷佩气愤不过,待周文襄巡抚至县,书诗于迎海驿粉壁,曰:“昆山百姓有何辜?一邑那胜两大夫?巡抚相公闲暇处,思量心里忸怩无?”此诗正义无畏,追问如逼,反诘有力,俨然县民上呈“意见书”,昭示于驿站粉壁,就有了公开击鼓呐喊的震山效应。周文襄读诗后还算清醒,知“民意不可拂,私情不可优”,便罢免了邵昕。
题壁,岂止是文家墨客遣怀斯文的私事?知道“有录方有史”的地方父母官,向来不会忽略题壁文化。且不说幸逢诗文家题壁留下的历代佳话,可以光炳地方史志,也应该掂量得出诸如宋包拯《书端州郡斋壁》“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等正气高标的题壁文化的厚重。自包拯题后九百余年,拜谒肇庆和合肥包孝肃祠者已难以计数。古今拜谒者皆诵读包拯题壁诗以缅怀清正,寄托现实,也顺便净化一下容易沾染世尘的风气和灵魂。其意义影响何须赘言,奈何今之旅游胜地,宁可斥资万万修筑惊天动地的天桥地道,却不愿砌墙立壁,让当代的李、杜、苏、黄留题挥洒。
其实,放眼九州,景点因历代名家佳诗佳题而成为中华著名山水胜迹的,无不流传地方沾溉题壁诗文的种种好故事,所以文化功德的事,不可轻率断定其大其小,即使沧桑变异,兵燹战祸已致某地自然风景荡然无存,如果题壁诗文尚有著录可查的话,好故事则是镌刻在史的永久不灭的精彩。
(原载于《光明日报》2017年8月,作者有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