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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为了看太阳的孩子

山水灵秀的湘西凤凰古城出了一位奇人,就是画家黄永玉。他十二岁从凤凰小城出来,开始闯荡世界。少年时自学木刻、雕塑、美术、文学,造诣高深。他博学多识,才情非凡。历经世事风雨,却依然不改天真、顽皮、倔强、幽默的天性,被称为一代“鬼才”。

作家沈从文先生是他的表叔。他们俩人情意深厚,情同父子。沈先生暮年时候,黄永玉陪着他一起回到小城凤凰。我想起黄永玉先生的一幅画,画的正是凤凰沈家门外的小巷,斑驳的墙壁,一树红烁夹竹桃,水气泱泱。

黄永玉和沈先生坐在老家的院子里,看得见南华山、喜鹊坡、八角楼和文昌阁小学,这是他们读书的母校,听得见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他对沈先生说:“三月间桃花开了,下点毛毛雨,白天晚上,远近都有杜鹃叫,哪儿都不想去了……我想邀一些好朋友远远地来看杏花,听杜鹃叫,有点小题大做……”沈先生躺在竹椅上,微闭着双眼说道:“懂得就值得。”说得多好!懂得就值得。精神世界的契合多么难得,他们是一起听杜鹃鸣叫,看陌上烟花开遍的一对知己。他们一起吃糍粑,听傩戏,那一次,沈先生听着古老的乡音,忍不住泪流满面。

不曾想到,这竟是沈从文先生最后一次故乡行。几年后,沈先生去世,他的骨灰被埋在沱江之畔的听涛山上。沈先生安睡在水边,他看得见沱江的清流,听得见竹林的风声,闻得见山坡上的七里香的芬芳,沈从文先生安心了。

在七里香开遍沱江的春天,我去听涛山看望沈先生,沿着石梯而上,就看见一块石碑上,镌刻着黄永玉所题浑厚遒劲的字:“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黄永玉说,献给他,也献给各种“战场”上的“士兵”,这是我们命定的最好的归宿。

翻阅《沈从文与我》一书,作家李辉在序言中写道:“年过九旬的黄永玉,还在翻阅他的人生大书,一部正在写作中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延续着故乡情怀。他不止一次说过,这部小说,如果沈从文能看见,一定很喜欢,也一定会在上面改来改去。”我想,沈先生若能听见这样的话,一定会“呵呵”大笑起来。

黄永玉年轻时候迷恋木刻,他创作的《阿诗玛》《春潮》等作品曾轰动画坛。后来他任香港《大公报》美术编辑,在美国、中国香港、意大利举办个人画展,名扬海外。

黄永玉最喜欢画荷花,笔下荷花独树一帜,神韵盎然。在北京郊区的家里,养着三亩荷塘,他的家就取名“万荷堂”。夏日里荷花摇曳,清芬暗盈。他叼一只烟斗,穿着时髦的牛仔裤接待文人墨客,整天乐呵呵的模样,人们称他“老顽童”。

他笔下的荷花一反常态,一改文人笔下高洁、清逸出尘的荷花,而是色彩斑斓,充满了蓬勃生机。他最著名的一幅画是《猫头鹰》,黑色的猫头鹰,胖胖滚圆的身体,蹲在树枝上,笑容可掬的模样,它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酣然淳朴,一派天趣。可是,“文革”期间,这幅《猫头鹰》被一些人批判,说他用《猫头鹰》暗示对当时社会的不满,他成为“文革”时期“黑画事件”被批判的主要对象。

而后,他被批斗、监禁。他们全家被迫住进一间狭窄的陋室,房间紧挨着隔壁人家的墙壁,通风和采光极差,白天也要开灯照明。于是,他提笔在墙壁上画了一扇“大窗”,碧空如洗,白云朵朵,繁花盛开,小鸟鸣唱……没有什么比这扇大窗更美的,世界忽然变得清亮明媚起来,即使在寒冷的季节,他的窗外依然阳光明媚,花草缤纷。只有大师永远怀着一个天真之心,能化解冰霜,埋藏苦难,坚韧地于逆境中保持一个纯净的稚子情怀。

黄永玉有一枚闲章,上面刻着“无法无天”,余味悠长。随心而画,不束缚画家的灵魂,自由洒脱,率真随性,从容豁达。无法无天,那是艺术创作的最高境界,那样的作品才有无穷的生命力。

他有一幅素描,天空阳光灿烂,一个面容清瘦的少年仰着头,闭着眼,紧紧闭着嘴唇,一脸的倔强,金色的光芒洒在他身上,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画上有一句话: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这是诗人巴尔蒙特的一首诗,正是黄永玉一生的写照。

九十岁的黄永玉这样说:“世界长大了,我他妈的也老了。”令人忍俊不禁。可是,读他的散文,欣赏他的画作,不由得感叹,不论世界如何年老,他永远都是初生的孩子。那个仰着头沐浴阳光的赤子,永远不会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