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棠篇 海棠春睡
苏东坡有句很有名的诗,写海棠花开在夜色中的清纯样态:“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一品花竟美到这地步,在它开着的时候,人们连睡眠都成了奢侈,小心翼翼到不知怎么对它才好。海棠不算日常的花,似乎不时会听到它的名字,却又仿佛从未相识。小时候,曾误以为隔壁家种着的那盆朱红色泛蜡色的花朵就是海棠,因为长辈们都这样叫它。后来才知道,那其实是秋海棠。两花名称相近,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品种,就是今日门纲目科地列出来,二者也不能算是近邻。我是在十几岁才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海棠,它已是一棵小树的姿态,点点斑斑,盈盈坠坠,柔粉色的轻光在春风里晃荡。它像是带着淡淡的骄傲,俯视着一旁看花的人。从此彻底记住海棠。
释名
海棠——《山海经》
海红——《纲目》
秋海棠——《群芳谱》
贴梗海棠——《群芳谱》
垂丝海棠——《群芳谱》
西府海棠——《群芳谱》
海棠也是在中国植根已久的花木,《山海经》中已有它的名字:“岷山,其木多海棠”,“中皇之山,其下多蕙棠”。人们早就发现了这款清丽的花,并记录下它的踪迹。如今一些城市中海棠常被用作绿化植物,于是无需刻意,仲春时节,不知会在哪个角落里,人们的视线就会被它的一树柔光所摄。
海棠是有故乡的,有人说它产自蜀地。宋代沈立的《海棠记》里面写道:“蜀花称美者,有海棠焉。”海棠原多见于此,不过在早些时候,尽管海棠盛于蜀,却并不受到蜀人的重视,直到宋真宗御制《后苑杂花》十首,以海棠为首之后,天下人才知海棠之美,在某些时候,它几乎可以与牡丹抗衡。海棠虽独步蜀中,但也有人说海棠的家乡其实更远,段成式《酉阳杂俎》中提到:“花名中之带海者,悉从海外来”,故以它名字中的“海”字,认为它是舶来品。传说纷纭,但不论如何,后来海棠便在此扎下根系,繁衍开来,让天下人都有缘一睹它的美丽。
海棠盛于蜀,而秦中次之。其株翛然出尘,俯视众芳,有超群绝类之势。而其花甚丰,其叶甚茂,其枝甚柔,望之绰约如处女,非若他花冶容不正者比。盖色之美者惟海棠,视之如浅绛,外英英数点如深胭脂,此诗家所以难为状也。以其有色无香,故唐相贾耽著《花谱》,以为花中神仙。[34]
《群芳谱》中称赞海棠“翛然出尘”,别于众芳之上,有“超群绝类”之势。或许会有人觉得这话说得过了,的确,天下从不缺好看的花,何况它也并不像“国色天香”的牡丹那样受到广泛的推崇。但海棠之美却有不同,它从不孤独地存在,一树倾下的繁茂中,有枝柔,有叶茂,有花盛,星星点点地连在一起,这才是海棠。海棠之色也是难以描摹的,宋人曾这样记载它浅绛深红的变化:“其红花五出,初极红,如胭脂点点然,及开则渐成缬晕,至落则如宿妆淡粉矣。”变化奇妙,言语难以详说。不过,世间总有美中不足,于海棠而言,其不足之处,便是无香。
北宋音乐家彭几曾与人言及其一生五恨:“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桔带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诗。”后来民国才女张爱玲引其中的“鲥鱼多骨”与“海棠无香”进入她的“人生三恨”之中,渐渐广为人知。海棠无香,从此由一人之恨渐变为天下之恨。而无香之花何其多,唯独海棠与众不同,得此待遇。但不是所有的海棠都无香味,因为这个遗憾被天下人所知,所以哪里有一点异常就格外得显眼。昌州海棠独香,其木合抱,每树或二十馀叶,号海棠香国,太守于郡前建香霏阁,每至花时,延客赋赏。
蜀嘉定州海棠有香,独异他处。[35]
昌州和嘉州都在蜀地,相比起来,昌州的海棠之香更有名些,故而被称为“海棠香国”。这个名称最见于自南宋地理学家王象之的《舆地纪胜·静南志》:“昌居万山间,地独宜海棠,邦人以其有香,颇敬重之,号海棠香国。”每次在古籍中看到类似的古老传言,虽然已经遥远得不能触及,但仍会觉得颇为奇异。就像这一条,万山的环抱之中,安静地盛开着一种世人皆知却与天下相异的奇异香花,这传说原本就像在释放一种引人寻幽的魔力。而关于这个海棠香国,历代皆有逸闻,其中有一则与刚才提及的彭几有关。
相传,彭几有一好友曾被做昌州知州差遣,彼其却因故而自改知鄂州。彭几知道后非常不悦,专程前往责怪友人自作主张弃佳郡而不去,友人异之,自觉昌州并不比鄂州富庶安逸,一时摸不清佳州一说所为何来。彭几却说:“天下海棠皆无香,唯昌州海棠独香,不是难得的人间佳境吗?”读来令人莞尔,彭几真是个痴人。
海棠自古以来便品类甚多,垂丝海棠、西府海棠、贴梗海棠、木瓜海棠,都是其中的佳品。《群芳谱》中分别详细地介绍了它们的形貌:
海棠有四种,皆木本。贴梗海棠,丛生,单叶,枝作花磬口深红,无香,不结子,新正即开,亦有四季花者,花五出,初极红,如胭脂点点然,及开则渐成缬晕,至落则若宿妆残粉矣。垂丝海棠,树生柔枝长蒂,花色浅红,盖由樱桃接之而成,故花梗细长似樱桃,其瓣丛密而色娇媚,重英向下有若小莲。西府海棠,枝梗略坚,花色稍红。木瓜海棠,生子如木瓜,可食。[36]
贴梗海棠火红色,总给人的印象是最火热的。这种海棠盛开时深红似火,热烈得堪比红梅,这抹火红在后来与它的盛状一起渐渐消退,直至零落委尘。垂丝海棠,顾名思义,花朵形态亦如细柳低垂。垂丝海棠并非醒目的大红色,而是很柔和的轻粉,在融融的春色里十分悦目。它又名有肠花,象征游子离家思乡、柔肠百结,是我最喜欢的品种。很少有花是这样的情态,娇柔处惹人怜惜,最适宜在春光大盛时看它,很有少女柔情万分的模样。西府海棠因生长于西府(今陕西省宝鸡市)而得名,它耐寒耐旱,在北方其他城市中也很常见到,是人们亲近的花木。木瓜海棠以果实得名,《长物志》中说:“木瓜花似海棠,故亦称木瓜海棠。但木瓜花在叶先,海棠花在叶后,为差别耳。”其花色繁华烂漫,也是花中名品。
还要提一提总被与海棠相提并论的秋海棠。秋海棠不是海棠,尽管在很长的时间里它都被我错认为海棠。《群芳谱》中提到它:
秋海棠,一名八月春,草本,花色分红,甚娇艳,叶绿如翠羽。此花有二种,叶下红筋者为常品,绿筋者开花更有雅趣。
比起海棠动辄一树的繁英,盛开于秋日的秋海棠明显娇小些。总见它生长于庭院的角落,或是被移入室内装点家居。秋天毕竟比春天寂寞,尽管有像秋海棠这样的佳木点缀秋容,但人们却不禁替这些花木觉得寂寞了些,于是便为它们搭伴儿——“宜于幽砌,北窗下种之,傍以古拙一峰,菖蒲、翠筠草皆其益友也。”
艺文
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
——宋苏轼《海棠》
浓丽最宜新著雨,娇娆全在欲开时。
——唐郑谷《海棠》
但得常如妃子醉,何妨独欠少陵诗。
——宋范成大《赏海棠三绝》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宋李清照《如梦令》
他年绛雪映红云,叮咛风与月,记取种花人。
——宋刘克庄《临江仙》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春天到海棠花开的时候,天地间便彻底热闹起来。即便是在几十步开外遥遥相看,也会被那一树的浓英灼了眼。海棠也是存在感极强的花,一旦被人发现,就很难再被隐入丛中。这样扑面而来的美丽,裹挟了浓烈的青春气,让人忍不住渴望将它们牢牢握于手中。苏东坡有首海棠诗,很经典,写的就是这样的不舍。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37]
这首诗虽然没有直接描摹海棠,却是众多咏海棠诗中的绝唱,千年以降,依然脍炙人口。东风袅袅,春光融融,明月淡淡,夜色幽幽,海棠在这样的氛围里缓缓倾吐着幽香。这是只有春夜才能拥有的美,诗人正放任自己沉湎其中,明月却转过回廊,仿佛不愿再照耀海棠了。这微妙的变化立时引起了爱花人深切的怜惜,一个“恐”字写出他的忧惧和急切,这样美好的花,谁能忍心让它就这样沦入无人欣赏的晦暗之中?谁又能甘愿放任它轻易堕入睡眠呢?于是,痴情的诗人点起银烛,想要为它驱散来自黑暗的寂寞,留住这一夜的美丽。
这首诗写于苏轼被贬黄州期间,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带着背景的解读。我们暂时不将视线聚焦在这,只从诗里感受他对海棠的痴情。而这黄州海棠,于他还另有不同的意义。当时苏轼初来黄州的时候,还未从乌台诗案的阴影中走出来,整个人仍如惊弓之鸟。因他是获罪贬官,只有挂名而无实职,在黄州也没有住所,所以只能寓居在黄州城中一座名为定惠院的小寺庙中。不难想象,在这段时期,苏轼的生活是如何的黯淡。但在某一天,连日来的黯淡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惊喜——他竟在定惠院东边杂树丛生的小山坡上,发现了一株海棠。苏轼是蜀地之人,海棠是蜀地之花,这场“他乡遇故知”给了身处谷底的苏轼非同一般的慰藉。他在欣喜之余写下一首长诗,名为《寓居定慧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其诗这样写道: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
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悽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在一众杂草杂花间,作为名花的海棠显得尤为刺目,不过它却仿佛浑不在意的模样,即便是身处僻地竹篱间,也一样恬淡自如,并不需要金盘华屋的标榜来自抬身价。这株海棠的境遇应该是令苏轼联想起自己的处境,于是他带着理解设身处地地来写它,写它朱红花色、青翠枝叶的秀美,写它林深雾绕、日暖风轻的惬意,写它雨中独立、月下相思的孤独。于是这株黄州海棠的形象就这么立了起来,有别于天下任何一株。千载之后,人们依然能够看到苏轼与这株海棠初见时的心动:
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
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到,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忽逢绝艳照衰朽,贬谪流放之身仿佛瞬间就被一道无言的光芒击中。但如此名贵的异地之花,突然出现在此处还是太突兀了,是好事者从蜀地移来的吗?如果是,为什么又将它弃置于此?那花种是迁徙的鸿雁衔来的吗?如果是,那么它岂不是跟他一样,同在天涯流落。这首诗写得很深情,苏轼把他淡淡的身世之感融在诗中,于是既像在写海棠,也像在写他自己。后来这株海棠成为苏轼在黄州数年间的牵挂,年年花期,他都会专门前来探访。他还在文章《记游定惠院》中满怀深情地写道:“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后来这株海棠所属的小山易主,新主人整饬园林,许多杂木遭清理,这株海棠却因苏轼的青睐而被保留下来,也可称作一段奇缘了。
对海棠的大规模吟咏是在宋以后展开的,在唐之前,它似乎并没有过多地吸引世人的目光。这也不难理解,世上繁花似锦,足够让人眼花缭乱,尤其到了唐朝,绚烂富丽的牡丹缠绵住了天下人的视线。海棠一直在别处沉默着。宋代陈思著《海棠谱》,他在自序中说:
世之花卉,种类不一。或以色而艳,或以香而妍,是皆钟天地之秀,为人所钦羡也。梅花占于春前,牡丹殿于春后,骚人墨客特注意焉。独海棠一种,风姿艳质,固不在二花下,自杜陵入蜀,绝吟于是花,世因以此薄之。其后都官郑谷已为举似。本朝列圣品题,云章奎画,烜耀千古,此花始得显闻于时,盛传于世矣。
文中提到两种更加有名的花——梅花与牡丹,它们一个占春于前,一个殿春于后,独占天时,因此特别引人注意。而风姿艳质并不在二者之下的海棠,却因为得不到文人墨客的提携而湮没无名,很让人觉得惋惜。这里说的杜陵就是杜甫,他曾在蜀地寓居数年,对所见风物多有吟咏,却对这蜀地奇花只字未提。晚唐都官郎中郑谷喜爱海棠,他写诗惋惜:“浣花溪下空惆怅,子美无情为发扬”,替海棠曾经的寂寞岁月执笔,抱怨本可以改变它们命运的诗人的“无情”。但杜甫本不是无情的人,他爱花,爱世间姹紫嫣红的颜色,甚至还曾直言“不是爱花即肯死,只恐花尽老相催”。正因如此,他对海棠的漠视才显得不合常理,引起后人诸多揣测。其中有一说接受的人最多,即认为杜甫之所以只字未提海棠,是因为他母亲的名字就叫海棠。古人对避讳的讲究很严,这个解释的确很有合理性,只是年代久远,谁也不知真伪。也可能就像苏东坡说的,“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他只是刚好没有写罢了。
但这样的花,是不用担心无人吟咏的。刚刚提到的郑谷就有一首有名的咏海棠诗,这首诗很清新,诗里的海棠形象亦十分明丽:
春风用意匀颜色,销得携觞与赋诗。
秾丽最宜新著雨,娇娆全在欲开时。
莫愁粉黛临窗懒,梁广丹青点笔迟。
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38]
即便是放在春日盛开的群芳中,海棠的样貌也是足够显眼的。春风既然都愿意成全它的颜色,自然也会有人甘愿为它饮酒赋诗,徘徊不已。在由始而终的美丽中,诗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它最美的样子——新沾雨珠后、将开欲开时。不止一个人注意到这个时刻,宋代陈与义也有诗说:“欲识此花奇绝处,明朝有雨试重来。”海棠将开欲开时花色的微妙变化,衬上春雨晶莹的光点,是它最美的形貌,恰似少女初妆娉婷的姿态。这样的美好会让人忘情,于是,美丽的女子因观赏它而懒于梳妆,技艺精湛的画者也迟迟难以下笔描摹。有限的花期催出无限的怅恨,如果可以,爱花人情愿一直一直看下去。但雨落海棠也会带来遗憾,那是在海棠将落的时节。李清照有首传唱很广的《如梦令》,里面就写到在一夜雨疏风骤之后海棠花的模样——“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而所谓“海棠依旧”,则只能是美好的憧憬。
海棠在宋代得以闻达于时,盛传于天下,自宫廷至民间,皆为人所爱,独领风骚。宋朝几位皇帝都留有咏海棠诗,比如宋太宗的《海棠》:
每至春园独有名,天然与染半红深。
芳菲占得歌台地,妖艳谁怜向日临。
莫道无情闲笑脸,任从折戴上冠簪。
偏宜雨后看颜色,几处金杯为尔斟。[39]
一代帝王也不吝在诗中表达自己对海棠的钟爱。春园之中的万紫千红再不入眼,纷扰间只有海棠之名是清晰的。因为有君王的青睐,于是它得以被种植在最显眼的地方,得以被往来的达官贵人折取簪戴。尤其宋代本就有簪花的传统,想海棠不分男女地艳上人头、袅袅摇摇的画面,实在很有趣。即便朝政繁忙,君王也不曾错过它雨后娇妍的模样。几处金杯为尔斟,如此闲适浪漫的生活情味,很能衬上宋廷的风雅。
自海棠进入天下人的视线以后,世上便再不乏如苏东坡一样喜爱海棠并乐于为之吟咏的文人墨客。南宋陆游有一首《海棠歌》,写他初入西蜀见到当地海棠后的观感,诗句里满是爱慕情深,读后令人印象深刻:
我初入蜀鬓未霜,南充樊亭看海棠。
当时已谓目未睹,岂知更有碧鸡坊。
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
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
扁舟东下八千里,桃李真成仆奴尔。
若使海棠根可移,扬州芍药应羞死。
风雨春残杜鹃哭,夜夜寒衾梦还蜀。
何从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为足。[40]
世上本有“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之说,而自此海棠诗后,就该再添一条“花外有花”了。当日陆游初入蜀中,便已被当地海棠的颜色所惊艳,却没想到还有碧鸡海棠,才是真正的绝艳天下。绝色的美人无法与它相比,否则也不会花前顿失倾国色;明艳的桃李无法与它相比,否则也不会有人将它们贬成奴仆。甚至连“花相”芍药也无法与它相比,否则骄傲如它又怎会含羞待死。蜀地的杜鹃鸟留恋它的颜色,即便远飞也时常魂梦相寻。客蜀的诗人为之甚至生出无妄的贪心,希望能够求来不死的仙方,好让自己守着这绝色海棠千年不死。明朝汤显祖曾写过情的力量,言之有“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魔力,而美则又是另一重奇迹,到了一定程度,也是可以达到这样的制高点。
春时的海棠树红英点点,远看总是繁华灿烂的样子,只有靠近了才能发现,早春青翠叶片的掩映下,淡淡胭脂初点,每一朵有每一朵的颜色,每一朵是每一朵的娇柔,比梨花多了几分妩媚,比桃花又添了几分清丽。晁补之的《洞仙歌》里这样唱它:
群芳老尽,海棠花时候。雨过寒轻好清昼。最妖饶一段,全是初开,云鬟小,涂粉施朱未就。
全开还自好,骀荡春馀,百样宫罗斗繁绣。纵无语也,应心恨我来迟,恰柳絮、将春归后。醉犹倚柔柯,怯黄昏,这一点愁,须共花同瘦。[41]
不是开春的梅,也不是送春的荼蘼,海棠开在群芳仍在之时。那时天已回暖,除非时逢宿雨,一天之间总是充斥着融融的暖意。乍暖还寒的时刻也是好的,那一树初开的娇红受了雨水,点点晶莹,愈发像个未施粉黛的美人了。身旁姹紫嫣红的热闹,恰好反衬出它的清姿丽质来。它始终默然无语,对外界的热闹全无兴趣,但又像是对人有情,不然又怎么会“心恨我来迟”呢?
尽管这样的想象多是出自人们的多情演绎,但赏花人对海棠的情意却是真实的,不然怎么会有人一而再地唱起这样的歌:
海棠枝缀一重重,清晓近帘栊。胭脂谁与匀淡,偏向脸边浓。看叶嫩,惜花红,意无穷。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42]
看叶嫩,惜花红,意无穷。年年岁岁幽赏时,人与花同瘦,年年岁岁幽赏后,人与花俱老,但当时春风里氤氲的气息,却长久地留存下来。得与这样美的花相伴一段时日,今后无论处在怎样的境遇里,回忆中都会有这么一抹淡淡的海棠色。总会有人为此执着,为此痴迷,甚至发出“只为海棠,也合来西蜀”的感叹。
垂丝海棠是海棠中的名品,一丝一缕,晃晃荡荡,最是悠闲的模样。我在江南求学时常见此花,或在小园中,或在小桥下,它低头垂目,静默地享受江南温柔的烟雨和阳光。宋代范成大曾为垂丝海棠写真:
春工叶叶与丝丝,怕日嫌风不自持。
晓镜为谁妆未办,沁痕犹有泪胭脂。[43]
古籍中记载,垂丝海棠是在樱桃树上嫁接而成,所以它的花瓣重密,玲珑却不单薄。叶叶丝丝,嫌风怕日,是海棠垂丝的娇柔。晓镜临妆,胭脂沁泪,是海棠姿态的妩媚。于是,垂丝海棠历来受到人们的钟爱。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黄海棠也非常名贵,此花我从未见过,据说它初开时为鹅黄色,盛开后则变为浅红色,在诸品海棠中尤为名贵。古人有诗描写它的奇异:“轻如红豆排冰雪,一拂新鹅色更奇。不觉浓阴破明玉,有情谁解赏离披。”造化竟孕育出这样的异色,谁不渴望分享这奇花初胎的惊喜?
美好的事物,会让人对生活充满希望。如果一个人爱上海棠,那么年年海棠花期将至时,他自然而然就会有所期待。
今年春色可胜嗟,二月山中未见花。
长忆去年今夜月,海棠花影到窗纱。[44]
春已归来,天地融融,可是不知何故花却失信,直至今日都没有再来。但是记忆里的画面却还是那样清晰,去年春夜月色正好时,海棠花影映上窗纱。但这种人是物非的怅惘并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海棠总会再开,丝丝缕缕落窗成影的画面,也还会再见。
但人却总是会老的,少年时寻花的记忆再怎么鲜活,也会在岁月中一日一日地积累出距离。可毕竟还是会有怀恋,这或许也是时光终究淘洗不尽记忆的缘由。
落魄长官江海客,少年万里寻春。而今憔悴向溪滨。断无觞咏兴,惟有簿书尘。
手插海棠三百本,等闲妆点芳尘。他年绛雪映红云。丁宁风与月,记取种花人。[45]
当年万里寻春的少年,如今已变成落魄江海的旅客,当年一咏伴千觞的情景,也成了前世的记忆,眼前只剩半生憔悴影,一床书染尘。不想再往后想,但却由不得自己不想。好在,尽管天地始终在演进着,但海棠的美却不会变。于是眼前便有了能做的事——手插海棠三百本,等闲妆点芳尘。这不仅是眼前的赏心悦目,还能寄托得更久远些。他年红云绛雪纷纷,物是人已非,但今日手植的海棠还在,它在替我们活,替我们美,替我们叮咛风与月,记取当年种花人。
纪事
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于时卯醉未醒,命力士使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明皇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
——《冷斋夜话》
石崇见海棠叹曰:“汝若能香,当以金屋贮汝”。
——《王禹偁诗话》
海棠桥在衡州西,桥南北皆植海棠,宋有书生祝姓者居此,秦观尝醉宿其家。
——《南宁府志》
昌州海棠独香,其木合抱,每树或二十馀叶,号海棠香国,太守于郡前建香霏阁,每至花时,延客赋赏。
——《阅耕馀录》
《平泉草木记》里曾说,凡花木以海为名者,都是从海外来,比如海棠。如今我们并不知道此言最早出自何处,言者又有什么根据,而到了后来,海棠为蜀花的说法流传得更远,或许第一个在蜀地见到海棠的人,曾惊艳于它不同流俗的美,发出过“有如此花之奇异者,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感叹,于是便有人将海棠的“海”与海外的“海”联系了起来,认为它来自远方。
可海棠毕竟是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了,于是从此以后,天下间仿佛处处都是海棠。
海棠川在西充县,环绕县治,上多海棠,因名。[46]
海棠池在城西北五里,环池皆植海棠,为郡守宾僚游宴之地。[47]
海棠溪在府治南,因上多海棠,故名。[48]
海棠山在州西,山多海棠,为郡守宴赏之地。[49]
海棠桥在横州西,桥南北皆植海棠,有书生祝姓者居此,宋秦观尝醉宿其家。[50]
海棠川、海棠池、海棠溪、海棠山、海棠桥,都是张口就来的名字,看起来全然漫不经心,但繁花似锦的颜色,却早就沁在这名字中了。离得近的人们有福气,年年春来,郡守带头去观花宴赏。离得远的人们也有了向往,像在《南宁府志》中提到的那座海棠桥。相传在那座遍植海棠的桥边,曾住着一个姓祝的书生,当年大名鼎鼎的词人秦观赏完海棠花,就在他家里饮酒,醉后便住在那里。第二天醒来,看着眼前海棠花牵起的无穷春色,他兴致很好地写词赞叹道:
唤起一声人悄,衾暖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晴,春色又添多少。
社瓮酿成微笑,半缺瘿瓢共舀。觉健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51]
苏东坡听闻此事,非常喜欢这首词。或许,这令他想到了当年谪居黄州时,曾携客“五醉其下”的那株海棠树。谪居的日子难免消沉,那株与他一道突兀出现的海棠树,却为他的那段生活增添了明亮感。苏轼曾为海棠做过许多吟咏,还曾将它比作黄州的一位美人。当年苏轼谪居黄州时,他的才名便已远播天下,故而到处都不乏向他求取诗文笔墨的人。当时黄州乐籍中有许多歌姬也都纷纷向苏轼求诗,苏轼也都一挥而就,从不吝啬。其中有一个名叫李宜(一作李淇)的歌姬,色艺俱佳,但却因不善言谈而迟迟没能求到苏轼的诗作。直到苏轼得到诏令即将离开黄州前,她才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向偶像求诗。苏轼看她许久,命她磨墨取笔,为她写下一绝云:
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宜。
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将眼前的美人比作海棠,又将自己比作没有给海棠花留诗的杜甫,幽默诙谐,引得满座击节笑叹,李宜也欣喜不已,她知道自己的名字从此就算留下了。
古代被比作海棠的美人可绝不止李宜一个,还有一位家喻户晓的美女,也曾得此美喻。她就是杨贵妃,“海棠春睡”的典故,就是自她而来。当年唐玄宗登沉香亭,召杨贵妃来相见,谁知贵妃酒醉未醒,玄宗便令高力士使侍女将贵妃扶来。只见杨贵妃鬓发散乱,残妆未去,步履摇晃,不能行礼。玄宗见状笑道:“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醒时雍容华贵如牡丹的杨贵妃,醉后则变成了“春睡未足”的海棠。世人从没有吝啬过对这个女人的美的赞誉,“雨过温泉浴妃子”的画面既美且艳,美的是妃子,也是海棠。
海棠给世人带来了诸多惊喜,有人说,它自海外而来,是造化赐给世间的礼物。它从梅花处接过春信,一朵一朵徐徐绽开,经历由极红变淡再成为宿妆的过程,愉悦了千百年来无数道欣赏视线。但它也是无意争春的,所以也不似桃花灼灼。它清丽却繁茂的姿态,再点缀上早春微寒的雨点,斑斑点点,丝丝缕缕,静默地立在不远处,只等着你一见之后,盼着又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