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桃花篇 桃之夭夭
一直觉得,世上若无桃花,那春天的旖旎之色怎么也会淡三分下去。原本桃树的性子是漫不经心的,一年当中,大多数的时候它都在沉睡着。如果不刻意留心,你甚至记不清它究竟是在哪儿静静立着,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不远处有株桃树。但在春天的某一天,你突然就发现它醒了,满枝的柔粉哗啦一下子冒了一树,粉中还点缀着几抹新绿的叶,组合出属于春的俏丽。若能蔚然成林,则更了不得,那年暮春,曾在终南山下遇见了几十里的桃花林,春天的晨雨初歇,山脚下的薄雾缓缓散开,几十里柔柔的浅粉轻红被压在远山淡淡的青黛下,终南山下像铺了一层氤氲的桃花毯。被那一幕的美所震惊,于是忍不住追念,昔日陶渊明的武陵溪上,刘禹锡的玄都观里,崔护的当年门里,吴越王的如今陌上……尽是桃花色。
释名
桃(《诗经》) 旄东桃 榹桃
山桃(《尔雅》)
杝桃(《大戴礼记》) 扁桃
王母桃(《西阳杂俎》)
猕猴桃 金桃(《海录碎事》)
绛桃 绯桃 千叶桃 美人桃 二色桃 日月桃
鸳鸯桃(《广群芳谱》)
武陵花(《桃花源记》)
“桃红柳绿”这样的词见得多了,桃花便不免给人以流俗的印象,可它确实是很好看的花。常见的桃花颜色艳丽,是最能代表春色的花卉之一,因它常开放于农历三月,于是这个月份便因此得了一个“桃月”的名字。清代《广群芳谱》中记录了常见的桃花形貌:
有红、白、粉红、深粉红之殊。他如单瓣大红,千瓣桃红之变也;单瓣白桃,千瓣白桃之变也。烂漫芳菲,其色甚媚。花早易植,木少则花盛,种类颇多。[17]
“烂漫芳菲,其色甚媚”,这八个字恰当地涵括了桃花给人的印象。尽管一染“媚”字,古人向来引为高标的“气节”“风骨”之类它就够不上了,可桃花原本就是这样“妩媚艳丽”,在春光里格外令人目眩神迷。桃花在人们心目中的存在感向来是很强的。人们见它明艳张扬的色泽,很自然地就会想起少女明媚的青春,还有初见时未经离殇的爱情。这种印象,与诗经中一首很有名的诗有关,先秦的人们在诗中这样唱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18]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在用桃花的美来比兴,祝贺一位少女的出嫁。其中的“夭夭”和“灼灼”,两个词都是在形容桃花的张扬、繁盛与明媚,这是属于青春的美。这个搭配很合乎常理,在古人的认知中,女子该以盛时而嫁,阳春三月,风华正茂的少女从夭夭灼灼的桃花林中经过,踩着一地桃花瓣,走向她前途未卜又不得不往的人生。
李时珍曾为“桃”字释名:“桃性早花,易植而子繁,故字从木、兆。十亿曰兆,言其多也。”这里解释了桃花之所以被人另眼相看的原因,它有强大的后援——“有蕡其实”“其叶蓁蓁”,这里隐喻着中国古代社会对女子婚后的期待,希望她能嫁而有子,为夫家多多地绵延后嗣,同时能持家有道,兴旺家室。
桃花易植而多子的特性更为人们带来了实惠。古代有民谚说:“白头种桃。”就是说桃树和其他树种是不一样的,不需要经历“十年树木”的过程,所谓“桃三李四梅子十二”,就是说桃只需要三年,就能开花结果,比梅李等其他树种都要快,所以即使是白头老者栽桃,也能享受到桃树的果实。
桃花开得相对早,古人认为它“性早华”,《礼记·月令》中说:“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其实说起来也不算是开春后第一阵地的花木。但这里时间的早晚像是带有某种隐喻,《逸周书·时训解》中说:“惊蛰之日,桃始华,桃不华是谓阳否。”惊蛰之后,桃花开始缓缓盛开。古人将桃花不按时开放视为不祥之兆,仿佛它的开放隐含着天地间某种信息,于是有了神性。这种神性并不显得突兀,桃这种植物在中国人眼中向来带有神秘的色彩,罗愿《尔雅翼》中说:
东海中有度朔山。上有大桃木,蟠屈三千里,其枝东北,曰鬼门,万鬼之所出入。有二神人,曰神荼、郁垒。主阅众鬼之恶害人者,执以苇索,而用以饲虎,黄帝法而象之。驱除毕,因立桃梗于门户上,画郁垒执苇索焉。[19]
西方在中国古代神话中代表着极乐世界,人们将其视为桃的故乡,于是桃木便也成了传说中的仙木,有压邪驱鬼的作用,这也是所谓“新桃换旧符”传统的由来。寿桃也是广为人们所知的神物,《西游记》中,孙悟空盗取的王母园中的蟠桃,吃了可以延年益寿。古代关于寿桃的传说很多,东方朔的《神异经·东荒经》中提到东方曾有过一株高约五十丈的桃树,“其子径三尺三寸,和核美食之,令人益寿”。
开在这样神异之木上,又能生出这样的神异之果,人们就觉得,桃花要比其他花卉多出几分灵性。宋代《埤雅》中提到一则汉武帝故事,其中说:
海上有蟠桃,三千霜乃熟,一千年开华,一千年结子。东方朔尝三盗此桃矣。按仙家日月,长其果之华,实自然久也。
要用千年的岁月来换一次开落,世上的草木都比不上它。而且桃还易植易活,四海之内处处都有它的踪迹。《山海经》等古籍中记录了许多长满桃树的仙山:
边春之山多桃李。
岐山其木多桃李。
灵山其木多桃李。
卑山其上多桃李。
桃生太山川谷。
……
桃既是仙木,那么长着桃树的山川便也氤氲着仙气,同时也不忘向人间传递各式各样的传说。比如《拾遗记》中,螃螗山就有一种青黑色的桃花:“地寒则桃树千围,其花青黑色,万岁一食。”还有如今我们还能见到的扁桃,唐书文中载:“扁桃出波斯国,波斯呼为婆淡树。长五六丈,周四五尺,叶似桃而阔大,三月开花,白色。”有黑有白,还有其他的,听起来已经不像人们所熟悉的桃花了,但却莫名地与尘世隔出了一段距离,让人们站在凡间的芳菲色下遥遥向往。
桃花还可以入药。古时的医者将桃花摘下,洗拣干净后盛在绢袋中,再悬挂在干燥通风处待用。桃花气味苦平无毒,和水或者同酒之类的饮品一起饮下,能改变人的气色。南朝著名医药家陶弘景在著作中记载道:“服三树桃花尽,则面色红润悦泽如桃花也。”不光内服,外用也是好的,北宋的中医全书《圣济总录》中说:
三月三日收桃花,七月七日收鸡血,和涂面上。三、二日后脱下,则光华颜色也。
除了能使人恢复光华的容色,桃花还有治疗脓疮、利痰散淤、减缓积痛等作用。
桃花的品种很多,如今我们在一些桃园,总能深红浅红地数出一大堆不一样的品种。前人为它们取了许多名字,都是名如其花,艳丽动人。《广群芳谱》中就记载了如下数品:
绛桃,千瓣。绯桃,俗名苏州桃,花如剪绒,比诸桃开迟,而色可爱。千叶桃,一名碧桃,花色淡红。美人桃,一名人面桃,粉红千瓣,不实。二色桃,花开稍迟,粉红千瓣,极佳。日月桃,一枝二花,或红或白。鸳鸯桃,千叶深红,开最后。瑞仙桃,色深紅,花最密。又有寿星桃,树矮而花亦可玩。巨核桃,出常山,汉明帝时所献,霜下始花。十月桃,十月实熟,故名,花红色。油桃,月令中桃始华,即此。其华最繁,文选所谓山桃发红萼,是也。李桃,花深红色。
各色桃花在三月时凑在一起,葳葳蕤蕤地开上一春光景。绛桃、绯桃、碧桃、美人桃……浅粉深红的铺叠中,偶尔也点缀上一星半点的白色,那是日月桃的一枝二花,一白一红并蒂双生,像是来源于花的分歧,又像是某种奇妙的联结。明代王世懋有一部《花疏》,说起“桃花种最多”,但“其可供玩者莫如碧桃、人面桃二种”,这是带有个人审美喜好的挑剔,非要在群美之中选出更出挑的来。其实盛放的桃花哪有不美的呢,柔弱的花瓣或疏或密地一层层堆上去,单层的看着轻盈,重瓣的觉得馥郁。如果你在三四月时踏入过植满桃花的春山,一进山口就能遥遥看见,不同浓度的桃红在春山的浅青色里缓缓漾出不同层次的明艳,恰似一个尘世中的佳人躲进深山沉睡过一个冬季后,又于世外悠悠醒来。
桃花到如今都是人们眼中常见的花木,年年岁岁,只要春时花期一至就能重见,像是一个故人。而由古至今,各地也都有不同的品种。一些地区的方志古籍中零星记载有一些地方的桃花,摘取如下:
历城县:方产桃花,历有数种。独绛桃、碧桃佳形。扁者曰扁桃,冬熟曰秋桃,又佛抬手桃。
曹县:物产桃,白碧桃、红绛桃、浅红伊桃、粉红绯桃。
桐城县:方物桃花,有红白二色。五月早桃,七月秋桃,十月冬桃,皆可食。又有绛桃、碧桃,花皆千叶,子不可食。
清河县:物产有桃,桃之佳者,曰坠枝白,曰蒋家红、曰金桃银、桃鞭、杆桃。
看这字里行间绛碧白红的种种颜色,我们不难想象,每逢花期,有幸生在这些地方的人们,会怎样迷醉于眼前那落英缤纷、红粉氤氲的桃花色。
艺文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
——晋陶渊明《桃花源记》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唐李白《山中问答》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唐崔护《题都城南庄》
烟水茫茫,回首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计来时路。
——宋秦观《点绛唇》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明唐寅《桃花庵歌》
一说起桃花,武陵源总是绕不过的。那是读过《桃花源记》就深深植入心中的缤纷绮梦,我们或多或少都会期盼着,哪天能有机会变成晋太元中的那个武陵人,在一次沿着春溪的远行中,在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忽逢桃花林”。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构造了一个他理想中安宁和乐的世界,这个世界与现实的空间之间,相隔了一层粉色的屏障。“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文中的武陵人,文外的我们,都要穿过这片毫无杂质的桃花色,才能继续通往纵深处那片“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天地。这片与世隔绝的天地是人们心中的理想境界,人们希望它存在,但它却遥远得仿佛不存在,或者说根本不可能存在。这样出世的超逸,该拿什么花来为它打底呢?空谷幽兰的隐逸气质是不是合适?还有陶渊明独爱的菊花,那种恬淡安闲的感觉不是也与之相配?但陶渊明并没有选它们,他独选了桃花,且并不只是一株,而是一片桃花林,开得明媚热烈,谢得落英缤纷。在人们的心里,桃花原不是世外之花,它一贯属于喧嚷的红尘。于是,此时此刻,红尘与世外,现实与理想,就这样联系了起来。从此,桃花源成为世人心中可望而不可即的避世胜境,文章里的高尚士刘子骥想去找,文章外的世俗之人也想找,但全都没有结果。唐代著名山水诗人王维还曾照着《桃花源记》中的意旨写了一首七言古诗《桃源行》,有保留也有演绎,有想象也有古意,称得上一篇佳作: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
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20]
诗文中那与世隔绝之境虽不存在,但世间的桃花林却是不少。如果愿意留心,很容易在各地的方志中看见一笔笔桃花艳色:
桃花峰下有桃花源、桃花溪,处处皆桃花。[21]
西湖栖霞岭,以岭上桃花烂漫,色如凝霞,故名。[22]
宁波府城东,旧传刘、阮采药于此,春月桃花万树,俨若桃源。[23]
桃源洞,即汉永平中刘晨、阮肇遇仙处,涧之东坞有桃数畦,春时花光射目,红雨点缀芳草,如踏锦茵。[24]
古田县黄檗山多桃树,下有桃坞、桃湖、桃洲,春月不减武陵。桃溪在黄檗山下,春风微和,夭桃夹岸,亦胜境也。[25]
“桃花万树”“夭桃夹岸”“色如凝霞”“花光射目”,桃林的绚烂遍布三山五岳,人们若往山里探去,不知哪一刻的峰回路转之后,就会像武陵人般偶遇一片桃林。这原本只源于自然的无心,但因为世外桃源的传说,它染上了尘世的牵念,“世外”也就成了人们心目中桃花最理所当然该在之处。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言及桃花,说它“不得于名园,不得于胜地”,而是要在“乡村篱落之间”和“牧童樵叟所居之地”,才能得到观赏桃花真正的乐趣,别处是不行的。诗仙李白曾于一个春夜醉于桃李园后,写下那篇大名鼎鼎的《春夜宴桃李园序》,记录下一个“桃李之芳园”中的一场“天伦之乐事”。众人在桃花下欢畅地推杯换盏,高谈欢歌。文中好些句子写得极洒脱漂亮:“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在上百字的小文中,桃花的形象在当中并不明显,更多的是与李花一起,作为百花中“红之极纯”与“白之至洁”的代表。你换上春夏秋冬任一美丽的花,其实也能达到“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的效果,所以李渔下面这句关于观赏桃花之地的话说得十分中肯:
如仅载酒园亭,携姬院落,为当春行乐计者,谓赏他卉则可,谓看桃花而能得其真趣,吾不信也。[26]
于是你便常能得见,人们观赏桃花,就常爱跑到郊外去。百姓们看桃花,文人墨客们就将观赏桃花的经历写下来,明代王衡有《东门观桃花记》,清代朱鹤龄有《西郊观桃花记》。不是在东就是在西,反正总不在城中就是了。王衡是明代著名的剧作家、书法家,万历年间的殿试榜眼,万历时期首辅王锡爵的儿子。他出身名门,很有才华,时评他“学殖益富,能诗善书,散华落藻,名动海内”。他的才华于他这样的家世来说本来应该是锦上添花的事,但正因他的家世,他的才华反而为门第所掩,在他父亲在朝为官以及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为免瓜田李下之嫌,他都未曾参与科举,直至王锡爵致仕十年之后,他才参加科举,并一举考取榜眼,从最官方的角度令天下不得不承认他的才华。由他的经历就能够看出他性格的清傲与不屑流俗。如果以世俗的常理推之,这样一个人,所爱的花草自当是梅兰竹菊岁寒三友一类,但却偏偏不是,他在文中直言不讳地表示:
余性独深爱桃花,每春未尝不游,游必遍。[27]
王衡不附庸君子风雅,他在文中嘲讽时人的虚伪,“盖今人多伪而雅,而吾吴尤甚,兰、菊几家置一谱焉,次则君竹而友松”。把事物人格化甚至理想化是中国文学的传统——人们爱一种事物,往往不是因其本身而爱,而是因社会赋予其的各种信息而喜爱,未必是真的喜爱,而是由世俗的评价而虚假地表示出爱,这种状态几乎约定俗成。但王衡不,他独深爱桃花,这种在他眼中“甚嫩美”的花木,有着与众不同的娇美姿态。“桃花亦醉面垂垂,傍水洗妆不轻见头额也”,桃花像个山野中微醉的美人,天然有野趣。
桃花真的美,但它的美在山野,恣意烂漫,落在人眼中,就难免显得不够自矜。于是便有好事者品头论足,论及“桃价不堪与牡丹作奴”,直言其身价远没有牡丹高贵。于是王衡笑问:“品花乎?品价乎?”这种无谓的态度说明王衡真的领悟了美的真谛,他这一问,问得好事者哑口无言,世间巧愈不似,似愈不真,同是造化孕育的美,一品与一品都有分别,怎能轻易衡量以贵贱。用标价来标榜事物的好坏,恰恰是不识其真味的表现。何况对象还是花卉,那是自然造就的生命,并不需要过多世俗的眼光。
明代著名的风流才子唐伯虎也爱桃花,他作有《桃花庵歌》,以逍遥的桃花仙人自比,描摹自己恬淡自在的生活: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入诗便迎面扑来的六个“桃花”,一下子就将读者拉扯进了一个桃花的世界,诗中的主人公无所事事,终日只和桃花美酒为伍。酒醒时就在桃花前独坐,酒醉了就在桃花下熟睡,一派醉生梦死的情状。桃花与美酒,在此俨然构成了他全部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听起来构成要素虽少,但实则难以实现。唐伯虎是在表达他的生活志向:“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桃花对于他来说,是隐逸生活的良伴。
如果说唐寅的这首桃花诗还是在用桃花自况,多少还沾染有尘世的气息。那么在李白的《山中问答》中,桃花连人间都不再属于,跟人就更扯不上关系了,它已追逐流水而去。
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28]
这首诗和李白其他的许多诗作氛围都不同,淡得看不出任何心情的痕迹。“养成廊庙之才,已优于学;终作山林之隐,自安其命”,这虽说是古代不少读书人选择的人生,但怎么看也不属于性情飞扬跋扈的李白。面对世人的询问,诗人只笑而不答,扭头闲看桃花流水的恬淡风景。既是“非人间”,那如“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般属于人世的感伤也就不宜再有了,有的只能是“窅然而去”般幽邃深远的意态,桃花身处这样的氛围中,浓也淡了,近也远了,再不是农家篱舍边的那抹惹眼的春色了。
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像李白,能将原该有的感伤都勾扯得恬淡。宋代秦观的词作《点绛唇》,更能承载世人心中桃花流水所该有的伤怀之情。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烟水茫茫,回首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计来时路。[29]
花间尘缘误,乱红如雨,无计留春住。其实,暮春时的桃花,的确就像人们从秦观词作中感受到的,美虽美矣,但却“如时女游春,终伤婉弱”。但草木有灵,有时也会在人们想不到的地方带给人惊喜。白居易曾于孟夏时入山游玩,写下一首颇为别致的《大林寺桃花》,很受传诵: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已至夏初,城中的春花早已谢尽,没想到却在山林之间又遇到这不可能之景,这惊喜突如其来:“大林穷远,山高地深,时节绝晚,于时孟夏(农历四月),正如正、二月天,梨桃始花,人物风候,与平地聚落不同,初到恍然若别一世界者。”山高地深,时节绝晚,于是出现在此地的桃花便被引以为异。今天我们可以用“山地气候”的迥异来解释这一不同寻常的现象,但在认知尚达不到如此程度的古代,人们却能因此得到刹那的惊奇与欣喜,就像是在某一瞬间误入了另外的时空,这种惊喜成全了这样一首清新有趣的小诗。其实,不只高山上,深谷中也能不时发现晚开的桃花。唐代刘禹锡就有《晚桃》诗:“四月深涧底,桃花方欲然。”可作为白诗的映衬。
如今常能在一些故事中看到个别能够烘托气氛的花木,所谓花叶不共生、花叶不相见云云。当中最负盛名的要属曼殊沙华,又称彼岸花。其实真实的自然界中,这样的花也不少,比如梅花,盛开时就只见花不见叶。而桃花则是花叶共生,娇俏的桃红中缀上几点葱绿,这种属于春天的清纯搭色让它看起来生机盎然。南朝沈约有《咏桃》诗:
风来吹动叶,风去畏花伤。红英已照灼,况复含日光。
歌童暗理曲,游女夜缝裳。讵减当春泪,能断思人肠。[30]
风来叶动,风去花伤,这种微动的变化牵动诗人的心绪,牵连起他温柔的感情,桃花周边的一切都仿佛被晕染上了柔和的光,自然开始思念。说起来,桃花虽总盛放于田畴野外,但的确是没有那种遗世独立的气质,它太绚烂热情,容易被盛时的景况拉来作为陪衬,于是便也容易在物是人非后令人触景伤情。
日子总是很经不得过的,有时候人们明明感觉青春尚未远去,转眼间却已至暮年。少年时繁花匆匆过眼,没有过多的时间能够用来回忆往昔。到有时间回望时,又被乱花迷眼,已看不清来路。而桃花一定是其中一道明艳的亮色,诗人杜甫曾在春时于江畔寻花,也不知是经过哪一个转角,他为一树桃花停了下来。“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红红粉粉,深深浅浅,漂亮得很有层次,有不少惜花人都曾注意到这种绮丽的层次,中唐诗人元稹这样写桃花色彩的斑驳: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31]
桃花深浅色,美人深浅妆,不难理解的类比,但开得再艳丽的桃花,也总有凋落的一天。很喜欢后面“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的柔婉,落了的桃花不能再像枝头上那般“含笑夸白日”,而是变成小小淡淡柔柔的粉,碎缎似的铺落在白衣上。等待这个场景需要一份温柔的心境,徐梵澄先生有一句小诗,“落花轻拍肩,悄然忽已远”,倒是可以相和。
岭梅香雪飘零尽,繁杏枝头犹未。小桃一种,妖娆偏占,春工用意。微喷丹砂,半含朝露,粉墙低倚。似谁家丱女,娇痴怨别,空凝睇、东风里。
好是佳人半醉。近横波,一枝争媚。玄都观里,武陵溪上,空随流水。怅恨如红雨,风不定、五更天气。念当年门里,如今陌上,洒离人泪。[32]
若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人们触目桃花的第一印象,那么晁端礼的这首《水龙吟》,说的就是桃花的前世今生。梅花谢后,红杏开前,桃花的时机赶得恰好,因而得以暂时独领风骚。花期自是它的佳期,本也说不上是要与谁争媚。但那样的绚烂娇媚落于人的眼中总也不容忽视,于是人世间便有了这样那样关于桃花的故事——刘禹锡的玄都观里,陶渊明的武陵溪上,崔护的当年门中,尽是桃花色。
纪事
北齐卢士深妻,崔林义之女,有才学。春日以桃花和雪靧儿面,咒曰:取红花,取白雪,与儿洗面作光悦,取白雪,取红花,与儿洗面作研华,取花红,取雪白,与儿洗面作光泽,取雪白,取花红,与儿洗面作华容。
——《史略》
御苑新有千叶桃花,帝亲折一枝插于妃子宝冠上,曰,此个花尤能助娇态也。
——《开元天宝遗事》
范纯仁女孙病狂,尝闭于室中,窗外有大桃树一株,花适盛开,一夕断棂,登木食桃花几尽,自是遂愈。
——《鸡肋编》
唐代有一首流传很广的桃花诗,至今许多人都耳熟能详,诗人这样写道: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33]
这首诗的作者名叫崔护,唐代博陵人,曾登进士第,生平事迹不详。但他却有幸以诗传世,在全唐诗中得了一个“清新婉丽”的诗名,尤其上面这一首《题都城南庄》,淡淡几笔摹及桃花美人,抒发景物依旧、人事全非的怅惘,其中的桃花作为“物是人非”的那个物,以极强的存在感在不断更迭的人世中,对着春风笑了一千多年。唐代的《本事诗》和宋代的《太平广记》记载了关于这首诗的故事:
唐崔护举进士不第,清明独游都城南,得村居,花木丛萃,叩门久之,有女子自门隙问,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子启关,以盂水至,独倚小桃柯伫立,而属意殊厚。崔辞,起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径往寻之,门庭如故而扃矣,因题诗于左扉,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数日复往,闻其中哭声,护叩门,有老父出,曰:“君非崔护耶?”曰:“然。”曰:“君杀我女,吾女笄年未嫁,自去年以来常恍惚如有所失,比日与之出,归见左扉字,入门遂病,绝食数日而死。”崔大感恸,请入哭之。尚俨然在床,崔举女首,枕以股,大呼曰:“护在斯!护在斯!”须臾开目,半日复活,老父大喜,以女归之。
这个故事很浪漫,尤其是后半段少女起死回生、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桥段,倒像是从《唐传奇》里挑出来的,带着明显的逸事色彩。在这场发生在都城南庄外的美丽邂逅里,有春风和暖,有桃花人面。这场桃色艳遇给诗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念念不忘的诗人在第二年的春天重访故地。可是,尽管此时的桃花开得同去年一样好,但姑娘却再不见踪迹了。这段经历读起来,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真实,在漫长的一生里,人们实在太容易在某时某地遇到这么一段当时氛围极美、后来想起却令人惆怅的往事。于是人们喜爱这首桃花诗,后代对之亦有多种演绎,北宋词人贺铸有《定风波》一词,其中就有半阙提及这桩韵事:
露萼鲜浓妆脸靓,相映,隔年情事此门中。粉面不知何处在,无奈,武陵流水卷春空。
武陵流水卷春空,造化自有造化的规律,人们对此束手无策,那么人对自己的命运,是否有掌控的能力呢?唐代《本事诗》中还记载了诗人刘禹锡两度赏桃花的经历,这回不是轶闻,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刘尚书(禹锡)自屯田员外左迁朗州司马,凡十年始征还。方春,作《赠看花诸君子》,诗曰:“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其诗一出,传于都下,有素嫉其名者,白于执政,又诬其有怨愤。他日见时宰,与座,慰问甚厚,既辞,即曰:“近有新诗,未免为累,奈何?”不数日,出为连州刺史。其自叙云:“贞元二十年春,余为屯田员外时,此观未有花。是岁出牧连州,至荊南,又贬朗州司马。居十年,诏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盛如红霞,遂有前篇,以记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于今十四年,始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荡然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时太和二年三月也。”诗曰:“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刘禹锡的这首《戏赠看花诸君子》诗也十分有名。玄都观里,桃花繁华千树;玄都观外,游人纷至沓来。这首诗写得很热闹,诗中桃花开得热闹,诗外游人也看得热闹。玄都观里桃千树,灼灼的繁茂下是一派欢欣,这是一场春日里众人赏花的寻常事,原本从中看不出什么别的痕迹,最多也就是让人联想起当年桓大司马那一句著名的感叹:“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只不过刘禹锡这里反其道而行之,写的不是昔盛今衰,而是昔无今有。但他还是在“尽是刘郎去后栽”一句透露出一些端倪,原来这其实是一首讽喻诗。十年之前,刘禹锡参加一场政治革新失败,被当权者贬出长安,十年后才又被召回长安。这首诗便是写于此时,诗中玄都观里的桃花暗喻的是他离开长安后朝廷中越来越得势的新贵,而之前喧喧嚷嚷的看花人,是诗人在讽刺那些趋炎附势攀权搭贵的小人。“尽是刘郎去后栽”,有冷眼旁观的傲骨,有不屑同流合污的气节,这样的讽刺不可谓不尖锐,没有几个遭受过波折的人能有这种不管不顾的气骨,因为这势必要付出代价。果然,刘禹锡很快就再次被贬出长安。
没人能想到他还能再回来,但他不仅在十多年后又回来了,还没有忘记继续写诗讽刺当年那群赶走他的人。他再游玄都观,再写桃花诗。屈指十年,风云又变,当年玄都观中赫赫扬扬的桃花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就连当时种植桃树的道士们也已不见踪影,原先种植桃树的田亩之中,居然已是桃花净尽菜花开。岁月的变迁总赶不上人世的更迭,当年叱咤一时的当权者也早已时移位易,不再有当年的声势。在玄都观桃花的一有一无、一盛一衰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可是刘禹锡却在离开归来再离开后,又一次回来了。前度刘郎今又来,在他饱经风霜后的微笑下,除了嘲弄那些以为可以轻易掌控他人命运的人之外,还余下无穷的感慨。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惊蛰之后,芳菲乍现,桃花从来不是什么名贵的珍品,甚至更多被植于城外的田埂陇亩之中,等着花落成果。千百年来,它开在人们视线所及的不远处,也开在人们遥遥向往的至远处,有人因之驻足,有人因之迷醉,有人因之怀远,还有人因之参禅悟道。但也可以不必加上这诸般衍生的,你单纯就看那潋滟了三月的桃花色,它是天地赐给仲春的惊喜,其他本也缤纷的月份被这样一比,不得不静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