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十四 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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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棵大树的狂歌——读刘成章新作《苍茫万千字》

他在美国加州,我在中国西安,在地理空间上遥不可及。收到成章兄从博客中发来的纸条,稍时工夫,即读到了他的新作《苍茫万千字》。这便不得不感叹,现代信息工具之神速。

试想要是放在苏东坡时代,纵使跑死驿马,牛车劳顿,也得一年半载不成。但却并不因为时间的遥远,而泯灭了现代人对于先贤的记忆。读罢这篇恣肆汪洋的长调式的近两万言,无论是描绘夏威夷海岛的奇诡风景,还是对阿拉斯加冰川和麦金利峰的尽情咏唱,作者雄奇伟丽的笔致和激越委婉的唱腔,都无疑让我想起了一句名诗:“老夫聊发少年狂”。

苏东坡是说,我虽年老,却兴起少年打猎的狂热,左手牵着犬黄,右手举起鹰苍。戴上锦蒙帽,穿好貂皮裘,率领随从千骑席卷平展的山冈。为了报答全城的人跟随我出猎的盛意,看我亲自射杀猛虎犹如昔日的孙郎。我虽沉醉但胸怀开阔胆略兴张,鬓边白发有如微霜,这又有何妨!什么时候派遣人拿着符节去边地云中,像汉文帝派遣冯唐。我将使尽力气拉满雕弓,朝着西北瞄望,奋勇射杀敌人。

刘成章不是苏东坡,也恰似苏东坡。正如在这篇散文中自谦地说,“只是一个白发盖顶的行吟者,一介21世纪的芸芸草民”。但他尽管白发盖顶,近年辗转于故地与异乡之间,一路行吟,为文为画,书生意气,不减当年。是的,他离开了古都的作家小院,归来逗留的日子里,拄着拐杖漫步在大街小巷,没有几个人恭敬地喊他“刘局长”“刘书记”“刘主席”了,显然成了一介21世纪的芸芸草民。却也“一边游走一边敲击大地的键盘,是为了使万千汉字歌唱着成型,成风声雨声,并在苍茫中发出阵阵回响”。

苏轼任密州知州时,不过四十岁。出猎对于苏轼这样的文人来说,或许是偶然的一时豪兴,但他平素兴国安邦的信念,却因这次小试身手而得到鼓舞,以至信心十足地想要前赴西北疆场弯弓杀敌了。然而,他期望的“大用于世”,恰好是他留给后人的处世思想和美妙的文章。刘成章的新作《苍茫万千字》,也如同苏氏诗篇音节嘹亮,且情豪志壮,顾盼自雄,精神百倍,出手不凡。也一样纵情放笔,气概高迈,一个“狂”字贯穿全文。通过对外观奇异景象的描述,直抒内心世界的块垒,充满对大千世界的感知和对自然生命的眷恋。文章的架构,已不受一般的谋篇布局法的束缚,融叙事、抒情、引典为一体,运用多元的表现手段,或词语铿锵,或笔调俏丽,神驰八荒,思接千载,显示出作者宝刀未老的散文大家的风采。

今年五月中旬,刘成章从美国归来,在与朋友们的聚会中,酒过三巡,他红光满面,异地难忘故乡亲,感言道:我忘不了陕西这片热土,忘不了各位老朋友,忘不了陕北的山丹丹。成章兄早年以诗和歌词出名,一首《圪梁梁》传遍大地乃至歌厅,久唱不衰。与成章兄重逢,雷达先生赋诗抒怀,我随即在博客上唱和:异国总是长安情,诗人白发笑重逢。当年流派谁念及,汉唐昨夜寄秋风。

毛泽东长征到达陕北的第二年,刘成章出生于延安教师之家。20世纪60年代伊始,他从陕西师大中文系毕业留校任教,后回到延安在歌舞剧团当编剧,80年代又到西安出任《文学家》主编,相继有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部副主任、陕西省出版总社副社长、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等头衔。退休后,随儿女前往美国居留。他读初中时开始发表作品,高中时写诗,后转写歌词、戏剧,然后再写散文。80年代,他的第一篇散文《转九曲》获得了天津《散文》优秀作品一等奖。发表于《人民日报》的散文《安塞腰鼓》,以其雄健的气度,铿锵的节奏,带给读者以生命力的奔腾,入选人民教育版等中学教材。散文集《羊想云彩》,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创作达到了一个高峰。赴美后,他的散文《走进纽约》,被语文出版社选入八年级教材。

他在文学上出道早,从诗人而词人而剧作家,新时期转写散文,可谓中年变法,从此专写散文了。近年,又热衷于绘画,画作见之于《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以中国画水墨手法为基调,融入西方油画色彩,诗意盎然。在他的博客中,有文字也有不少新画作,趣味十足。

刘成章曾说,一个人的突出才华到底在哪儿?常常连自己都认识不清,只好多尝试几种艺术形式,尝试的过程就是认识和发现的过程,才能最后摸清自己艺术细胞之所在。看来,我更适宜于搞散文创作。不过,我从前写诗、写歌词、写剧本的功夫,也没有白费,它们在散文中全都派上了用场。

阎纲先生前几年回陕,在省散文学会成立时有个精彩发言,后以《散文大省又一喜》见诸报刊。其中写道:“刘成章的散文是安塞腰鼓震耳欲聋的狂放与豪迈,是信天游刻骨铭心的复调和变奏,黄土地上五颜六色,山河壮美人多情。”在我看来,刘成章的散文,应该是中国新时期以来散文大家中不可或缺的一位,在陕派散文中亦为佼佼者,实至名归。他的散文艺术成就,是当代散文的一棵大树。《苍茫千万字》就是一棵大树的最新最个性鲜明的狂歌。

我曾在《中国作家》1991年第4期发表过一篇题为《提笔成章》的长文,庆幸还可以在网上读到。文中写道:成章笔下的家乡当然也是块古老的土地。他紧紧地趴在母亲怀里,就像吊在地畔上的一颗瓜蛋蛋,就像贴伏在秸秆上的一穗玉米棒儿。他穿老虎鞋,他转九曲,他唱米脂婆姨,他为母亲塑像。他成了羊羔羔,草色呐喊连绵的鲜碧,迎羊儿回来,迎他回来。却也慨叹廉颇老矣,羊儿老矣,羊儿备尝世事的艰辛,黑毛落上了白霜,白霜冰冷着抑郁的思绪,脑子里常乱哄哄的。当重新触到沾着青草昧的带血的奶头,他又心湖澄澈,精神得以复原,去赶踏青的队伍,而不情愿是一只乏羊。成章用地道的陕北腔唱信天游,唱西北风。这是他散文的思维方式,也是他生命体验的存在方式。是起兴,亦是象征,同时形成一种文化意象。

在这篇《苍茫万千字》中,刘成章仍然在用他诗化的语言,在阐释自然与生命的奥秘。正如我在二十年前的文章中所说的,生命是一个过程。在他看来,那仿佛是十分渺茫的事情了,仿佛隔着千重山万重水。他在用深刻的生命感知童稚期的遥远,同时感知你视茫茫发苍苍齿牙亦近动摇之后的生命之归宿。生命史意识,在他个体生命意识中流动。

近百年间,中国散文有过五四新文化运动后的卓越成就,大家云集,不胜枚举。他们所奠定的散文艺术的根基,仍然不失光芒。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散文,冲破狭隘的书斋,充满新生活的朝气,赢得了众多的读者。之后,人们在反思杨朔一类散文粉饰生活的一面,却也丢弃了散文语言的优雅。新时期以来的散文,广纳中西,思接古今,流派纷呈,大家辈出。有关文化散文、大散文、行走散文、现场散文、博客散文等等景观,泥沙俱下,难辨真伪,各说各话,莫衷一是。也就在这般的繁复乱象中,自有审美价值的真散文,宛若泥沼中一缕清新鲜活的光焰,在照亮散文世界。

从刘成章近年来的散文作品中,可以读到其深邃的思想洞察力和自我情感的迸发力,摇撼着人的心灵。在物质化日益膨胀的时代,他一直在挖掘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精髓,发现人类文明进程中精神的光泽,揶揄现代化带来的心灵侏儒和文化垃圾,力图开辟人们心境的纯真和善良。同时,苦心经营作品的表现手段,坚守散文的艺术性和审美品格,并力求在语言上别开生面,让读者如沐春风。

说到散文艺术,刘成章以为:现在,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散文中极为重要极为美好的东西总是在流失,流失。“流失”是个让人心里发疼的词儿。水土流失,流失的是土壤,是草,是树,久而久之,会造成土地的荒漠化,从而带来生活的贫困。而散文中的艺术性的流失,流失的是散文中的云霞之辞,山海之韵,和纷飞思绪以及情意绵绵,是散文中最有价值最让人惋惜的珍贵元素。如果任其流失下去,必然会造成散文领域的干瘪化铁石化和机械化,必然会带来人们精神的贫困。这恐怕不一定是危言耸听。因此我想高声呼唤:归来吧,散文的艺术性!

他还坦言,一篇散文的高下之分,文野之别,审美价值,就在于含金量的多寡。散文绝不能只有思想而没有艺术,如果是那样,它尽管很可能会起到启人心智的功效,但它却不折不扣地属于假冒伪劣的货色,应在扫荡之列。而只有艺术的东西,又会成为病恹恹的花朵。艺术的精湛是散文起码的也是最重要的构成元素,因为它,散文才在这世界上有了生的权利。因此,在散文创作的路上,绝不能有山穷水尽的错觉,而应该树那么一点儿雄心,通过所有散文家毕生的努力,能尽快让一些崭新的合金,闪耀在我们的作品之中。散文的主流将会回归到文学的本质特点上去,回归到经典散文上去,即重形象思维重审美价值。他呼吁,要追求大变,追求大新,追求大精。从《苍茫万千字》看来,他是在努力实践着自己的主张的。

在这三伏天闷热的西安城中,读罢寄自异域墨香犹存的《苍茫万千字》,我想对成章兄悄悄地说,你在异域,想起了把海和月写绝了的唐代李白,想起了“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的千古名句。而你,便是李白月光下的白发少年。

你说,这一刻,我愿入乡随俗,我愿披发跣足,我愿原始一些野悍一些,像北京猿人或蓝田猿人,我甚至愿意成为半坡姑娘手中陶罐上的那条鱼,从而成为阿拉斯加族群和万物中的一员,并和他们打成一片。我渴望艰苦,我想从中得到人生命题中应有的坎坷和苦难的历练,从而使自己心中的元气能够得到蒸腾。

你说,好几天了,我不用手机,不用互联网,甚至连那纷纭的世事和喧嚣的生活,想都不去再想。我只寄身于此,享受着全新的生命体验新如初生。

你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不由想着我的不曾来这儿的至亲和挚友,我多么想掰下这儿的一块,带给他们。这无奈古人早已说了,只可自愉悦,不堪持赠君。我能做到的,只是一次一次地拍着照片,一次一次地如野狐地狂奔。

我已经即时在博客中观赏到了你的图片,知道你的心,此刻是那么五彩缤纷又那么纯净。在感到阵阵清爽,一缕云影飘进鼻腔时,你的肺部似有巨大的冰河在辗动。

刘成章,一个苏东坡式的出猎者,行吟者。我只能伫立于长安城中,或黄土山原上,遥遥致意。

《红豆》 201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