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十四 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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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李若冰的散文写作

李若冰在他的作品中写道:“我的家乡在西部,却不知为什么总是向往西部的西部,仿佛那里有着一种神秘奇异的魅力,吸引着我不由得走向它的身边。”“从20世纪50年代初,我就满怀喜悦地从长安跨入了狭长的河西走廊,和石油地质勘探者一起,在辽阔的酒泉盆地找油探矿。”“此后,我又随着石油勘探者一起,走入了千年无人问津的柴达木盆地。”

那时他年轻气盛,不知苦不知累,一次掉到祁连山的深沟里,还有一回在戈壁滩的深夜里几乎冻掉耳朵。与勘探者和创业者们相处的日子里,他内心时常涌现难以抑制的感动,于是便拿起自己的笔,记载下他们创造的业绩。

李若冰的纪实散文集《在勘探的道路上》和《柴达木手记》是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从这时起,李若冰和他笔下的柴达木一起享誉中国文坛,在文学创作的散文领域占据了重要的位置而经久不衰。这对于中国石油文学和西部文学,都有着不可估价的奠基意义。

如果说李若冰是中国石油和西部文学的一位拓荒者、先行者,这话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李若冰从事文学创作六十多年来,以他敏锐的思想和审美才情,为读者奉献了丰富而精美的精神食粮。也使他沿着红色的历程,由一个乡下的孤儿,成为一个人民的优秀作家。

李若冰本姓刘,陕西泾阳县蒋路乡阎家堡人。父亲是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泥水匠,母亲是一位勤劳贤惠的农村妇女。在九个兄弟中,他排老五,其中三个都卖给了人,父母是养不过啊!他随养父的姓,起名叫杜西山,小名虎娃,后来叫杜德明。他从小在养父开的“同义合”烟膏店里玩耍,也帮大人做一点事情。后来,养父母不幸双双病故,他便沦落成一个孤儿,相继由杜姓的四叔和大伯照料。

在他12岁的时候,一个偶然的事件,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这天,北山上下来一支孩子流亡剧团,搞革命宣传活动,就住在他家对门的棉花店里。团长叫杨醉乡,是个中年男人,孩子们却亲切地叫他杨妈妈。剧团要回延安时,李若冰缠住杨妈妈要参加剧团,可因大伯不同意而未能如愿。之后他离家出走,和小伙伴延寿偷偷找到八路军驻云阳办事处,藏在去北山的拉棉花的大车里,在淳化铁王村撵上了边演边走的孩子流亡剧团。

恰巧,在延安南门外遇了在八路军当伙夫的大哥,才知道他被卖的身世。

而此时,李若冰已经把自己完全交给了真正的伟大母亲——延安。

在延安新市场后沟的几排窑洞里,他在演出排练之余,读到了《西游记》《水浒传》等传统小说。他参加了由冼星海指挥的第一次的《黄河大合唱》。之后,他上了边区艺术学校,一边开荒种地,一边学习文学知识,考取了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李若冰回忆说:记得考官是孙犁先生,我写的考试作品是《看戏》,写自己熟悉的生活,用真情去写,就被录取了。

在鲁艺,老师是一批文学大家,读的书是中外文学名著,他一边写读书笔记,一边开始练笔写作。之后,他被调到中宣部做助理秘书,又随中央机关转战陕北,直到光复延安。

他的处女作是一篇文艺评论,题目是《对〈刘胡兰〉剧作的点滴感想》,发表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编辑的《群众文艺》1949年第8期上,署名“驼铃”。李若冰取笔名驼铃,是他看见延安城外的骆驼,想到这种负重远行的生命是令人敬仰的,驼铃是跋涉者心灵的歌唱。

从1950年到1952年,他曾用笔名“沙驼铃”“李丹人”在报刊上发表文艺评论。也许这就是命运,在新中国建立后的最初几年间,李若冰便随着石油勘探者的脚步,踏上了高原和戈壁,拉开了中国石油和西部文学的序幕。

李若冰最初涉足石油勘探生活是1953年夏天。当时,他从北京中央文学讲习所结业,就匆匆地去了陕北石油探区,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从此对石油勘探生活依恋至深。于是,一组表现石油生活的散文《陕北札记》,在这年的《人民文学》11月号上与读者见面了。

1953年9月,李若冰主动要求到地质勘探单位挂职,担任了西北酒泉地质勘探大队副大队长。他同地质勘探者一起,穿过河西走廊,踏入酒泉盆地,跃上祁连山,开始了以观测大地构造为使命的艰苦跋涉。

他是刚刚告别新婚的妻子而踏上瀚海荒漠的。

妻子贺鸿钧,1928年生于陕北米脂县城一个教书先生的家里。她在陕甘宁边区的米脂中学读书时,作文写得很好。16岁时,她参加了绥德分区文工团,演过《白毛女》等歌剧。她同姐姐贺鸿训合写的秧歌剧《喂鸡》受到周扬先生的赞赏,被推荐到《解放日报》发表,由贺敬之先生写了序言。后进入刚解放的西安,在西北文联创作室工作。

李若冰从北京文讲所结业时,贺鸿钧正好要去文讲所进修。他们举办了简朴的婚礼后不久,又天各一方,一个去了西部戈壁,一个上了北京。这一分离,就是两年。从这时起,他将“驼铃”“沙驼铃”“李丹人”等笔名改换为“李若冰”,在报刊上发表作品,引起了文化界朋友们的关注。贺鸿钧也起笔名为贺抒玉。李,是他母亲的姓氏,若冰、抒玉,取“一片冰心在玉壶”之意,这正是他们的文学事业和爱情的寓意。

1954年初秋,已经跑野了的李若冰,背起旅途食品大锅盔,和石油勘探者一起,从敦煌出发,第一次进入了渺无人迹的柴达木西部。这时,他们面对的是异常恶劣的自然环境。

李若冰在作品中写道:“满眼是无涯无际的沙海,天上地下飘游着变幻莫测的云雾,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似的。”还有昼夜的温差,平地而起的沙暴,不少人的“手脚残留着冻裂的伤疤,有的脸面正脱着第二层皮,几乎失了形,认不得了”。他回忆说:我在酒泉地质大队当副大队长,虽说是挂职,其实是实干的。我在和各种地质、测量、钻井、地震、重磁力等地球物理勘探者一起的时候,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文学工作者,而想得最多的是勘探工作的进度、成果和发展。我不可能把自己排除在勘探工作之外,而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当李若冰带着祁连山的风尘去北京接学习结业的妻子时,女儿已整整一岁了。回到西安,贺抒玉参与了《延河》文学月刊的筹备工作,已是西安作家协会专业作家的李若冰,则在他的小书房里埋头写作,为柴达木的石油人立传。

正是在这火热生活的源泉里,李若冰的创作欲望和艺术灵感被激活了。他抓住勘探工作的阶段性间隙,一连写下了《在柴达木盆地》《勘探者的足迹》《在严寒的季节里》《戈壁滩上的勘探姑娘们》等散文和报告文学作品,发表在《人民文学》《工人文艺》等报刊上。并以此为主体,构成了李若冰的第一部作品集《在勘探的道路上》,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1956年,李若冰到北京参加了中国作家理事扩大会议。他和陕西的柳青、杜鹏程、王汶石、魏钢焰等几位作家一起,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接见。周总理握住他的手说:“你很年轻啊,希望你继续写出大西北地质工作的好作品。”

1957年夏,他由西安经西宁,第二次奔赴他魂牵梦绕的柴达木。刚到茶卡,便收到单位电报,要他速回。他当即给单位写了封信,恳求组织上让他在柴达木多待几天,便背起行李继续西行。他沿着格尔木、大柴旦、小柴旦、冷湖、油泉子,一直走到了茫崖和尕斯库勒湖畔,走到了柴达木的边缘。他边走边想边写,内心燃烧着火焰,有时几乎一天一篇。他写奇丽的风光,写勘探者的精神,写自己心灵深处的奥秘。于是有了《怀念你啊,柴达木》《山湖草原》《戈壁夜行车》《青藏路上剪影》等一批散文力作。

这些篇章,结集为《柴达木手记》一书,由作家出版社于1959年4月出版。其中有意思的是,这本书出版时,书中几位主人公已被打成了右派。按照当时的惯例,他们的名字是不能出现在书里的。但李若冰凭着他的善良、正直和倔强,不肯违背生活的真实和艺术的良心,没有把柴达木的反右情况告诉出版社,对作品未作任何修改,大胆地让这些创业者的形象,走入了众多读者的心灵。他说,我怎么也难以相信,他们心甘情愿地来到柴达木,死心塌地要为石油而战,难道他们来到绝灭人迹的荒原,为的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吗?天大的冤枉!

从1958年起,李若冰兼职陕西礼泉县委副书记,在烽火村深入生活。他写出了报告文学《农民的儿子王保京》等作品,之后又组织编写了《烽火春秋》,记录了那个特定时代中国农村发展的生活风貌。

1963年,经中国作家协会协调,李若冰到大庆油田代党委宣传部副部长一职。在这里,他又见到了老朋友王进喜和一批老玉门人。玉门人走遍了中国石油战线的每一个角落,玉门精神、大庆精神,自然融入了李若冰的文学世界。他的散文大庆书简《在大风浪中》,发表在《人民文学》1965年第12期上,引起了很大反响。

“文革”开始后,李若冰一搁笔就是5年。1972年,他从干校一出来,便重返延安。母亲延安曾经收留过一个孤儿,使他的命运发生了转机,他重新投入母亲的怀抱,汲取着新的力量。

他沿着毛主席转战陕北时的道路,骑自行车或徒步行走,几乎走遍了那里的每一处革命旧址。追溯红色的岁月,考察这里的变迁和生存状况,他的眼里常含着泪水。

他几上陕北,至1978年,已陆续写出了几十篇散文力作,在报刊上陆续发表,并结集为《神泉日出》出版发行,给20世纪70年代转折期的中国文坛带来了一股清新的风。延安母亲,给他的文学生命注入了新的活力。

1980年夏天,李若冰再也抑制不住对瀚海雄风、长河落日的渴望,第三次闯进了柴达木。这是相隔23年后的旧地重游,当年与骆驼相依而眠的浪漫哪里去了?新一代柴达木人的勃勃英姿,让他激赏不已。他的艺术思维,犹如昆仑飞瀑,或如沉淀了的盐湖,系列散文《柴达木续篇》相继问世。

他说,我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似乎离开了这些,我就无法动笔,就失却了灵魂。这就是我几十年来为什么写的多是野外勘探者生活的缘故。

这些地方都很荒凉,都是被中外探险家称为生命禁区的,然而越是荒凉越有宝贝,越有人们所需求的热源和稀有矿藏,越是荒凉越能显示人类的吃苦耐劳精神和创造的魄力。我正是从他们身上,真正领悟了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

1987年夏天,李若冰第四次踏访了柴达木,并进入了西部新的石油勘探区塔里木盆地。这次西行,收获了系列散文《塔里木书简》,由作家出版社结集出版。它被评论界公认为是老作家文学生命中的又一个高峰。

时隔6年后的1993年夏天,李若冰又一次来到了青海。他以写柴达木而蜚声文坛,青海石油局为他颁发了首届文学创作特殊贡献奖。这一次,已是第5次进入柴达木了。他在回程后写下的散文《紧贴你的胸膛》等若干篇章,以诗一样优美的文笔感人至深。

1999年11月,李若冰荣获中国石油铁人文学特殊贡献奖。这时候,他又想起了铁人王进喜,他们在玉门油矿钻过一个被窝。还有诗人李季,他们曾在油田一路同行。在此前后,他还过到河北、河南及海上石油基地,不停追赶着中国石油的步伐。李若冰多次说道:我钟情于石油勘探者,我爱他们。

李若冰在中国当代文学上的贡献,是以《柴达木手记》为代表的散文作品。同时,在散文艺术发展领域,又占有不可或缺的显著位置。

1999年3月12日,“祝贺李若冰文艺生涯60年座谈会”在西安举行。他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位成就显著的散文作家。他也是陕西衔接延安革命文艺和新中国成立17年新文艺与新时期文艺创作的一位老作家。他的艺术青春永驻。

他的作品仍在流传,他与人合写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歌儿广为传唱,他主持组织创作的舞蹈《仿唐乐舞》长演不衰,名传四海。

人类文明的发展,文学艺术的进步,是一种积累和承传。就像长河一样,一浪高过一浪。李若冰,正如他散文中写到的,愿意化作一只云雀,随昆仑的飞瀑而去。

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李若冰曾先后担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兼副主席、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文化文物厅厅长和省文联主席。用他的活说:“担子是很重的,工作是吃力的,我不得不搁下自己的创作,为陕西文化艺术的发展,略尽薄力。”

他是一个谦逊的人,从不把话说得很满。实际上,他在文化艺术领导岗位上的建树,是有口碑的。他的散文写得少一些了,却陆续为百十位作家和艺术家作序写评,这就是后来结集出版的《满目绿树鲜花》。

他甘为人梯,乐于做一个称职的园丁。他说过:“往往读20万字的书稿,才能写出2000字左右的序。”就这样日积月累,好像并不是人们习惯说的“为他人作嫁衣裳”,而把它看作自己的神圣职责。他不仅仅关心他们的写作或文艺创作,更是真诚地和他们交朋友,扶持他们,帮助他们走出困境,改变命运。

作家贾平凹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说:我从大学刚毕业,被出版社派去礼泉烽火,领陕师大一些学生写社史。当时,李若冰是直接指导我们的,相处后成了忘年交。我的创作道路极不平坦,有年在陕北开会,我正受批评,许多人都有意躲开了,他却故意在人稠广之时拉我和他在一起,甚至离开会议和我单独出去活动。他是一个雪里送炭的长辈,宽厚而善良。

20世纪90年代,当刘元举、肖复华等青年作家重写柴达木时,他们首先做的一件事,便是重温文学范本《柴达木手记》和拜会前辈李若冰。写了作品,又送给李若冰求教。他的作品和人格魅力,影响了一代石油人的精神世界。

原石油部代部长焦力人回忆说:当年,我们勘探队有不少年轻人,是因为看了李若冰的《柴达木手记》来到地质第一线的。有的只看书里的风景多么美,来了以后才知道有多么苦,起初说是上当了,后来才真正感到了柴达木的可爱,有的甚至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对于李若冰来说,西部油田的风景是难忘的。他似乎听到了它的呼唤,期望投身它亲切的怀抱。

已经七十有七的李若冰,2002年10月随我们摄制组西行,已经是他第六次踏入西部油田了。他还在奋力朝前走。

半个世纪的多次出行,他的心情一次比一次热切。这一次西行,确实让周围熟悉他的不少人们感到惊讶。因患有糖尿病,他夜里得起来十多次去洗手间,每天得自己打针,吃降压药。但他的精神不减当年,这可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

十多年前,他到塔克拉玛干腹地的勘探基地采访,是坐直升机去的。今天,他由衷地感叹五百多公里长的沙漠公路的奇迹,惊喜于大漠中的塔中石油公寓。

站在美丽的孔雀河边,他已辨不出当年的库尔勒了。他曾写过的这座城市,已是旧貌换新颜,成为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了。他同石油人热切交谈,聆听着他们的生活和心情。与退休老工人拉家常,叙往事。当他偶尔得知在柴达木结识的阿吉老人的女儿柴达木汗在这儿时,便急于去看望她。

多年前,柴达木汗去过一回西安,是给侄儿看病的。她找到李若冰,打听到了一位专家,医好了孩子的病。这么一晃,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他来到柴达木汗家,见到了她养病的丈夫买买提,与正在北京出差的柴达木汗通了话,才放下了一桩心事。他说他要去阿吉老人的墓地看看,这可是半个世纪的情缘啊!

在吐哈油田,他踏上了新型的钻井台,电脑控制的钻机让他兴奋不已。

当他与石油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忘记了疲劳。人工湖的壮举,文化广场的时尚,让他这位老石油大开了一回眼界。新的作品,又在他不倦的思维中悄悄萌发了。

也就在将要翻过当金山踏入柴达木盆地时,我们的主人公李若冰却因年迈体弱,被好心的医生拦在了敦煌。他显然是很失望的,沮丧的,甚至于是悲哀的。他一直感叹说,还是年轻好啊!他年轻过,青春过,那些令人怀恋的日子,都一笔一画地写进了他的书里。

2002年11月,在冬天的寒风中,李若冰又一次踏上了去陕北的路。他是沿着西部的石油之路往前走的,也是重返他50年前最初踏上的那条勘探之路。他看到了沿延河之滨而上的高原山川,正遍开石油之花。他为好汉们喝彩、致意。在靖边气田,他看到的是半个多世纪的光荣和梦想。中国第一大气区,正在这块古老而雄厚的高原上撩开了它神秘的面纱,为大地输送着巨大的温暖和新的生命力。

李若冰说:“我的家乡在西部,我的精神家园在西部。”他还说:“我命里注定是跑野外的。即或我想跑也不得跑的时候,那颗心也是在野外的。”

李若冰的血液,沿着文学写作的脉搏融入了大地的热流。一个21世纪的中国石油城正在这里崛起,它是从陕北、从玉门、柴达木、大庆、塔里木走过来的。而李若冰正是它文学的记录者、见证者和跋涉者。

2005年3月24日,在玉兰花开的季节,李若冰的生命永远融入了一片高洁的大自然的情景之中。而他的散文写作和文学生命却没有终结,成了我们后来者的一笔难能可贵的艺术资源的精神财富。我们会珍惜它的,一定。

《散文视野》 200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