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之孟丽君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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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次日,康信仁到药铺里将紫菀、神仙子和公孙叶三味药各取了一两,交给孟丽君。至于虫草粉、雪莲花及其他配药,当日季顺行早已准备妥当。康府内设有炼丹室,一切所需应有尽有。孟丽君将所用药材一一研磨成粉,依方调焙。三日三夜守在丹室,寸步不离,终于炼出一炉丹药,共有五十粒,剖出半粒一试,果然功效不凡。

荣兰伺候在一旁,见她神情疲倦,又是疼惜又是不解,问道:“公子既然已经恢复了本来相貌,这丹药日后想来用不着了,却为何还要花费偌大心力来调制呢?”孟丽君道:“不为别的,就只为这四个字:有备无患。”小心将丹药分作两份,一份放在药囊里,一份装入瓶中,依旧随身携带。

此后,孟丽君整日待在书房里,遍阅群书,温习功课,预备秋闱乡试。有时康信仁在家中会见本府士绅名流,也命孟丽君出来会宾待客。他原是富甲一方的缙绅老爷,药材、珠宝、古董生意遍布江南各地,朝野之中俱有朋友,交游广泛,消息甚是灵通。孟丽君从前在家时,就常常隐在帘幕后面偷看爹爹会见宾客,熟知礼数,一举一动都有大家风范,加上容貌俊雅、气质高洁,令人一见之下印象深刻、赞不绝口。

孟丽君心忧战事,好在康信仁于前方,甚至军中,都布有若干线人,每日均有飞鸽传书,带来最新战况。到了五月下旬,一日传来消息,两军在隔江对峙两个多月之后,终于在泸州爆发了一场惨烈无比的大战,战事持续了整整三日,双方死伤无数,数万人葬身长江之中,负伤之人更是不计其数。江上到处飘浮着断肢残臂,江水被染得如血一般殷红。

孟丽君虽已料到迟早会有这场大战,但听闻伤亡竟然如此惨重,仍不由拍案怒道:“李延亭这厮,只为区区一己私利便挑动战事,陷万千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令天下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便是将其千刀万剐也是便宜了他!”

又过了数日,消息传来,泸州会战中兵部尚书呼延宏老将军重伤身亡。与此同时,李延亭在昆明登基称帝,国号大齐,定都昆明,立长子李汝章为太子,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封次子李长宁为梁王。登基不过三日,李延亭驾崩。原来泸州会战时他右胸为流矢所中,自知命不长久,便欲在临死前登基称帝,过一把“皇帝瘾”。李延亭死后,太子李汝章即位,力排众议,派出使者,欲与大元朝廷议和,暂时南北分立。此时,齐人占领两广、云南、贵州、福建四省之地。

孟丽君听到这个消息,心头立时生出无数疑窦,暗忖:“李延亭乃两广提督出身,十数年的经营谋划,两广乃其根本所在。若说身中流矢,时日无多,在昆明仓促登基自在情理之中,却如何会舍弃其根本所在而定都昆明?这委实令人费解。就如当日叛军舍古岚而攻威平,便在兵法预料之外。当日叛军由攻转守,如今更是由守转和,看来这一切多半都与那新君李汝章有关。”

又想:“本来依照情势推断,朝廷此战当胜,如今却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呼延老将军更是战死沙场。原因恐怕只有一条,那便是朝廷中有人不愿此仗得胜,多半是想借此机会除掉呼延老将军。”想到这里,心中一寒,随即怒气上涌,不可遏制,暗道:“国丈刘捷权倾朝野,只手遮天,若非是他,更有谁能于万里之外遥控军中事宜?早听说此人党同伐异,一心铲除异己势力,却不想他竟然置十几万将士的性命于不顾。如此奸贼,简直比李延亭这种反贼更令人痛恨十倍!”

几日后消息陆续传来,朝廷同意议和,擢升原贵州巡抚彭如泽为兵部尚书,与齐使商议和谈事宜。孟丽君听得“彭如泽”这三个字,全身一震,连忙低下头,眼中却如要冒出火来,银牙紧咬,心头怒道:“此人上表诬陷爹爹投敌,如今却官运亨通,看来老天果然无眼。”

片刻后强自平定心绪,脑中思路霎时间清晰异常:“彭如泽原是贵州巡抚,去年秋天贵州省十数日内为叛军攻占大半,贵阳陷落,安顺告急,若非爹爹及时率军支援,反攻贵阳,坚守达五个月之久,只怕如今叛军早已拿下四川,逼中原。可见彭如泽此人并无丝毫军功,何以竟能由三品巡抚立时擢升为二品尚书?不免令人起疑。朝廷升迁大权向来把持在刘国丈之手,他肯如此擢升一个人,除非此人曾经为他立下大功。记得爹爹书信中曾说,他十六年前与刘国丈结下深仇,难道……难道……爹爹兵败被擒,蒙受不白之冤,皇上下旨抄拿孟府满门,所有的这一切,竟都是刘国丈在幕后操纵的结果么?”

越想越觉大有可能,心下暗道:“这一切此刻不过是我自己的暗自揣测,日后自当寻找证据。倘若刘国丈真是这一切事件的幕后主使之人,我孟丽君无论如何,也当为父报仇、为天下人除此一害。”

转眼到了六月间,梅雨季节日日下雨,难有晴天。孟丽君闭门读书数日。这日午后,见艳阳高照,是难得的晴好天气,一时动了游兴,只带荣兰一人,出门信步向西行去。

行不多时来到西凉湖畔,但见绿柳拂岸,花团锦簇,湖水潋滟,阳光照耀之下,湖面腾起阵阵水雾,折射出七彩光芒,简直是美不胜收。孟丽君分花拂柳行来,对眼前美景赞叹不已。一路之上,不时有人对她侧目注视,也有人走得远了仍然频频回顾。孟丽君自恢复本来面貌之后,于旁人惊喜赞叹的目光见得多了,全然不以为意,依旧神色自若,自顾自地欣赏眼前湖光水色。

忽然前面传来锣鼓开道的声音,不一会,两名衙役敲锣走来,高声喝道:“当朝梁太师奉圣旨南巡,闲杂人等一律回避!若有人身负冤仇,可上前拦轿鸣冤!”两旁路人早已避过一旁,让出大道。

孟丽君蓦地听到“梁太师”三个字,不由一惊。记得爹爹每回提起当朝梁太师,总是赞叹不绝,说他从前辅政十余年,使得朝政清明、上下归心,李延亭方不敢贸然竖起反旗。如今他年岁已高,又大权旁落,前方战局未定,以堂堂当朝太师的身份,怎会千里迢迢地出京南巡?

又听到“若有人身负冤仇,可上前拦轿鸣冤”这一句话,心头如被一柄大锤重重敲落,脑中飞快闪过一念:“我何不就此上前拦住太师大轿,为爹爹申明冤屈?太师贤明,定能为我作主,替爹爹昭雪不白之冤。”这念头一生,想到爹爹为叛军所俘、生死不明,却惨遭诬陷、抄拿满门,心头一股激愤之意上涌,头脑发热,竟自无法冷静,只待太师大轿近前,便上前拦住申冤。

正翘首期盼间,两顶轿子已到二十丈外,前面一抬八人官轿当是太师所坐,后面一顶四人小轿,想是随行官员。孟丽君心中微觉紧张,手心捏出了汗。

忽然从人群里走出一人,跪在大道当中,双手高举状纸过头,叫道:“草民有冤,求太师明察!”路人一阵喧哗。当先一人喝道:“止轿!”上前几步,从那人手里接过状纸,略一查看,回到太师轿前,低声说了几句话。太师揭开轿帘,收了状纸,吩咐几句。孟丽君隔得甚远,听不清说些甚么,也瞧不清太师面容。

先前那人得太师吩咐,向拦轿之人高声道:“太师已接了你的状纸,你且随轿同行,到武昌府即可开庭审案,被告、证人日后再传。”那人磕一个头,站起身子,跟在轿后。

孟丽君听到“被告、证人”这几个字,只觉一盆凉水从头泼下,头脑立时清醒,忖道:“我此时拦轿申冤,一无状纸,二无半点证据,被告是谁还未可知,如何申得了冤、报得了仇?太师纵然贤明,只怕也难以为我作主。何况我此刻还是朝廷钦犯的身份,倘若贸然上前,岂非自投罗网?不但以前种种化作流水,更要连累义父全家。此事该当从长计议,切不可一时头脑发热、鲁莽行事。”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小心谨慎,看着那两顶轿子从身旁经过,慢慢去得远了。

荣兰一直站在孟丽君身后,不知她脑中竟有这般复杂的思绪,见轿子去得远了,路人已各自散开,悄声说道:“我猜那后面一顶轿中坐的定是女眷,方才那轿子经过时,一阵风来,飘过淡淡香气。”孟丽君当时心事繁杂,哪里顾得上留意风中是否飘有香气,闻言白她一眼,说道:“太师夫人早亡,又不曾纳妾,算年纪女儿也早已出嫁了,哪里还会有甚么女眷?那轿里自是随行官员。”荣兰见公子方才还好好的,这一会子便心情不佳,也猜知了她的心思,便不敢多言。

此番重新勾起旧事,孟丽君再无游兴,二人便即折转回府。晚间说起所见所闻,康信仁道:“老夫早知消息,太师二月里就奉旨南巡,一则探察各地战事、安抚民意,二来湘赣一带久旱无雨,沿路视察灾情。如今想是进行得差不多了,正待打道回京,顺便接纳百姓申冤告状、考核地方官员政绩。可惜他老人家只是路过我咸宁县,并不留宿,否则为父定当投上拜帖,带你前去拜见。老夫虽无心为官,对太师的人品德行,却是敬仰得很,可惜缘悭一面,不免抱憾终身。”孟丽君听他这话与爹爹从前所言颇为相似,不同的是爹爹曾经得见太师一面,一直引为幸事。想到至今尚不能替爹爹申冤,心头一酸,说不出话来。

康信仁看她一眼,以为她心中恼怒,解释道:“这些消息不是为父不肯告诉你,只是秋闱渐近,恐怕耽搁你温习功课,你不会恼了为父罢?”孟丽君道:“义父说哪里话。只是孩儿便说句狂言:区区秋闱还不放在我眼里,孩儿如今预备的乃是明年春闱会试。”

康信仁一惊,随即释然。他听妹丈私下赞过数次,说道君玉之才乃是仙才,胜过他不知多少倍。这两个多月来家中访客无数,先前来人还都是自己的至交好友,其间也有几个准备乡试的秀才,与她略一交谈便对其人品才华盛赞有加。到了后来,大多数访客反是慕了“郦君玉”的才名而来,或者向她请教功课,或者央其修改文章。人人都道她才高八斗,今科秋闱必当高中,定是武昌府的解元无疑。此刻听她自己也说秋闱能中,知她言外之意,康信仁便说道:“既如此,日后再有消息传来,为父尽数都告诉你。”孟丽君道:“多谢义父。”

却说康信仁当日回府后不久,便已着手为孟丽君准备捐监事宜,因爱惜她人品文采,凡事都要予她最好的。封了一百零八两捐银及一封书信,细述了她的姓名年貌,入了湖广省武昌府咸宁县籍,将履历封在信内,唤来管家康全,命他次日黎明便即动身进京,将书信及捐银交付京中好友俞智文,请他代为捐纳监照。

到了七月初,康全回转咸宁,果然不负重托,带回监单,康信仁大喜。孟丽君收好监单,道过谢后,随口向康全问道:“你在京里的这些时日,可曾听说甚么新闻趣事?”康全想了想,说道:“趣事没有,小人倒是听说了一件轰动京城的大事。”康信仁来了兴致,问道:“甚么大事?说来听听。”

康全道:“老爷自然知道今年春天里的那件大事,听说云南孟总督降了叛军……”孟丽君端起桌上茶杯,面上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耳朵却竖了起来,一字不漏地听他说道:“……当今皇上龙颜大怒,命钦差前去昆明抄拿他满门家眷。不想孟总督的女儿孟小姐事先得了风声,散尽家中下人,自己也逃了出去,等钦差到时,孟府已是空无一人。老爷应该还记得,后来我们一路坐船回府,沿岸到处可见悬赏捉拿那孟小姐的告示和画像。”

康信仁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老夫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告示时,那孟小姐已经出逃了十余日。当时老夫还想,一个官宦千金,平日里自然是娇生惯养的,哪里受得了这等苦楚。只要在逃一日,这告示便张贴一日,众目昭昭,自然过不了几日便会给人认出,拿了去领赏。不想又过了十数日,各地的告示仍在,那女子依然未被拿到,这倒有些奇怪了。你说的大事,莫非是她如今已被捉拿在案?算来也有四个月了,这女子竟能在朝廷漫天悬赏之下躲藏四个月,果然有些计谋。”

康全不敢打断他话语,待他说完,方道:“启禀老爷,小人方才所说的大事并非这个,那孟小姐至今仍无下落。”孟丽君瞥见康信仁闻言脸上微微一红,心中七分自伤,却也有三分好笑。康信仁干咳一声,催道:“不相干的事就不用混说。快说究竟是甚么大事?”

康全道:“是,小人多嘴。这件事若说与那孟小姐,倒也算有些干系。原来当日降了叛军的,除了那云南孟总督之外,还有一位姓卫的总兵。皇上下了圣旨,两家都要抄拿满门……”孟丽君闻言一惊,手指微微颤抖。她一直以为被诬陷投敌的只有爹爹一人,没想到卫总兵也同在被诬之列。从前曾隐约听爹爹提起,卫总兵膝下亦只有一女,闺名勇娥,武艺精湛、技压须眉,乃是女中英豪。自己与她只是神交,却无缘会面。难道说这样一个女子,竟然被朝廷投入大牢了么?

孟丽君凝神听康全说道:“……当日孟府有人事先通风报信,卫府却没有。钦差将卫府团团围住,正要下令进府拿人,不想却有一个青衣少年,手持一杆长枪,率七八个家人冲了出来。一百多名全副装甲的御林军士迎上前去,竟然拦不住那为首少年。钦差知卫总兵只有一个女儿,猜想那少年是他随从部属,既拦不住,也就任他冲出。将其余抗旨人等尽皆格杀,卫小姐及家人仆妇都被锁入囚车,送入京城大牢……”说到这里,孟丽君想起卫勇娥武艺出众,联系康全先前的话语,已隐隐猜知他所说是何“大事”,不由惊喜交集。

果听康全续道:“……那卫小姐在大牢里认罪画押,朝廷旨意,本待秋后问斩。不料这时,竟有人揭发出来,那‘卫小姐’并非真正的卫小姐,乃是丫鬟私自假冒的!”康信仁大惊道:“甚么!竟有这等奇事?那真的卫小姐呢?”康全道:“那位一百多名御林军士都拦不住的青衣少年,便是女扮男装的卫小姐!”康信仁“啊”的一声,半晌不得言语,过后方由衷赞道:“天下竟有这等奇女子,果是一等一的巾帼英雄!有女若此,其父会是叛国投敌的乱臣贼子么?”最后一句话如肺腑心声,语音甚轻,几不可闻。

康全叹道:“老爷说得是!审问后得知真相,几位大人都惊呆了。不知怎地,这件事情竟然流传入民间,京城老百姓俱如老爷一般的想法,都觉得卫小姐如此了得,卫总兵教女有方,自然也不会是投降叛军的逆贼。百姓们自发起来,要求朝廷查明孟、卫两位将军当日降敌的详情,说不定两位大人是被人冤枉的。朝廷弹压下来,严令京城内不得议论此事,却总算碍于民意,不曾再发告示缉拿卫小姐。”

康信仁又赞了几句,转头向孟丽君道:“孩儿你是云南人,从前可曾听过这位卫小姐的大名事迹么?”孟丽君摇头道:“孩儿家住昆明,连孟小姐都不识得,更不曾听说过卫小姐。”康信仁原只是随口一问,本不指望她知道,也就作罢。

孟丽君回到房里,见四下无人,将今日所闻一一告诉荣兰。荣兰听了也对卫勇娥赞叹不已,轻声说道:“小姐你与那卫小姐,真可谓一时瑜亮。”孟丽君微微一笑,心中宽和了许多。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将要独力支撑平冤复仇的大业,心情难免压抑,有时也会胡思乱想事若不成的后果。原来在朗朗乾坤、茫茫人海之中,竟还有一人,将会与自己一同分担肩上的这副重担。自己虽与那人素未谋面,却感觉同心同力、亲近无比。

这年闰七月里,朝廷点下各省乡试主考。湖广的主考乃翰林学士袁容,字表允,原是当朝太师梁鉴的门生,为人正直不阿,素有美名,文字功夫也甚是了得,省里文武官员接入贡院不提。

过了几日,贡院挂出牌来,闰七月二十六日考贡监大收。吴道庵因有秀才功名在身,无须应考,孟丽君独自前往。她才高八斗,区区大收自然不在话下,轻轻松松便得了头名。取了批首,与吴道庵一同来到贡院之前的寓所住下,等候八月初八头场考期。

因距离头考还有些时日,吴道庵命家人魏能驾车送来满满两大摞书,马车停在贡院门口,来回七八趟,才将所有书卷都移入寓所,直累得魏能满头大汗。相形之下,荣兰就轻松多了,统共只用一块布包了薄薄的四五本书,送入孟丽君住所。吴道庵心中好奇,凑过来一看,竟是《道德经》《庄子》《易经》和《孙子兵法》这四本书,不由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孟丽君笑道:“左右就只剩这几日了,平日里正经书看得烦了,这会子正好消遣一下,再说原也不差这几日工夫。”

吴道庵闻言叹了口气,郁郁而出。孟丽君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微微一笑。荣兰将四本书原样包好,说道:“公子这法子定然有效,姑老爷受你一激,回到房里必是要昼夜用功、刻苦攻读的。只是可怜清儿为此白白跑了一趟,这四本书公子十岁时就能背诵如流,怕是翻都不会翻一下的。”孟丽君笑道:“怎会让你白跑?等姑老爷中了举人,你向他讨赏去。”荣兰犹疑道:“公子说姑老爷今科一定能中么?”

孟丽君道:“姑丈从前读书,只知一味死记硬背,不懂融会贯通的道理,作文章更不明变通之道,下笔便觉死气沉沉,令人读来索然无味。不入考官之眼,也是理所当然。我一个月前曾借机给他把话点明,他似有所悟,前几日作的文章便颇有进境。他若能在这几日刻苦攻读,真正领悟‘融会贯通’四个字,今科便一定能中。就算一时做不到,只要能如前几日一般的发挥,也有七成把握得中,只是名次排不到前列了。”

荣兰点点头,随即想起一事,不解道:“公子本是一番好意,与姑老爷直说便是。清儿不懂,公子却为何要拐弯抹角地使甚么激将计呢?”孟丽君道:“姑丈是我长辈,倘若直说,只怕他面子上不好看。凡事总有策略可究,俗话说:‘请将不如激将’,他这一回去彻夜苦读,必能事半功倍、学有所值。事后他自会醒悟,明白我的一番良苦用意,心里定会暗暗感激于我。一举数得,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转眼到了考期。孟丽君文思泉涌,笔走龙蛇,顷刻立就,三场考试都率先出场,加上人品俊雅如玉,而名声早已传扬在外,自然引来一众考官的瞩目和提问。孟丽君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对答如流,主考袁容看在眼里,暗暗点头,调来她三篇答卷一看,当真字字珠玉、篇篇妙笔。他主持乡试十余年,从未见过这等人才、这般品貌的少年英才,不由又惊又喜,心中已有定论。

三场将毕,康信仁亲自到贡院迎接姑侄二人,魏能将两大摞书从吴道庵寓所搬回马车。吴道庵直到最后一刻方出了考场,将手头原稿交予孟丽君观看,孟丽君一目十行,读罢微笑道:“姑丈前几日不眠不休、彻夜苦读,果然一番心血没有白费。”吴道庵一怔,随即醒悟,面露感激之色,长揖一礼道:“多谢了。”孟丽君急忙回礼,说道:“自家姑侄,何必客气。君玉无礼之处,还请姑丈莫怪。”吴道庵这时已对她心悦诚服,连道:“不怪,不怪。”

八月二十六日乃贡院张榜之日,依照规矩,自前一夜子时起,贡院内便设一公堂,正副主考官及监临官、监试官、提调官五人齐聚一堂,点上红烛,连夜填榜。填榜时从第六名开始,依次向下填写,每填一名,便有书记官用纸条将此人姓名、年龄、籍贯抄下,从门缝中传出,交由报子,报子自去寻到考生住处,连夜报喜。待全榜填罢,天色已近黎明,这时将全堂蜡烛一齐换过,方填第一至第五名,此番却从第五名起依次倒填上去,待填完解元,天已大亮。这一夜到处锣鼓鞭炮齐鸣,如同过年一般热闹。等到天亮,参加乡试的秀才监生们,或者榜上有名、欢喜无限,或者名落孙山、忧愁烦恼。往往中了前五名的举子,等到天亮尚无喜报,便自以为落第了,正失魂落魄间,忽然喜报传来,立时转忧为喜、手舞足蹈。

却说这天夜里,康府大开府门,等候上门报喜之人。吴道庵一夜未眠,惶惶不宁、坐立难安,不住站起身子,走到大门口探头张望。康信仁端坐椅上,看他走来走去十几趟,忍不住劝道:“时辰还早,少安毋躁。”吴道庵坐下喝了半盏酽酽的提神浓茶,不到一刻钟,毕竟心浮气躁,坐不安稳,又站起身来张望。

康信仁见他如此,便不再相劝,心道:“道庵的涵养功夫到底逊了一筹,此时便已如此沉不住气。也罢,到底是读书人,功名之心自然沉重。”转念又想:“同是读书人,君玉便全然不同。他劝我只管去睡,等到天亮再来听人报喜,想来也是因为心中有数、把握极大的缘故。我却终究不能如他一般沉得住气睡去,看来我虽年长,涵养功夫仍不如他。”当下以手支头,靠在案旁假寐。

一直等到五更天,方听得锣鼓鞭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吴道庵先前踱步踱得疲了,坐在椅上稍稍休息,足足喝了四五盏浓茶,如厕两回。这时听见声音,从椅上跳起,冲到门口,果见一行人敲锣打鼓,正向着康府而来。立时满脸喜色,迈步走回厅中,端坐入椅。

不多时,锣鼓声止,报子大步入内,高声呼道:“恭喜恭喜,贵府吴道庵吴相公高中第三十二名举人!请问哪一位是吴相公?”吴道庵从椅中施然站起,整了整衣冠,说道:“正是不才在下。”报子满脸堆欢,将喜报双手奉上。吴道庵接过喜报,见自己大名赫然在上,只觉心花怒放、踌躇满志,三十年寒窗苦读终于有所回报,不禁感慨万千,落下泪来。

康信仁见他一时激动,竟忘记打赏,朝康全使个眼色。康全会意,取出事先准备的两个封赏红包,将较小的一个递到吴道庵手中。吴道庵这才醒悟,将红包赏了报子,报子道谢退出。

孙氏和康氏妯娌二人也一宿未眠,这时得了消息,出来道喜。吴道庵见娘子出来,兴冲冲地将喜报拿给她看,喜道:“娘子,我终于中举了!你看,我终于中举了!”康氏也泪流满面,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说道:“恭喜相公,寒窗数十年,终有今日之喜!”康信仁夫妇也为他二人高兴不已。

鸡鸣时分,天色渐亮,孟丽君如往日一般卯时起床,漱洗完毕,换过衣衫。听下人说吴道庵五更天时接到喜报,中了第三十二名举人,点点头,来到前厅。康氏夫妇和吴氏夫妇均在,似在议论甚么,看见她进来,都住了口。孟丽君便知自己的喜报此刻还未到来,他们心生疑虑,担心中不了举。她对此却毫不担忧,记得最后一日出场前,主考袁大人虽然一言不发,但对自己频频注目,目光中满是赞赏之意,更何况自己的三篇文章作得四平八稳,绝无不中之理。

当下与吴道庵道过喜,坐下一同等待喜报。众人先前还有说有笑,待时间慢慢过去,天色大亮,论理便是解元的喜报,这时也该到了,不由渐觉尴尬。只有孟丽君神色自若、谈笑如常,丝毫不以为意。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依旧无人前来。众人已料想无望,见孟丽君脸上仍无异色,生怕她受了绝大的刺激,郁结于心、不得宣泄,反而有伤身子。康信仁低声劝道:“孩儿你还年轻,便是今科不中,三年之后还有机会。”吴道庵也道:“以你之才不得高中,自是考官无眼,怨不得你,不要放在心上。”

孟丽君知他二人都是好意开解,担心自己想不开,哪知自己之所以言行如常,并不是由于受到刺激,而是因为还未完全放弃希望的缘故。微微一笑,说道:“义父姑丈放心,孩儿还想再等一等。”

又过了半炷香工夫,远处锣鼓声响,渐行渐近,比起五更时的报喜,喧闹声大了不止一倍。康吴二人对望一眼,不由又喜又怒,心中均道:“好大胆子,替解元郎报喜,竟敢耽误了半个时辰!”原来十几年前,本省曾有一位解元,就是因为报子途中耽搁,自以为落第,失魂落魄之下竟然上吊自尽,等到喜报传来时,已然命归黄泉。那报子因此被定了死罪,从此以后,再也无人胆敢耽误了报喜的时辰。

锣鼓声止,一人战战兢兢走进,扑通一声跪倒,将喜报高举过头,颤声说道:“小人给解元郎郦君玉郦老爷报……报喜!恭喜老爷高……高……高中解元!”这话本应当大声说来,讨一个喜气,但他心寒胆战之余,连话也说不利索。

吴道庵正待斥责,孟丽君已止住他,接过喜报,和颜悦色地道:“你先起来回话。”那人恭恭敬敬道:“是。”站起身子。孟丽君问道:“途中莫非出了甚么变故?那报子呢?”康信仁和吴道庵这才发觉,此人穿着并非报子衣衫,乃是敲锣打鼓的随从人众之一,难怪不懂礼数,报喜也报得不合规矩。

那人心思颇为灵活,听解元老爷口气和悦,似有要为开脱之意,心神略定,忙道:“回解元老爷,王大哥路上摔折了腿,不能来为老爷报喜。小人只知大人是咸宁县人氏,看见履历上写着贵姓郦,便妄自揣度,以为府上姓郦,一路打听,却错报到了城南郦员外府上。后来得知报错,小人等立时飞奔赶来,不想还是稍有耽搁。求老爷饶命!”说着连连拱手。

众人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高中解元乃大喜之事,便也不再追究。照例要发赏钱红包,那人慌忙摆手,说道:“小人等蒙解元老爷饶了性命,心中有愧,怎敢领赏?”孟丽君将红包放入他手中,道:“不是赏你们的,拿去给那报子治腿伤好了。”那人便不再推辞,跪下复磕一个头,谢道:“小人替王大哥和众兄弟们多谢老爷。郦老爷宽宏大量、才学盖世、品貌出众,明春会试定然蟾宫折桂、独占鳌头,日后必定官运亨通、鹏程万里!”这几句吉祥话原是给新科解元郎报喜时说的官样话,他听得多了,记在心里,加了一句“宽宏大量”,却不像从前报子只动动嘴皮,这一番话出自内心,自然说得诚挚无比。

既已高中,孟丽君和吴道庵二人自当前去拜谢主考。袁容点得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少年解元,心中极为得意,也盼她明年春闱高中,好为自己脸上争光。当下好言嘉奖几句,又嘱咐她年内尽早上京,以便潜心读书、预备会试。孟丽君一一应下,告辞出来,又去拜谢了副主考及各位房师。

从贡院出来,二人随后便去赴那鹿鸣筵宴。宴会之上,考官及众位新科举人尽皆到席,只是人人精神疲乏、颓靡不振,掩袖呵欠之声此起彼伏。原来与会举子,一百个里倒有九十九个昨夜为等喜报而彻夜未眠。考官们熬夜填榜,自然也是一宿未睡,这时酒酣饭饱,难免困意上涌、双目惺忪,只得苦苦支撑,平日儒雅俊逸的风度自然大打折扣。只有孟丽君一人,丰标绝世、倜傥出尘,兼又神清气爽,并无丝毫倦意,便犹如鹤立鸡群、凤出雀巢一般,更何况身为新科解元、地位超然,立时成为鹿鸣宴中的焦点所在,引来无数目光,惊叹、羡慕、嫉妒、忌恨,不一而足。孟丽君心中风光霁月,不予理会。

回到康府,进到内堂,吩咐荣兰摆上两张交椅,地下铺了一条红毡,请康信仁夫妇上坐。端正衣冠,施然下拜行礼,谢过义父义母过继之恩、照顾之德。康氏夫妇欢喜无限,一边一个将她搀起。康信仁心中感慨,暗想:“君玉如此高才,当真令我郦家门楣得以光耀,妹妹在天有灵,也当含笑。”

孟丽君又转身谢过姑母姑丈。康氏含笑回礼,吴道庵避开身子不肯受礼,说道:“我虽才疏学浅,却有自知之明。若非你当日一劝一激,吴某绝无可能今科高中。你这一礼我不敢受,我这一礼,却请你一定要受!”说罢长长一揖作下。孟丽君见他态度坚决,便不推辞,坦然受之。

此后慕名前来拜会的人越发多了,若是温课求教,或者议论国家大事,孟丽君自然欢迎。然而却有不少人登门拜访,只是为了讨得一张她的亲笔墨迹,好挂在家中向人炫耀,更有人为了扬名立万,故意找出一些偏僻的题目前来刁难,以显示比她更有才华。对于这些人,孟丽君先前还待之以礼,好言相劝,到后来实在懒得应付,烦不胜烦,索性吩咐康全一律拦在门外,只有几个自己熟知之人,才放他们进来。孟丽君至此心有所悟,方知任何事情都无法让所有人全部满意,有时率性而为,才是最好的选择。

到了十月十一月间,孙氏、康氏忙碌不已,着人为姑侄二人裁剪绸缎皮袍、制备棉絮做棉袄,又添了大小毛衣裳。康信仁为二人收拾料理外务,预备一行上京的各式行李物件、盘缠费用,终于定下十一月十七日吉时行期。

临行前康信仁取出一百两黄金,交给孟丽君,说道:“若是在京城亲戚家寻到你姨母、表妹,等功成名就之日,孩儿你自然是要了结这一门亲事的。这一百两黄金便是聘礼,你带在身边,总之有备无患。”

孟丽君心头一热,不想当日随口一句话,他竟然一直记在心上,还特地准备了聘礼。不由暗觉惭愧:义父待自己一片赤诚,自己却诸多隐瞒,未免也忒对不住他。转念又想:“我之所以有所隐瞒,只因事关重大,不愿连累义父,并不是故意欺骗。倘若告以真相,不但做不成父子,更将以往一番作为尽皆化作流水,那是决计不能的。”定下心神,想到窦蓉娘母女,不知她们现在是否已到京城,见到了皇甫伯父?数月前季顺行曾托人带信,说在重庆附近江面寻了一个多月,却始终打听不到她们二人的下落,想来她们或许早已过了重庆。

康信仁叫过魏能、冯顺两个家人,命他们随行上京、伺候行止。又取出一封书信,交给吴道庵,说道:“老夫在京城有一至交好友,名唤俞智文,开了一家‘文兴号’铺面,做的是绸缎生意。这里有书信一封,你们姑侄可借住他家中。魏能从前随我上过京城,识得道路。”

孟丽君拜别义父义母,和荣兰登上马车。吴道庵上了另一辆车,魏能、冯顺二人驾车,一路向北行去。这时,孟丽君自己或许尚未意识到,一段绚丽夺目、神采飞扬的传奇人生,已经缓缓揭开了序幕。

一路迤逦略过不提,这日孟丽君一行人终于平安抵达京城,已是腊月初七。见京城热闹繁华、车水马龙,观其人文风物,果非别处可比。魏能将众人引至文兴号绸缎纺,呈上书信。俞智文员外看过,方知康信仁的义子、湖广新科解元郦君玉,并姑丈新科举人吴道庵,要借寓住宿,伺候会试。心中大喜,将二人迎入书轩。在花厅上见礼坐下,各通姓名,一面备酒接风,俞智文相陪。待瞧清孟丽君的容貌,不由大惊,暗忖:“若山兄半年前托我为其义子郦君玉捐纳监照,我那时还想,究竟是甚么样的人物,竟能令他看得上眼?今日一见,他果然好眼光,这等才貌惊人的少年,日后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酒饭过后,俞智文亲自将孟丽君和吴道庵引入书斋。三间书屋,一明两暗,吴道庵住东边一间,由魏能伺候,孟丽君住西边一间,由荣兰陪伴。那冯顺烧得一手好菜,便留在厨房料理姑侄二人饮食。

此后数日,孟丽君借故出门,四下打听皇甫敬和林瑞海两位父执的消息,只盼能早日与窦蓉娘母女重聚,更盼望两位长辈能够相助自己一臂之力。不料三番两次探听下来,翰林院中竟根本没有一个名叫林瑞海的翰林,而兵部侍郎也早已换人。再要打听详细情形,毕竟无职无权,却不能够了。孟丽君不由暗暗心惊:“两位伯父莫非是受我孟府一案的牵连被罢了职么?是了,当日傅将军前来通风报信,而后不幸遇难,钦差随从中既有人识得他是皇甫府的家将,皇甫伯父受到牵连,那是必然之事了。只不知大胡子伯伯却怎地也被罢职了?”

转念想到蓉姨和雪妹二人,叹了口气,暗忖:“本以为到了皇甫伯父府上,便能与她二人重逢。如今连我都打听不出皇甫伯父的下落,她二人就算到了京城,恐怕也无处可投。京城这么大,却到哪里寻她们去?更何况她们是否已到京城,还未可知。”

思来想去,眼前别无他法,只能奋力攻读,务求在今科会试上一举高中。此后官职在身,不论打探消息还是寻人,都会容易许多。而日后昭雪爹爹沉冤、报仇雪恨,更是非得跻身官场不可。

既已定下心思,孟丽君便开始专心预备会试。她知三月初便是考期,所剩时日无几,须得加紧攻书,以补不足。要知她惊才绝艳、聪明绝顶,自幼便博览群书、博闻强识,加上心思灵巧,不为世俗规矩所限,往往语出惊人、发前人所未想,自出机杼、令人耳目一新。但却毫不自傲,心知肚明:自己到底并无十年寒窗清修之苦,于四书五经这些正经书上,终究不如那些沿正途科班一步一步上来的书生烂熟,是以趁此机会恶补一番。

吴道庵早已对这位内侄的才华学识以及不时迸发的新奇想法十分佩服,时常拿出自己的文章请教于她。孟丽君也不客气,直议长短,何处当加、何处当删,俱一一指出,又开列清单,让他依单读书。好在他本就带了不少书卷上京,加之俞智文虽是一介商人,却极好斯文,家中藏书甚丰,应有尽有。是以短短两月之间,吴道庵文字功力大增。

到了二月初六,朝廷放出通报:今科会试,皇上钦点太师梁鉴为正主考,礼部侍郎文明远为副主考,三月初九为头场考期。孟丽君闻信大喜,暗想太师主考,必无徇私舞弊之举,自己凭才华应试,当能得中。

转眼已至三月初八,孟丽君和吴道庵随牌进场,按号分房。不觉已是三月十五日,三场完毕,考生们各自回寓所等候张榜。

孟吴二人回到俞员外寓所,已是傍晚时分。次日,二人各凭记忆,将自己的三篇文章写了出来,交换相看。吴道庵才看到一半就咋舌不已,连连赞道:“神来之笔,当真是仙才!”再看下去却惊得面色如土,颤声道:“君玉,你胆子也忒大了,这如何……如何写得?你这是诽……诽谤朝廷,对皇上大不敬啊!万一龙颜震怒,是要掉脑袋、诛九族的!”孟丽君泰然自若,微微一笑,道:“姑丈莫急。要知这科的主考乃是梁太师,他素以刚正不阿闻名朝野,我这卷上所写句句属实,并无半点虚言,想来太师决不会怪罪于我的。”

吴道庵见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也略略放了心。又将她的稿子从头至尾细读一遍,这次却从不怀好意者的角度来看,抱着故意找茬之心,试着要从其中挑寻破绽,好定下大不敬的罪名。不料此番看来文字句句在理,前有伏笔、后有照应,整篇文章浑然一体,竟是无懈可击。若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就只有“言词无礼、对上不敬”勉强可算。但落在一个清明的主考官眼里,不过是少年人脾性略略倨傲了些而已,比起文章之中所显示的才华而言,那实在算不得甚么。吴道庵到此时已对孟丽君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仅是为她的绝世才华,更是对她缜密的心思和过人的胆识而深感惊叹。

吴道庵眼见孟丽君已看罢自己应试的三篇文章,忙问:“明堂,你看我今科可有望得中?”孟丽君道:“若小侄所料不差,姑丈今科论来当中。”吴道庵大喜。

当日晚间,荣兰伺候孟丽君梳洗完毕,孟丽君微笑道:“清儿,我知前些日子我闭门读书,你一直随侍在旁,闷坏了你。这几日我在贡院考试,你自然也没心思出去闲逛。咱们明日便一道去游历京城,也让你尽兴一日。”荣兰眼睛一亮,喜道:“当真?多谢公子。”

次日荣兰起了个大早,催促着孟丽君洗漱完毕,便要去逛逛繁华京城。孟丽君先去邀吴道庵同去,不料昨日自己随口一句话说他能中,他竟兴奋得夜不能寐,到此刻还未起床。孟丽君心中轻叹口气,暗忖:“读书人寒窗十载,为的便是一朝金榜题名,这也难怪。我虽报仇心切,于功名上却无论如何也没他们这般热衷。”

当下出了俞府,孟丽君抬头看看天色,摇头道:“清儿,咱们改日再逛吧。我观天象,今日午后未时左右必有大风,多半还会下场暴雨呢。”荣兰见晴空万里、艳阳当头,待要不信,又素知小姐的能耐,预测天气从无不准,软语央求道:“公子,就算午后有风雨,咱们上午出去,午间就回,好不好?”孟丽君见她一脸企盼的神色,不忍拂她心意,点头同意。

俞府位于京城南郊,主仆二人一路向北行去。由南安门而入城,只见街道之中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端的是热闹非凡。瞧往来行人的衣衫装束、神采气度,以及道路两旁的高墙明瓦、庭院楼阁,果然不愧为天子脚下的京师重镇。荣兰到底是小孩儿心性,看看这个、玩玩那个,买了不少小玩意儿,一一拿给孟丽君看。孟丽君只含笑站在一旁,一脸宠溺纵容之色,却不知此情此景,羡煞了多少路人。

时近午时,主仆二人走进一家酒楼,才刚进门便见一群书生聚在一起,正高声谈论着甚么。其中一名蓝衫书生见到孟丽君,高声唤道:“郦兄,这边坐。”孟丽君闻声瞧去,认得那人姓朱名绍麟,日前曾有过数面之缘,也是今科进京赶考的举子,学问相当不错。便走到那桌前,耳听得朱绍麟笑向众人说道:“好了,我才说这位郦兄,他便来了。他这一来,你们便可都没了指望。”孟丽君听得糊涂,见众人都站起身来,向自己行礼,脸上均有惊异之色。这种神情她见得多了,自己容貌异常,大凡常人初次见面,都是这种神色,也不以为意。但见其中数人眼中还颇有敌视之意,却不知为何。众人各通姓名,互道了些久仰之类的话,这才坐了下来。

其中一位名唤柳复的书生先道:“郦兄,朱兄方才正向我们说,你若前往我们大伙儿竟可不必去了,我们还不信呢。现下见了郦兄,在下心服口服,再也不敢抱有丝毫侥幸之心了。”孟丽君奇道:“诸位年兄在说甚么?在下一点不知。几位是要去哪里?”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朱绍麟才道:“郦兄,这么大的事,你竟一点不知情么?”孟丽君道:“究竟甚么事,朱兄请讲。”

旁边一位名唤夏代宗的书生眼睛一转,给余人使了个眼色,笑道:“也没甚么大事,我们正在谈论棋艺。朱兄非说我们所有人加起来也不是郦兄的对手,大伙儿不服气而已。”

孟丽君一听便知他在撒谎,兼之先前他眼中所现敌视之意最浓,心中更加好奇,不知这些初次会面之人为何会敌视并欺瞒自己,她却故意装作不知,笑道:“原来如此。这位朱兄谬赞了。”目光如剑,一直盯着朱绍麟。朱绍麟坐不住了,说道:“大家各凭自己的实力运气便是,又何必欺言骗人?今日梁太师府小姐绣球招亲。”

孟丽君闻言登时心里一片雪亮,原来太师小姐绣球招亲,一旦招中,不但可以娶得小姐,更对日后的功名富贵有着绝大的好处,多了一条向上攀爬的路,可谓麻雀变凤凰的捷径。自己的人品相貌自是这些人所无法企及的,难怪有人听得自己不知消息,便存心欺瞒,只盼骗过自己,他们便有了指望。心中又微微生出疑窦:“记得从前听爹爹说过,太师元配景夫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亡故了,此后太师一直不曾续弦。景夫人生前只育有一女,也早已出嫁,怎会另有一个正值待嫁芳龄的女儿?难道……难道太师终究纳有妾室,小姐乃是庶出?”

她脑中心念电转,却见夏代宗脸涨得通红,向朱绍麟怒道:“你自己已经娶了亲,不能去赴这招亲大会,自然不在乎。”孟丽君见其他几人虽不说话,对朱绍麟也颇有责怪之意,暗暗好笑,心道:“你们便将这太师小姐送了给我,我也不能娶。”见朱绍麟脸上微显尴尬之色,便替他解围道:“诸位不用急,太师小姐的招亲大会,在下是不会去赴的。在下便恭候诸位年兄的好消息。”此言一出,众皆愕然。夏代宗及其余几人同时喜道:“此话当真?”孟丽君傲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孟丽君这话说后,席间气氛登时轻松了许多。有人便追问原因,孟丽君随口道:“我又不识得那太师小姐,连她的名字也不知,更不知她是美是丑、性情如何,怎能冒昧前去招亲?”众人听她已然承诺不去赴会,不仅敌意尽消,更平添了几分好感,听完这话,有人暗觉惭愧,也有人心底偷笑她迂腐。

朱绍麟低声道:“郦兄,你可平白失去了一个大好机会,连我也替你惋惜呢。这位梁小姐年方十七,乃是新近评出‘京城四姝’之一,是京里出了名的大美人。听说性情温婉柔顺,虽是义女,却非常得太师欢心。你若肯去,这绣球十有八九会落在你身上,不仅娶得美人归,更成为太师贵婿,可谓一步登天。可惜呀可惜!”

孟丽君听到“虽是义女”这四个字,不知怎的心中一喜,随即正色道:“我若要得功名富贵,当凭自己真本事,依靠裙带之力,那算得甚么!”旁边柳复听了这话,叹道:“郦兄是真君子,小弟自愧不如。”孟丽君微微一笑,心道:“我若生就一副男儿身,倘若一切如常,那便断然不会去求这样的富贵。但若是为了复仇之计,却定会千方百计地将那太师小姐娶了来。如今既是女儿身,借此申冤复仇不但无望,更有暴露身份的危险,自是要离得远远的了。”

闲话数语之后,孟丽君问道:“不知那太师小姐为何定在此时招亲?三日之后待皇榜张出,招一个会元郎作东床,或者索性再等数日,待殿试之后,招个状元榜眼的女婿,岂不是好?”

柳复本是京城人氏,对这些消息知之甚详,当下解释道:“郦兄你有所不知,梁太师为人孤介不羁,旁人都觉理所当然的事,他往往不屑为之。他是当朝太师、太后胞兄,本已富贵无比,原就用不着靠嫁女儿来增添声威。再说太师之婿,便是一介草民,又有何人胆敢轻视?昨日一早,太师府外即贴出告示,言道只要年纪相当、家世清白、相貌端正、尚未娶亲之人,便是布衣白丁也可赴会。只要小姐慧眼看上,以绣球相投而得中其身者,立时招为女婿,当晚拜堂成亲。”孟丽君点头道:“原来如此。”朱绍麟补充道:“这招亲大会便于今日午后设在太师府后花园之中,但凡年貌相当而尚未婚配的少年,俱可前去投上名帖,在后花园中等候小姐,未时正点绣球择婿。”

孟丽君到这时已经听得清楚明白了,暗忖:“我早知太师为人光明磊落,不以权势富贵欺人,却没想到他竟还是一个这般有趣之人。他想出这个点子,又大费周章地举办招亲大会,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给女儿招得一位亲眼看中的夫婿。他如此煞费苦心,想来必是极为钟爱这位小姐的。”不由想到自己的爹爹,心头一酸。

此时已到正午时分,有心急的人提议前去赴会。孟丽君道:“小弟就不去了。”朱绍麟和她甚是相得,拉她手道:“一起去吧。我们几个成了亲的都去,虽不能赴会,后院外间设了观礼区,我们看看热闹也好,也瞧瞧太师小姐究竟花落谁家。”孟丽君给他拉住手,脸上微微一红,她心中多少有些好奇,想了想,最终还是说道:“多谢朱兄好意,小弟还是不去为好。”一面说,一面不着痕迹地推开他手。

夏代宗等先听朱绍麟邀她同去观礼,虽心有不快,却也无法再厚着脸皮说出阻挠的话来,后听得她拒绝了邀请,心里不由踏实了许多,催促着众人离去。朱绍麟、柳复等人只好向孟丽君告辞而去。

孟丽君和荣兰出了酒楼,一路向南回转俞府。走到半路,孟丽君“啊”的一声,停下脚步,荣兰忙问道:“公子,怎么了?”孟丽君道:“我怎么竟忘了这件事?听他们说,那太师小姐将在未时正点绣球择婿。还记得早上我说的话么?瞧这天气,也就未时左右将起大风。大风一起,怎么还能抛得绣球?那梁小姐便看中了谁,绣球抛出,早给风卷跑了,哪里还能投中她的意中人?太师钟爱小姐,又为此次招亲大会花费了偌大心血,自然希望一切顺利,招得一个小姐心仪的东床快婿。倘若因为天气有变而出了差错,他的一番苦心化作流水,心里一定失望得很。”爹爹素来仰慕敬重太师,她自然爱屋及乌。沉吟半晌,对荣兰道:“咱们还是去太师府瞧瞧,我得把这天气变化告诉梁府中人,让他们有所提防,最好能改日再抛绣球。”

荣兰本就想去看热闹,自无异议,只是提醒道:“公子跟那些人说过不去赴会的,要是被他们瞧见,岂不是将公子冤枉成出尔反尔的小人了?”孟丽君点头嘉许道:“清儿,你果然长进了。我自然有法子。”

于是找了个僻静的所在,孟丽君从袖里取出一只小玉匣。这只玉匣原是康府中的一件摆设器物,康信仁富甲一方,如这般玉质的器物府里随处可见,比起当日恩结父子之时,所送见面礼的那一整套美玉棋具,不知逊色了多少倍。但孟丽君素来并不在意珍玩饰物,只因这只玉匣小巧玲珑,里面恰好可装得下一套银针和几个小瓶,放在衣袖里更丝毫不显眼,她看着喜欢,便开口向义父要了来。康信仁待她有如珍宝,只要她喜欢的,无有不允,区区一件寻常器物,自然不在话下。这只玉匣以及放在靴筒里的凌霜短剑,是孟丽君自从进京之后便须臾也不离身的两件至宝。她从其中一个小瓶里倒出两颗暗黄色丸药,荣兰看得清楚,那正是“易姿丹”,立时明白了她的主意。

由于众人先前也见过荣兰,孟丽君便命荣兰也一道易容了。不一会,主仆二人易容完毕,容貌大异于前,朱绍麟、夏代宗等人即便站在眼前,也决计认她们不出。原路返回先前的酒楼,向小二问明太师府所在,幸好距离不远。此时已将近未时,仍无半点起风的迹象,孟丽君看看天色,却知这场大风来势必然迅猛异常,不由加快了脚步。

到了梁府后院门前,孟丽君知时间无多,也顾不得此举是否太过唐突,径自上前将来意说明。那为首的家人虽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艳阳高照的天气顷刻之间便会起大风,却见眼前少年虽貌不惊人,但举止儒雅,言语之间更透出一股诚意,不敢小看,也怕万一她所言是真,自己担待不起责任,还是将她的来意原原本本地通告进去给了太师府总管梁成。

过不多时,那家人依旧出来,向孟丽君拱手说道:“这位公子,敝府总管有请公子入内一谈。”孟丽君原也没指望他们会轻信自己的话语,常人不识天文气象,自看不出西边天际云霞涌动,气候又燥热异常,正是暴风雨将至的前兆。当下正待随他进去,那家人又道:“公子稍等。我家老爷日前传下令来,但凡今日踏进敝府的男子,不论是谁,都要详细填写此表,以备日后考证。请公子先填了表格,再随小人去见总管。”

孟丽君只得提起笔来,见上面要求填写姓名、籍贯、身份、是否娶亲以及来府缘由这几项。自己此来只为报信,何况改易了容貌,自然不能填上郦君玉的名号。于是胡诌了个化名,唤作郦如兰,在身份一栏填了“秀才”二字,至于其余几项,想来无关紧要,便依实情填了。那家人收了表格,引孟丽君进去,荣兰便留在后花园外间的观礼区内。

那家人引着孟丽君绕过后花园的人山人海,走到一座小阁楼下。孟丽君见后花园里热闹无比,中间由太师府家人隔出一席,少说也有四五百人,必定都是前来赴会的未婚少年,两边观礼席上也坐了二百多人,想来俱是和朱绍麟一般来看热闹的人。看衣衫服饰,还是以新科会试的举子为多,暗想:“虽说布衣白丁都可赴会,看来毕竟读书人较多。今科会试的举子,但凡未婚的,谁又不想借此作为晋身之阶,希冀一步登天?”见赴会之人均面朝着那家人引自己前去的小阁楼,又见那小阁楼装饰得花团锦簇,重重帘幕之外站了几个丫鬟装扮的侍女,显然就是待会太师小姐将要抛出绣球的所在了。

那家人引着孟丽君进了小阁楼下的厅堂,躬身道:“请公子稍坐片刻,敝府总管马上就到。”孟丽君点点头,心中没有丝毫不悦。她知太师千金择婿一事何等重大,梁府总管必定繁忙异常,让自己稍坐等待决计不是故意端架子。

果然过了没一会,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快步走进,虽然脸上神色匆匆、额头尚有汗迹,却正色揖道:“在下太师府总管梁成,请教公子贵姓?”孟丽君站起身拱手说道:“小生姓郦,名如兰,湖广人氏,现已中了秀才。小生能观天文识气象,今日见西边天际云霞翻涌,气候又如此燥热异常,便料知午后定有一场暴风骤雨。依小生看来,一顿饭工夫之内随时都可能突起狂风。小生知道贵府小姐原定今日绣球择婿,是以匆匆赶来,希望招亲之事能够延期再……”她知时间紧迫,一段话说得飞快、毫不停顿,然而话未说完,便听得外间众人轰声高叫道:“小姐出来啦!小姐出来啦!”

梁成听孟丽君这番话说得诚挚无比,心中已经信了几分,却只得摇头道:“多谢郦公子好意,只是此刻已然迟了,我家小姐已经登上了彩楼,招亲之事势已无法延期。在下事先也曾考虑过起风之事,在后花园一带的围墙上都围了帆布,以防绣球给大风卷出墙外。好在片刻之后我家小姐便会抛出绣球,只希望能赶在风起之前结束。郦公子可愿随我出去瞧瞧?”孟丽君听到外间众人叫嚷“小姐出来了”时,就已知延期招亲已不可能,现在也只有如梁成说的,希望在起风之前,小姐能抛出绣球、择中意中人了,于是点头称好。

当下孟丽君随梁成出了厅堂,并立在阁楼之下。梁成已对身侧的少年心生好感,问道:“在下见郦公子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难道就已经成婚了不成?”孟丽君在先前的表格之中已填了未婚,这时自然不能改口,又觉无所妨碍,说道:“小生尚未娶亲。”

梁成大奇,问道:“那么郦公子为何不投上名帖,来赴这绣球招亲大会呢?”孟丽君心想既已说出未婚的话,再说这个也没甚么,答道:“小生不想要一场依靠裙带之力而得来的富贵。”梁成闻言不由侧身向她瞧去,只见她面色端方肃然,长身而立,霎时间隐隐觉得,眼前这个脸带病容的少年书生那种庄严肃穆的神态气度,竟像极了年轻时的太师。

正出神间,耳听众人欢呼道:“小姐要抛绣球啦!”登时回过神来,这是他职责所在,不敢疏忽。上前几步,指挥着一众家人,将不住向前拥挤的赴会之人尽数挡住。这群人虽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然而人多势众,且众人一齐向前推拥,太师府家人再多,也只能勉强拦住片刻。梁成见众书生拥挤上前,争先恐后,互不相让,哪里还有半分儒雅斯文的模样,与站在身侧气定神闲的郦公子一相比对,高低之态立见分晓,不由暗叹了口气。

忽然之间,一阵狂风劈天盖地卷来,尘土滔天,树叶沙沙作响,直刮得众人七零八落。不论是赴会的少年,旁观看热闹之人,还是梁府的家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刮得东跌西倒。挤在前排的数十人更滚倒在地,拥作一团。孟丽君站在阁楼之下,风势比花园之中小了许多,尽管如此,她仍然睁不开眼。蓦地,一件物事径直朝她头上砸来,她本能地伸手接住,才一入手便觉不妙,那入手之物又软又凉。勉力强睁开双眼,不由大惊失色,那是一朵光柔艳丽的大红绸花,花心乃是一个精巧细致的绣花红球,不是太师小姐招亲的绣球还能是甚么?

原来无巧不巧,这一场狂风骤然而起,太师小姐惊乍之下,手中的绣球便脱手而飞。那小阁楼原是坐北朝南而设,这阵大风却恰是南风,绣球脱手之后,南风便将那绣球卷到了阁楼之下,正中孟丽君之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上天要成就孟丽君这位惊才绝艳的传奇女子,自会给她一些与旁人不同的际遇,也会让她经受一些意想不到的考验。

孟丽君惊得呆了,她纵然聪明绝顶,也万万料不到眼前之事,回想方才所填“未婚”二字,以及对梁成所说“尚未娶亲”的话语,不由暗自后悔。其时第一阵狂风已渐渐小了下去,尘土平复,数百道目光都紧紧盯住她手里的绸花绣球,便要再扔在地上也已经来不及了。梁成又惊又喜,心道:“这必是老天爷定下的奇缘。这一阵大风,竟似专程为着把我家小姐的绣球送到郦公子手上而起的一般。”连忙赶上前去,躬身贺道:“姑爷大喜!请姑爷入内和我家老爷叙话。”手一挥,几个家人也不待孟丽君说话,便将他簇拥进了内室。

事已如此,外间众人慢慢地散了。却有数十人不服,不肯离去,齐口说道还没看清楚如何一回事,绣球便已到了那个病书生的手里。其中有人注意到孟丽君是才和梁成一同从厅堂里走出来的,并不在赴会的众人之中。梁成淡淡地道:“这位郦公子虽然来得晚了些,但也赶在了敝府小姐抛出绣球之前到了后花园。我曾问过他,他并未娶亲,这年纪相当、家世清白、相貌端正、尚未娶亲四个条件,他件件符合。我家小姐招亲的绣球在他的手中,这里的人个个看得清楚,诸位还有甚么可不服的?我劝诸位还是尽早散了的好,今日这场大风迅猛无比,待会说不定会有一场暴雨,请恕在下不便奉陪了。”说着拱了拱手,领着梁府一众家人进了内室,只余下一个年轻小厮,向众人道:“诸位公子爷这边请。”众人只得愤愤而出。

这余下的数十人都是功名利禄心甚重之辈,那夏代宗正是其中之一。他平素自负相貌俊美,所见之人里没一个比得上他,闻听太师小姐招婿,便信心满满,自以为才貌双全、十拿九稳。梁太师是这一科的正主考官,自己若成了他的女婿,不说状元及第,中个二甲、三甲的名次应该不在话下。就算太师刚正不阿,不肯通融,自己贵为太师佳婿,也算是当今天子的表妹婿,荣华富贵一生一世,当是不用愁的了。他满把算盘打得响,不料午间酒楼上见到郦君玉,心里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相貌气度竟连人家的一小半儿也及不上。眼看着快到手的荣华富贵就要飞了,不想那郦君玉当真是个书呆子,空有一副绝好的皮囊,脑子却浑不开窍,竟说甚么不稀罕这裙带关系得来的富贵。他既不来赴这招亲大会,自己便还担心甚么?何况那梁小姐在彩楼上乍一现身,果然传言不虚,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明艳娇俏,不可方物,看得自己魂儿也飞了。好不容易挤到最前排,小姐的绣球已然抛了下来,却不料一场该死的狂风,直刮得自己站立不稳,叫人推挤倒地。才一眨眼的工夫,绣球便到了那个病恹恹的书生手里,自己的一场美梦就这么破灭了。

夏代宗心中甚是不甘,越想越恼怒,一面走一面向余人道:“相貌端正?哼,就凭那人一脸病态,也算得上相貌端正?只盼他今夜别兴奋过度、一命呜呼了才好……”说到这里,登时醒悟不妥,待要收嘴已然来不及了。前面引路的小厮听了这话,走到他面前,说道:“这位公子的这句话语,小的不敢转告我家老爷,却一定原原本本地转告我们管家知晓。前面就是大门,请诸位公子爷走好,小的不送了。”转身便走。

夏代宗自知闯下大祸,心里后悔不已,嘴上却不肯认输,向着那小厮的背影恨恨地道:“好!好!你们有甚么招数只管使出来,我可不怕!”转身道:“王兄、赵兄,他太师府也忒欺负人了……”眼前早已不剩一个人。原来余人见他出言无状,得罪了太师府的人,谁还愿意再和他待在一起,都趁他转身之际悄悄走了。夏代宗这下更加生气,连连跺脚。忽然又是一阵狂风乱作,天上一道闪电,将半边天空映得雪亮,又听“刺啦啦”的一声惊雷,黄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洒将下来。此时有不少来不及离去的人都在太师府后门门房处避雨,片刻之间,夏代宗全身衣衫尽湿,却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身后有个守门的梁府家人连声唤道:“公子爷回来避避雨再走罢。”他理也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