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之孟丽君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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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来到“荣安堂”前,孟丽君抬眼望去,见果然是好大一家药铺。走进去,左边一间是诊堂,三个大夫桌前都排了好些等候医治的病人。右面一间是药房,只抓药的伙计就有七八个之多,盛药的屉子直堆了一人多高。还待再看时,一人已迎上前来,拱手道:“郦神医光临敝号,不知有何贵干?”

孟丽君见那人五十岁左右,颌下尺许来长的胡须,刚从诊堂的一张桌子后起身出来,而那张桌子前所排的病人也最多,便知他定是田大夫。料到必是有人将自己要来讨公道的话传给“荣安堂”,是以他们才会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派出最老成、医术也最为高明的田大夫来应付。她听说田大夫医术高明、为人良善,深得百姓爱戴,便不想为难于他,回了一礼,说道:“田大夫相迎,如何敢当?小子末学后进,怎敢妄称‘神医’。晚辈来到重庆城,还没来得及拜会前辈,实在失礼了。”

那人正是田大夫,闻言一怔,没想到她当众口出狂言,此刻却态度谦和有礼,忙回道:“哪里,哪里。老夫痴长了几十岁,论到医术,却是远远不及神医。”孟丽君微微一笑,说道:“田大夫忒谦了。在下拜访贵号,只因小僮今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特来抓一服药。这许多病人都在排队等候,在下可不敢耽误了田大夫的时间。”说着向他诊桌一指,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自己站到药房前排队等候。

田大夫本无应变之才,见她似乎不像上门闹事,便不知如何应对。站了一会,见她浑若无事,连头也不回,不由微觉尴尬,加上自己确有病人等候,也不好耽搁时间,于是朝大掌柜季尚成望了一眼,示意“你自己接着罢,我可帮不了你”,便回到自己诊桌。

孟丽君站在排队抓药的人群里环望一周,立时找到荣兰口中的那个伙计。见他二十岁出头,右颊一颗黑痣,尖脸薄唇,神情倨傲,似是一众伙计的头儿,不停地指使众人做这做那。从孟丽君进到药房之后,那伙计便时不时瞟过一眼,若是迎上孟丽君的目光,便赶忙避开,过得一会,又忍不住侧转头去瞧柜台后面的人。孟丽君登时心底有数,猜到柜台后面那人才是这次事件的主使之人,想必便是那位季大掌柜了。

轮到孟丽君抓药,她从衣袖里取出药方,却不递出,问道:“你们东家呢?我要见他。”面前那伙计道:“我们东家今天早上才从外地赶回,这会子正忙着招待贵客,你有事找我们大掌柜也是一样。”说着向柜台一指。孟丽君心中一笑,正要如此,朝着柜台拱手道:“大掌柜有请了。”季尚成本不愿亲自出面,早交代了田大夫及伙计领班孙广添应付,不想这位郦大夫在外间好言好语,进了药房便径直找上自己,看来不出面是不成了。他勉强站起来,问道:“小相公有何吩咐?”孟丽君将手上的方子在他眼前一晃,说道:“我要抓药。只不知你这药铺里有没有我要抓的药呢?”

季尚成早听人说她医术如神,有起死回生的手段,几日工夫就治愈了好些“荣安堂”里屡治不愈的顽疾宿症。正是因此不忿,他才命心腹孙广添使的奸计,将一口恶气撒在孟丽君僮儿身上。此刻药铺里几十双眼睛盯着看,门外还有不少人等着瞧热闹,季尚成又明知她上门来找茬,也只得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谨慎地应付。虽然听孟丽君在外间和田大夫说起要抓医治风寒的药,却哪里肯信?再者前日有人拿了她的药方前来抓药,其中有一味药,别说自己,就连从医三十多年的田大夫也闻所未闻。这时自不敢把话说满,想了一想,才道:“可否让我先看看方子?”

孟丽君冷笑一声,嘲道:“怎么?‘荣安堂’好歹是重庆城里最大的药铺,大掌柜竟然如此没有信心么?”将方子递过。季尚成见上面只是甘草、白术、五味子等几味常用药,正是治疗风寒的寻常方子,不由一怔。再看一遍,还是最最平常的风寒药方,不由大怒,心道:“千防万防,还是着了道儿。他拿一张普通风寒的方子来抓药,我却还担惊受怕,不敢一口应承,传扬出去岂不令人笑话?原来此人虚张声势,打的竟是这个主意。”当下“哼”了一声,说道:“我道郦‘神医’医术高妙,开的方子如何与众不同呢!若是这几味药,便是要一二十斤,我这‘荣安堂’药铺也拿得出。”说到“神医”二字,加重了语气,满是嘲讽之意。

孟丽君摇头道:“你说大话,我可不信。莫说一二十斤,你倒每样拿出半斤给我瞧瞧。”季尚成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再听她如此说,更是一阵犹疑,生怕其中有诈。拿着药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却着实瞧不出破绽,只得硬撑道:“药我们自然有,不知你付不付得起药钱?”孟丽君道:“要多少银子?”这几味药甚为普通,都很便宜,众目睽睽之下,季尚成不敢漫天要价,迟疑道:“总要七八两银子罢。”

孟丽君微微一笑,取出一锭元宝,放在柜台上,说道:“这里是纹银十两,总该够了罢。”季尚成看她面上笑容,心头“咯噔”一下,隐隐觉得不妥,却委实不知哪里出了错。叫过孙广添,只因他素来心思细密,又是自己的亲信,将方子递给他,低声嘱咐几句。孙广添正是与荣兰口角的那个伙计,接过药方,又细细看过一遍,也瞧不出有甚么问题。他是伙计领班,平日不动手抓药,此刻大掌柜亲手将药方交来,事关“荣安堂”名声,哪里敢不亲自动手。当下爬上楼梯,将方子上列的药材一一取来,各称了半斤,拿纸一样一样分开包好。

旁边看热闹的人瞧他一上一下,忙活半晌,都不禁议论纷纷,各自揣测郦神医此举有何用意。“荣安堂”自季尚成接管之后,药价、诊费便不住上涨。从前得了急病若一时拿不出钱来,还容许暂时赊欠,日后再慢慢归还。如今就是少了一文钱也别想抓到药。百姓们对此抱怨颇多。孙广添口齿尖酸刻薄,又时常仗势欺人,口碑极差,众人巴不得看他出丑。

孙广添将六大包药堆在柜台上,说道:“郦大夫你清点一下罢。嘿嘿,这许多药,你的那个僮儿若不结结实实地病上一阵子,岂不是太过浪费了?”旁人听他如此咒人,均不由眉头微皱。就连药铺其他伙计听了也都颇为不快,暗道:“孙广添这一张嘴也忒阴毒了些。到药铺来看病抓药的人,谁不盼着病痛早日好转?他总是这么随口咒骂,终归得罪人,迟早要将客人都赶跑。”

孟丽君只当没听见,说道:“还是你自己对着药方先清点一遍罢。”孙广添拿起药方,登时惊呼一声,颤声道:“怎么……怎么还有……一页?”季尚成大惊,抢过药方,不由目瞪口呆。果然在方才那张药方之下竟还有一页纸,翻开第二页,饶是三月里寒凉的天气,也禁不住令他冷汗直冒。那第二页上虽只列了五样药材,其中就有三样他连名字都从未听过。而余下的两样虫草粉和雪莲花都是珍贵无比的药材,别说半斤,就是半两,也远不止二十两银子。要知但凡商家,最最讲求的便是一个“信”字,所谓童叟无欺,价钱一旦出口,就算黄金当作瓦砾卖了,也只能自咽苦果,自认倒霉,除非买方大度,答允从中通融周旋,否则绝无更改之理。店铺若是折了本钱,日后还可重集资金东山再起,可一旦失了信誉,便立时声名扫地,就算他日重整旗鼓,也再无人肯来光顾。

旁观众人见此情形,俱吃了一惊,几十双眼睛都瞧得清楚,郦神医自将药方递给季尚成之后,就再没碰过那张纸。季、孙二人检查了数遍,均没瞧见那第二页纸,怎么才一会工夫,竟多了一页药方,难道郦神医会变戏法不成?眼见季大掌柜读了那页药方,连冷汗都下来了,想是药材贵重,未必拿得出,不禁心中称快。

季尚成顾不得擦汗,匆匆吩咐旁边伙计几句话。那人急忙向里间走去,想是作不得主,去请东家了。孟丽君冷眼旁观,并不说话。

这时药房里人声鼎沸,越来越多的人涌来看热闹。诊堂里三个大夫早就惊动了,拿了药方互相商量。田大夫总算见多识广,识得其中一味紫菀,铺中却无此药,另有两味药却闻所未闻。便是虫草粉和雪莲花这两味药,俱是名贵药材。雪莲花也还罢了,因缘凑巧恰好就有。可那虫草粉,铺里通共只有二三两,却哪里拿得出半斤?

季尚成和孙广添二人又急又气,将孟丽君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软语央求田大夫出面,替他们好言几句。田大夫原就看不惯季尚成的为人做派,加上自季尚成小舅子司马大夫挂牌行医以来,他便备受排挤压制。若非医术高超,又有一批固定病人就诊,怕早已被排挤出药铺了。他早听说新来的郦神医医术既高,医德又佳,想来不会故意为难“荣安堂”,只是给人欺负到头上了,这才设法反击而已,未必会当真要这些药。何况这么一闹,必要惊动东家,正好借此机会让东家知道,药铺已给大掌柜糟蹋成甚么样子了。他打定主意,便一味推脱,也不肯替他们说话。司马大夫与季尚成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时少不得要站出来求情。还未张口,孟丽君冷冷扫过一眼道:“不必说了。等你们东家出来,我自会和他说话。”司马大夫话语被噎在嘴边,只得讪讪地退回去。

过了一会,听得有人高声道:“东家来了。”从里间走出一人,四十来岁年纪,四方脸,高大身材。孟丽君一见这人,便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人走出来,几位大夫都拱手道:“东家。”一众百姓也纷纷叫道:“季大善人。”那人一一还礼,于众人之中一眼望见孟丽君,脸上登时现出一副又惊又喜的神情,抢步近前,深深施了一礼,说道:“恩公一向可好?青龙镇一别,在下好生想念。”此言一出,四下震惊。季尚成和孙广添二人对视一眼,脸色苍白如纸。

孟丽君听到“青龙镇”三个字,立时记起,原来此人就是去年自己和荣兰出府游玩时,在“祥福居”茶馆所见的那个四川客商。他贪图路近,又自忖通晓医术,不听劝阻,执意领着车队取道瘟疫蔓延的青龙镇。若非自己及时救治镇民,消除疫源,他们一行人早已丧命。依稀记得此人姓季,原来他就是这“荣安堂”药铺的东家季大善人。

那季大善人名唤季顺行,先前听了伙计的一面之词,还道有人故意来药铺滋事捣乱,不想出来一见,竟是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郦恩公,如何肯信他会恶意闹事,料想其中必有缘故。当下将那报信的伙计斥责一通,另命一人叙述前后经过。众目睽睽之下,岂容说谎?再者郦神医摆明了是东家的救命恩人,伙计哪敢得罪于她?当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中间不住有人插口补充,渐渐七嘴八舌将季尚成这些年的诸般劣迹说了一通,司马大夫、孙广添以及其他几个伙计也被众人一一声讨。事实俱在,他们口齿再伶俐也无法抵赖,一个个脸色通红,神情尴尬,直恨不得有一条地缝钻进去。

季顺行越听越惊,他白手起家,创办下“荣安堂”药铺,十年辛苦经营,终于在重庆城内博得了不小的名头。方圆百里之内,提起“荣安堂”和季大善人,人人拍手夸赞。只因近几年生意渐渐稳定,他思虑进取,才将药铺交由侄儿季尚成打理,自己着手开辟一条由川入藏的药材路线,将各色药材从四川经由云南运入西藏贩卖。西藏地高苦寒,缺乏寻常药物,而其地特产藏羚皮、牦牛角、雪莲花、人参果等俱是珍稀药材,价值不菲,在当地却甚是便宜,一趟来回,便可谋获巨利。他奔波在外,往往好几个月方才回转一遭,停不数日又匆匆离去。万万想不到只短短一两年间,辛苦创办的“荣安堂”就被侄儿糟蹋得恶名在外,十年心血几乎全毁。更何况若非出了这等大事,自己只怕到此刻还给蒙在鼓里,不知要被欺瞒到几时?又是痛心又是恼怒,他狠狠地瞪了侄儿一眼,当众宣布从即日起自己重新接管药铺,药价、诊费恢复如旧,司马大夫撤下诊桌,不再行医,季尚成、孙广添等若要继续留在药铺,便须挨家挨户向所有得罪过的人一一道歉,便从郦神医的僮儿开始。众人一片欢呼,季尚成等人垂头丧气。

季顺行转身向孟丽君拱手道:“在下的性命都是恩公所救,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情,只需恩公一句话,便是将整间药铺双手奉上,季某也无二话,更何况生意人当以信誉为先。倘若恩公当真需要这些药材,季某纵然倾家荡产,也当设法每样弄到半斤。”孟丽君见他将一干事宜处理得甚为得体,含笑道:“哪里真要半斤?我不过跟贵号开一个玩笑罢了。季前辈可否帮忙,设法每样药材弄到一两左右,我急着配药。”那方子上列的药材正是调配“易姿丹”所需的最珍贵紧要的几味药,他手头“易姿丹”所剩不多,自当早做打算。

季顺行看过药方,眉头紧皱。他这几年因做药材生意四处奔走,于草药上所知的已远远超过了一般大夫。但方子上所列的五种药材,仍有一味“公孙叶”不曾听说过,微一迟疑,说道:“恩公放心,在下一定设法弄到。恩公这几日住在哪里?季某忝为地主,自当一尽地主之谊。”得知她暂住客栈,便执意要她搬到自己府上小住。孟丽君亦觉住在客栈终究不便,住在季府也好就近配药,知他一片好意,为的是答谢自己救命之恩,便不推辞,只道:“小僮今日正感了风寒,不宜走动。等他服了药,明日若病得好些了,我们再来贵府叨扰。”季顺行便不再强求,回头向季、孙二人叱道:“都是你们害的。还不另包了药,送郦神医回客栈,向荣小哥好生赔了不是。”二人唯唯诺诺地答应着。

回到客栈,早有人得了消息,告诉荣兰。等到季、孙二人灰溜溜地走进来,向她作揖赔礼,众人登时哄笑一堂。荣兰抿嘴一笑,心中郁结早消,病已好了一半,再喝过药一发汗,便已无碍。

有人问起那方子如何会变出第二页,孟丽君微微一笑,说道:“那本来就是两页药方,我在中间糊了一层药物,使两张纸粘在一起。那药物极易随风而发,时间一长,就无效了。我算准时间,两页药方到时便自然分开了。”众人尽皆叹服,直道神医之名果然不虚。

次日早起,替荣兰诊过脉象,已然大为好转。当下收拾好衣物行李,将两间上房都退了。掌柜、小二恭恭敬敬送将出来。只因她“神医”之名远播,连带客栈也远近闻名,生意大好,掌柜自然心存感激。

才一出门,孟丽君便发觉情形有异。大街小巷上竟多了不少难民,一个个面黄肌瘦,倚坐在街头墙角,似带云南口音。心中一惊,暗忖:“前些日子疲于奔逃寻人,这几日又忙于治病,一直未曾打探前方战况。瞧这情形,怕是战事有变。”一打听,原来只这二十几日工夫,云南全境已然尽皆落入叛军手中。百姓们早听说叛军残忍无比,往往稍不如意便大肆屠戮平民,于是拖家带口出来逃难。孟丽君心中一阵惊疑,离家前已然知晓大体战况,依情理估计,叛军若想有所作为,便当力求攻入四川。川渝一带为天府之国,素来富庶,且地处要冲,进可攻退可守,日后借机更可图谋问鼎中原。至于云南一省,地处偏远,况且早已兵力枯竭,随时可下,倒可不急于一时。如今叛军舍大图小,看似占了一省,实则弃大局于不顾,可谓先机尽失,想不到竟然短视若此。知道这些人都是寻常百姓,所知有限,再问也问不出甚么。

来到“荣安堂”,见药铺前竖了两口巨大的铁锅,四五个伙计生火布粥,数百难民排队上前,逐一领取稀粥。季顺行和一个灰袍老者并肩站在药铺门口台阶上,驻足观看,俱是一脸忧色。那灰袍老者年近半百,形貌清癯,长髯齐胸。季顺行见到孟丽君和荣兰,迎上前道:“恩公来了。荣小哥身子可大好了?”

孟丽君施礼道:“已大好了。季前辈仁义慷慨,果然不负‘大善人’之名。”季顺行道:“惭愧,惭愧。在下忝为医道中人,若连这点子悲天悯人的胸怀都没有,还谈甚么‘医者父母心’?却哪里及得上恩公妙手仙术、谈笑间救治数百人性命的义举?”回头向身后老者道:“若山兄,这位便是小弟屡次提及曾救我性命的郦恩公。他年纪虽小,医术着实高妙之极。”又向孟丽君介绍道:“这位姓康,名信仁,表字若山,是湖广武昌府咸宁县人氏。他可谓当代的陶朱公,富甲一方,做的是药材、珠宝、古董生意,在江南一带甚有名气。他是佛门信徒,今日的粥场,只这一处是我所设下,东南西北四门处另有粥场,都是康兄的功劳,可谓万家生佛之举。”

康信仁拱手道:“久仰神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当真幸会。”孟丽君还礼道:“长者美言,实不敢当。小可久处偏僻之地,从未去过江南,实不曾听闻康公大名,自是小可孤陋寡闻,却不敢欺言‘久仰’。但先生今日义举,定让日后川渝一带,听见‘康若山’三个字,人人都竖起拇指赞一声‘好’,道一声‘久仰’。”康信仁一怔,随即笑道:“郦神医好口才!借神医吉言,老夫自当在这粥场上格外用心才是!”众人一阵大笑。

季顺行将几人延入内室,自有下人从荣兰手中接过行李,送入客房。落座之后,丫鬟送上茶水。康信仁道:“神医医术高妙,偏生也姓郦,令老朽不禁想起四十年前那位人称‘医仙’的郦有道郦前辈,不知你与他可是同族?”孟丽君听他提起外祖父,心中一阵唏嘘。她从未见过外祖父,医囊里却有不少他当年行医时留下的药方笔记,想来也是个极和蔼慈祥的老人。这时自然不敢承认,只得道:“小可也曾听闻‘医仙’大名,但我与他老人家虽是同姓,却非同族。”

康信仁“哦”了一声,叹道:“只可惜郦家三代单传,却出了一个不肖之子,不但不通医术,更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将好好一份家业尽数败光。可怜三四代的经营,竟禁不住十年挥霍。”季顺行接口道:“倒是听说‘医仙’还留有一个女儿,将其父的医术学了个七八分。只可惜终究是女子,继承不得家业,二十多年前听说被庶母兄弟赶出家门,此后便不知去向。倘若‘医仙’的一身盖世医术就此失传,实在也忒可惜了。”

二人感慨一阵,季顺行方道:“昨日那几味药,不瞒恩公说,在下的药铺里如今只拿得出虫草粉和雪莲花这两味。恩公定然知道,余下的紫菀、神仙子和公孙叶这三味药,产地都在云南。本来川滇相邻,道路也不远,可如今叛军业已占领云南全省,与朝廷军队隔江对峙,兵荒马乱的,如何去得?”孟丽君听他言下之意,仿佛是说拿不出这三味药,但见他气定神闲,并无丝毫惭愧歉疚的模样,又从昨日言行可知他极重信誉,一转眼瞥见康信仁面带微笑,立时了然,脱口道:“莫非康公的药铺里储有这三味药么?”

此言一出,康信仁、季顺行二人都是一惊,暗赞:“这少年人好快的反应。”康信仁点头道:“不错。老夫明日便要启程从水路回转武昌府,不知郦神医打算去往何方?如今天下不太平,南方战乱,长江沿途又颇多水寇强盗。你们只有主仆二人,只怕路上不安全。倘若顺路,不妨大家一道走,顺路去我武昌府的药铺里取药。”孟丽君喜道:“如此甚好。我正要进京赶考,原就打算先顺长江而东,再雇车北上。”二人又是一惊,这才发觉她一袭儒衫,本就是个少年书生,只因先前一味想着他医术高明,却没思及于此。转念一想,读书人精通医术亦属正常,便不复惊疑。

康信仁奇道:“难道郦神医小小年纪,便已是举人了么?”孟丽君答道:“非也。小可打算先入京城,再捐监进场。说来惭愧,小可身上盘缠无几,就连路费也不够,更别说捐监的花费了,所以才贸然在贵地挂牌行医,要赚些银两。”季顺行笑道:“恩公医术如神,要赚些许小钱还不容易么?应该说是这一方百姓有福才是。”

康信仁犹疑道:“若说捐监,自是在家乡本地为宜,也好准备秋闱。却不知郦神医仙乡何处?”孟丽君道:“小可乃是云南人氏,如今家乡业已落入叛军之手。”康信仁点点头,目光越过庭院,望向街道上的难民,叹道:“这一场大战,虽说守住了四川,遏制住叛军北进,却将云南全境都丢失了,只能勉强说是平局。”孟丽君听他话语,似乎所知甚详,正愁无处得知战事详情,精神大振,问道:“不知这场大战究竟战况如何?康公可否详细说来听听?”

康信仁本是生意人中的翘楚,所谓“商场如战场”,于兵法上也颇有心得,加上生意遍布江南,战事一起,所经之处生意必然受损,是以对前方军情甚为关心,专门遣了人去打探消息。这时听她问起,只当是关心家乡,便将所知战况详细说给她听。

原来两个月前,朝廷兵部尚书呼延宏老将军亲率十五万大军,镇守在云贵川交界处,与三十万叛军对峙。朝廷军队人数较少,还要分兵把守云贵之交的威平城及川贵之交的古岚城。呼延老将军将十万兵马屯于古岚,威平城内只余五万人。不想十数日前,叛军佯攻古岚、实攻威平,集结兵力,竟然一举攻克,此后再无阻碍,一路长驱直入,于七八日间便迅速占领了云南全省。然而威平之战叛军毕竟伤亡不小,又要分兵占领云南,一时无力进攻,只得屯兵于长江之畔,欲借长江天险与朝廷军队对峙。朝廷军队也折损了数万人,又碍于长江天险,一时无法反攻,只得与叛军暂且隔江相望。

孟丽君暗忖:“呼延老将军定是和我一般想法,料想叛军定会先攻四川,所以才屯重兵于古岚。不想叛军不思进取,反攻威平,大出意料之外,方才丢失云南全境。然而叛军若攻古岚,十万大军守城,短期内未必攻得下来。若久攻不克,腹背夹击之下,亦不免大败。叛军此举,倒不失为保守战法。不过从此往后,便只得转攻为守了。这一战,看似朝廷败了一场,失了一省,然则于大局上来说,朝廷的胜算反倒多了两成。但奇怪的是,纵观开战以来的战局,叛军骁勇无畏,一路遇城攻城,逢野作战,何曾有过半点退缩?此番竟采用这等保守战法,恐怕其中必有蹊跷。”思来虑去,却想不出有何蹊跷,暂且放过不提。

闲聊一会当前局势,孟丽君将心中所想说出,康信仁却不同意,认为朝廷军队死伤了数万人,更丢了云南一省,说是平局都颇为勉强,如何反说朝廷的胜算还多了两成?孟丽君微微一笑,也不驳他。

这时已到中午,下人摆上饭菜。席间季顺行随口问道:“恩公说是云南人氏,却如何不带丝毫云南口音?”孟丽君自己本不觉得,闻言微微一怔,方道:“家母乃江南人氏,我自小便不带云南口音。”康信仁笑道:“难怪老夫一见神医,便不知怎地觉得亲近,原来竟是因为口音相近的缘故。不知神医家中还有些甚么人?都还留在云南么?”

孟丽君对此早已想好一番说辞,叹道:“在下父母早亡,与姨母、表妹相依为命。”接着又将一家人欲往京城投奔亲戚、赶考功名,却于路途不幸失散之事一一说来,自然不提沿路如何躲避追兵搜捕。季顺行点头道:“原来如此。恩公莫要担心,令宝眷只要是沿长江水路而行,必定经过重庆,我这就命人去沿江各个码头打听,虽不敢夸说一定寻得到,却也当有几成把握。”孟丽君道过谢,将窦蓉娘母女的相貌年龄描述一番。失散了二十几日,对于能够顺利找到她二人,孟丽君已然不抱太大希望,但季顺行自是一番好意,无论如何,总也聊胜于无。

下午孟丽君坐在诊堂里司马大夫空出的桌子前,继续替人治病。田大夫和林大夫向她请教一些疑难重诊的疗法,孟丽君也不藏私,细细教给他们。但银针渡穴的针法乃是郦家不传之秘,自不便外传,何况仓促之间也难以教会。田大夫问起昨日药方上神仙子和公孙叶两味药,孟丽君随手在纸上画下,解释道:“公孙叶叶形细长,宛如云梯,只因相传云梯乃鲁班所创,鲁班一名公输盘,又作公孙盘,是以此药取名为公孙叶。药性阴凉忌水,煎时须用白酒。至于神仙子,乃神仙树之果,生于峭壁之巅,得日月精华,功可养颜防老。这两味药俱产于云南文山,被当地苗人当作圣药,产量本就甚少,外传的就更少了。你们不曾听闻,却也不奇。”田、林二人听她娓娓道来,说得生动形象,只觉大增见识。

休息一夜,次日便待坐船前往武昌府。重庆府的百姓听说郦神医要走,扶老携幼地将其送至码头。季顺行托上一百两纹银,孟丽君不肯收,见他真心实意,几番坚持,便道:“将这些银子使在你设的粥场上罢,就当是在下的一份心意,也算是我为家乡的父老们出一分力。”季顺行无奈,只得收回,又道会继续打探她失散亲眷的下落,若有消息,便命人带信到武昌府。

一路坐船顺着长江向东而行,七八日内经过三峡,沿途风光雄险秀奇,壮丽无比。时而两岸断崖壁立,如同刀削斧砍一般,山高峡窄,仰视碧空,天云一线,水深流急,浪涛汹涌,令人惊心动魄;时而沿岸青山连绵,奇峰突兀,怪石嶙峋,群峰如屏,峡谷曲折,幽深秀丽;时而险峰夹江,悬崖横空,银瀑飞泻,水势湍急,峡中套峡,滩内有滩……种种景致不一而足。

孟丽君闲来无事,便站在甲板上欣赏这如诗如画一般的三峡风光,暗忖:“所谓‘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此话果然不虚。眼前奇景,又岂是文字所能描绘得出的?想我往日足不出户,纵然读遍千万诗书,却哪里想象得出天下间还有这般雄伟壮阔的奇景?”同时又替荣兰惋惜:她身子孱弱,禁不住风浪颠簸,从前小舟无波还好,如今经过三峡,风浪大作,便头晕腹涩,呕吐不已,只得每日服用止吐安神之药,躺在床上休息,却错过了这一路的无限风光。

忽然灵机一动,从舱里取了文房四宝,顷刻间画就一幅泼墨山水图,笔墨纵横,畅快淋漓。才搁下笔,就听一人拍手赞道:“好画,好画!三峡之雄险风光,竟让你寥寥数笔便画了出来。君玉你究竟还有多少本事,要令老夫一次又一次地惊叹呢!”正是康信仁从舱里走出,在她身旁驻足观看。

孟丽君微笑道:“哪里。只因清儿晕船,身子不适,错过了这一路的奇景,我才想到要画一幅画儿,留给她日后细看。不过信手涂鸦罢了,倒让先生笑话了。”康信仁道:“你在甲板上站了两个时辰,船上风大露重,要小心身子才是。不如进舱来陪老夫下棋罢。”孟丽君不由莞尔,道一声“稍待”,收了笔墨,将画卷放到房间里晾着。

原来这七八日里,一老一小二人当真一见如故,十分投缘,再不“神医”“康公”的称呼。康信仁性好围棋,嗜棋如命,饭可以不吃,棋却不可不下。一日在房里解一盘“珍珑”棋局,久解不出,午饭、晚饭都不肯吃,随行管家康全担心忧虑,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请出船上客人前去劝解。孟丽君三下两下解了棋局,令康信仁大为惊叹,从此只要一得空闲,便要同她下几盘棋。两人下棋,孟丽君下得极快,康信仁下得极慢,输赢只在五五之数。但若是论到破解“珍珑”一类棋局,康信仁就远远不及了。往往孟丽君一盏茶工夫就能破解的棋局,他要思来虑去地想上数日。

又过了几日,出了三峡,江面渐渐开阔,孟丽君却微微犯愁起来:这十几日里,江面湿气极大,露深雾重,浪头还不时打到船上,“易姿丹”用得比起预计之中快了许多,如今只余下了最后的两粒。

孟丽君端来盥洗用水,对着水面微一沉吟,便已拿定主意:还有好几日才到武昌,两粒丹药无论如何都不够用。算来出逃至今已有一个多月,此地距离昆明也有千里之遥,倒不如这几日里寻个机会,索性恢复了本来面貌。伸手洗漱了,又涂上药物。

孟丽君替荣兰端来煎好的药,看她喝下,见她脸上整个儿瘦了一圈,原本活泼好动的一个人儿变得病恹恹的,心中怜惜,说道:“清儿,可辛苦你了。”荣兰勉强一笑,低声道:“我整日躺在床上享清福,哪里辛苦了?倒要公子你时时服侍我吃饭喝药,我心里过意不去。”孟丽君在她鼻子上轻轻一点,说道:“往日都是你服侍我,偶尔我服侍你一下,也是应该的。你要是过意不去,就赶紧好起来,免得坏了‘神医’……嘻嘻……‘神医’僮儿的鼎鼎大名。”荣兰“噗哧”一笑,道:“我有甚么鼎鼎大名?不过这晕船的名儿,只怕这里上下都知道了罢。”随即说道:“公子你别担心,我没事儿。第一日吐得确实厉害,自从第二日服了你开的药后就不再吐了。只是胃口不好,吃得少而已,那也勉强不得。”

这时门外传来又急又重的敲门声,丫鬟的声音在外头叫道:“郦公子,郦公子!”孟丽君心道:“康老爷子的脾性真是越来越急了,一大清早便命人来叫我去下棋。”应了一声,替荣兰把被子掖好,柔声道:“药里加了宁神的药物,你好好歇息,过几日便到武昌府了。”

走出舱来,便立觉不对,那丫鬟面色如土,喘一口气,急道:“老爷昏过去了,管家请公子快去瞧瞧。”孟丽君一惊,快步来到康信仁的舱房。

管家康全见他进来,喜道:“郦神医快来看看我家老爷罢。”孟丽君走到床前,见康信仁和衣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脸色苍白如纸,竟似晕厥症状。微一搭脉,更确然无疑,知他是因为悲痛过度、气血翻腾而昏倒,并无大碍。当即取出银针,在他“人中”“印堂”两穴处各下一针。片刻,康信仁苏醒过来,眼里流下两行泪水,低声叫道:“孩儿……”

孟丽君察言观色,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康信仁虽是生意人,但慷慨重义、率真执着,而又不失赤子之心,令她颇为敬重。见他这副模样,想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却不知所为何事,竟令这老人双目垂泪?也不便问,又下了几针,令他情绪略略平和,提笔开出一服药方,命人去后舱煎药。船上本就载满了各式药材,这区区几味常用药自然不在话下。

孟丽君给管家使个眼色。康全领会,跟着她走出舱房外。孟丽君低声问道:“究竟出了甚么事?”康全叹道:“今天一早,咸宁家中有人赶到,带来消息,说我家少爷……五日前……坠崖……亡……亡故了……”语音哽咽。

孟丽君一震,不由“啊”的一声,心头一阵酸楚。她虽从未见过康信仁之子,这些日子里却时常听他提起,知其名唤祖望,今年十九岁,已中秀才,预备参加今科秋闱乡试。老爷子每次提起儿子,脸上满是笑容,有一次还曾说过,要自己留在武昌,与祖望一同乡试,明春再一同进京会试。如今他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焉能不伤痛万分?失去亲人的痛苦,孟丽君自然深有体会,一时触动心弦,不禁红了眼圈。

康全用衣袖抹了抹眼泪,续道:“老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就指着他光宗耀祖。少爷也向来争气。没想到……没想到……唉!老爷听了消息,急痛攻心,一口气上不来就晕倒了。幸好郦神医在此,总算救了我家老爷的性命。”说着连连作揖道谢。

孟丽君道:“这是医者分内之事,不必言谢。”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起疑,问道:“莫非还有甚么坏消息么?”康全道:“郦神医料事如神。老爷还没听完便晕倒了。带信之人后来还说,我家夫人因为少爷伤心,也卧病不起。姑太太和姑老爷两个人又要料理少爷后事,又要照顾夫人,忙不过来,请老爷速速回府。可老爷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好告诉他夫人也病了?更不知加快船速是否对他身子有碍?”

孟丽君想了想,说道:“你去吩咐加快行船。康老爷子身子素来强健,该当无碍。我再进去瞧瞧。”

走进房间,恰巧丫鬟端进药来,孟丽君小心侍奉,康信仁服过药,情绪渐安,叹道:“本想你和我儿祖望年纪相若,又都是读书人,相处一定投契,或许还可以结为异姓兄弟,不想……唉!都是祖望福泽浅薄,老夫痴人说梦。”说着又流下泪来。孟丽君软语劝慰几句,药力渐渐发作,康信仁慢慢睡着。

次日康信仁身子好转,用过午饭后走出舱来,见孟丽君负手立于船头,昂首远眺,若有所思,背影清灵轩然,宛若遗世独立,不禁暗想:“若只看他背影,君玉真可当得上‘玉树临风’这四个字。只可惜面色焦黄,有如病人。他自己已是世上少有的良医,若是有病自然会医,想来并非病症,实在可惜。”

康信仁走到她身边,孟丽君听见脚步声,回头问道:“先生身子可大好了?”康信仁点头道:“有劳你了。老夫见你适才面江而立,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甚么?”孟丽君望着脚下汹涌的江水,缓缓说道:“我在想,眼前这滔滔江水之中,究竟流有多少前方战士的鲜血!如今两军隔江对峙,想来不日便有一场大战,将士们的鲜血只怕要将这长江水染得如血一般鲜红。不论朝廷军队还是叛军,人人都有父母高堂,有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数万人血肉横飞,战死沙场,他们的父母亲人又将如何伤心悲痛!”

康信仁侧头望去,但见她容色平和如常,双目之中却满是怜惜悲悯之意,江风拂面,脸上竟似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圣光。这样悲天悯人的神情目光,他只在佛堂里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神像上见过,一时竟呆住了,不知说甚么才好。

孟丽君并未察觉,自言自语地接着说道“圣人云‘武者,止戈也。’又曰‘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依我看来,以武止武,毕竟落入了下乘。倘若朝廷昔日能够防患于未然,料敌机先,早做准备,这一仗未必非打不可,或许可以避免生灵涂炭的惨剧。”顿了一顿,又道:“当日在青龙镇里,我只救得了数百条人命,可见不论医术再如何高明,终其一生也不过救得了几百几千条性命。战事一起,动辄数万人死伤,因战之故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哪里一一救得过来?”

康信仁这时早已回过神来。他身经丧子之痛,推己及人,自然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听孟丽君说到医术只能救得百千人性命,于战争无益,也无异议,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拯救天下万千苍生?”孟丽君眼中精光一闪,如电一般朝他射来,朗声道:“当今朝廷昏聩,奸臣当道,若非如此,怎会集倾国兵力,尚胜不过区区边狭之地?我当跻身官场,掌握朝廷大权,尽早结束战争,颁布仁政。这正是我此行上京的目的。”

康信仁身子微一颤抖,随即赞道:“好!君玉你有此鸿鹄之志,他日定然鹏程万里、前途不可限量!”接着低声说道:“你的这些话语,你我二人私下说说无妨,切切不可轻易对外人言语,那可是大不敬之罪!老夫知道你信我为人,瞧得起我,才肯对我直言,不过嘱咐一句。”

孟丽君心头一热,点头应允,知道方才一时情绪过激,将心里话尽数说出,未免言语有失检点。记得从前和爹爹议论朝政时,有一次也是如此,爹爹的话语至今犹在耳旁:“你一个小女孩儿,哪里知道官场险恶、宦海沉浮之风波。有多少忠臣义士,都屈死于一时的言语不察!所谓‘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

康信仁看着孟丽君,想如此少年,如此才华,加上如此雄心壮志,着实可敬可佩。脑中飞快闪过一念,这个念头他早数日就有了,一直不曾说出来,这时终于定下心意,说道:“君玉,你随我来,老夫有话问你。”

走进舱里,康信仁转过身子,肃然道:“君玉,你我这十数日相处下来,甚是投缘。老夫知你也是爽快的堂堂男儿,只问你一句话:老夫知你父母双亡,欲认你作螟蛉义子,你可愿意?”

孟丽君一惊,脑中心念电转。回忆起这十数日里,康老爷子不仅对自己的才华赞赏不已,听说自己父母早亡,更是如同亲人一般照顾有加,令人大为感动。自打离家之后,自己主仆二人一路颠沛流离,没有一日过得轻松舒坦,便是睡梦之中心底也不曾真正踏实过。唯有这一段时日,才总算略略安心。对于康信仁,不知如何,她乍一见面便心生亲近,相处之后愈觉投契,更有一种如父如兄的情感,十分信得过,若非如此,先前也不可能将心里话直言说出。若论恩结父子,原是再好不过。孟丽君想到这里,又觉这是一个恢复本来面貌的绝好机会,答道:“在下自然愿意。只是有一事隐瞒:这副容貌并非我原本面目。既然恩结父子,自当用本来面貌拜见义父。”

见他一脸惊疑之色,知他将信将疑,说道:“请义父命人端来一盆清水。”康信仁吩咐下去,丫鬟端上清水。孟丽君低头洗去头颈上的易容药物,片刻之后抬起头来。康信仁看后只觉心头一震,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旁边那丫鬟也看得目瞪口呆。

孟丽君轻声唤道:“义父,义父!”康信仁方回过神来,赞道:“昔人言: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也。古有潘安、宋玉这等美男子,时人皆道美于绝色女子,老夫从来不信,只当是溢美之词。今日见了孩儿你这副相貌,方知原来世上当真有如此美男子。只是不知你为何要更易容貌?倘有隐衷不便说出,老夫也不勉强。”

孟丽君料到他必有此一问,自然不能告以实情,心底早已编好一套话语,答道:“孩儿自幼生就这副相貌,三岁时一位高僧替我看相,言道男生女貌,是为不祥,十六岁前务须遮掩本来面貌,否则必然一生孤苦,劫难重重。十六岁上将遇贵人,从此遇难成祥,再无避忌。现在想来,高僧口中的‘贵人’,必是义父无疑。”

她信口诌来,一番话说得天衣无缝。康信仁本就信佛,闻言岂有不信之理,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向丫鬟道:“去将船上所有下人都叫到船头,老夫有话吩咐。”丫鬟领命出去。

康信仁望着那盆由澄清转为暗黄色的水,心中好奇,问道:“孩儿你用的是甚么药物,竟然如此神奇,可掩盖本来肤色,令人全然瞧不出破绽?”孟丽君微一犹豫,答道:“义父定然记得那第二页药方,实不相瞒,上面的几味药物正是用以调配这服易容丹药。此药名唤‘易姿丹’……”康信仁失声道:“甚么!易姿丹?!”孟丽君奇道:“怎么?义父听说过‘易姿丹’之名么?”

康信仁自知失言,支吾几句,岔开话头,说道:“此事以后再说。孩儿,且随为父到船头,让下人们都来见过他们的少爷。”拉着她的手便走到船头。孟丽君心生疑窦:“义父明明知道‘易姿丹’之名,却不肯说,似有难言之隐。先前他看我容貌,眼中除了惊叹诧异之外,还闪过一丝莫名的亲切和熟悉之色。我的容貌肖似娘亲,莫非义父从前认得我娘亲么?”

来到船头,除两个掌舵的水手不能擅离之外,所有下人们已都到齐。这艘大船素来用于装载药材货物,长年往返于长江之上,船身极大,坚固无比,单只水手就有十数人之众,加上服侍的家人,共有二十多人。康信仁站在船头,将认孟丽君为螟蛉义子以及他原本更易了容貌之事当众说来。这十几日里,孟丽君轻描淡写地治愈了船上好几人的宿疾顽症,众人对他既感激又敬佩,听说老爷将他认作义子,俱皆欢喜。见他换过一副俊美如玉一般的容貌,不再是从前那副面黄病弱的模样,又都见识过她的手段,不感奇怪,反觉理所应当。人人都想:“哎呀!我怎地就没想到?郦神医医术通神,甚么样的病症治不好,怎么可能自己反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原先的模样自然不会是他的本来面貌了。”众人一一上前见礼,恭声叫道:“郦少爷。”

康信仁唤过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小厮,吩咐道:“魏能,你乘昨日来的快舟即刻原道返回咸宁。回去跟夫人说,送来的书信老夫看过了。祖望这孩子福泽浅薄,老夫命中无亲子,乃是天意,无可奈何,要夫人节哀顺变罢。”说到这里神情黯然,又道:“老夫已经加快船行,少则三日,多则五日,便可回府。你将这里的事情告诉姑老爷、姑太太,命人赶紧收拾好轩竹厅,备给郦少爷住。”魏能答应着去了。

回到舱里,孟丽君扶康信仁坐下,回身跪倒,说道:“还没正式拜见义父,君玉疏忽。”向他磕了三个头。康信仁点头道:“好,好!好孩儿。”展眉一笑,扶他起来,说道:“老夫只当大家都忘了,你也省得磕头,老夫也乐得装作混忘了,偏你还记得。既磕了这三个头,老夫自然不能白受,少不得要送孩儿一份见面礼。”从旁边棋桌上取过日常所用的棋盘棋子,道:“你义父嗜棋如命,别的拿不出手,见你也是好棋之人,这副棋具便送了给你罢。”

孟丽君和他下了十几日棋,自然知道这副棋具乃他心爱之物。用白玉作白子,墨玉作黑子,棋盘更是一大块碧玉雕成,质地虽然不如从前所见碧玉如意一般晶莹剔透,却也是难得一见的上等美玉,更何况体积如此巨大,玉质均匀,可说得上是无价之宝、贵重无比。她素来不好这些珍物,便待推辞,又知康信仁脾性率直,言出如山,遂道:“多谢义父厚爱。距离武昌府还有好几日水程,你我父子自然还要手谈几局。孩儿房里僮儿病了,自不方便,不如这棋盘棋子还是放在义父房里,改日对弈倒也便宜。”康信仁棋瘾大发,说道:“莫待改日,今日时辰还早,来来来,你我先下三局。”

长江水流湍急,船上风帆扬起,全速前行,三日之后便已抵达武昌府。康信仁留管家康全及船上水手等人在码头卸下药材货物,送入各处药铺珠宝行里,自己带着孟丽君、荣兰及一众丫鬟家人先行回转咸宁家中。

早有家人抢先一步回府报了信,康信仁妹婿吴道庵迎了出来。他原是个饱学秀才,只因家道中落,与老仆相依为命,艰难度日,也是因缘巧合,与康信仁之妹康氏一见倾心,遂私订终身。康信仁得知后不但不怪罪,反将他招赘入府,供他吃穿用度,读书赴考。吴道庵心中感激,发誓要考取功名,以谢岳家。无奈天资不高,才力有限,几科乡试都名落孙山。康信仁也不苛求,依旧和颜悦色以对。吴道庵心里越发过意不去,见自己终日虚费钱粮,却无所建树,便有言约道:四十岁之前必要求取功名,否则终身不复功名之想,就在康府安安分分做一个账房管事。康信仁家大业大,原不在乎多一人口粮,见他执意如此,便也依了他。如今吴道庵三十有八,今科乡试是他四十岁前的最后一次机会,整日里只埋头于书房读书,等闲从不出门。但此番侄儿亡故,舅兄又出门在外,这等大事,只得出面打理,费尽心力,十几日下来叫苦不迭,听说康信仁回府,急忙迎出门外。

康信仁替二人介绍了。吴道庵先前听魏能报信,早知舅兄认了一位路上结识的神医做义子,还听说这位神医相貌俊逸非常。这等话语他听过便罢,从不往心里去,这时乍一见到孟丽君,还是大吃一惊,心底不由赞道:“这人相貌果然出众,真可称得上‘珠圆玉润’四个字。若非是这一身的轩然英气,几乎让人误以为是女子装扮而成。舅兄果然眼力不凡,如此人品,自是大富大贵之相。”与孟丽君拱手相见过。

走进门,康信仁问起夫人孙氏的近况,得知只是由于伤痛过度而卧病不起,延医诊治后已然无碍,才放下心来。

走进内堂,丫鬟仆妇拥着两个中年妇人迎上来。孟丽君见左边一人年纪略长,当是康信仁之妻孙氏,右面一人自是其妹康氏。二人见了孟丽君,也是一惊。康信仁与家人说了几句话,回头向孟丽君道:“孩儿,过来拜见你母亲及姑母。”孟丽君正待上前跪倒见礼,孙氏已抢先说道:“且慢。”上前拉住她手细看一会。孟丽君见她脸上颇有不悦之色,眼神也颇为挑剔傲慢,便丝毫不惧,直视回去。

孙氏看了一会,松开她手,说道:“老爷,想是妾身眼睛花了。妾身怎地竟会觉得,她像是个穿了男装的女子呢。”

孟丽君心中一阵惊惧,脸色却丝毫不变。这一个多月的逃亡生活,街头巷尾人人都对云南总督孟府小姐抗旨出逃一事议论纷纷,她须得装作一个毫无干系的外人来听说这一切与她自身密切相关之事,早已练得不动声色、神情自如。

她还未开言,康信仁已然沉下脸来叱道:“休得胡说!他是读书人,正预备赶考功名,不过生得文秀些罢了,你怎敢说他是女子装扮!”知道夫人伤痛亲子亡逝,对自己立时相认义子之事颇为不满,才会胡言乱语,口不择言。康信仁记起孟丽君日前所说“男生女貌,是为不祥”的话语,生怕她就此嗔怒,忙解释道:“你义母大病初愈,一时口没遮拦,孩儿你不要见怪。”

吴道庵也道:“嫂嫂果然眼花了。这孩子乍一眼看确有几分像是女子,但女子怎能有他这一身豪迈英气?”孙氏见丈夫发怒,又听说孟丽君预备赶考功名,自然不是女子,少不得赔礼道:“妾身老眼昏花,不辨雌雄,公子还请莫怪。”孟丽君微微一笑,朗声道:“好说。在下自知男生女相,原怪不得夫人看走眼。”

这么一闹,康信仁不便再令孟丽君行礼拜见。听夫人一口一个“公子”,连带孟丽君也只好称她作“夫人”,知道这是心结,性急不得。吩咐下人拿了行李,吴道庵领着孟丽君前去轩竹厅安顿。

等孟丽君去得远了,孙氏道:“老爷,妾身还是怀疑她是个女子。我瞧她秀眉樱唇,一双手洁白光润、欺霜赛雪,试想天下间怎会有如此粉妆玉琢的男子?”康信仁笑道:“妇道人家果然见识短浅。你只不过瞧见他的容貌,便道定是女子,又怎知古时多有这等绝美男子,为女子所不及。相貌终究只是皮相。你且听我说他所作所为,便再不疑心。女子断不能有他这等才华气度,胸襟抱负。”当下将一路见闻一一说来,再将孟丽君那日所言幼时得高僧看相,说道男生女相,是为不祥,十六岁上将遇贵人的话语转述一遍,又道:“老夫一见这孩子,便觉得亲近喜欢,想来也是与他有缘。当日我乍闻噩耗,昏厥过去,若非他及时救治,只怕老命休矣,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孙氏亦是信佛之人,这才消了疑虑,不再多心,却道:“既然老爷是他命中的贵人,他又救了老爷性命,认他作义子,也无不可,妾身无话可说。只是可怜望儿福薄早夭,康氏就只他这一脉香烟,老爷何不令那郦君玉改姓为康,也好继我康氏香火?”提及死去的孩子,不由流下泪来。康信仁安慰几句,说道:“夫人你有所不知,君玉这孩子天分极高、学识出众。原本他相貌平庸之时,我便觉其气质高洁华贵,出类拔萃,绝非常人。恢复原貌后再一看,更是天下无双的倜傥少年。老夫这一双眼,珠玉尚且识得,如何识不出这等人才?此子日后定然不是池中之物,你我岂可掩其本来真姓?他便不改姓康,有朝一日飞黄腾达,难道竟会亏待我康氏一门不成?老夫命中无子,康氏香烟便是就此而绝,也是天意,强求不得。”

孙氏听他这么一说,心中越发悲痛,本就大病初愈,不由咳嗽连连。康信仁忙吩咐丫鬟扶了夫人进内室休息。

康氏一直不曾开口,这时使个眼色,下人们会意退下,房内只余他兄妹二人。康氏轻声说道:“你不肯令那孩子改为康姓,也就罢了,何苦再说那一通大话来欺瞒嫂嫂?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将实情告诉她么?”康信仁看她一眼,叹道:“你我两家原是世交,你也知道,我少年时做下了无数荒唐事。那年来咸宁游玩时偶尔结识了她,原也不过逢场作戏。只是后来得知她一个人带大孩子,于贫困之中依旧对我不弃不离,心中委实感激,才发誓要一辈子好好待她。我本来预备在今年乡试之前将真相言明,也好让祖望认祖归宗,改回姓郦,他日便可光耀我郦家的门楣。至于我自己,却实在不配姓郦。但如今……唉!祖望竟也坠崖……这都是我当年的报应,命中无子也是应该的。我就算将实情告诉她又能如何?徒引她伤心而已,还是不说的好。”

康氏点头道:“说的也是。”顿了一顿,道:“那孩子本就姓郦,可不是巧得很么?不知你可曾留意,他生得像谁?”康信仁脸上闪过一丝异色,神情激动,却极力自持,道:“你也觉得像么?那日他现出本来相貌,我便一惊,偏巧也姓郦。听他说所用的易容药物叫作‘易姿丹’,后来我借故查看过他的药囊,确是爹爹的旧物,那就更加不会错了。我自打第一眼见到这孩子起,心中便生出一股说不出的亲近之意,到底是血浓于水,方会如此。”

康氏道:“只有一件事,他若是明珠姐姐的儿子,却如何会随母姓郦?”康信仁道:“我也不知。但我既能更名换姓,妹妹她或许也更改了姓名,又或许妹夫同样姓郦,也未可知。”康氏道:“既如此,你可询问了他父母的情形?”康信仁道:“自然问了,他说父母双亡。我又问他医术师从何人,他说是祖上所传。再不会有错了,我那可怜的妹妹……”说到这里,语音哽咽,再说不下去。

康氏惊道:“那怎么会?明珠姐姐医术通神,学得了郦伯父七八成的医术,怎么会年纪轻轻的,便……便……”也说不下去了。康信仁眼中泪光闪烁,竭力克制,说道:“我记得当年大娘便是三十岁上呕血不止而亡故的,任凭爹爹再高明的医术,依然无力回天。妹妹小时便身子孱弱,我曾听爹爹私下说过,这病代代遗传,传女不传子,或迟或早总要发作的。一旦发作起来,时时呕血,半年之内便香消玉殒,无药可医。”

康氏一怔,眼角慢慢流下泪来,半晌才拭泪道:“好在君玉是个男儿,日后倒无此顾虑,也是一幸。”抬头问道:“你打算将这段往事告诉孩子,让他认你这亲娘舅么?”康信仁摇头道:“自跳崖之时起,郦明玥便已经死了。此人罪大恶极,哪里配做人兄长、娘舅!”康氏见他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知他自十几年前挥霍尽家产,走投无路、跳崖不死之后便心性大变,对往昔所作所为大感愧疚,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提起从前之事,依旧不能忘怀,劝解亦是无益。岔开话题说道:“祖望的灵堂设在前厅,你去瞧瞧罢。我回房里看看嫂嫂,劝她节哀。”

康信仁呆呆地出了一会神儿,这才举步来到前厅。抬头见厅内白幔围绕,心头有如刀割,定一定神,方走了进去,里面已有一人,白衣白冠,正在灵前焚香拜祭,不由一怔。那人微微侧过脸来,正是孟丽君,一袭白衣,更衬得面如冠玉,纤尘不染。康信仁心底升起一股暖意,说道:“君玉你路上舟车劳顿,不回房歇着,怎么到这里来了?”孟丽君回头看他一眼,说道:“孩儿既已认了义父,祖望兄长便是我的义兄,孩儿前来拜祭,自然是应该的。”对着灵牌拜了几拜,上前将香插在灵前香炉里。

康信仁见堂上只有灵牌,没有画像,想起一事,心中一动,向孟丽君道:“那日老夫见孩儿你随手几笔,便画就一幅泼墨山水图,不知你可还擅长人物丹青?”孟丽君一听便知他意,想来康祖望是坠崖而亡,尸首或者不曾找到,或者找到了却已经面容毁损,画不成遗像,也是一件憾事,答道:“孩儿略通书画,若是义父详加描述,应该可以画出义兄的遗像。”

康信仁见她只一句话便猜知自己心意,果然聪慧无比,喜道:“好!你随我来。”带孟丽君来到书房,房里四壁都是书橱,摆满了各式书籍,桌上笔砚,都是祖望的旧物,康信仁看得心酸,侧过头去。伺候笔墨的丫鬟上来见过礼,铺纸磨墨。康信仁道:“这个书斋是从前祖望读书的地方,有一万三千多卷的藏书,日后都是孩儿你的了。”当下细细叙述儿子康祖望的形貌特征、身材气质,孟丽君一笔一笔细细画来,直画了一个多时辰,才搁下笔。康信仁一观之下,眼中立时蒙上一层雾气。等笔墨干了,命丫鬟小心拿去给夫人观看。

过不多时,孙氏和康氏二人来到书斋。孙氏亲自捧了画像,见到康信仁,哭道:“妾身只道老爷根本不在意望儿这孩子,才会说甚么‘命中无子,乃是天意’的话语。如今方知老爷与妾身一般疼爱孩子,只是疼在心底,口上不说罢了。原是妾身错怪老爷了。”康信仁轻拍她后背,以示安慰。原来孙氏自儿子死后,夜夜梦见他血肉模糊、五官不清的尸首,没有一幅像样的遗像,已成为她心头一件极大的憾事。如今得了这幅画像,将儿子的形态样貌描画得惟妙惟肖,总算安宁下来,也有了心神寄托。

孙氏收住泪,上前向孟丽君福了一礼,谢道:“多谢你妙手神笔,不曾见过我孩儿的面貌,竟还能画得这般肖似。老爷眼光果然不凡,玉儿你如此人才,日后定然前程远大。妾身早先言语冒犯,这厢赔礼了。”孟丽君听她改口唤自己作“玉儿”,已是承认之意,连道“不敢”,扶她坐下,自己恭恭敬敬拜了下去,口称“义母”。

孙氏受了他礼,从腕上褪下一个镯子,放在他手里,说道:“这是义母给你的见面礼,日后玉儿你娶了媳妇,便给你媳妇罢。只是玉儿你如此人品,妾身说句玩笑话,只怕不好找媳妇呢。”孟丽君知她打趣,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宛若明珠生晕,俦丽绝伦。

康信仁兄妹二人见此情形,甚是欢喜,暗道如此解开心结,自然最好。康氏笑道:“小孩儿家听说要娶媳妇,脸都羞红了,果然面嫩得紧。”孙氏道:“玉儿本就年轻面嫩,妹妹莫要取笑他。”果然一旦将孟丽君认作义子,便立时回护有加。

康氏方止了笑,向孟丽君正色道:“你莫瞧轻了这个玉镯,它可是我嫂嫂的宝贝。这是当年哥哥与嫂嫂的定情之物,也是经历了一番起伏波折才最终姻缘美满的,甚是吉利。我听说你与姨母、表妹相依为命,不幸路上离散,着急得不得了,想来也是自小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这个玉镯定会庇佑你们早日重逢,喜结良缘。”孟丽君听她这一番话语,便知她们胡乱揣测,乱点鸳鸯谱,竟以为雪妹与自己两情相投,不由哭笑不得。她先前恳请季顺行帮忙寻人,沿途之上也不停打听窦蓉娘母女消息,看在康府丫鬟下人眼中,自然当作郦少爷对其表妹情意深重。是以才一回府,两位夫人便已得知,孙氏也是因此才会将玉镯送给她作为见面礼。当此情形,孟丽君无从辩解,亦觉无须辩解,让她们误会也好,遂道:“多谢义母。承姑母吉言,君玉感激不尽。”

众人回到轩竹厅,孙氏此时心情不同先前,对孟丽君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添了许多有用的物事,又叫来两名成衣匠,为他量制新衣。

到了晚间,一家人团坐一席,下人送上酒菜。孟丽君推辞身子不好,不能饮酒,便以茶代酒,敬了义父义母、姑姑姑丈。席间吴道庵展开话题,与孟丽君谈论起诗文学问。孟丽君旁征博引,口若悬河,有一答十,心中似有万卷诗书,且想法新异,往往发前人所未想。吴道庵才疏学浅,不敢多问,但听她娓娓道来,只一顿饭工夫,便觉收益良多。见她年纪轻轻,学识惊人,不禁自惭形秽。

提起捐监之事,康信仁道:“孩儿你放心,为父自会替你将一切打点妥当。你只管安心读书,预备秋闱乡试便是。若有疑问,可向你姑丈请教。”吴道庵忙道:“有道是‘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君玉学识远胜于我,日后我才应当多多向他请教才是。”康信仁哈哈一笑,道:“但愿你姑侄二人今科秋闱一齐高中,我康府里便出了两位举人老爷,明年进京会试也有个伴儿。”众人吃吃笑笑,不觉已到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