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梆梆”的更漏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响了四声,已是四更时分。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两条人影从云南总督孟府的侧门里溜出,淡淡的月色下,依稀可见一个黄瘦的白衫少年和一个单弱的青衣僮儿,正是易容改装的孟丽君和僮儿装扮的荣兰二人。
二人毫不停留,沿日间行经之路向东南而去。孟丽君一面走,一面低声道:“咱们先去白天到的集市。我听人说,像昨日那样的大集市每七日一次,小集市则每日都有。日间我曾见几辆马车候在一旁待人雇用,咱们就在那儿等着,见有车夫赶车来,便坐上径直前去青龙镇,你说可好?”荣兰道:“小……不,公子怎么说便怎么好。”孟丽君叮嘱道:“咱们既然出来了,这称呼上可千万不能出错,以免泄露了身份。”荣兰应道:“是。”
原来孟丽君日间在祥福居喝茶时,听人说起青龙镇瘟疫横行,数百人垂死挣扎。她医术既高,心地又善良无比,登时动了恻隐之心。但自己是豪门千金、大家闺秀,平素爹爹连大门也不让踏出一步,如何肯答允自己出府为镇民医治瘟疫。迫不得已,她只好易容改装,瞒着众人私自出府。虽知必将引发一场轩然大波,甚至此后再无自由之身,但与数百条人命相较,委实顾不得这许多了。
孟丽君道:“此番不同往日,咱们得想个化名,在人前也好称呼。”想了一想,道:“有了!我便随母姓郦,用字作名字,就叫郦君玉。”荣兰道:“郦君玉,郦公子!这名字好听得很呢。”孟丽君又道:“‘荣兰’二字,一听就知是女孩家的名儿。你是我的僮儿,姓不用改,就改名叫‘荣清’罢。今后我唤你作‘清儿’,好不好?”荣兰笑道:“左右不过几日工夫,叫什么都好。”
二人一面低声说话,一面沿日间经过之路向东南行去。约莫一盏茶工夫,已来到白天喝茶的小茶馆“祥福居”。二人并不停留,继续向东而行,穿过一条街道,便是那集市的所在。
其时四更已过、五更不到,夜色尚浓。幸好将近中秋,夜空悬着近满的月亮,月光洒将下来,地上树影斑驳。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孟丽君牵着荣兰的手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问道:“清儿,你冷不冷?心里害怕吗?”荣兰心中着实有些害怕,却大声道:“我不冷,也不怕!”孟丽君点头道:“好!就该这样。”隔了半晌,忽道:“你知道么?昨天我听爹爹议论朝中大事,说如今奸佞当道、朝纲不振。忽然一下子,不知怎地,我的心里竟似烧起了一把火,感觉这副千斤重担好像压在我身上一般……”荣兰惊道:“可是你是个……是个……”虽然明知四下无人,还是环顾了一周,这才压低声音道:“……你是个女孩儿家啊,怎能……怎能……”
孟丽君微微一笑,道:“是啊,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呢,怎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当真奇怪得很。别说我是个女孩儿,就算真是须眉男儿,天下间能人辈出,我又算得甚么?至多尽我一分心力罢了。”荣兰轻轻推她一把,道:“公子,你别胡思乱想了。朝廷大事,干咱们甚么事儿?咱们能把眼前这桩事情圆满完成,那就功德无量了。”
孟丽君听她这么一说,也就将先前的一副心思放下,说道:“清儿,你觉得咱们这样是否太过冒险了呢?倘若我医不好青龙镇镇民的瘟疫,那便该如何是好?倘若……”本想说“倘若连我们也沾染疫病,无药可医,那又该如何是好?”转念一想,还没出“师”便说出这样的丧气话,未免动摇“军心”,便即住口不说。
荣兰笑道:“那怎么会?公子医术如神,一定会药到病除!去年邻街周大婶病得只剩一口气,昆明城中所有大夫都说没救了,预备后事要紧。老爷命人接她入府,公子你银针一下,便药到病除,只三四日工夫,竟和没病人一般。她后来悄悄儿跟我说,她出门去时,那些大夫们一个个直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回过神来才问是谁医好她的。老爷曾叮嘱她不让对外人说,她就胡乱说是圣女娘娘显灵,赐下仙药。公子,你猜怎么着?那些大夫们竟信以为真了,还说若非仙药灵丹,人力原是无能为力的。你说好笑不好笑!”
孟丽君微微一笑,道:“这银针渡穴之法,原是我娘亲祖上的不传之秘。寻常大夫只会针灸,只怕连听也没听过这法子。娘亲没来得及教我,是我从她遗下的医书中自行学会的,眼下才只六分火候而已。那时的火候更浅,不过冒险一试,侥幸成功罢了。”荣兰道:“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将一个快死的人给医活了……”
孟丽君轻“嘘”了一声,道:“我听见马蹄声,或许有马车来了,咱们瞧瞧去。”说着站起身子。荣兰跟着站起,将包袱背在身后。
“哒哒哒”马蹄声越来越响,一辆青幔马车缓缓驶来。孟丽君嘱咐道:“说话小心了,语调压低些。”
马车停住,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大汉从车上跳下,穿着粗布衣服,手中拿着一条长长的马鞭。孟丽君沉声道:“这位大叔,我们要雇车。”那大汉走过来,道:“小人钱忠,公子直呼小人名字就是。公子贵姓?要去哪里?”孟丽君道:“我姓郦,这是我的书僮。这里去青龙镇,最快多久能到?”那钱忠似乎并不知青龙镇闹瘟疫之事,答道:“依小人经验,此刻出发,最快也要傍晚时分才能到。郦公子要去青龙镇么?”
孟丽君道:“正是。不知一日车钱多少?”钱忠道:“五百文。”孟丽君自不在意车钱多少,日间曾询问过其他车夫,知道雇车一日,车钱正是五百文。她在意的是,这钱忠并未因只有他一辆马车而借机提高车价,可见其忠厚本性。当下说道:“好,钱大叔你尽量驶快些,到得早了,我有重谢。”钱忠喜道:“谢过公子。请二位上车。”
孟丽君和荣兰登上马车,放下帘帷。钱忠跳上车,手中长鞭临空一甩,吆喝一声“驾!”那马车径向西驶去。
三日之后,夕阳如血。
一辆青幔马车驶向云南总督府,“吁——”的一声,缓缓停在孟府红漆大门前。车夫跳下车,向车内恭恭敬敬地道:“郦公子,总督府到了。”
一个青衣僮儿先跳下车来,将车帷掀起,扶出一个黄瘦的白衫少年。正是自青龙镇回转昆明的孟丽君和荣兰主仆二人。
下了马车,孟丽君将这一行所剩的二十几两银子都送给车夫钱忠。钱忠又是欢喜又是惶恐,连道:“这怎么是好?”推辞不过,只得收下,感激万分,谢道:“公子日后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水里火里,小人绝不皱一皱眉。”又千恩万谢地去了。
孟丽君看着府外的红漆大门,吩咐荣兰道:“咱们就从正门进府罢。”荣兰心头怦怦直跳,暗忖:“此番回府必有一场轩然大波。老爷平素和颜悦色,待下人们极好,但发起怒时便只眼角一瞥,也令人胆战心惊。虽说老爷一向最疼小姐,从来舍不得责骂,但今次私自出府,非比寻常,只怕小姐也难逃责罚,我便更不用说了。”竟踌躇着不敢上前。孟丽君知她心思,微微一笑,道:“你不用怕,万事有我。便是爹爹要责罚,也只罚我一人。”荣兰瞧见她的笑容,勇气大增,说道:“不,小姐只管对老爷说,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只盼老爷能饶过小姐。”孟丽君道:“你放心,我自有主意。你快去敲门。”荣兰上前握住门环,扣了几响。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缓缓开了大门。荣兰见是家人孟和,不由微觉奇怪,福伯向来看守大门,怎地不见。虽略有疑惑,却也未放在心上,低声道:“和叔,我是荣兰,小姐回府了。”孟和大惊,将荣兰上下打量一番,犹疑道:“你当真是兰姑娘?小姐……小姐回府了么?”话语又悲又喜。
孟丽君听他语气悲凉看他神情凄惨,顿觉不妥,上前道:“我在这里。阿和,怎么了,发生甚么事情了?福伯呢?”孟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直流,哭道:“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老爷……老爷……”孟丽君大惊,急问道:“爹爹他怎么了?”孟和哭道:“朝廷传旨……老爷昨日已经出发去……去讨伐叛军了!”孟丽君心头大震,忙又问道:“朝廷几时下的圣旨?”孟和答道:“就是中秋当日。”
孟丽君强自按捺住颤动的心弦,暗忖:“那日在‘祥福居’我曾听人议论,说朝廷很快便会派遣爹爹出兵平叛。我后来曾借机探听过爹爹口风,他似乎一点都不知道此事,我便只当是市井流言,并不在意,怎料圣旨竟然在第三天便当真降临了。”孟丽君知再问他也问不出甚么,说道:“我知道了。你先起来,待我去问苏夫人。”说罢携了荣兰进府。
小姐回府之事已有其他家人禀告窦蓉娘母女知晓,两人赶忙迎了出来。窦蓉娘早从苏映雪口中得知小姐易容改装之事,是以一见便知是她二人。孟丽君见短短三日间,她们母女二人都憔悴了不少,自是因自己离府和爹爹出征两件大事交叠的缘故,心中不由微感歉疚。
窦蓉娘早已泪水盈眶,拉住孟丽君的手,泣道:“小姐你好心狠,一字不说就离府而去,到底做什么去了?老爷偏又有圣旨调去征讨叛军,昨日一早便已离开了昆明城。”见荣兰立在一旁,指着她骂道:“定是你这小蹄子使坏,唆使小姐出府!”苏映雪两眼哭得红肿,只低声叫道:“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孟丽君携了窦蓉娘的手,一面进了幽芳阁一面说道:“蓉姨,雪妹,不关兰儿的事,是我定要出去的。让你们担忧了,我心里当真过意不去,但我既已平安回府,也就没甚么了。这些天我们积了一项大功德,我慢慢再告诉你们。蓉姨,你先说说府里的事,爹爹他怎么就突然给调去平叛了?圣旨上怎么说的?爹爹他临行可说了些甚么?”
苏映雪令藤黄端来一盆温水,替孟丽君洗去脸上、手上的易容药物,又换过身上衣衫。荣兰也自去换衣。
窦蓉娘定了定神,拭去眼泪,慢慢说道:“小姐出府那日早间,石青急匆匆地来回我说小姐和兰儿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信。我逼问雪儿,这才知道小姐竟已私自改装出府过三回了。我急忙禀告老爷,老爷很是生气,看过信后,便令我们寻找府里可失了甚么物事,才知小姐只带走了几件衣衫、防身短剑及四十两银子。雪儿说起你们前一日出府曾去了一个集市,老爷便命人去查,可依旧没小姐的行踪。我和雪儿心急如焚,老爷却反过来安慰我们说:‘君儿这孩子年纪虽小,一向甚有主见。她此番出府能不留丝毫形迹,可见安排周密。信上说有紧要大事,恐我不允她出府,这才私自离去,三五日间便回。咱们既找不到她,不妨且等上三五日。’”
“话虽如此,可老爷就只有小姐这么一个女儿,爱若性命,怎能不忧心焦虑。他亲自领着家人在昆明城里细察暗访,却哪里找得到小姐。”
“十五这日是中秋佳节,府里却没半点过节的气氛。中午老爷只吃了小半碗饭,便又待出去。怎料突然之间便来了一队军士,我听得为首的将军说道,他们是京城里的御林军,奉了皇命前来宣旨的。事起实然,老爷十分吃惊,府里已有许多年不曾接过圣旨了。我听那圣旨里说道,急调老爷率领所统兵马,赶往贵州平定叛乱,严令在一个对时之内必须启程。还有别的一些话,我也听不懂。”
“老爷接旨之后,便忙得不可开交,点拨兵马,收拾衣物,再也无闲暇过问小姐之事。府里的家丁,便由福大哥统领,都跟随老爷一同出发,只留下阿和、阿平几个看家。老爷在夫人的灵堂里守了一夜,次日清晨临出发之时,交给我一封书信,说道:‘我怕是等不到见君儿一面了。这里有一封信,你务必亲手交给她。’老爷说这话时,脸上满是担忧之色。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岁。小姐,我知老爷绝非贪生怕战之人,他……他全是在为你担心啊!”说着又流下泪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给孟丽君。
孟丽君接过书信,双手不由微微颤抖,抽出信纸,见那信上写道:
字付丽君吾女:
汝自幼胆大任性、顽劣不堪,为父念汝母早逝,不忍严加管束。不料汝变本加厉,恣意妄为,竟私自改装,携仆出府,数日不归,全不念为父平素谆谆教诲,令为父甚感失望。
圣旨骤临,草草出兵。十六年前为父与元城侯刘国丈结下深仇。十年来,彼大权在握,压制于我,此番竟有旨意命我平叛,实属意料之外。然好男儿生于天地之间,便当报效国家,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为父一介武夫,行军作战素为我所能,十年来只恨不能为朝廷所用,岂有惧战而踯躅不前之理?
为父出征之后,汝即孟府之主,当约束仆众,料理家务,再不可行改装之举。日后倘为父身遭不测,汝当遣散家仆,以碧玉如意为信,投奔京城皇甫侍郎,以求收留。皇甫侍郎但有所言,便如父命,汝当唯命是从,不可任性抗令。切记,切记。
伴于汝母灵前汝之画像,为父随身携带,只盼天涯海角,睹物思人。
中秋佳节,团圆之时,为父与汝母生死殊途,与汝天各一方。对月长叹,泪湿沾巾。呜呼!不亦痛哉!
父中秋夜对月泣别手书
读罢此信,孟丽君顿觉天旋地转,扶着椅背好容易坐下,已是泪流满面。她虽聪慧绝顶,毕竟年纪尚幼,先前不显悲痛,固是性情沉稳使然,却更以为爹爹纵然被派遣去平定叛乱,以他的能耐,得胜归来是迟早之事,父女总还有相见之时。但此刻读过信后,见信中竟隐隐包含诀别之意,再想起蓉姨方才转述的话语:“我怕是等不到见君儿一面了……”分明爹爹心中早就明白,这是一场打不赢的仗,是刘国丈的刻意陷害,这一别只怕便是永诀了。而诀别之际,父女却不得一见,这是何等的悲哀!
孟丽君这一落泪,窦蓉娘、苏映雪、荣兰及一众丫鬟仆妇,个个泪水盈眶、泣不成声,幽芳阁内只听得一片哭声。孟丽君立时醒悟:“爹爹这一走,我便是全府的主人。当此情形,我纵然悲痛万分、哭泣不止,也只能徒增悲伤,毕竟于事无补,反添众人不安。爹爹既将这一副担子交付于我,我岂能令他失望?我当镇定心神,安抚众人,商议日后的打算才是。”
当下孟丽君强忍悲伤,止住泪水,命苏映雪收好书信。出了幽芳阁,来到碧松堂,令窦蓉娘传令召集合府家人仆妇,吩咐约束众人,小心行止,其余一切与平日并无分别。孟府家丁大都随军去了,只余下五人,孟丽君令四人分做两班,轮换看守前后大门,余下一个最机灵的家人名唤孟平,命他即刻动身前去贵州,打探平叛军情。
在老爷离去的这两日里,孟府便如同少了主心骨一般,人人都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堪。虽然平日里窦蓉娘母女总管全府,但一来她二人毕竟也只是下人身份,二来心神早乱,自顾尚且不暇,又哪里顾得上他人。孟丽君这一回来,众人心中立觉踏实了,依照小姐的吩咐,各就各位,恢复如常。
窦蓉娘见孟丽君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暗暗点头,心道:“事起突然,我心中早已是一团乱麻,又是担心又是惶恐,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府里更是一团乱。小姐与老爷父女连心,想必更为关切,但她年纪虽小,却处乱不惊,态度沉稳,有条不紊,当真是主事之人的模样。我这一副重担也总算可以卸下了。”
待到将一切料理完毕,夕阳落山,已是掌灯时分。窦蓉娘上前道:“小姐,你外出好几日,必定累了,快些用过晚饭休息罢。”孟丽君摇头道:“我不累。蓉姨、雪妹、兰儿,你们随我来,我有话问。”
回到幽芳阁,退去其他人等,孟丽君取出爹爹书信,又从头细看一遍,忍住心头酸楚,细细推敲,暗忖:“难怪近十年来朝廷从不征召爹爹,以致他未有军功,总督一职便再也升迁不上,原来从前他和刘国丈曾结下深仇大恨。刘捷小人当权,嫉贤妒能,容不得爹爹。只不知他是如何与刘国丈结下仇怨的?我从前怎地从未听他提起?”便向窦蓉娘询问,窦蓉娘摇头答道不知。孟丽君又想:“爹爹信中提到十六年前,想必是他和皇甫伯父入京奔先帝葬的那次,也不知那时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再读下去,见信上提及碧玉如意,数日前的疑问重被勾起,孟丽君便令苏映雪取出如意,向窦蓉娘问道:“蓉姨,这柄碧玉如意究竟有甚么古怪?你且实话对我说来。我早就知道,你那日所言必非实情。”窦蓉娘微微一怔,随即叹道:“我原知瞒不过小姐。这柄如意本是夫人的陪嫁,是夫人生前最珍爱的一件饰物。我那日不说,原是怕惹得老爷、小姐伤心。”孟丽君一惊:“是我娘亲的陪嫁?难怪爹爹见了它便心神恍惚。”又问道:“那你知道它为何会在皇甫伯父手中?此番差人送来又是所为何事吗?”
窦蓉娘道:“这柄如意原是太夫人传给夫人的陪嫁,夫人一直视若珍宝,时刻不离。但自我后来回转府里时,就再没见过。我也曾问过夫人,夫人却总是微微叹气,不作回答。依我揣测,应当便是十六年前老爷和夫人去了京城之后,这柄如意就此不见了。至于为何会在皇甫老爷手中,我却不知。”孟丽君奇道:“十六年前我娘亲也同爹爹一道去了京城么?”窦蓉娘道:“我当时不在府里,后来曾听老爷提起,老爷、夫人以及皇甫老爷、夫人原是一道前往京城的。皇甫老爷、夫人就是从那以后便一直留在京中了。”孟丽君点点头,蓉姨话语与爹爹那日所言一致,这柄如意想来确是娘亲之物,却在十六年前,不知为了甚么缘故,留给了皇甫伯父,而十六年后,更不知为了甚么缘故,皇甫伯父又托人将如意还回孟府。
想到这里,孟丽君将信中那几句话再读一遍:“日后倘若为父身遭不测,汝当遣散家仆,以碧玉如意为信,投奔京城皇甫侍郎,以求收留。皇甫侍郎但有所言,便如父命,汝当唯命是从,不可任性抗令。切记,切记。”心中又是一阵酸痛,忍悲忖道:“爹爹与皇甫伯父义结金兰,是生死之交,他要我日后以碧玉如意为信物,投奔皇甫伯父,这……这分明就是托孤之意。爹爹他此去只怕……只怕是……他要我不可违抗皇甫伯父之言,自是因我自幼便大胆娇纵,恐他日寄人篱下之时依旧如此,才特地叮嘱于我。爹爹,你的这番良苦用意,女儿又怎会不知。”
思及于此,更是肝肠寸断,孟丽君恨不得跟在爹爹身边,与他共赴沙场:“上天为甚么要生就我女儿之身?虽然我素来不信女子便比男子低上一等,但时时处处,女儿家总有一大堆规矩束缚。女子不能抛头露面,更不用说上阵杀敌了。但前朝也曾有花木兰女扮男装、策勋赐赏的典故,我纵不及,却也自幼熟读兵书,平日里和爹爹议论兵法,也常得他夸赞,如若女扮男装,未尝不是另一个花木兰!”一时心念纷纭,又看了一眼手中书信,终于打消念头:“爹爹信中嘱我再不可行改装之举,想是为此缘故。我自小及大得他千万宠爱,此番私自出府,致使父女不得一见,已令爹爹伤痛万分。他只我这一点骨血,全心全意为了护我周全,我又怎能违他叮嘱、令他放心不下?何况我虽熟读兵书,毕竟没有半点实战经验,终不过纸上谈兵,于沙场之上,未必能对爹爹有所助益,反徒增他忧心。眼下我所能做的,便只有依从他嘱咐,日后再见机而动罢了。”
孟丽君这里思绪万千,窦蓉娘母女及荣兰见她神情时而伤痛、时而坚毅,却一语不发,心中好生担心,又不敢打搅她的思绪。过了半晌,见她终于收起书信,抬起头来,三人方略略放心。苏映雪小心问道:“小姐,你也乏了,我吩咐传饭,可好?”孟丽君点点头,窦蓉娘母女自去张罗。
饭后,孟丽君向苏映雪要来碧玉如意,说道:“我去后堂坐一会儿,你们不必跟来。”出了幽芳阁,穿过后花园,来到父亲在府内为亡母郦明珠所设灵堂。这后堂位于总督府最北处,清幽寂静,人迹少至,寻常下人亦不得入内。孟丽君点燃灵前两盏琉璃灯,见灵堂正中娘亲的画像及左侧爹爹的画像俱在,而右侧原本挂着自己画像之处却是一片空白。爹爹携走自己的画像,自是为了睹物思人。至于娘亲的画像,爹爹每日晚间定然在后堂里待上一个时辰,娘亲的音容笑貌,早已经深深铭刻在他的脑海之中,有没有画像原是一样。
总督府中这一座灵堂,是孟士元自爱妻亡故之后所建。正中供奉的郦明珠画像,乃孟士元亲笔绘成。孟士元人称“儒衣神将”,“神将”之称固然名不虚传,而“儒衣”二字也绝非仅仅因他喜着儒衫,更是由于他于诗文书画上造诣非凡的缘故。他最善丹青,不论工笔重彩或是水墨山水,俱称得上一绝。就连府中的大丫鬟,也一色以颜料命名,由此可见一斑。这幅亡妻画像是他心之所寄、情之所托,历时三月方成。孟士元将之悬于灵堂正中,又恐孤零零一幅画像过于寂寥凄冷,便画了自己与女儿的画像,分别挂在两侧陪伴。孟丽君自小便从父学得丹青妙笔,自十岁以后,每年生日便对镜自画小像一幅,挂在娘亲画像一旁。而换下的画像,便焚毁祭拜,以慰娘亲在天之灵。
孟丽君将碧玉如意供在灵前,点了三炷香,跪在娘亲的画像之前,心底默默祷告:“娘亲,您的在天英灵,一定要保佑爹爹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平平安安地回来。”拜了几拜,上前将香插在炉中。回来复又跪下,对着画像说道:“娘亲,君儿此番私自出府,致使临别父女不得一见,令爹爹伤心失望、黯然而去,君儿心中也是万分难过,但却并不后悔。即使当初便知有今日,我还是会选择这么做的。娘亲传下的医术果然神妙非凡,君儿在青龙镇上救了三百多人的性命。所谓医家有割股之心,娘亲英灵必能谅解宽宥于我,但爹爹却未必。君儿当日之所以留信出走,也是为此。”
目光转向左侧爹爹的画像,那是七年前所绘,一直不曾更新,说道:“爹爹,君儿自小得你无尽宠爱,平日任性顽皮之时,你总一笑而过,从不责罚。此番违抗父命、私自出府,虽有不得已的缘由,却毕竟违背了爹爹教诲,令爹爹伤心失望了。君儿从今日起便谨遵爹爹嘱咐,足不出户,再不行改装之举,只盼爹爹早日平安归来。”拜了几拜,站起身子,又道:“这柄碧玉如意,据说是娘亲生前至爱之物,君儿便将它留在这里陪伴娘亲。”
一时舍不得就此离去,索性坐在地下的蒲团上,望着爹爹、娘亲的画像怔怔地出神。她这日从青龙镇坐马车回转昆明,一路颠簸劳顿,回府后心情大悲大落,又须劳神安抚一众家人,虽素日练剑习武,身子不似别府千金小姐一般孱弱,到此时也已疲惫不堪,过不多时便倚壁昏昏睡去。睡梦之中,忽而自己在青龙镇里为镇民们医治疾疫;忽而回转总督府里,眼见爹爹在后堂挥毫写信,神情悲痛,自己高声唤他,他却充耳不闻;蓦地娘亲从天而降,从自己手中夺过碧玉如意,用力砸在地下,如意顿时化为齑粉……孟丽君从梦中一惊醒来,见如意好端端地供在灵前。原来是有人在堂外拍门,高声唤道:“小姐,小姐!”却是苏映雪的声音。孟丽君打开门,外面正是窦蓉娘母女。她二人见孟丽君久去不回,甚是担心,便来迎接。孟丽君忆起先前梦境,脑中忽然闪过一念:“或许娘亲其实并不想要回这碧玉如意。”于是她从供桌上取回如意,举步走出后堂。此时已是繁星满天,到了午夜时分。
次日清晨,孟丽君如平日一般,早起先到后花园里练剑。她身为武将之后,自小便跟从父亲习练武艺,各式兵器之中最喜长剑,一套“随风舞柳”剑法已然颇有火候。然而女孩儿家,气力终归不如男子,功夫到底如何,她倒并不在意,只当是强健体魄。至于兵法,她自小便深感兴趣。爹爹曾经嘲笑她道:“女孩儿家学甚么兵法,又上不得战场,难道将来要出奇制胜、约束丈夫不成?”她却不以为意,自知是心之所好,说甚么也放不下。爹爹见她喜欢,心底也是高兴的,便将古往今来的战例,加上他自己的亲身经历,细细说与她听,并一一剖析。不料她实是兵法奇才,不但举一反三,更能自出机杼,发前人所未想,抒一己之独见,令爹爹大为惊叹。
舞过一阵剑之后,孟丽君回到幽芳阁。才至窗前,便听得阁内传来低低的吟诵声,于是停住脚步,听了一会,原来是苏映雪正在吟诵元稹的三首《遣悲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诵罢又是细细一声长叹。孟丽君不觉好笑,掀帘进去,说道:“雪妹读诗呢,可当真好兴致。”苏映雪见她进来,忙放下书,接过她手中长剑,挂好,又倒了一杯茶递过来,方才说道:“不过闲来没事,翻了翻《唐诗三百首》,倒让小姐笑话了。不过这三首《遣悲怀》,写得可当真情真意切,令人好生感动。”孟丽君喝过茶,说道:“我素日里叫你多读几本书,你总推说女儿家识得几个字就成,不用学甚么诗词文赋,今日倒读起唐诗来。不过你毕竟诗读得少,才会喜欢这样的东西。”
苏映雪奇道:“难道这诗竟不好么?小姐,你快给我讲讲罢。”孟丽君说这话原是为了引起她多读诗文的兴致,当下不紧不慢地说道:“若说诗句本身,倒也罢了。元稹与白居易齐名,号称‘元白’,这点子才气总是有的。单从字面上看,倒好似这元微之如何眷顾旧情一般。只是雪妹你可知道,当初那韦氏才死不久,元稹便新娶了继室,便在韦氏之前,也还有崔莺莺等一干人等,可见其风流本性。你想,这么一个人,便纵然偶尔思念一下从前的亡妻,又能有几分真情实意呢?依我看来,他写这几首诗,只怕并不是为了单纯悼念亡妻,一来不过是卖弄才学,二来呢,倒是为了刻意表现出他的这一番‘思念’之情,说到底为的是营造他自己‘重情重义’的名声。”略停了停,又道:“雪妹你再想,若你是他的妻子韦氏,你是宁愿生前夫婿对你体贴爱护呢,还是宁可死后他为你‘营奠复营斋’,再假惺惺地悼亡几句呢?这韦氏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甚么没见过?未必稀罕这‘营奠’‘营斋’的虚荣。说甚么‘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依我说倒不如反问他一句:‘何须终夜长开眼,若得平生曾展眉!’”
苏映雪张大嘴怔怔地听着,在心底念了几遍“何须终夜长开眼,若得平生曾展眉”,又想了半晌,才道:“小姐说得有理。若是我日后成了婚,自然希望生前夫妻恩爱和睦。人死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
孟丽君听她这么说,反倒有些好笑,待要取笑几句,又素知她脸皮子薄,经不起玩笑。于是轻咳一声,正色道:“雪妹,将‘汉阳’取来,焚香,我要弹琴。”苏映雪话一出口便知不妥,脸上早飞起两朵红云,连耳根也羞得通红,不敢抬头,生怕小姐取笑,听到吩咐便如同大赦一般,忙点上熏香,又从墙上取下七弦琴来。
那七弦琴名“汉阳”,乃是孟氏父女亲手所制,以上好梧桐木为面、辛木作底、千里马尾为弦,用鹿角霜磨粉调入大漆,反复十数次方才漆成。其音刚劲雄浑,虽非极品,比不上府中收藏的另几具名琴,因是亲手所制,孟丽君最为喜欢。
琴音响起,却是一首金戈铁马一般的《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声为变徵之音,慷慨激昂,铿锵有力。那《关山月》一曲本来甚短,但孟丽君早发觉其起句与结句音律大半相同,只最后数音略有差别。只消稍加改动,便可使曲调首尾相连,较之原曲,胜在周而复始,声声不息、回环不止。她一面弹奏,一颗心却飞到万里之外,将一首短曲翻来覆去弹了数十遍,胸中一股激荡之意才略略平和,才止住乐声。
抬眼见荣兰立在跟前,面带急色,便问道:“怎么了?”荣兰已来了一会儿,不敢打搅她的琴音,于是立在跟前等候,听她发问,忙回道:“前几日那位城东林公子又来了。和叔对他说我们老爷出征,府上女眷不便待客。林公子却说,他遣人打探得我家老爷的消息,特来通禀小姐。苏夫人不敢做主,请小姐拿个主意,见是不见。”
孟丽君精神一振,说道:“见,当然见。吩咐下去,将林公子引入正气轩,好生招待,我随后就到。”荣兰依令去了。
孟丽君想起一事,取出药囊。那日去青龙镇前检查药囊之时,她便瞧见了那服治疗头痛的偏方,后来却一直没想起来,今日正好抄录一份,交了给林公子。
苏映雪一面服侍孟丽君换过衣衫,一面犹疑道:“小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孟丽君道:“我知你要说甚么。你放心,我是何等样人,那林公子倘若心存不轨,我自然瞧得出,倒要他来得去不得。”苏映雪叹道:“正是这话。那日我瞧这林公子一双眼睛都在小姐身上,只怕到如今还未回魂呢。他与我家原无甚瓜葛,何以老爷出征才不过两日,便立时探得消息,特地赶上门来禀告小姐?若只是讨好小姐,那也罢了,倘有歹意,却不可不防。小姐心中自然早有主意,我不过白说一句。”当下随孟丽君一同来到正气轩。
却说林修贤自那日从孟府回转之后,一颗心便似不在己身,当真是茶饭不思,翻来覆去地便只念着那一道倩影。林员外夫妇只这一子,见他如此,心疼不已,便待厚起老脸,亲自上门再次提亲,偏他又死活不许。只得遣了心腹家人,日夜候在孟府门外打探情形。谁料才过两日,便听得孟总督接了圣旨,前往贵州平定叛军。林修贤心念一动,当即令人紧跟其后,随时将消息传来。他倒并无他意,只盼能借此机会,再得见那天人一般的孟小姐一面。
这里宾主一会面,孟丽君吩咐丫鬟奉上好茶,开口问道:“听下人说林世兄探得我爹爹消息,小女子这里多谢费心了。请问林世兄,家父现在哪里?前方军情如何?”林修贤见她一双明如秋水的眼波向自己瞧来,心旌便是一颤,不敢与她的目光相接,只觉呼吸也困难了,好容易才答道:“据……据在下家人探得消息,孟总督及麾下三万军马已到文州,正在赶往安顺的途中。听说……五万叛军包围安顺已近十天,孟总督想必是去解安顺之围的。”暗暗埋怨自己无用,原本一心奢望着能再见孟小姐一面,到头来她望着自己,自己反倒不敢抬头看她了。
孟丽君听他这几句话说得含糊,立时便知他所知原也有限。不过爹爹才走两日,他一介书生,平素两耳不闻窗外事,仓促之间能探得这些已然不易。便不再问前方之事,说道:“世兄适才提及三万军马,家父久未上阵,我知他手头只有两万平日操练的兵马,却不知另外一万从何而来?”林修贤早已打听得一清二楚,忙道:“小姐可知卫焕卫总兵其人?他原本镇守边陲重镇镇南关,这一万军马正是他的部属。听说朝廷的旨意,便是敕令孟大人为平叛主帅、卫总兵为副将,将两处兵马合为一支。”
孟丽君自然早听说过卫焕之名,知他向与父亲交好,其人能征善战,素有威名,有他为副,可以略略放心了。她便站起身子,对林修贤敛衽一礼。林修贤大惊,想要伸手去扶,却又不敢,一时手足无措,急道:“小姐有话只管吩咐,在下无有不从。何须……何须行此大礼,让在下如何受得起!”
孟丽君正色道:“丽君这是谢过林世兄亲临报讯之情。但此话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世兄知道,家父领军平叛在外,现今府里就只我一个女子及一众下人。男女有别,论理今日本不该延请林世兄入内说话,但丽君心忧父亲,只得事急从权。然此事可一而不可再,否则于你我两家的清名有碍。再者林世兄身份尊贵,丽君何敢劳动大驾。若日后再有家父消息,可否烦请遣一家人,将消息传与门房孟和,丽君感激不尽。”
听得这话,林修贤立时涨红了脸。他如何不知自己此时登门于礼不妥,说得好听些,是急人之难、雪中送炭,说得难听些,便有携恩以胁、落井下石之嫌。虽然自己并无歹意,但若说完全出于一片善意,不图任何回报,那也未必,自知多少暗存了一份私心。此事日后难免落人口舌,自己的名声倒也罢了,然若玷污了孟小姐的清名令誉,那便百死莫赎其罪了。见孟小姐神情凛然,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端方有礼,于重要之处轻轻一点,便令人悚然而止,仰慕之心愈胜,更增了几分敬佩,暗道:“孟小姐果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她既肯纡尊降贵接见于我,又待之以礼,那是瞧得起我,我自当报答。我一介凡夫俗子,爹爹本欲亲自登门提亲,我却自知配她不上,不敢存此奢望。但凡能为她尽得一份心力,我自然欢喜无限。”当下回了一礼,说道:“小姐所言极是,在下一切从命。”
孟丽君从衣袖里取出方才抄录好的药方,说道:“这是依家父吩咐抄送给林世兄的药方,这几日家中事忙,未能遣人送至府上。”苏映雪从她手中接过药方,递给林修贤。林修贤连忙称谢,接过药方,想到这是孟小姐亲手所写、亲自赠送,心中一甜,折好后郑重放入怀中。虽然不舍,也知该当告辞,又想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见一面,不由再向她痴痴地望上一眼,心底暗叹一声,终于告辞离去。
孟丽君见那林修贤临去一瞥,眼光杂合着仰慕、尊重、不舍、遗憾等种种神情,不由微微一动。想起自上次起就萦绕心头的一个问题,等林修贤走得远了,才向随侍一旁的窦蓉娘问道:“蓉姨,这林公子一直偷偷瞧着我,待我看他时,他又不看我了。难道我脸上有花么?还是外头的人都是这样的?”窦蓉娘微微一笑,心道:“小姐虽然绝顶聪明,毕竟年纪还小,不懂男女之情。”却岔开话头说道:“何止是有花呢。二十年前夫人是‘江南第一美人’,国色无双。如今小姐的容貌更胜夫人当年,若说是‘天下第一美人’也不为过。天下间的男子,见了小姐,只怕都是这般模样。”
孟丽君听得将信将疑。她虽知自己容貌甚美,但向来并不放在心上。加上从不出门,素日所见的人也有限,闺房“幽芳阁”里只有一众丫鬟仆妇,青年小厮只能候在二门以外,等闲也见不得一面。而出外的这几日,又是易容改装之后,自然不曾见过有人对她这般神魂颠倒,更不觉得自己的美貌有何值得赞叹仰慕之处。听了窦蓉娘的话语,秀眉微蹙,道:“都是因为这副皮囊么?岂不闻‘沧海桑田、红颜白发’的道理?佛家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论再如何倾国倾城的绝色,终有容颜黯淡之日。以貌识人,以色侍人,断无长久之理。”窦蓉娘心道:“话虽如此,可天下间又有几人能看得破呢?年轻女孩儿,谁不希望自己生得美貌些?只有小姐,生就如花似玉般的容颜,偏偏毫不在意。”心里想着,却是闭口不言。
孟丽君原也只是随口一问,忆起林修贤方才的话语,虽然语焉不详,到底聊胜于无。想起爹爹的书房里挂了一张地图,此次叛乱一起,他便积极打探军情,在地图上作出相应标记,若不曾随军带走,倒可过去瞧瞧。她便嘱咐窦蓉娘几句,自己一人来到书房。
才进书房,便瞧见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地图,将整整一面墙壁占去。那是爹爹十数年来四处游历得来的心血,绘有云南、贵州、四川三省的详细地形。想是因为地图太大,携带不便,才没能随军带走。地图上以红线标明朝廷军队,蓝线标明叛军,看右下角小字注释,乃是五日前的兵力部署。孟丽君自小就和爹爹一起画图布阵,读这一张地图自然不在话下。见那地图标示,叛军八月初三攻陷贵阳,初八日包围安顺,距今正是十日。安顺城内守军只有数千人,力抗五万叛军,能守住十日,已然不易。
孟丽君细看地图,推测两军行止,慢慢地心中断言道:“不对,爹爹绝不是去解安顺之围。他经过文州,看似去解安顺之围,实则意图反攻贵阳。此举甚是冒险,然而一旦成功,进可攻、退可守,更令围攻安顺的叛军腹背受敌。这是围魏救赵之计。妙则妙矣,只是太过冒险,若被敌人识破,那就麻烦了。但爹爹是何等样人,他既兵行此着,想必料定敌方将领不能识破此计,应是有惊无险。”再要往后推测,图上资料不全,却是无从下手。
果然如她所料,三日之后,差去打探消息的孟平飞鸽传书:孟总督于前一日收复贵阳,安顺之围自然解去。经此一捷,朝廷军队士气大增,更遏制住了叛军节节进逼的局势。
转眼过去两个月,已到腊月十八,正是孟丽君的生日。往年这日,总督府总是热闹非常。孟士元一早便会预备下各色礼物,并招来昆明城里有名的杂耍戏班子。孟丽君戴上纱帽遮住容颜,坐在竹帘之后观赏。这年孟丽君十五岁,正是及笄之年,本该加倍热闹,但她早就吩咐下去,不令声张。
这日午后,后堂之内,荣兰铺纸磨墨,摆上一面铜镜。孟丽君对镜自览一会,便吩咐荣兰移开铜镜,提笔蘸墨,在宣纸上挥毫急洒。不过一盏茶工夫,笔墨淋漓,已画就一幅水墨仕女图。荣兰见她题了下款日期,又搁下笔,知已画完,不由奇道:“去年小姐的自画像可是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才画好的,这幅像却画得好快。”孟丽君道:“去年那幅是工笔画,要勾线、打底、染色,一笔一笔地细细勾画,讲究形神俱似,繁复着呢。我那幅一个下午画就,还算简单。你瞧那墙上供奉着我娘的那幅画像,爹爹足足画了三个月才成。至于这幅画么,用的是水墨画法,讲究一鼓作气、一气呵成,重在神韵,只消神似便好。”荣兰笑道:“那便是说画得不像喽?日后若有人拿着这幅画像来找人,那是一定找不到的。”孟丽君莞尔道:“又来胡说了,谁会拿这幅像找我?”
正说话间,忽见窦蓉娘满脸喜色走进,苏映雪紧随其后,手里捧着一只锦盒。窦蓉娘说道:“小姐,老爷派人送来书信,以及给小姐的生日贺礼。”孟丽君大喜,从她手里接过书信,见有洋洋洒洒三页纸,便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近来战事渐紧,交通不便,孟平已于一个月前回转昆明,说起一路上死里逃生的经历,到如今还惊魂未定,说甚么也不敢再去探听消息了。至于林家那边,更不用说。因此,孟丽君对前方近况一无所知,正自焦急间,不想竟盼来了爹爹的书信。
窦蓉娘见孟丽君看过信后神情喜悦,知非坏事,略略放了心,仍然问道:“小姐,老爷信上怎么说?”孟丽君道:“爹爹说,前段时日战事紧张,敌我双方各有损伤。爹爹率军驻守贵阳,打退了叛军数次进攻。如今寒冬腊月,双方都暂且休兵,待到来年开春再战。只是叛军势大,朝廷军队仍在防守……”忽然醒悟过来,和窦蓉娘母女说起这些,她们也听不懂,她们关心的只是爹爹安危,转口说道:“爹爹一切安好。他说,十年不曾上战场了,如今沙场点兵。运筹帷幄,反倒觉得比在家时还自在快活些呢。”
窦蓉娘闻言微笑道:“是啊,老爷在战场之上如天神一般威武神俊的模样,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孟丽君奇道:“蓉姨,你竟然见过爹爹在战场之上的模样?”窦蓉娘叹道:“何止是见过,当年夫人和我的性命都是老爷从战场上救下来的。”孟丽君一惊,道:“竟有这事?爹爹在家时,他不主动说,我便也不问,总担心提起往事,徒惹他伤心。现下爹爹横竖不在家,蓉姨,你便说了给我听罢。”
窦蓉娘忆起往事,神情恍惚,半晌才缓缓道来。
原来二十年前,郦明珠携侍女窦蓉娘等人自家乡临川府来到云南,乃是因为一段无奈家事。她家祖上三代都是江南名医,父亲郦有道人称“医仙”,医术可谓是江南无双,三代经营,置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郦明珠生母早亡,只有一位庶出的兄长,自幼娇生惯养,十几岁上便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于医道上更无半点天分。郦有道因此不喜儿子,偏爱女儿,将一身医术尽数传给了女儿,更有意让她在自己身后接手医馆。哪料过世不久,二娘母子为了霸占家业,便欲把郦明珠许配给自己娘家子侄。郦明珠坚决不允,于是带了贴身侍女及几个忠心家人逃了出来。因其医术高妙,兼又容颜绝丽,在江南一带颇有声望,二娘不敢追究,得了郦府家产,也就心满意足了。郦明珠不愿与二娘作对,加上离家之后,求亲及企图生事之人络绎不绝,不胜其烦,便想离得远远的。因云南地处偏僻,又盛产各种草药,更有几味珍稀药材为别处所无,于是领着家人,一路辗转来到云南,定居在与苗族混居、盛产草药的文山镇。
谁料来到云南才只半年,便赶上苗人反抗。郦明珠立时便落在了苗兵手里。苗汉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汉人统治之时,仗势抬高卖出日用品价格,压低收购草药的价钱,更征以种种苛捐杂税,令苗人不堪重负,稍有机会便起而反抗。
苗人世居山林,全族上下,不论老幼,俱懂草药、通医理,对医道高明之人十分尊重敬佩。郦明珠因此幸免于难,只被苗人首领软禁起来,以家人性命胁迫她传授医术。虽然苗人以客礼相待,衣食无忧,但遭人胁迫,行动受限,担惊受怕,其中的滋味自不好受。
朝廷不久便派出平叛大军,为首的将领正是孟士元及皇甫敬二人。那时皇甫敬二十出头,孟士元只有十九岁,俱已升至参将,可谓青春年少,春风得意。苗兵人多势众,终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进退之间毫无章法,只会蛮力厮杀。朝廷军队人数虽少,但操练娴熟,攻防有度。皇甫敬、孟士元更是身先士卒、冲杀在前,战场形势自是一边倒,苗兵很快败退下去。
这场反叛,表面看来似乎苗人不堪汉人欺压,自发而起,实则有人暗中挑拨所致。那人见兵败如山,索性横下心来,将营中所有俘虏的汉人都集中在阵前,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来抵挡朝廷军队的第一拨进攻,打击朝廷军队的士气。郦明珠、窦蓉娘等人也被驱赶到其中。
孟士元见此情形,心生一计,让皇甫敬引少量兵马虚张声势,令苗人以为要正面进攻,自己却率主力迂回至苗军后方,出其不意冲杀而出,遂大败苗兵,生擒了苗人首领。苗人四下溃散,斗志全失,不多久便交出幕后主使之人,上表归降,再一次臣服于朝廷。这一战为孟士元赢得了赫赫威名。他身着儒衫,于千军万马中谈笑用兵,指挥若定,更兼相貌儒雅俊美,“儒衣神将”的威名不胫而走。
听窦蓉娘说到这里,荣兰“噗哧”一笑,看着墙上老爷和夫人的画像,说道:“余下的我们都知道了:一个是儒雅俊美、威名赫赫的将军,一个是美貌绝伦、医术高妙的小姐。这将军还救了那小姐的性命,接下来自然是那小姐以身相许,嫁给了这将军,从此夫唱妇随,幸福美满了……”说到这里,眼睛溜溜一转,看了孟丽君一眼,接着道:“……过得几年,便生了一个美得不得了的小小姐了,你们说是不是?”说罢自己先笑了。苏映雪抿嘴直笑,孟丽君笑道:“这个兰儿,竟然打趣起我来了。”
窦蓉娘撑不住,也笑了。半晌止住笑,才道:“兰丫头这一张嘴最是伶俐,两句话便说完了几年的事。只是主子们的事情,论理我们下人不该拿来说口的,今日是小姐问起,我才说了,玩笑两句便也罢了,日后可再不许了。”苏映雪、荣兰忙应道:“是。”她们知窦蓉娘素来严厉,今日开怀一笑,那是少有的事,怕也是因为得了老爷平安的消息,心中高兴的缘故。
孟丽君道:“我还记得年初曾在帘幕后听得爹爹和夏巡抚议论,说十余年前奏请朝廷减轻对边境苗人的赋税,并严厉惩治欺压苗人、从中牟取暴利的奸商,兴建集市,鼓励正当交易。如今已见成效,苗汉两族和睦,便如同兄弟手足一般。”窦蓉娘叹道:“我虽不懂这些,但街头巷尾,人人都在夸赞老爷这些年来的功绩,可见公道自在人心。”孟丽君想起那日在“祥福居”,听那些平民百姓们提起云南孟总督的名号时,话语中尊敬仰慕之意的确发自内心,自己听了都不禁为爹爹颇感自豪。可见他虽然仕途不得意,被困于这小小的一省之中,不得大展宏图,但对于这一方的百姓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苏映雪见她默然,忙将手中锦盒捧上,说道:“这是老爷差人和书信一道送来的贺礼,我们只顾听娘说故事,都把它给忘了。小姐,快打开看看,今年是你及笄之年,老爷定是精心准备了不同寻常的礼物。”
孟丽君心道:“爹爹平安,那便是最好的贺礼,有一封报平安的书信便足够了,何用再送我礼物?”见苏映雪及荣兰俱是一脸期待的模样,不便拂她们心意,接过锦盒,打了开来。
打开锦盒,苏、荣二人都是“咦”的一声,齐齐转向孟丽君,问道:“小姐,这是甚么?”孟丽君见那锦盒里面之物呈浅褐色,竟是一大把草状植物的根茎,闻上去有浅浅的刺鼻之气,不由一怔,道:“这是‘无忧草’,爹爹怎会巴巴地送我这个?他却从哪里得来这么多的‘无忧草’?”荣兰奇道:“甚么是‘无忧草’?有甚么用处?”
孟丽君苦笑道:“娘亲的医书里有个偏方,配的是一种用来美容的药物,据说可以消除皮肤瑕疵,并保养滋润肌肤,令其洁白娇嫩,‘无忧草’正是其中最为难得的一味药材。爹爹他不懂医道,怎会知道这个药方?”苏、荣二人俱是眼前一亮,喜色满面。苏映雪生性矜持,还不说甚么,荣兰已欢呼一声,急道:“小姐,既有这样的好方子,现在药材齐全了,你可要快些调配。”孟丽君点点头,心中仍在思索爹爹此举有何用意,却没瞧见窦蓉娘脸上一闪而过的异色。
孟丽君将锦盒盖上,依旧交还苏映雪收好,问窦蓉娘道:“送信之人是谁?”窦蓉娘回道:“是孟仁。他说老爷交代,书信交给小姐后,住一晚便即赶回。”孟丽君颔首道:“他既已从军,便当如此。快命他下去歇息,等用过晚饭再来见我。蓉姨,你给爹爹赶制的寒衣,还有我前些日子配好的‘冻疮膏’,都让他一并带过去。”窦蓉娘应道:“是。”
晚饭之后,孟丽君招来孟仁,细细询问。虽然爹爹的书信上已将这两月来的战况大体相告,毕竟语焉不详。孟仁是护卫亲兵,战场之上护卫主帅安全、传递号令,对军情不可谓不熟。孟士元之所以令他回来送信,也是为此。孟丽君写下一封回信,命他带回。窦蓉娘将要带去的物件打好包裹,一并交给他。孟仁次日一早动身回营不提。
孟丽君回到后堂。自爹爹走后,她便代替爹爹,每日晚间必在亡母灵前待上一个时辰,陪伴娘亲。见到案上下午画好的水墨自画像墨迹已干,便命荣兰搬过椅子,亲手将其挂在墙上娘亲画像的右侧。她挂好画像,正待从椅子上下来时,眼角不经意间一瞥,发觉左边娘亲画像一侧露出一条缝隙,透过缝隙瞧去,墙壁后面似乎藏了甚么物事,不由吃了一惊,暗忖:“记得去年我挂画像时,还未见到这条缝隙。莫非爹爹走之前曾取下过娘亲的画像,后来挂回去时却一时大意,没有摆正?不知道后面究竟藏了甚么物事?”
当下小心翼翼地取下娘亲画像,见后面的墙壁陷下去一块,放的竟是几本书册,便将之全数拿出,又小心翼翼地将画像挂回。她心中委实好奇,不知爹爹背着自己藏起这几本书,究竟有甚么秘密。从椅上下来,借着灯光看去,见那几本书的书名分别是《烈女传》《女则》《女诫》和《女论语》。
打开最上面一本《烈女传》,见有字有画,似乎是在说故事。粗略一翻,共有七卷,分别是:卷一母仪传,卷二贤明传,卷三仁智传,卷四贞顺传,卷五节义传,卷六辩通传,卷七孽嬖传。翻开卷一母仪卷,第一篇讲的是帝舜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的故事,接下去姜嫄、简狄、涂山氏等的故事都是早就知道的,心道:“若只是这些旧事,爹爹不必藏起书来,不让我看。”于是随手向后一翻,从中间一页读起,是卷四贞顺卷里楚昭贞姜的故事。才读了几行,便哈了一声,再读数行,又是哼的一声。
原来那故事说的是:有一日楚昭王出游,将夫人留在渐台,后来楚王听说江水上涨,命人去接她。去的人忘了带令符,那夫人便不肯走,结果被水淹死了。孟丽君心道:“这夫人委实迂腐。楚王命人去接她,纵然没有令符,也是王命,不遵王命,是为不忠。抗命淹死和遵令而得以不死,分不清孰轻孰重,将自己的性命视如草芥,是为不智。其人淹死后,楚王必然迁怒于使者及随侍之人,牵连无辜,是为不义。似这等不忠不义不智之人,还赞作‘守义死节,不为苟生’,表彰她贞节,令天下之人仿效,实在可笑可叹。试想若天下人人都学得如她一般迂腐持节,洪水来时无令不行,只怕天下人早就死光了。”
又随手一翻,见是卷五节义卷里鲁秋洁妇的故事,说的是鲁国秋胡子成亲五日后就去陈国出仕,五年后回家,路上见一美貌桑妇,上前调戏却被拒绝,回到家后,发现那桑妇竟是自己的妻子,惭愧不已。妻子耻夫不孝无义,遂投河而死。孟丽君暗想:“那秋胡子的确不该,就算要死,也该他去死。这妇人并没做错甚么,为何要投河自尽?若说丈夫不孝无义,妻子觉得羞耻,也当出言规劝,不至于死啊。再说,为甚么丈夫犯了过错,到头来却要妻子一力承担?”
再看下去,越看越心惊。一个故事说有一家失火,妇人的儿子和侄儿都被困于大火之中,妇人想救侄儿,却只救出了儿子。为了不背负不义的名声,她想要将自己的儿子再投入火中,却又不忍,于是自己投火死了。另一个故事说妇人的丈夫有个仇人,为了复仇抓住了妇人的父亲,要她帮助自己。妇人告诉仇人,丈夫晚上在楼上东边睡,然后自己晚上睡在楼上东面,于是仇家晚上来时,将妇人杀了。种种怪事,简直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略略一算,少说有一半的故事都是以妇人身死告终。孟丽君心下哂道:“这本书到底在教人做甚么?难道便是要天下妇人都学得‘贞顺节义’、动辄轻言生死么?人生于世,贪生畏死固然不该,可是视性命如草芥,为了丝毫不值当的小事就轻忽生命,却更是不该。”
翻至最后一页,忽然几个熟悉的小字跃入眼帘:“昔日圣人箴,今朝荒唐言。”与医书上的字迹相合,正是娘亲的笔迹。孟丽君不由微微一怔,暗想:“这些都是娘亲的旧书么?原来她也认为这都是‘荒唐言’。”
于是弃了这本书,再翻另外几本,都是关于如何规范女子的言行举止、思想念头:主张女子要软弱卑下,依附服从于男子;主张丈夫可以再娶,妻子不可再嫁;教育女子走路不可回头,说话不可高声,坐不可动膝,站不可摆裙;要求女子讲求妇德、妇言、妇容、妇工,须得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孟丽君越看越气,将书“啪”地摔在地下,怒道:“我道爹爹为甚么将这几本书藏起,依我说,烧了更好。看这些书,简直是污了我的眼。”荣兰从未见她如此大怒过,心下惴惴,上前待捡起书来,听孟丽君喝道:“别动,小心脏了手。”荣兰不敢捡,眼角一瞥,瞧见最上面一本书名是《烈女传》,立时明白了。孟府所有家人仆妇早经嘱咐,《烈女传》一类寻常闺阁女儿家常看的书册,切切不可在小姐面前提起。孟士元夫妇将孟丽君自小当男儿一般养大,在她心目中,原没有男尊女卑的观念,陡然间读到这几本集数千年男尊女卑之大成的书,难怪大怒。
孟丽君回到幽芳阁,躺在牙床上,慢慢平息了怒气,思绪飘散开去:“从前我读论语时,见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话,便不服气。孔夫子也有母亲、妻子,就算周游列国,亦不能一个一个见过天下间所有女子,却为何要一句话贬低了世上所有女子?今日看的这几本书,《烈女传》刘向是男子,其余曹大家、长孙皇后和宋若华可都是女子。男子看不起女子、想要女子臣服也就罢了。为何连女子自己也看不起女子,也要女子臣服于男子?所谓‘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正是这话。那日雪妹曾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爹爹说我一个女孩儿,日后总归要成亲嫁人,懂得越多,只怕夫家会越不喜欢。我当日还不解其中之意,现下想来,世上确有这等样人。‘四德’里头一条便是‘妇德’。哼,这个所谓的‘德’字,便是要求女子一味屈顺服从于男子。怪道‘无才便是德’,无才即无知,无知则寡思,自然肯屈己从人。这不过是愚民之策罢了。”
一时心念回转自身,又忖道:“爹爹娘亲将我自小当作男儿一般养大,只要我想学的,便甚么都肯教我。我以前从未想过,若非如此,只怕一般的闺阁女儿家,哪里能够学得那么多……”思绪繁杂,许多从未想过的问题纷至沓来,在牙床上翻来覆去,辗转不宁,直至四更天,才昏昏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