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之孟丽君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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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秋日时节,春城昆明依旧温暖宜人、鲜花似锦。

城西一家小茶馆里茶客正多。本城人有喝茶的习惯,闲暇时到茶馆泡上一壶茶,可以静心品茗,也可三五人聚在一处,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而这闲聊,往往是消息和流言散布最快的渠道。

眼下这家茶馆里已聚集了十几个茶客,店小桌少,每张桌上都有两三个人,正自吵吵嚷嚷地议论着什么。小二东奔西跑忙得不可开交,掌柜的坐在柜台后噼里啪啦拨着算盘珠算账,端的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阳光映照之下,正门上书有“祥福居”三个大字的匾额亮堂堂的,显出一片勃勃生机。唯有北角一张桌子,想是由于背对阳光,十分昏暗,是以茶馆里客人虽多,却仍然空着。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步入祥福居。前头的少年十四五岁,书生装扮,身材修长灵俊,眉目十分清秀,一袭白衫,纤尘不染,在微风之中下摆轻轻扬起,分外灵俊飘逸。只可惜面色焦黄,满脸病态,一副颓唐疲靡的模样,令人不由深为惋惜。后头的少年书僮装扮,身着青衣,年纪更小,圆圆的脸庞,眼神颇为灵动。

小二见有客人来了,赶忙迎上前去,赔笑道:“爷来啦!里头请!”白衫少年进来四下一扫,径直走到北角那张空桌子前坐下,青衣僮儿跟着坐了。

才一坐下,便听得一个声音大声嚷嚷道:“我赌不出三个月,那李延亭便会丢盔弃甲,乖乖儿地竖起白旗投降归顺。你们可有人敢与我赌上一把?”声音又粗又重,将旁人的说话声都盖住了。白衫少年听到“李延亭”三个字,不由抬头向那人望去,目光如炬,炯炯有神,竟无半分病态。他见说话的乃是一个四十余岁的魁梧大汉,衣着破旧,不过一介市井中人,方才低下头去。众人各自闲聊,却没人理会那大汉。

小二跟到桌前,笑问道:“两位小爷喝点什么?小店有上好的龙井、毛尖、茉莉花香。”白衫少年轻声道:“来一壶茉莉花香罢。”声音虽低,但清脆娇嫩,悦耳动听。众茶客不由一齐住口,回转头来,掌柜的也从算盘账本上抬起眼神,一时茶馆中一片寂静。待见到说话的只是一个颓唐少年,才只十四五岁年纪,声音尖嫩原不足为奇,又各自回过头去,喧闹声复又充满这小小的茶馆。

那魁梧大汉见无人接腔,越发提高了嗓门,吆喝道:“谁敢与我赌一把?一赌五,赢一赔五!”过得半晌,旁边桌子上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才慢条斯理地道:“张大个,你省省吧,谁来与你赌!莫说一赌五,便是一赌八、一赌十,也没人赌的。你当谁不知道,那姓李的必败无疑。”

这么一说,众茶客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另一人嘿嘿一笑,说道:“张大个,我来和你赌。不过,我赌那李延亭败,一赌十,你可敢赌?这现成的便宜谁不会捡?”众人哄笑,均道:“是啊,明知赢不了,傻子才赌。张大个只当人人都是傻子呢。”张大个羞得满脸通红,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扔了两个小钱在桌上,拔腿就走。众人笑得更欢了。

小二端上一壶茉莉花香茶,摆到两个少年桌上,陪着众人笑了几声,拾起张大个扔下的铜板,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另一张桌上一个客商模样的人,见此情景甚是惊奇,待众人笑得缓了,插口问道:“诸位怎知那李延亭定会败北?在下这几日风闻朝廷军队节节败退,叛军业已占领了大半个贵州呢!”花白胡子瞅了他一眼,道:“敢情你不是本地人?”那客商竖起大拇指,笑道:“老哥真是好眼力。在下从四川来,做的是药材生意,路过贵地,要入西藏。虽不是本地人,每年里也要来昆明三两回,还请诸家兄弟爷们多多关照!”说着站起身打了一个罗圈揖。只见他约莫四十岁年纪,一张四方脸,身材颇为魁梧。

众人一一回礼,客套了几句。花白胡子脸色这才缓和下来,道:“好说,好说。外地人难怪不知。”四川客商坐回原位,道:“还请老哥见告。”花白胡子甚是得意,拈须道:“我说一个人的名讳,老弟便知了。”四川客商道:“哦,不知是谁?老哥请讲。”花白胡子故意卖了一个关子,不答反问道:“出了这家祥福居茶馆,向西折北而行,不到一盏茶工夫,就能见到一座深宅大院,你可知住的是何等人物?”那四川客商常来昆明,只想了一想,便会意道:“老哥是说那位身居云南总督高位的孟兰谷孟大人?”提到“孟兰谷”的名讳,茶馆中又是一片寂静。掌柜的抬头看了这两人一眼,又埋头继续算账。白衫少年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复若无其事,端起茶碗轻呷一口。

花白胡子拍手道:“正是。在我们云南,有谁不知总督孟大人的赫赫威名。‘儒衣神将’这四个字岂是叫着玩儿的?想那李延亭在两广起兵造反,朝廷军队节节败退、无可奈何,那是他们自己没本事。眼下军情紧急,叛军业已攻入贵州,云贵两省邻接,想来朝廷不久便会遣派孟大人出兵平叛……”

只听“当”的一声,众人眼光一齐朝声响处望去,原来那青衣僮儿一时失手,将一只青瓷茶碗掉落在地,砸得粉碎。他脸上微微一红,起身抱拳道:“小可一时失手,打搅各位雅兴,还请莫怪。”声音也甚尖锐,语气颇不自然,但众人听他说话彬彬有礼,心中不由暗生好感。

花白胡子不以为意,续道:“……到那时,区区李逆算得甚么。别说三个月,依我看,不出一个月,定能将李氏父子三人一并生擒了!”说罢哈哈大笑。四川客商道:“原来如此。痛快,痛快!可惜这里是茶馆,否则定当与老哥痛饮三碗烈酒。”花白胡子道:“你我以茶代酒,喝上三盏,亦是美事。”四川客商笑道:“正是。”

旁边一人笑道:“在下凑个热闹,也喝三盏,两位不介意吧?”花白胡子笑道:“最好,最好!”另一人道:“我也同饮三盏。”一时众人均斟了三盏茶。花白胡子道:“咱们都以茶代酒饮上三盏,祝愿孟大人早日出兵,早日凯旋!”众人连饮三盏,哈哈大笑不已。白衫少年亦暗暗举起茶碗,将碗中香茶一饮而尽。掌柜的抬起头,道:“这几位爷们今日的茶钱免收,算是小老儿请客。”众人听罢,齐声道:“多谢。”

四川客商放下手中茶碗,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在四川时,确实还不曾听闻这位孟大人如此骁勇善战。不过,在下倒听说了另一件有关这位孟大人的传闻。”几个人齐声问道:“甚么?”四川客商笑道:“听说孟大人有一个爱若性命的掌上明珠,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有倾国倾城之貌、国色天香之颜,可有此事?”众人笑道:“这事儿倒流传得广。”听到这里,青衣僮儿怒容满面,便待发作。白衫少年使了个眼色,他只得暗自忍耐。

花白胡子道:“传闻都这么说来着,只是除了贴身之人,谁也没见过小姐究竟什么模样,更不知到底如何美法。”一人道:“据闻小姐不仅貌美如花,而且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诗词歌赋无一不晓。”另一人道:“听说小姐还精通岐黄之术呢,孟大人故世夫人家祖上三代都是江南神医。”又一人道:“小姐还会骑马舞剑,调兵遣将也不在话下。”有人道:“这昆明城中,也不知有多少豪富子弟前去登门求亲,媒婆快将孟府的门槛踩断了,可是这位孟家小姐心比天高,从来没把这些人瞧在眼里。大伙儿都说,这位孟家小姐日后定是要做皇后娘娘的……”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白衫少年面上亦微现怒容,一拂衣袖,正要起身离去,忽见掌柜的收起算盘和账本,走到桌前,向那四川客商问道:“客官方才说要去西藏?”四川客商道:“正是。我们今日在此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动身。”掌柜的道:“是。客官明日还是动身回转的好,这西藏可千万去不得。”四川客商一惊,问道:“为何去不得?”白衫少年便暂不起身。掌柜的又说道:“由滇入藏,必经青龙镇,否则要多绕三天三夜,还都是峭峰险岭,客官的大车未必上得了。”

四川客商尚未说话,旁边一人急问道:“经过青龙镇便又怎地?”掌柜的道:“青龙镇日前闹起瘟疫,镇上人人沾染,已经病死很多人。”那人一呆,喝道:“胡说八道!我便是青龙镇人,怎地没生瘟疫、没病死?”掌柜的道:“听说这场瘟疫来得迅猛异常,也不过几天前才起,转眼便已蔓延全镇。客官出来几日了?怕是你出来后才起的瘟疫吧?”

那人屈指一算,喃喃道:“初五、初六、初……十二、十三,我来昆明看望妹子,今日已是第九天。难道……难道……掌柜的,你怎么知……知道?”话语微微颤抖,心下已然信了几分。掌柜的道:“青龙镇盛产鲜果,每年秋季,小老儿都要派伙计去采购果品。两名伙计昨日回来,说青龙镇外张贴公告,说镇上瘟疫横行,外人切莫入镇,否则后果自负。他二人犹豫半晌,还是硬着头皮进到镇里,才走几步,便觉得不对劲。青龙镇上家家掩门,户户闭窗,一派死气沉沉的景象。他二人再大着胆子走了几步,只见街中心倒着一个黑乎乎的物事,定睛一瞧,直吓得魂飞胆丧,原来竟是……是……”众人齐问道:“是甚么?”掌柜的颤声道:“是……是一具死尸。”

座中人人脸色大变,那人更是面如土色,叫道:“娘,娘!”突然狂奔而出,如癲如狂。掌柜的叫道:“喂,喂,去不得!”那人早已奔远了。旁边一人叹道:“阮二是个大孝子,这次来昆明看他妹子,已几次三番嚷着要走,他妹子苦苦挽留,才勉强多住了几日。现下听说青龙镇闹瘟疫,他老娘还在镇上呢,便是杀了他,也要回去的。唉!”说着不住摇头,显然是说这人性命怕是保不住了。

掌柜的正待回座,四川客商心中关切,问道:“掌柜的,依你这么说,这青龙镇几百口人,老老小小,便都没救了?”掌柜的道:“这个小老儿不敢妄言。只是那两个伙计昨日回转之后,便生了一场热病,上吐下泻,不得安生。小老儿今早刚请了‘和安堂’袁大夫出诊医治。袁大夫言道,他二人不过吸入些许瘴气,并未沾染疫物,病上几日,待余毒清去,便会好转,于性命无碍。但这种瘟疫十分怪异,他从医四十余年,生平未见,要说治本,怕是无能为力……”说着叹了口气,回转座中。

花白胡子道:“‘和安堂’袁大夫是昆明城中最高明的大夫,若他也无能为力,只怕……唉!”也叹了口气。青衣僮儿嘴角边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斜眼向白衫少年瞧去。白衫少年心中暗自盘算,脸上却不动声色,手中不住把玩那只青瓷茶碗。一时众人无话。

忽然街上传来一阵喧闹声,有好事的茶客探头看出去,见一队人马喧嚣而过,当先一人骑了一匹高头大马,衣着光鲜。有人认出道:“咦,这不是城东林员外家的公子么?听说才从京城回来,他叔父可是朝廷的翰林大老爷呢。”马后跟着一顶轿子,后面是十几个家丁,挑了十几对大红礼盒。众人正自揣测间,有人叫道:“哎呀,轿子里坐的是大脚沈媒婆,她方才揭开轿帷,我瞧得清清楚楚。他们定是上孟大人府上提亲去的。”青衣僮儿闻言脸色骤变,轻声道:“咱们走罢?”白衫少年微微摇头,泰然自若,似乎不想就此离去。

茶馆里又议论开了,有人道:“大脚沈媒婆是昆明城里第一大红媒,经她撮合的人家数也数不清。这老婆子好事,就喜欢瞧见人家团团圆圆,虽然贪些小财,心地倒还不坏,可比张媒婆、刘媒婆要强。”有人接口道:“可她忒也不识好歹了。就拿孟府来说,她提了十几次亲,给人家回绝了十几次,就连人家小姐生得甚么模样也没见着,竟还好意思再上门去。”又一人道:“这你老兄可不知道了。”先前那人道:“倒要请教。”那人甚是得意,说道:“沈媒婆上次回来就立了重誓,说是再不踏进孟府一步,丢不起这张老脸。可是啊,这一回说媒的是林家少爷,他们家家财万贯,就只这么一个独生儿子,那也罢了。紧要的是这位林公子有一个好叔父,这位翰林老爷和孟总督是至交好友,听说……”那人压低了声音道:“……从前在京里为孟总督说过好话,救过他性命呢!”众人都是“哦”的一声,那人接着道:“所以啊,旁人也就罢了,这位林公子来求亲,孟总督就肯了也说不定呢!”

白衫少年手中一直在把玩那只青瓷茶碗,这时忽然放下茶碗,从袖里取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道:“小二,方才离去的那位阮二,还没付茶钱吧?一并算在我账上。”小二迎上前去,笑问道:“小爷认识他?”白衫少年道:“不认识。”随后大步而出,青衣僮儿紧跟在后。

两个少年出了祥福居,青衣僮儿轻声责备道:“公子,你倒还坐得住,可把我急坏了。”白衫少年道:“别急,此刻回府正好赶上。”两人一路向西折北而行,一盏茶工夫不到,前面已隐约可见一栋雕梁画栋的大宅,正是云南总督孟士元的府邸。

青衣僮儿忽然“呀”的一声,叫道:“公子,你瞧,他们正在府门口呢。”白衫少年瞧了一眼,道:“说了别急来着,我料定福伯必会拦阻他们一阵。你不知道,爹爹前日下令,再不许媒人踏进堂院半步。”青衣僮儿闻言嗔道:“原来如此,难怪公子不着急呢。既是这样,咱们还回府做甚?好容易才出来一遭。”白衫少年道:“我原是不想就此回府的。但听那些人说,这人身份不同寻常,可能是京中大胡子伯伯的侄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私自出府,可别让爹爹知道。”两人一面小声说话,一面快步向北行去,绕过大门,避开后门,来到后院小侧门处。白衫少年见四周人迹正少,从怀中取出钥匙开了锁,“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两个少年闪身而入,又是“吱呀——”一声,门关上了,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却说这边提亲的一行人热热闹闹到了孟府正门之外。这位林公子林修贤跳下马,早有从人向门房递上拜帖。轿子落下,沈媒婆大步走出。

云南总督孟府的门房是位五十来岁的老家人,名唤孟福。他接过帖子,瞧了林修贤一眼,又瞪了沈媒婆一眼,冷冷地道:“公子若是前来拜会我家老爷,小人自当将帖子传进去。倘是上门求亲,嘿嘿,还是及早打道回府的好。”林修贤不料才入门房就碰了个钉子,瞧这老家人年纪虽大,却无半点龙钟之态,目光炯炯,气势逼人,竟不似寻常下人模样,便自留神,和颜悦色道:“烦劳老伯通禀一声,见是不见,且由贵府孟大人决断,如何?”

孟福是孟府四十几年的老家人,早在孟士元未出世时就在孟府,年轻时随主人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亦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将领,论军功可提升做参将。他不愿为官,甘愿留在孟府做一名下人。可孟府上上下下从未拿他当下人看待,自小姐以下人人尊称他“福伯”,就连孟总督也要敬他一声“老哥”。他自打回到孟府便一直在做门房,十余年里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一眼就能瞧出他们的居心图谋。这一行人自是上门提亲来的,不仅请了媒婆、扛着礼盒,还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不过这位公子温文守礼,人品倒也不差。他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拱了拱手,说道:“并非小人有意不肯通禀,实是我家老爷前日传下话来,再不许媒婆踏进堂院半步。小人只是依命而行,公子勿怪。”

林修贤暗暗称奇,心道一个看门家人便有如此气度谈吐,孟府主人自是可想而知。正待说话,已见沈媒婆上前一步,满脸堆欢道:“福大爷见笑了。我沈婆子自打上次从贵府出来,原本就没打算再踏进府上的门。只是谁让咱们这做媒婆的心肠热、见不得门当户对的一双璧人儿配不成好姻缘呢!老婆子丢脸便再丢上这一回。这位林家公子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他叔叔是朝廷的翰林大老爷,说来和孟老爷还是至交。父亲做过一任湖州知府,如今告老在家,家财万贯,就只这么一个独生儿子。林公子熟读诗书,十五岁上就中了秀才,去年更高中举人,来年春闱还要进京考状元,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呢!我一思量,似林公子这等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人才,这昆明城中除了贵府千金之外,便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般配得上的。所以才自告奋勇,厚着老脸又上贵府来啦。福大爷,我可是一片好心哪!”她不愧是昆明城中第一大红媒,言语之中同时捧了两家人,一番话说来倒也娓娓动听。

孟福知沈媒婆虽贪钱财,倒确是一个心热口快的良善人,昆明城里经她撮合成就了不少美满姻缘,所以也不薄她脸面,待她好容易住了口,才道:“沈婆子,我劝你多放些心思在旁人身上,我家小姐的终身大事,就用不着你瞎热心了。”他转向林修贤,又拱手道:“公子还是请回罢。”

林修贤听他语气坚决,似无通融,心知若不说出叔父的名讳,今日决计进不得孟府。当下微微一笑,说道:“小可此行,原不止为提亲一事。小可前几日方从京城回转昆明,家叔命小可务必亲手将一件信物交呈孟大人。家叔现供职翰林院,与贵府孟大人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他一面说一面留意孟福的神情。见他脸色惊疑不定,将自己细细打量了一番,方问道:“请教令叔的名讳是?”

林修贤微微一笑,缓缓说道:“家叔上‘瑞’下‘海’,表字兆雪。”孟福脸上立时现出恭谨之色,躬身道:“原来是林老爷的侄儿。先前不知是公子大驾,小人多有得罪,还请勿怪。我家老爷时时记挂令叔,得知公子光临,必定欢喜得很。小人这就去将拜帖呈与老爷,烦请稍候。”林修贤甚是得意,笑道:“有劳了。”孟福自进去府内。

沈媒婆及随从众人俱是大喜,心想提亲之事自是十拿九稳了。

不一会,府门大开,八名家人分列红漆大门两侧,孟福快步走出,对林修贤拱手笑道:“老爷有请公子书房一叙。其余诸位及沈媒婆,且请到前厅用茶。”沈媒婆愕然道:“我也去前厅么?”孟福道:“老爷确是如此吩咐。”转向林修贤道:“公子请随小人来。”林修贤略一思忖,向沈媒婆道:“我一人去便是,你且随他们去罢。”沈媒婆嘟囔道:“那可不成!让我老婆子怎生向员外、夫人交代?”林修贤沉下脸来,“哼”了一声,道:“员外、夫人面前我自有交代。”

当下孟福引着林修贤穿过前厅,过了一道垂花门,绕过长廊,来到一间精舍之前。林修贤见一路之上风景清幽雅静,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一花一木无不独具匠心,观之令人心旷神怡,不由暗暗称奇。他生性狂傲,自恃才高,素来瞧不起习武之人,只因叔父临行前曾谆谆告诫,切不可在孟总督面前自傲自大,务须极尽礼数。他见叔父神色郑重,且言语之中对这位孟总督甚是推崇,心下不免将信将疑。此刻见到园中布置,知非胸中大有沟壑之人断不能为此,遂将一番狂傲的心思又收敛了几分。

只见精舍之中一位青衫书生面墙而立,正瞧着墙上挂的一幅书法。虽未见他面容如何,倜傥飘逸之态已尽入眼帘,且自有一股凛然的气势。林修贤大吃一惊:“难道他便是孟总督?怎会做书生装扮?”他自两年前父亲辞去湖州知府时起,便前去投奔叔父,一直住在京城,直到数日前才来到昆明。况且他是富家子弟,素来不与市井中人相交,自然从没听说过“儒衣神将”的赫赫威名,也就不曾料想孟总督竟会是儒生装扮。

孟福引林修贤进入精舍,向那青衫书生躬身道:“老爷,林公子到了。”

林修贤心道:“他果然就是云南总督孟士元孟大人。”正要上前见礼,却听那青衫书生笑吟道:“‘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思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好词,好词!当年兆雪兄将这幅书法相赠之时,我尚年少,浑不解其中深意。如今读懂了,头发也白啦。林贤侄,兆雪兄可安好?”说着缓缓转过身子。

林修贤只觉两道如电一般锋锐无比的目光射将过来,心头一凛,不敢与其目光相接,低头恭恭敬敬地回道:“托大人福,家叔一切安好。只近来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夜间歇息不好,吃药也不见好转。”孟士元皱眉道:“又是头痛?我这里倒有一剂治头痛的偏方,改日托人捎去才好。”随即道:“贤侄请坐。”自己便先坐了。林修贤告谢坐下,心道叔父的病症,连京中太医的药方尚不管用,一剂偏方如何能治得好。自是他与叔父交谊深厚,心中关切才有如此一说。

这时丫鬟端上茶来,林修贤端起茶碗,趁机向孟士元望去,才瞧清他的相貌,不由又是一惊,暗道一声惭愧。只见他才只三十七八岁年纪,儒雅俊逸之极,一头乌发并无半点斑白。若非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目光如炬,哪里像是叱咤沙场的武将模样,分明是一位潇洒俊美的中年文士。林修贤平日里自负是个美男子,此刻这位孟总督虽年长自己二十岁,相形之下竟也自叹弗如,暗忖:“我去年在京城见到寿王爷之孙梅昭如时,曾戏称他为天下第一美男子。不想较之这位孟大人,竟然不分轩轾,看来这‘第一’二字,还是用错了。”又想:“他今日尚有如此风采,二十年前更不必说了。有父若此,其女……”脸上不由一红。

孟士元自不知他心中所想,轻呷一口茶,问道:“贤侄几时去京城的,又是几时回的?令尊告老回转昆明已有数年,我竟不知他原来就是兆雪兄的兄长,否则早当登门拜访才是,当真失礼之极。”林修贤道:“自前年家父辞去湖州知府之位回转昆明,小侄便去京城投奔叔父,直至数日前方才到家。家父先前也不知家叔与大人如此交好,否则岂有不早来拜访之理?”

孟士元听他谈吐不俗,颇为高兴,问道:“我适才听家人说,你现已中举,来年还待入京参加春闱会试,可有此事?”林修贤面上微露喜色,口中却自谦道:“大人见笑了。小侄区区一介举子,怎及得上大人这般文治武功、文武兼修之奇才?此番回转昆明,家叔曾嘱咐小侄好生用功温书,以备后年春闱。小侄虽鲁钝,也当勉力一试。”

孟士元点头道:“贤侄在京数年,想必拜会了不少高人名士。京城之中的人文风物,自然非我这边狭小城可比。”林修贤一脸景仰之色,说道:“京城乃是当今皇上所居之处,自然文章鼎盛、高士云集。小侄有幸曾得蒙这一科状元公吴吉善吴大才子点拨。吴大才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一席话语令小侄茅塞顿开,胜读十年诗书。”孟士元眉头微皱,说道:“吴应兆的才名,我倒也曾有所耳闻。只是此刻社稷正值多事之秋,南方战事不断,叛军自两广起兵,节节进犯,业已占领了大半个贵州,前些日子攻陷贵阳,安顺告急。当今之世,文治只怕不及武功!”说到这里,怔怔地望着墙角出神。

林修贤虽知两广总督李延亭谋反,但依他一介书生所想,朝廷圣明,平叛当是轻而易举之事。何况素闻李延亭残忍好戮,不得民心,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岂有不败之理?他自然从未想过战场上兵戎相见、血肉横飞的惨烈情景,更不知道兵力、粮草、布阵、用计等在战场中的作用。此刻听闻叛军已经攻占了大半个贵州,不由大吃一惊。见孟士元怔然不语,也不敢出声打扰他的思绪。

孟士元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兵部侍郎皇甫敬将军,贤侄可曾拜会?”林修贤道:“皇甫伯父是家叔的至交好友,小侄岂有不拜见之理?大人也识得皇甫侍郎么?”孟士元脸上微显诧色,道:“我与皇甫大哥是金兰兄弟、生死之交,你叔父不曾告诉你么?”林修贤摇头道:“小侄不知。”

孟士元转念一想:“十余年前的往事,告诉孩子做甚?”问道:“皇甫大哥身子还硬朗罢?他儿子少华该有十五岁了,你可曾见过?”林修贤道:“皇甫伯父身子好得很,他的公子我虽不曾见过,但曾听叔父称赞于他,说他小小年纪,武艺精湛,又熟读兵书,日后必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将才。”孟士元喜道:“好,好!”见林修贤欲言又止,便问道:“贤侄,你想说甚么只管说就是。我和你叔父乃是莫逆之交,大家都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林修贤脸上又是微微一红,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说道:“家叔还时常赞道,大人有位掌上明珠,冰雪聪慧、貌美多才,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见孟士元眼中精光一闪,一颗心吓得突突直跳,慌忙住口,后悔自己说话太过鲁莽。正自忐忑间,孟士元霍然站起,一张俊脸笼上了厚厚的冰霜,厉声道:“我倒忘了,你先前是求亲来着!这可是你叔父的意思?”

林修贤见他神色严厉,话语中竟不留丝毫情面,心底发慌,赶忙起身,哪里胆敢有半句谎话,只得据实答道:“家叔并不……不知……不知此……事。”说罢又悔又怕,心想倘若倚仗着叔父的名号,就推说是他的意思,孟总督瞧在叔父的面子上,或许还能宽宥几分。现下自己担了这过失,瞧他这副勃然大怒的模样,不知将要如何责罚自己,心中委实害怕之极。先前林员外夫妇闻听兄弟与孟士元有旧,便合计着抬出林瑞海的名号上门求亲,但孟士元几句厉声严词,林修贤一时惊惧之下,哪里还顾得上说谎?此刻话已出口,再也无法更改。

不料孟士元的脸色竟慢慢缓和下来,喃喃自语道:“他并不知情,那也罢了。”神情转和,坐下道:“贤侄受惊了,请坐。”林修贤举起袖子拭去额头冷汗,坐回原位,犹自不明白孟总督为何蓦地发怒,又为何骤然消怒,见他神色回复平和之态,心下稍安。

孟士元道:“三年前兆雪兄回乡祭祖,在此间小住了数日,和君儿谈天说地,倒聊得颇为投机。我女儿容貌才情虽也不俗,可当不起你叔父这般夸赞。”林修贤不敢接口,听他又道:“君儿还不到一十五岁,我膝下就只这一个女儿,平日里娇宠惯了,也不舍得她就此成婚出嫁。”林修贤听得明白,这话自是婉言拒婚了,心头一阵惆怅,半晌才道:“是,小侄明白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说道:“小侄临行时,家叔再三嘱咐,要将此物当面亲手交呈大人。家叔言道,这是十六年前一桩事情的信物,他是此事的证人……”说着双手呈上。

孟士元惊道:“甚么?”语音竟微微发颤。丫鬟将锦囊捧上,孟士元颤抖着手打开,取出一柄晶莹剔透、小巧玲珑的碧玉如意来。林修贤吃了一惊,这锦囊他虽一直贴身携带,却不敢私自打开,自然不知其中究竟有何物。孟士元却毫不惊奇,似已早知道会是此物,瞧着它出了一阵子神,喃喃道:“不错,是它,是它!十六年了,终于来啦!”声音中又是欢喜又是凄凉。林修贤见他一直气定神闲,就连发怒时亦不失风度,此刻见了这小小一柄碧玉如意,竟有些神不守舍的模样,不由好生奇怪,却不敢发问。

过了良久,孟士元长吁一口气,问道:“兆雪兄将此物托你之时,可还说了些甚么?”林修贤摇头道:“家叔只是嘱咐我千万将此物贴身保存好,当面交给大人,仅此而已。对于这件事情,小侄可是半点头脑也摸不着。”孟士元微微颔首,轻声道:“如此甚好。”转头对侍立身后的丫鬟道:“赭石,请小姐来‘正气轩’,就说有贵客来访。”

林修贤又惊又喜,心道:“孟大人口中的‘贵客’,说的是我么?”他本来已不敢奢望能见上孟府小姐,不想竟终能得见。

孟士元看他一眼,道:“小女顽劣异常,我拿她也没法子。她八岁上亲娘就故去了,自此我便一味纵着她,如今想要管束,却也不能了。待会如有不周冒犯之处,贤侄多担待些。”林修贤忙道:“哪里,只恐小侄不懂礼数,唐突冒犯了小姐。”只见孟士元手里紧紧握住那柄如意,心神不宁,竟似压根儿没听见自己说话。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林修贤心头“咯噔”一跳,手心也捏出了汗。

门帘掀处,林修贤眼前陡然一亮,险些惊呼出声,一个俏生生的绝色少女姗姗走进。只见她身着一件鹅黄色衣衫,明眸皓齿,身形婀娜,姣美妩媚,容色照人。林修贤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美貌的女子,心下赞道:“果然名不虚传!孟家小姐当真是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他自知不能多看,却舍不得就此收回目光。

在他目光直视之下,那少女有些羞涩了,低着头上前向孟士元行过礼,轻声道:“老爷,小姐正在后花园练剑,说换过衣衫就来,还请贵客稍候。”说到“贵客”二字,向林修贤瞥了一眼。孟士元点点头,道:“烦劳贤侄稍候。”那少女回过话,就垂手立在孟士元身后。

林修贤不禁又羞又愧,然而更多的却是惊诧。他素来自认眼光颇高,不想竟把人家丫鬟当成小姐,日后传扬出去,岂不让人笑掉了大牙?他又向那少女望了一眼,犹自不敢相信这天仙一般容颜的少女竟只是个丫鬟身份。一时间,脑中众念纷纭:“听她口气,明明不是孟府小姐,可瞧她衣衫装饰、神采气度,怎会只是个丫鬟身份?莫非她就是小姐自己,却故意装扮成丫鬟的模样来戏弄于我?难道孟家小姐并无十分美貌,真正国色天香的只是这个丫鬟?又难道小姐自己还要更加美貌?但……世间岂能有这般的人物?”

正自揣测间,门外又响起轻盈的脚步声,林修贤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敢眨。门帘掀处,一道白色身影飘然而入,盈盈的眼波在他身上只略略一转,便径直来到孟士元身前。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爹爹,我来得晚了,你的贵客见怪了没?”林修贤一直凝望着这道身影,却始终没能瞧清她的容貌。自从她进了这间精舍,舍中便洋溢着生机和活力。

孟士元瞧着这爱若性命的掌上明珠,脸上满是慈意,握着她的手来到林修贤身前,道:“君儿,为父给你引见一位世兄。他名叫林修贤,表字重德,是大前年从京里来的那位林伯父的侄儿,前几日才从京城回转昆明。”又向林修贤道:“这是小女丽君,小字君玉。”

林修贤这时才终于瞧清那小姐孟丽君的容貌,胸口宛如被一柄大锤重重击了一记。他平素能言善辩,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勉强拱了拱手。反倒是那小姐孟丽君竟也学着他的样子抱拳为礼,微笑道:“林世兄好。大胡子伯伯好么?”林修贤一呆,道:“甚么?”终于吐出两个字。

孟士元叱道:“君儿,别没大没小的。”嘴角边却也不由地露出一丝笑意,解释道:“那年兆雪兄在此间小住时,君儿便称他作大胡子伯伯,他倒不以为意。”林修贤想起叔父颌下一大撮半灰半白的胡子,不由好笑,随即想起还没答复小姐的问话,忙道:“家……家叔身子安好……只是头痛的老毛……毛病又犯……犯……”心中紧张,连话也说得磕磕巴巴。

孟士元道:“十六年前,我在京城和兆雪兄初识之时,他正犯头痛。那时先室为他开了一剂药方,据说服后颇有成效。君儿,你在你娘从前的药囊里找一找,倘若还能找到这服药方,便着人带去京城罢。”提及故世的妻子,孟士元不由黯然神伤,手心更紧紧握住那柄碧玉如意。孟丽君知爹爹待娘亲情深一片,娘亲虽故去了七年,他始终不能忘情,此刻提起,心中必定难受,忙拉他坐下,道:“今日怕是不得空闲了。明日我细细地找。若找到,便着人送到林世兄府上。”

林修贤这才明白先前孟士元话中含意,不禁为自己最初的想法感到惭愧,连忙道谢。

孟丽君见自从提及娘亲之后,爹爹便神情黯然、郁郁不乐,急欲转换话头,一瞥眼间,见他手中紧紧握住一柄碧玉如意,当下笑道:“爹爹,这柄玉如意是大胡子伯伯送你的么?你给了女儿罢?”果然孟士元精神一振,见林修贤正要说话,忙使眼色止住他,说道:“这是你皇甫伯父托林贤侄送给我的礼物,你若喜欢就给了你。这物事甚是名贵,你可要好生收起来,别弄丢了。”

林修贤暗觉奇怪,心想:“这柄如意分明是叔父遣我送来的,孟总督为甚么要说是皇甫伯父的礼物?难道它真是皇甫伯父之物么?”只是乍见孟丽君,惊若天人,一双目光、全副心思都在她身上,哪里还顾得上细思其中缘由。

孟丽君从孟士元手中接过如意,但觉触手之处一片温润,通体碧绿,竟没半点瑕疵,便知是上好碧玉雕成,价值连城。于是向先前进来那娇俏少女招手道:“雪妹,你来看。”

那娇俏少女名唤苏映雪,是孟丽君乳母窦蓉娘之女。窦蓉娘本是孟丽君母亲郦明珠的贴身侍女,自幼随她一同长大,份属主仆,情谊实同姐妹一般。郦明珠和孟士元成婚后,将窦蓉娘嫁给城东一个姓苏的小商人。那商人忠厚老实,家境还算殷实,夫妻二人感情甚好。不料新婚不过数年,丈夫外出经商,竟突发疾病,客死他乡。其时窦蓉娘已怀有五个月的身孕,独自一人,备受族人欺凌。孟士元仗义执言,为她讨还公道,又派人将她丈夫的灵柩运回安葬。孟氏夫妇怜她孤苦,依旧接回府中。苏映雪生于腊月二十,只小孟丽君两天,只因出生那日大雪纷飞、遍地洁白,孟士元替她取名作“映雪”。

苏映雪自出生起就同孟丽君在一处,因相貌温婉端丽,兼又性情柔顺,甚得孟氏夫妇欢心,几次欲收为义女,但窦蓉娘恪守主仆之份,执意不从,只得作罢。然而全府上下,人人都拿她当二小姐看待。孟丽君更待她有如亲生姐妹。两人起居饮食、衣衫装饰全无分别,私下里总以姐妹相称,只在窦蓉娘面前才略显疏远。

窦蓉娘自回归孟府,先是作孟丽君的乳娘,其后总管全府内务,自孟丽君母亲郦明珠故世之后,更相当于孟府的半个女主人。她对孟氏一家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待孟丽君更胜过自己的亲生女儿。

苏映雪接过玉如意,赞道:“果然是一件稀罕的珍物。”孟丽君笑道:“你且替我收着罢。”这柄碧玉如意虽然珍稀,她素来并不喜好这些玩物,却也不放在心上,适才故意提及,原是为了转移爹爹的忧思。

孟士元见自女儿进厅之后,林修贤的目光便一直在她身上,神情恍惚、言语结结巴巴,更无半分儒雅潇洒之态,心中不悦,暗想:“我见他是兆雪兄的侄儿,对他另眼相看,再者今日碧玉如意终于来了,原是大喜之事,这才破例让君儿出来相见。不想此人竟如此不堪,终是碌碌之辈,枉费我如此抬举。”当下向林修贤道:“有劳贤侄万里迢迢送来此物,改日我当登门拜谢。回去见了令尊,就说我公务繁忙,未能及早拜访,还请他见谅。”

林修贤一脸惶恐,连道:“不敢,不敢。”见孟士元端起茶碗,当是送客之意,心中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告谢出来。临了还偷眼向孟丽君望去,见她正和苏映雪低声说话,正眼也不瞧自己一眼,浑似毫不在意。长叹一声,跟着前头引路家人郁郁而出。

孟丽君见林修贤已去得远了,上前倚在孟士元身旁,娇嗔道:“爹爹,这人一双眼睛忒贼溜溜的!你巴巴地叫女儿出来见甚么‘贵客’,说的便是他么?难道就只因他是大胡子伯伯的侄儿么?”孟士元握住女儿的手,心道:“如意之事,得选个合适的时机单独告诉君儿,此刻还是不说的好。”同时口中叹道:“我原看他知书达理,人品还算不错,又是你林伯父的侄儿,你们是世兄妹,见见面也好。谁料此人竟……唉,也罢!君儿,你早起又在后花园里练剑了?女孩儿家,会些针线女红便好了,舞刀弄剑地做甚么?”

孟丽君抿嘴笑道:“不过瞎玩儿罢了,谁又舞刀弄剑的了?爹爹既是武将出身,女儿多少也该会一些儿功夫才是,要不岂非堕了爹爹的名头?”孟士元笑道:“依你这么说,倒好似我的名头全靠你撑着了?”孟丽君学着林修贤方才的模样,诚惶诚恐地连声道:“不敢,不敢。”苏映雪“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孟丽君跟着笑道:“不是女儿夸口,我若穿了男装,只怕比爹爹更像‘儒衣神将’呢!”孟士元也哈哈大笑,随即正色道:“玩笑归玩笑,你可千万别穿了男装私自溜出府去。给我知道,定不饶过!”语气神色甚是严厉。

苏映雪听了这话,脸色大变,目光不由朝孟丽君望去。幸好她站在二人身后,孟士元瞧不见她神色目光,否则定会起疑。孟丽君也心下一惊,神情却是泰然自若,笑嘻嘻地道:“女儿怎敢私自溜出府去?爹爹,你别这么凶巴巴的,女儿犯了甚么过错,你要责罚我?”说着小嘴微微嘟起,倒似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

孟士元忙道:“我不过叮嘱一句罢了。你也知道,眼下外面仗打得厉害,到处乱得紧。昆明城此刻虽还没置身战事,但云贵相接,说不准哪一日便打过来了。好女儿,爹爹担心你,一时说话急了些,也是有的。你想,爹爹怎舍得责罚你?”说着轻拍她手背。孟丽君和苏映雪相视一笑。

孟丽君心头暗忖:“听爹爹口风,应该还不知道我和兰儿出府之事。他素日里从不许我踏出家门半步,那件事情虽关系重大,只怕我纵然苦苦求肯,他亦定不会答允。但如私自出去,不是一时半会便能回转的,终究还是瞒不住,那便如何是好?”她一面暗自盘算,一面口中问道:“爹爹,依你看,朝廷甚么时候能平定此次叛乱?”

孟士元摇了摇头,面色甚是凝重。孟丽君惊道:“难道朝廷便没了胜望么?”孟士元喟然道:“自然不是。但决计不会如有些人料想之中的那般容易。李延亭那厮早在十数年前就有反意。只是那时当今皇上虽然刚登基不久,但有太师辅国,朝政清明、上下归心,老贼也知事无可成,竟一直隐忍到如今。现下他已经准备了十几年,此番蓄势而发,实力不容小觑。而朝廷一直无甚防备,此消彼长之下……唉!”说罢长叹一声。

孟丽君问道:“女儿有一事不明。听爹爹适才话中之意,那李延亭似乎对太师甚为忌惮。如今太师依然在朝,声名威望较之十年前只高不低,何以此刻李延亭竟胆敢起兵作乱呢?”孟士元看了女儿一眼,柔声道:“君儿,这些朝政大事是男人们的事情,你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孩儿,问这些做甚么?”孟丽君笑道:“从小起爹爹就甚么都肯教我,我知爹爹没有儿子,一直拿我当作儿子一般看待。”孟士元叹道:“但你毕竟只是一个女孩儿,日后……日后终归是要成亲嫁人的。你懂得越多,只怕夫家会越不喜欢呢!”

孟丽君吃了一惊,奇道:“那又是为甚么?君子曰:‘学不可以已’,圣人云:‘学无止境’。爹爹不是一直勉励我博学多思,不懂就问么?怎么懂得越多,还有人会越不喜欢呢?”孟士元无言以对,心道:“明珠遗言,不让我教君儿所谓夫妇伦常之礼,也不让她看《烈女传》《女诫》之类的书,不知对她日后究竟是好是坏?”

苏映雪插口道:“君姐,娘常对我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就是这个道理了。”孟丽君秀眉微蹙,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为甚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荒唐!我怎从来没听蓉姨说起过?”苏映雪道:“娘从不当你面说这些话。娘说,这个世界原是男人们的世界,女人不过是陪衬,须以贞静贤淑为要,次则针线女红,这才是身为女子的本分。娘说,我们都是碌碌平庸之人,自然要遵从先贤教诲。但小姐你和我们不同,你的才情原是老天爷额外赐下的,倘若不加以施展,就白白辜负了老天爷的这番心血。”孟丽君想了想,道:“不对。上天造就男女不同,几时说过女子就比男子低一等?再说,谁的才情不是上天所赐,难道就该白白辜负了不成?”苏映雪从不与她争辩,微微一笑,便即住口。

孟丽君倚在孟士元怀里,撒娇道:“爹爹,你就跟我说了罢。”孟士元瞧女儿娇憨的模样甚是可喜,心中暗忖:“十五年都是这样过来了,我妄想在一朝之内,扭转君儿的脾性,那原是不可能之事。好在还有一段时间,可以慢慢来。其实君儿天性淳善,聪慧过人,又何必要强自压抑她的本性呢?如她此刻这般活泼机灵、天真无邪,着实令人疼爱,想来不致会因此而令人不喜罢?或许是我多虑了。”当下细细解说道:“如今朝中情形,已和十几年前大不相同了。那时皇上年幼,还没亲政,朝政大事都由太师全权做主。太师为人耿介刚正,对朝廷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使得朝政清明、上下一心,李延亭自然无隙可乘。但如今……”

孟丽君抢着说道:“如今皇上自己亲政了,却是一个昏君,亲小人、远贤臣,致使太师大权旁落,朝政大权都落在了国丈手中。这位国丈大人不学无术,只会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将朝廷上下弄得一团糟,才使得李延亭有机可乘。是也不是?”孟士元脸色大变,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手指着孟丽君,半晌才骇然道:“这话……这话如何说得?你……你又怎……怎会知道这些?”

孟丽君早料到自己这番话一说,爹爹必会大惊失色,也必然会有此一问,笑道:“有时候爹爹在前厅或是书房里待客,女儿闲来无事,便藏在帘幕后面听一会儿。听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孟士元脸色又是一变,待要斥责,孟丽君已抢先一步笑道:“爹爹只管放心,女儿就算知道了这些,自然明白事关重大,决计不会在人前瞎说的。至于藏在帘幕后面,自女儿七岁时起爹爹就知道了,也不曾为此责骂过女儿,我只当不妨事呢。”

听她这么一说,孟士元登时想起八年前发生的一桩事情来,那时孟丽君才只七岁。

那一天是孟士元三十岁生日,总督府宾客满堂,好不热闹。宾客们送来的各色礼物都摆在堂上。其间最为显眼的是一座珍珠琉璃塔,上下九层,手工精巧,价值不菲。

酒过三巡,席间一个布衣书生站起身道:“久闻孟总督‘儒衣神将’大名,在下偶然得了一个对子,想请孟总督屈尊赐教,也好让大伙儿都见识见识,知道大人并非徒有虚名。”孟士元并不认识此人,一听便知乃是存心挑衅,想来不忿自己一介武将竟能博得“儒衣神将”的名头。他于诗文书画都颇为精通,对对子却非所长,对方自是蓄意而来的,事先已经打听好了自己的弱项。但当此情形已无可推脱,只得硬着头皮道:“兄台请赐上联。”

那书生指着礼物中的琉璃塔道:“上联是:‘宝塔尖尖,九层四面八方’。”这琉璃塔乃是那日贺寿的礼物,可见此联确是依情依景而出。唯其如此,这下联便十分难求,也须得依情依景方可。那书生原是看定景物中并无可对之物,这才以此上联故意刁难。

厅上人才济济,一众宾客低声议论,目光四下寻找,但眼前实在并无可对之物,倘若对出此间所无的物事,纵然对仗工整,终究差了一层意思。孟士元思忖良久,终无可对,正待开口认输,却听一个小女孩的声音道:“这有甚么难对?我爹爹不愿同你一般见识,待我来对。”众人只见从帘幕后转出一个眉目如画、清丽秀美的小女孩儿,才七八岁,正是孟丽君。她不能见客,便悄悄躲在帘幕后面瞧热闹,这时见有人挑衅,不由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那书生先是一惊,随即见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能对出下联,抢在孟士元出声喝止之前,便大声道:“好,你来对。若是对不出,抑或对不工整,那便怎样?”孟丽君傲然道:“我既然站出来,便是代我爹爹应对。若是对不出,抑或对不工整,那便是我爹爹徒有虚名。但我若对上了,你可服气?”那书生笑道:“倘若小姐小小年纪,便能对出我的对子,孟总督自然家学渊博、无人可及,在下岂敢再不服气?”语气之中却满是嘲色。

孟丽君道:“好。”伸出小手,冲着那书生轻轻摇了摇。众人俱大惑不解,还有人本就不信她能对出,只当是摆手认输。却见那书生脸色大变,露出一股绝不相信的神情,慢慢又转为心悦诚服之态,上前向孟士元深深一揖,道:“在下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大人请恕在下先前狂妄无礼。”书生转身便走。孟士元忙道:“兄台且慢。宴席方酣,何不留下多喝几杯?”那人原想自己搅扰了孟府的寿宴,不好意思留下,但听孟士元开口挽留,语出挚诚,终于留下。回头再看孟丽君时,早已经退入内室。

席间便有人问起孟家小姐适才的下联,那书生道:“小姐玉手轻摇,下联便是‘玉手摇摇,五指三长两短’。”众人都称妙极。那人又道:“对联却倒罢了,也算不得十分工整。只是小姐年纪虽小,心思委实敏捷之极。说来惭愧,在下出上联时,便已在厅内细细察看过,绝无可对之物。然而小姐玉手轻摇,登时便造出了一件可对的物事。我等俗人只知满厅里找,小姐却能跳出这一层束缚,想到自己来造。这其中的差别,可谓天差地远!”

经过这件事后,孟丽君的才名便在昆明城里流传开了。此后数年,愈来愈盛,加上孟丽君略大了几岁,容貌越发清丽无双,引来了络绎不绝的求亲之人。

那书生此后与孟士元甚是交好。他姓何名替,字更之,原是饱读诗书的举子。一年后进京会试,中了二甲,先入翰林院,两年后外放兰州任督台,官场上并不如意,此后便杳无音信了。

孟士元想起这件往事,责备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见女儿言辞上处处抢占先机,自己已然不是对手,心下暗忖道:“君儿眼下还不到十五岁,就能有这份机智和聪慧,实在难得。只可惜造化弄人,将她错生做女儿身。倘若她是一个男儿,只怕真能轰轰烈烈地做出一番大事业呢。”想到这里,脸上登时露出惋惜的神情,半晌才道:“君儿,从前的事情,爹爹也不来责备你,只是下不为例。今后你若是再想知道些甚么,只管问我,可别再藏在帘幕后偷听了。”孟丽君笑道:“好爹爹,女儿再也不敢了。其实也没甚么,只不过心里好奇罢了。你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我,好不好?”

孟士元道:“这十数年来我一直待在西南,于京城中的情形知之甚少,许多事情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并不一定可靠。你想知道,我便都说给你听罢。”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太师姓梁讳鉴,表字如镜,乃是当今太后的胞兄、皇上的亲母舅。他祖父爵封晋国公,是本朝的开国大功臣。太师是三朝元老,早在先帝在位时,便倚为肱股重臣。十六年前先皇驾崩,当今皇上才不过十岁年纪,先帝遗命太师辅国,总理朝政。那时天下官员纷纷入京奔丧,我和你皇甫伯父也都去了京城。我总算有幸,与太师有过数面之缘,如今虽已过去了十数年,却依然不能忘怀。太师为人刚正耿直,不怒自威,令人一见之下便肃然起敬。”说到这里,脸上满是景仰之色。

孟士元顿了顿,又道:“更有一件事情令人好生敬重。太师已故夫人姓景,据闻与太师夫妻和睦,恩爱非常。夫人膝下只育有一女,并无男丁,有人便规劝太师纳妾,以传子嗣,太师却执意不肯,那也就罢了。不料景氏夫人命薄,三十几许上便故去了。那还是二十年前先帝在世之时,先帝体恤太师,颁旨将华阳郡主许配给他为续弦。不料太师待夫人情深义重,竟然抗旨不从,也是他性情耿介,惹得先帝龙颜震怒,将其连降三级,欲逼得他回心转意。然而太师竟不以为意,言道纵然丢官弃爵也断不能从旨。先帝无奈,只得撤回圣命。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富贵无伦,却能守义不移,二十年如一日,当真可敬可叹。”

孟丽君和苏映雪都听得入神。孟丽君拍手赞道:“这位梁太师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大丈夫。那景氏夫人想来必是一个奇女子,方能得太师如此相待。不过,爹爹比之太师,却也丝毫不差。”孟士元想起亡妻,默然不语。

孟丽君忙岔开话题,问道:“梁太师如今有多大年纪了?”孟士元想了一想,道:“十六年前我拜见太师时,他约莫四五十岁,如今该有六十多了罢?对了,四年前皇上颁旨传告天下,庆贺太师六十岁寿辰,那么他今年该当有六十四岁了。”

孟丽君又问:“就是那年进京,爹爹结识了大胡子伯伯,是不是?皇甫伯父也是那次之后,就一直留在京城里,是不是?”孟士元点头道:“不错。那时我和你皇甫伯父都不过是总兵之位,皇甫大哥武艺精湛、膂力过人,端的是一员虎将。也是他时来运转,竟结识了当时的兵部侍郎呼延宏老将军。那呼延老将军对皇甫大哥甚为赏识,作主将他调入兵部。这十六年里,万里迢迢的,我们哥俩虽有音信往来,却再没见过面。如今你爹爹我不过是小小一个云南总督,皇甫大哥却早已升作兵部侍郎了。”说着长叹一口气,话语中颇含英雄没落之感。

孟丽君心知爹爹素来对行军作战之能甚为自负,况“儒衣神将”的声名非同小可,十数年前当真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但近年来他只闲居在家,无丝毫用武之地。然而这些年却并非没有战事,只是朝廷从不征召于他。他虽韬略满腹,终归无法施展。既无军功,总督之职一任便是十年,再也升不上去。就如此番两广总督李延亭起兵作乱,贵州、四川、江浙一带的兵力尽数上前御敌,朝廷却无旨意调他前往,便好似压根儿没有这么一个人一般,怎令他不心生英雄没落之感?

孟士元只片刻间便控制住情绪,接着道:“八年前,皇上一十八岁,娶了一位刘皇后,便是如今那国丈刘捷之女。皇上大婚后便开始亲政,太师退还朝政大权。也是太师年岁渐高、精力衰退,又想着既是皇上亲政,他不便多加干涉。我朝自开国以来,一向外戚权重。如此一来,却被那刘捷乘虚而入,一面用声色犬马迷惑皇上,一面遣心腹之人占据朝廷要职,渐渐掌握了朝政大权。几年之后,等到太师发觉时,刘捷羽翼已丰,在朝中占有隐隐可与太师分庭抗礼之势。而最要紧的便是,皇上对他言听计从、宠幸无比……”孟丽君“哼”了一声,不屑道:“这小皇上可委实糊涂得很呢。”

孟士元急道:“君儿,不可说出这种目无君上的言语!倘被人听见,告了出去,只这一句话便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孟丽君骇然道:“有这般严重吗?”孟士元叹道:“你一个小女孩儿,哪里知道官场的险恶!宦海沉浮风波起,有多少忠臣义士都屈死于一时的言语不察!所谓‘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孟丽君一凛,不再说话。

孟士元续道:“刘捷此人阴险狡诈、刁滑无比,偏又不学无术。自他把持朝政大权后,起用之人均是吹须拍马、阿谀逢迎之辈,正直有才之士遭到排挤、不得重用,异己之人更被他借机铲除。短短数年之间,朝廷上下已是乌烟瘴气、朝纲不振。皇上被刘捷一手掌控,如蒙在鼓里,万事不闻。太师年岁渐高,一人之力,力不从心。老丞相寿王爷虽挂名丞相,向来不问朝政。如此便只得任由刘捷骄纵跋扈……”孟丽君插口问道:“寿王爷是谁?”孟士元道:“他是先皇的叔父、当今皇上的叔公,官拜丞相数十年,若论资历,朝中再无人能及得过他。早在先帝在位时他便已不问朝政,如今少说也有八十多岁了,等闲难得上朝一次。”瞥眼见孟丽君欲言又止,问道:“你想说甚么?”

孟丽君道:“依女儿所想,这位寿王爷既已不问朝政,就该让出这百官之首的丞相之位呀。”孟士元道:“依理原该如此。但官场之上,‘理’字常常大不过一个‘情’字。有多少事情,都是碍于人情而悖于天理。你还小,哪里懂得这些!”孟丽君站直身子,大声道:“我才不要懂呢!倘若天下人人都不懂这些,也就不会有这许多徇情枉理的事情发生了。世上万事本应上合天理、下应民心,除此之外,私情种种,都该一概革除!”

孟士元见她神情激动,俏脸涨得通红,目光中泛出迫人的光彩,虽然年尚稚幼,一席话说得正气凛然、豪气干云。有一瞬间,竟恍惚觉得身旁的女儿似变了一个人,令自己好生陌生,又颇觉敬畏。

他定一定神,正待说话,见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衣少女进来回道:“苏夫人已经备好餐饭,请老爷、小姐后厅用饭。”她圆圆的脸蛋,容色秀丽,两只大眼睛甚是灵动。

孟士元站起身子,看了看女儿,笑道:“以后有空再慢慢聊吧。”回顾苏映雪一眼,叮嘱道:“雪儿,你将这柄如意拿给你娘看过,再替君儿好生收起来。”苏映雪应道:“是。”孟丽君这时已稳住心神,想起自己方才的言语,不由微觉羞赧,幸喜爹爹并未多言。

当下众人一齐来到后厅,一个三十多岁的美妇人迎上前来,向孟士元问道:“老爷,怎么不留下林公子在府里用饭?”此人正是苏映雪的母亲窦蓉娘。孟士元摇头不语。

苏映雪手捧如意上前道:“娘,你瞧!”窦蓉娘一见如意,全身一震,脸色陡变,抢在手中细细察看,颤声道:“这……这如意……这是……”孟士元接口道:“这是皇甫大哥托林家侄儿带给我的礼物,我已经转送给君儿了。”一面说,一面暗使眼色。窦蓉娘立时明白他的心意,轻吁一口气,强自按捺住激动的心神,见孟丽君投来疑问的目光,忙随口解释道:“噢,是我看花眼了。乍眼一瞧,我还道……我还道是先夫遗下给我们娘儿俩的那柄如意呢!”苏映雪不安地叫了声:“娘!”

窦蓉娘道:“我没事儿。”将如意还至苏映雪手中,叮嘱道:“这可是件贵重的物事,你替小姐好生收着。”苏映雪道:“女儿知道,这就收起来。”说罢转身去了。窦蓉娘拉着孟丽君的手,笑道:“小姐,今儿我吩咐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汽锅鸡和荷叶粉蒸肉。”

孟丽君被窦蓉娘拉着手走到席上,一时脑中闪过数个疑窦。她曾见过窦蓉娘亡夫遗下的如意,和眼前这柄大不相同。这柄如意晶莹剔透、温润光滑,是世间罕有的珍宝,任谁一见之下也不会看错,所谓看花眼云云,定是推脱之辞。“蓉姨必是知道些甚么,却和爹爹一道隐瞒于我。到底这柄如意是甚么物事?为甚么见了它,蓉姨竟会脸色大变,爹爹也变得颇为古怪?它真的是皇甫伯父送给爹爹的礼物么?”

孟丽君心中虽有许多疑问,却没开口询问。第一,爹爹和蓉姨二人,是世上待她最好、她最亲近的两个人,纵然有事隐瞒,必定事出有因;第二,蓉姨既推说将这柄如意错看成亡夫的遗物,若出言询问,必会触及她和雪妹的伤痛;第三,自己近几日正有机密大事要做,无暇分心去想这些问题,不如等了结了那桩大事之后,再来全心考虑此事。

窦蓉娘拉着孟丽君的手走到席间,待孟士元在主位坐下,将孟丽君送至他右侧坐了,自己则坐在孟丽君右侧。苏映雪收好如意回来,在下座相陪。席上菜肴十分丰盛,桌上摆着五副碗筷,地下设了五个座位,想是窦蓉娘以为孟士元必会留林修贤用饭。

窦蓉娘吩咐道:“撤下一副碗筷。”先前那青衣少女便上前来取。孟丽君笑道:“何必麻烦呢!蓉姨,就让兰儿坐下陪我们一道吃好了。”那青衣少女名唤荣兰,是孟丽君的贴身丫鬟,闻言赧道:“婢子不敢。”一面说,眼光一面向窦蓉娘望去。窦蓉娘看了孟丽君一眼,说道:“兰儿,既是小姐要你相陪,你便坐下罢。”

众人都是一惊,他们知窦蓉娘素来最讲尊卑位次,从来不能容忍越位僭礼之事,而孟氏父女反倒不甚计较。尤其孟丽君,待荣兰也如同姐妹一般,让她坐下一道用饭,心知爹爹必不会拦阻,蓉姨开始一定不允,自己好言求恳几句,说不定就允了。不料她竟如此爽快地答允下来,孟丽君又是欢喜,又觉反常。

孟士元却明白窦蓉娘心意,暗叹一口气,心道:“自明珠故世后,蓉娘便如君儿的亲生母亲一般,难怪她不舍得,此刻对君儿这样百依百顺。其实,我又何尝舍得呢!”

荣兰大喜,仍不敢就座。孟丽君提醒道:“还不快谢过苏夫人。”荣兰忙道:“是。谢谢老爷、小姐,谢谢苏夫人!婢子告座。”随后她将椅子挪到下座,侧着身子坐了半个座位。

席间窦蓉娘不住给孟丽君搛菜,孟丽君见她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现,却竭力作出一副欢喜的模样,不由好生奇怪,强压下寻根问底的念头,暗道:“此刻不宜节外生枝,左右不过数日工夫。事有轻重缓急,那是关系数百条人命的大事,待我将那件大事办妥,回来再细细询问蓉姨,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饭后,孟丽君携苏、荣二人回到自己的闺房“幽芳阁”,吩咐石青、藤黄两个丫鬟在外间侍候,不经传唤不必进来。因孟氏父女皆酷爱丹青,给府上的大丫鬟起名也别出心裁,均以颜料为名。至于苏映雪和荣兰二人,孟丽君待她们有如亲生姐妹一般,并未改名。

一进闺房,苏映雪立时嗔道:“小姐,今日好险!你若再晚回片刻,就连换衣衫的时间也不够了,定会给老爷发觉。今后你别再私自出府了,好不好?每回我都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既害怕你们在外面遇到危险,又担心老爷或娘突然有事找你。”说着用手轻拍胸口。孟丽君安慰道:“雪妹你放心,我和兰儿出去三回了,不是一点事儿也没有吗?就只这次爹爹唤我见客,你瞧,我就及时赶回来了,可见老天爷也在帮着咱们呢!”

苏映雪满脸忧色,迟疑道:“可是……听今天老爷口风,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你们出府的事儿了?”孟丽君笑道:“爹爹他才不知道呢!他若知道,早就闹翻天了,怎会给我轻轻一语就带过去了,你说是不是?”苏映雪想了想,点头道:“不错。”

荣兰插口道:“依我说,能出去玩儿一遭,回来就算被老爷责骂,我也心甘情愿。映雪姐,你可不知道外边有多好玩儿!”苏映雪不以为然道:“不就在府外围墙处转转么,能有甚么好玩儿的?”荣兰道:“上两回我们只在附近转,是没见着甚么有趣的事儿。今天我和小姐打定主意,一路往东南去,竟碰上了一个大集市,人山人海,热闹得不得了!里面卖各式各色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看得眼睛都花了,还有好些东西连名字也叫不上……”

苏映雪奇道:“府里甚么没有?外面还能有甚么好东西?我可不信。”荣兰打开橱柜,拿出一个用竹片编的小盒子,擎在手中,说道:“瞧!这个就是我今天买的,好不好看?你猜它是做甚么用的?”

苏映雪接过细看,虽只是一个竹编小盒,四壁雕刻了山石花草,上面还有盖儿,手工精巧,更有一股自然清新的味儿,令人爱不释手。她知荣兰既这么问,自己必定猜不着,便问:“做甚么用的?”荣兰笑道:“说来怪脏的,他们说是用来装一种虫子……”苏映雪“啊”的一声尖叫,险些将竹盒抛在地下。荣兰忙接过来,笑道:“我才不管他们拿它做甚么用呢,我只爱这竹盒清新奇巧。”

孟丽君道:“那种虫子,学名促织,也叫蟋蟀,小名蛐蛐儿,长甚么模样,我也没见过。书上说,有些富家子弟不学无术,成日里斗蛐蛐儿。又说碰上皇帝也喜欢这个,官府就拿它当供品,害得好些百姓人家家破人亡。”说到“家破人亡”四个字,心绪发散开去:“此刻贵州、两广一带兵火连天,已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了。”想起适才和爹爹议论天下大事,孟丽君不由怔怔地出神。

苏、荣二人自不知她心中所想。荣兰继续讲述此番出府的见闻,苏映雪听得甚是有趣,又是好奇,又是羡慕,一时又觉还是留在府里平平静静的好。

荣兰两岁时随祖母逃难到昆明,一路乞食,祖孙二人相依为命。风雪之夜,祖母饥寒交迫冻死路旁,至死仍紧紧将小孩儿捂在怀中。正巧孟福经过,救下荣兰一命。孟士元夫妇见她一个小女孩儿,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便收留在府中给孟丽君、苏映雪做伴儿。三人自幼养在深宅大院之中。苏、荣二人因与孟丽君情分不同,虽名为丫鬟,衣衫装饰、起居用度却超过了一般人家的小姐。府上下人如云,锦衣玉食,十几年来除却偶尔乘轿去庙里礼佛进香,三人平素里压根儿不出大门,市井中事更是一概不知,连蛐蛐儿也没见过,自然不足为奇。

孟丽君惊才绝艳、聪慧无比,兼之孟氏夫妇将她自小当作男儿一般养大,悉心调教,花费了无穷心血精力,因此眼下虽还不到十五岁年纪,竟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诗词歌赋无所不能,又天生一股豪迈英气,为寻常男子所不及。其母郦明珠祖上三代俱是江南名医,外祖父郦有道人称“医仙”,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术。孟丽君自懂事起就随母亲学习岐黄之术,八岁上母亲故去,此后便依书自学不辍,医术之精,当世罕有匹敌。她又爱读兵书,一部《孙子兵法》烂熟于心,闲时与父亲议论兵法策略,虽是纸上谈兵,但想法之新异,计谋之诡奇,时常令孟士元大为惊叹。

一日间她看书看得倦了,在后花园里小憩,听到围墙外的人声,心道:“古人说‘读万卷书莫如行万里路’,我读书破万卷,却连府门都没踏出过一步。我也曾向爹爹撒娇乞求过,爹爹甚么都肯依我,唯有这件事,说甚么也不允。非但如此,每听我这么说,他都要大发雷霆,数日不息。看来我这一辈子,怕是要困在这小小的总督府了。”又听了一阵子,忽然脑中冒出一个念头:“不如趁着爹爹不提防,我悄悄地溜出府去,见识见识外面的天地。只消不被爹爹和蓉姨发觉,那便甚么事儿也没有。就算被发觉了,不过责骂一顿,那也值得。”这念头一旦产生,便似有无可抗拒的魔力一般,再也挥之不去。她当即回房和苏、荣二人商议。荣兰活泼好动,一听之下拍手叫好,嚷着也要去。苏映雪沉稳持重,竭力劝阻。无奈小姐主意已定,再无更改。

当下孟丽君换上爹爹年轻时的衣衫,用头巾束住秀发。荣兰则换上府里小厮的青衣。对镜一览,荣兰的模样倒还罢了,可孟丽君的容貌太过俊美出尘,苏映雪连道“不妥”。孟丽君早思及于此,打开母亲遗下的药囊,取出一丸“易姿丹”,和水化开,涂抹在面颊、颈部和手背等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掩去白皙娇嫩的肤色。片刻之间,一个丰神如玉的俊美少年变作了一个黄瘦体弱的病书生。苏映雪原本担心不已,待见到“易姿丹”功效非凡,孟丽君易容改装后相貌丝毫不引人注目,才略略放下心来。

窦蓉娘本是孟府的总管,苏映雪更是掌管了全府上下的钥匙,因此孟丽君想要出府,实在容易不过。后院小侧门早已荒废不用,平时从来无人注意,距“幽芳阁”又近,只需将石青、藤黄两个丫鬟借故打发开即可。

孟丽君和荣兰从小侧门悄悄溜出府外,前两次不敢走远,只沿着总督府的围墙绕了一周。一路之上,见到甚么都觉新鲜有趣,荣兰不住问东问西,孟丽君左顾右盼。两人不敢耽搁太久,半个时辰后依旧从原处溜回府里。孟丽君用清水洗去脸上、手上的药物,二人换回女装。苏映雪在孟士元和窦蓉娘跟前为她们掩护,竟一点事儿也没有。

经过了前两次的尝试,孟丽君胆子渐大。她见中秋将近,昨日夏巡抚、邺总兵、松副将等几家都遣人送来节礼,便料定蓉姨今日必不得空闲,不仅要张罗过节,还要打发人送上回礼。爹爹更不消说,每日上午总在书房里读书会客,正是自己出府的良机。于是更易了容貌,和荣兰二人一大早就改装溜出府外。此番孟丽君打定主意要走远些,多见识些人文风物。二人一路向东南行去,正如荣兰所言,竟碰上一个大集市,见识了许多从未见过的物事。二人逛了半晌,有些口渴了,便上“祥福居”喝茶,不料见到林修贤、沈媒婆一行提亲的队伍。孟丽君知爹爹已经下令,不许媒婆再踏进堂院,便也不以为意。但后来听人说起,林公子有个叔父在朝中做翰林,是爹爹的至交好友,不是林瑞海还能有谁?她知倘若这位林公子当真是林瑞海的侄儿,爹爹必会见他,说不定还会破例让自己出来相见,因此不敢耽误,和荣兰二人立时回府。果然,尚未盥洗换衣完毕,孟士元便令赭石来叫。孟丽君忙令苏映雪先来回话,谎称自己早起练剑,换过衣衫就来。如此这般,才算没露出破绽。

孟丽君愣了一会神,忽向苏映雪道:“雪妹,你将那柄碧玉如意取来,我再瞧瞧。”苏映雪闻言拿钥匙开了暗柜,取出一个紫檀木小匣子,又从身边取出一把小钥匙,打开木匣,里面赫然正是今日新得的那柄碧玉如意。孟丽君将它擎在手中,翻来覆去细看良久,除了是用上等美玉精雕细琢而成、价值不菲之外,实无甚奇特之处。依旧交还苏映雪,放入匣中,上了锁,放回暗柜。苏映雪将钥匙贴身收好,转身问道:“小姐,这如意究竟怎么了?”

孟丽君摇头道:“没甚么。”暗忖:“这柄如意之中必有隐情,只不过我瞧不出罢了,爹爹和蓉姨多半都知道。等我回来再细细询问他们,定要问个水落石出,现下先暂且不去理会。”又想:“我此番出府之事,可要告诉雪妹?嗯,还是瞒着她的好。此番出去,多则五日,少则三日,无论如何瞒不过爹爹和蓉姨,他们必会四处找寻。我若将行踪告诉雪妹,爹爹定然知晓。找着我也就罢了,万一那件大事功亏一篑,岂不枉送了数百人性命?”

孟丽君心意既决,便欲先行遣开苏映雪,好和荣兰商议,笑道:“今日早上,我和兰儿经过后花园时,瞧见那株‘玉楼春’已经开花了……”苏映雪大喜,道:“当真?我得瞧瞧去。”说着便起身向外走。那株“玉楼春”是苏映雪最心爱的一品菊花,她浇水松土、勤加呵护,乍一听说开花了,自然甚么也不顾,要赶去欣赏。孟丽君道:“你顺便摘些旁的花儿回来插瓶罢。”苏映雪回头道:“知道了。”又问:“兰儿,你去不去?”荣兰笑道:“我早上已经看过了,你快去罢。”苏映雪匆匆去了。

孟丽君见四周再无旁人,俯身在荣兰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荣兰脸色蓦地大变,骇然道:“小姐,你要想清楚了。这样子,可再也瞒不过老爷和苏夫人了,回来时怎么办?”孟丽君低声道:“人命关天,顾不得这许多了,到时候再说。兰儿,你敢不敢随我去?”荣兰毫不犹豫地道:“我自然要随小姐去。我若不去,只小姐一个人,那怎么成?”孟丽君点头道:“好。这件事情,可对谁也不能说起。我特地把雪妹遣开,便是为此。咱们分头准备,我收拾药囊,你去预备其他物品:男装女装各带一套,二十两银子,都要散碎的。”荣兰答应着去了。

孟丽君从橱柜中取出药囊,检查一番,想了想,将每样丸药各取出一半,银针全套都拿出来,另找一块布包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再将药囊合上,依旧放回原处。她已经想到,自己和荣兰两人一齐失踪,爹爹定会先在府里寻找失物。倘若发觉药囊不见了,略一打听,很容易便能猜出自己的去处。至于药囊里究竟有几味药、每味药量各有多少,就只自己一人知道。只消留下药囊,他们便难以猜到自己出府所为何事。

孟丽君又打开梳妆台的抽屉,取出一柄五寸长的短剑,拔出剑锋,剑身宛如一泓秋水。此剑名“凌霜”,是她十三岁生日时孟士元送的礼物,比一般匕首略长,削铁如泥,锋利无比,端的是一柄防身利器。

过不多时,荣兰回转来,手里拿着大大的一个包袱,低声道:“都备妥了。”孟丽君接过包袱,检查一番,将先前的小包袱和“凌霜”短剑都包在里面,重新系好,藏在梳妆台下的柜子里,嘱咐道:“今夜四更,咱们易容改装,依旧从侧门出去。”见荣兰脸色不安,神情惴惴,又笑着安慰道:“别怕,只当是出去玩一遭。咱们这次是去做善事,救人性命,菩萨一定会护佑咱们平安无险。”口中虽如此说,想到第一次出远门,心中一阵紧张,又一阵兴奋,恨不得夜幕早些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