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快活林”夺标会
1914年8月,严独鹤被延入《新闻报》,主持副刊“快活林”。1916年11月17日至1918年3月31日,他在“快活林”园地组织策划了一系列有奖征文比赛,名曰“‘快活林’夺标会”,共7课,历时一年有余,参与人数众多,成为一时话题。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他编副刊的宗旨,其规程及运作手法,对后来的新闻从业者亦不无借鉴的意义。
1916年对于上海的新闻出版业而言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1月22日,为反对袁世凯,邵力子与叶楚伧等创办了《民国日报》。
5月1日,《新闻报》在美国特拉华州政府注册,改为美商。这么做的好处是明显的:因特拉华州法律宽松,一旦发生诉讼,“只要不是恶意诽谤,主动更正即可解决问题,并无判处监禁规定”。
而不久之前的4月29日,畅销杂志《礼拜六》周刊在发行百期时,发布启事称,“迫于欧战影响,非但纸价昂贵,且致来源断绝”,又因该刊“销数既广,则所需纸料尤夥,遭兹时势,实难为继”的两项理由而主动“暂停出版”。另两份创办于1914年的小说杂志《民权素》《中华小说界》也分别在当年3月、6月先后停办。同时,1916年新办的文艺刊物不多,有影响力的似乎只有姚鹓雏主编的《春声》月刊,共出6期,7月也已不见新刊。
本年度,北洋政府教育部的通俗教育研究会开始干预出版业。9月7日,该研究会下属小说股,经过复核,一致同意查禁《眉语》杂志。呈文中称其“专以抉破道德藩篱,损害社会风纪为目的”, “流弊最大,亟应设法严禁”。
总之,一来因为纸张匮乏,二来内容也受到了审查,这两股力量汇拢来,竟导致自民国成立以来持续活跃的沪上出版业,无论从期刊种数还是内容上,均首次出现大幅滑坡,陷入了萧条期。
以上便是严独鹤于1916年11月中旬起,组织发起征文竞赛前所面临的处境。
1916年11月17日至21日,《新闻报》“快活林”一连5天刊载《“快活林”紧要启事》:
“快活林”于本月十七日起扩充篇幅增刊极有趣味之小品文字,并添设“快活林夺标会”一栏(简章列后),以广搜名著,鼓舞逸兴,务希投稿名家暨阅者诸君格外注意为幸。
独鹤敬启
“广搜名著,鼓舞逸兴”云云,前半句对应着本年度文艺小说的欠缺,后半句则表明了活动的宗旨是满足读者的期望。
落款“独鹤敬启”,表明本活动由严独鹤发起。至1916年12月13日,《新闻报》“快活林”刊出程瞻庐的侧写《灯光人影之揣测》,在开头一首七言打油诗“四字标题‘快活林’,灯光人影费沉吟。肚肠阁落都搜遍,福尔摩斯何处寻”之后,紧接着写道:“话说独鹤发起了‘快活林’夺标会,四方投稿家云集响应,都去报名应课,要一试快夺锦标的手段。”也能印证此活动的组织策划者确系严独鹤。
末附《“快活林”夺标会简章》如下:
(一)海内文豪有惠然肯来报名入会者,毋任欢迎。请开示姓名地址,寄本报“快活林”,当随时披露,披露后即认为会员。
(二)文字性质庄谐间作,不限种类。
(三)每次由编辑者拟定一题,刊登报端,限期交卷(来卷须书明名号住址)。截止后由编辑者选登十卷(得量度情形略加增减)依收卷日期之先后依次披露。
(四)选作登完后即定一期限,请与选诸君投票评判,投票之法将逐日所登各卷,除己作外任选三卷,下署投票人名号,邮寄“快活林”(所投之票有过于三人或不及三人者均作为无效)。俟投票期截止后即统计各卷所得票数,以得票最多者三人披露报端,作为得标者。三人中又各视其票数之多寡分三等给赠。
(五)文坛同志半属旧交,大名一经披露,在投票者或感不便。因拟选登各卷在未投票以前其下暂不注明来稿所书名号,由编辑者以甲乙等字代之(投票者亦只须于票上书甲乙等字样便可明了)。俟投票终结末次揭晓时始宣布名号(甲卷何人,乙卷何人,当详细说明)。
(六)选登之卷其本人有放弃评判权利,不复投票者,揭晓时,须照原来所得票数减去一票,以归平允(譬如原得九票者只作八票算,因有一人不投票,则为其馀诸人计,即少一投票者。故本人亦须减去一票,庶无偏颇)。
(七)夺标会文字一经选登,无论得标与否,概从重酬赠。至得标者三名,又特别加赠酬赠,均用现金。至其数目,当于刊登题目时同时宣布,如阅报诸君对于得标之三人中有愿加送赠品者(此项赠品不能用现金),本馆亦可代收转交,当在报端揭露。
(八)关于夺标会稿件均须于函面注明“快活林夺标会”字样,以免与他稿相混。所投文稿无论登录与否,概不寄还。
这意味着严独鹤组织策划的第一次征文竞赛正式启动。
从条文设置上看,兼具公平性与可操作性,显示此前经过了长时间的筹划与推敲,是谋定而后动的。
具体如第一条,凡是寄去姓名及联系方式,即视为会员,都有机会参与活动。这对于开拓新作者是有效果的。而且当时信息交流远不如今日便捷,人们即便互相认识,却未必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部分稿件经友人之手转投),这么一来也巩固了编者的朋友圈。
第四、五条,作品入选后,将由作者互评,以示比赛的公正性。而采取匿名制,便尽可能排除了作者之间因人情亲疏而影响判断力。第六条则弥补了可能的制度漏洞。总之,程序越严谨就越公平,越能提高参与度,这是十分关键的。当然了,作者互评的公平度,应弱于所有参与者都投票的方式。但好处在于时间间隔较短,相应的社会成本也较小。
紧接着,自1916年11月22日起,以报名时的先后为序,在同一版面连续11日陆续公开《“快活林”夺标会会员题名录》。有周瘦鹃、李涵秋、程小青、赵苕狂等200余名会员。
12月2日,“‘快活林’夺标会”公布第一课题目,为“短篇侦探小说”《灯光人影》:
体例:文言白话不拘
字数:五百字以上,二千字以下
期限:本埠限阳历十二月十二日截卷,外埠限阳历十二月十七日截卷
署名:来稿须署名并详注地址,务与前报名函相合
酬赠:来稿登出者千字酬金两元,夺标之卷除按字计酬外第一名加赠四元,第二名三元,第三名二元
为什么是侦探小说?阿英《晚清小说史》称:清末的翻译家,“与侦探小说不发生关系的,到后来简直可以说是没有。如果说当时翻译小说有千种,翻译侦探要占五百部以上”。这从数量上反映出侦探小说的流行。《新闻报》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四月初一,即在头版位置刊登广告,宣传翻译版侦探小说《眼中留影》:“其中如警察之颟顸,凶党之险诈,佳人之胆识,侦探之神奇,无不穷形极相,变幻万端。”尤为关键的是,侦探小说还稍具社会功能,如程小青《论侦探小说》:“侦探小说是一种化装的通俗科学教科书”,可见民众的热情是有原因的,即受求知欲的驱使。如善加引导,是能够起到启发民智的教化作用的。
关于“文言白话不拘”,在胡适于1916年年底写《文学改良刍议》(1917年1月发表)大力鼓吹白话文学之前,清末还有一次白话文运动,即戊戌变法前后,各地都有人办白话报,极大地推动了白话文的普及。而虽说文体不限,但因限定了字数,如写白话文,势必字数多,情节不易展开。故实际发表的作品,仍几乎均为文言体。不过多属浅近文言。
至于稿酬,千字两元是当时出版业的通例,也有高于这个标准的,如《民权素》“征文例”:指定诗话以后各门,甲等每千字六元,乙等四元,丙等二元。大概是征求名家作品时才采用。因此夺标会加赠的酬金,在发表平台萎缩的情况下,是足以吸引投稿者的。
此后继续刊登会员题名录,至12月30日经合计,参与者总数高达518人,虽然刊登时人名略有重复,但肯定超过了500人。其间有多位女士参与,但占比不高,约为2%。不排除有教育界等社会力量的二次传播,至少表明《新闻报》的受众面很广。
自1916年12月31日开始,《新闻报》陆续公布入选作品。由于参与人数众多,入选作品相应扩为13篇,以天干地支为序逐一登载。因篇幅长短不一,至次年2月11日才全部刊毕。
从1917年2月12日起,刊登《“快活林”夺标会启事:(灯光人影)大选举》:
“快活林”夺标会第一课《灯光人影》应课者有数百余卷之多,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因照定例,广额三名,共录十三篇。遗珠之憾,在所不免,现已披露完毕,即请入选诸君按照前次刊登定章如期投票,邮寄本馆。一俟选票汇齐,即行揭晓。投票简例附载如左:
投票权:投票权以入选诸君为限。
票式:票以寻常书笺为之,由投票者自备。每票举三名,下方署投票人名号及住址,须与前报名函相符。
期限:本埠限阳历二月十五日,外埠限十九日,逾期无效。
1917年2月23日至25日,“快活林”夺标会第一课大披露,公布作者笔名及投票结果。
选举结果夺标者乃有四人。
天白六票(原有七票,因放弃选举权,照章应除去一票计算)
小青五票
马二先生五票
瘦鹃五票
(夺标者本定为三名,然此次除天白得票最多外,其余票数相同者共有三人,只可一例作夺标论)
酬赠支配:天白君应得“第一名加赠”四元,小青、马二先生、瘦鹃三君应均分“第二第三两名加赠”共五元外,有金一明君附赠《绿杨织锦》四册,每人各得一册,伦湘君附赠《少年梦》三册,天白、小青、马二先生三君人得一册(书只三册,不敷四人之赠,因瘦鹃君投稿较迟,遂不得不于比较上失此部分之权利)。以上书籍请即饬价来取,如函索,请附邮票,即当寄奉承。酬金当于月终汇算快活林本月酬赠时并发。
报纸篇幅通常被视为稀缺资源,此时却毫不吝啬,详细公布了选举的经过与结果乃至酬赠的分配。这既是对读者负责、对获奖者有所交代,也可见出主事者支持力度之大。
“快活林”夺标会第一课冠军得主天白,即包天白,出身中医世家,生于1901年,1912年即出现在《申报》“自由谈”,1914年又在《礼拜六》杂志发表小说,异常早慧。曾任上海《工商新闻报》主笔。后淡出文坛。马二先生即冯叔鸾,后为剧评家。瘦鹃即周瘦鹃。小青即程小青,1893年生于上海,12岁时,即耽读福尔摩斯探案至痴迷程度。1914年小青在《中华小说界》已有侦探小说《左手》;1916年5月,中华书局出版12卷《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小青任多卷译者。1916年6月出版的《小说大观》上也有小青与半侬翻译的侦探小说《铜塔》,及创作的侦探小说《花后曲》,长达19页,是结构严谨的短篇小说。而他在《新闻报》的应征之作,则促使他创作了第一篇东方福尔摩斯故事,从此青史留名。亦可见本活动意义之大。
1917年1月29日,当“快活林”夺标会第一课连载至第九篇时,第二课的题目已然确立,为《旧历新年滑稽诗》。
1917年3月14日,公布“快活林”夺标会第三课题目,为《今年禁烟节之烟鬼》。
1917年5月17日,公布第四课,题目任选,内容是新笑话。
1917年8月11日,公布第五课题目:《各种人物之消夏日记》。
1917年11月20日,公布第六课题目:短篇滑稽小说《十二点钟》。
1918年2月18日,公布第七课题目:《新年新笑史》。
为什么滑稽作品如此之多?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里将讽刺小说推到很崇高的地位。但又说清末讽刺小说甚少,取而代之者多为谴责小说,以李伯元《官场现形记》为代表。吴趼人在《李伯元传》中说他“怀匡救之才,而耻于趋附,故当世无知音,遂以痛哭流涕之笔,写嬉笑怒骂之文,创办《游戏报》,为我国报界辟一别裁,踵起而效颦者无虑十数家”。在当时确实起到了一定的示范作用。当时及以后创办的一众报纸副刊或小报,都具有消闲的目的,这也是商业社会、市民阶层的普遍要求。而清末民初许多大报(如《申报》《时报》的副刊以及派生出来的《自由杂志》《游戏杂志》等)都设有谐文、游戏文章的固定栏目,标榜借由游戏笔墨,以讽刺当世,暴露黑暗。严独鹤也认为:“副刊的内容,多少要具有幽默的作风,更免不了讽刺的笔调。”后来披露的得奖作品中,就有许多针砭时弊的政治讽刺诗。以当年的社会风尚以及严独鹤本人的创作实践来观察,都可以发现讽刺作品是大有市场的。
第三课与时事相关。据《上海租界志》:“在1915年3月举行的公共租界纳税人年会上,通过了一项继续禁闭租界内烟土行的决议。根据这一决议,工部局将按照1908年对烟馆所采取的办法,每隔6个月抽签一次,关闭四分之一的烟土行。第一次抽签于1915年6月30日在工部局市政厅举行,抽到签的烟土行被限定在3个月内关闭。这样,至1917年3月31日,公共租界内的鸦片贸易在表面上被禁止。”同日,严独鹤亦有短评,沉痛指出当局“已有间接破坏烟禁之举动”,唯有“返而求诸吾民,使吾民果有去毒之决心”。
1918年年初,严独鹤为完成第二次婚姻,乞假赴浙逗留十余日,暂请周瘦鹃代理过十几天的“快活林”编辑事务。此后“快活林”夺标会因已取得效果,便在完成第七课后淡然收官。
在此之前,《新闻报》为了扩充内容,于1915年3月3日新辟“‘快活林’俱乐部”:“‘快活林’中现特辟俱乐部一栏,登载灯谜、诗钟、滑稽问答及种种饶有趣味之小品,以助阅者及投稿诸君之题目(或文虎之谜面)及应征入选者之佳作,均在本栏披露。挥笔墨之余沈,结文字之因缘。是诚海内文家一大好俱乐部也。凡吾同志,盍归乎来?”相当于以这个平台,让作者们互相交流。虽带有竞争性,但应与有奖征文比赛有所差异。
历史上沪上新闻界有过多次类似的征文活动,如1895年傅兰雅及1902年梁启超小说征文,都怀有政治抱负。与1916年“快活林”夺标会有相似性的,是1907年《时报》“小说大悬赏”,但二者还是有所不同。后者主要是编者决定质量孰优孰劣,前者带锦标赛性质,并决出最后的冠、亚、季军,无疑更具悬念,更刺激。
类似的吸引读者眼球的活动,《新闻报》还办过集锦小说(“点将会”)。据郑逸梅称,严独鹤不是集锦小说的发明者,他是继承了这一做法,且运用得法,超越前人。同样的,严独鹤也不是悬赏征文活动的首创者,但他能在前人基础上,做得精益求精,胜人一筹,是值得夸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