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年
查理曼大帝,帝国与世界
“罗马人剜掉利奥教皇(Léon)的双眼,切断他的舌头,迫使利奥教皇……不得不求助于皇帝的诚意(拉丁语fides):为了平息教会一片混乱的局面,查理曼来到罗马——并在此度过一个冬季(800-801)。正是在这一时期,他成为皇帝与奥古斯都的合法继承人。”查理曼的传记作者艾因哈德(768-814)将这次皇帝的加冕描绘成一种殊荣,皇帝的统治将为信仰而战。在艾因哈德之后的几个世纪间,这次由教皇的加冕成为政教联盟的基础,只不过“教会”这一定义的变化,远比一成不变的皇帝礼仪要快得多:教会,是将肩负着传播宗教之责的“基督徒”囊括在内,还是仅仅指以罗马为中心的拉丁教会呢?查理曼大帝统治的是法兰克帝国还是整个世界?研究这些问题理应从局部利益开始说起。自公元774年起,法兰克人开始统治伦巴第王国(包括意大利北部及中部的大部分领土)。他们的名声传扬到罗马和所征服的王国。阿德里安一世向他们允诺,在城外圣保罗大殿旁为他们修建一座法兰克修道院。这是一处教会疆域内的法兰克飞地吗?教会将这些不可转让的利益拱手相让给了蛮族吗?罗马人对此提出抗议。公元799年4月25日,罗马人打断一场由阿德里安一世的继任者利奥三世主持的宗教仪式,并粗暴地对待他。教皇在加洛林君主代表——斯波莱托公爵的帮助下才得以从暴乱中脱身。利奥三世别无选择:他必须在帕德博恩得到查理曼的军事支持,才能返回城中。而这次在圣诞节的加冕,有一部分是出于对这份恩情的报答。利奥三世口诵祈祷词,为查理曼带上王冠。这时,人们欢呼道:“祝查理·奥古斯都万寿永康,战无不胜!上帝为这位伟大而又爱好和平的罗马人的皇帝加冕!”
这种通过罗马背景进行的阐释令一位与宫廷来往密切的文人不甚满意。因此,他于公元807年继续撰写《王室年鉴》(Annales royales,787-793)的前半部分,书中歌颂了加洛林王朝。据这位文人的描述,这次加冕并不是由罗马人的暴乱而引起的,而是来自法兰克王国领土的霸权地位。他写道:“(799年)领主王(查理曼)渡过莱茵河,穿过萨克森,定居在帕德博恩,……他曾派他的儿子(小)查理……来到此地与斯拉夫人谈判……满怀敬意地接待兼任君主与教皇的利奥三世……当教皇动身返回罗马后,国王也返回了他位于亚琛的王宫。在回程途中,西西里行政长官米歇尔(Michel)派遣的特使丹尼尔(Daniel),也面见了这位领主王。同年,阿瓦尔人违背了曾经的誓言,弗留利公爵埃里克……被围困在利比尔尼(Liburnie,即如今的克罗地亚)的泰尔萨(Tersat)城之中,而巴伐利亚的行政长官格罗尔德(Gerold),也在抗击阿瓦尔人时牺牲。巴利阿里群岛,经过摩尔人与撒拉逊人长达一年的破环之后,又重新被法兰克王国统治……士兵在战争中得到了摩尔人的标志性物件,并将其呈给国王。居伊伯爵(le comte Gui)……收服了布列塔尼,并在返回萨克森之后,将归顺将领们的武器一并献给国王……整个不列颠行省都处在法兰克人的统治之下……同年,一位来自耶路撒冷的传教士代表大主教,为领主王带来耶稣墓中的圣物。韦斯卡城的行政长官阿赞(Azan)也将城市的要塞随礼品一并献与国王。(800年)3月,在离开亚琛后,国王游遍高卢的沿海地带(英吉利海峡以及北海),他在圣里基埃尔(Saint-Riquier)庆祝复活节,并一直走到鲁昂。在鲁昂,他渡过塞纳河,来到图尔的圣马丁教堂祈祷……,他经由奥尔良和巴黎返回亚琛……8月初,他来到美因茨,从那里,他出发去意大利,并征服了拉文纳……在讨伐完贝内文托人之后……他又向着罗马进发。”这幅惊人的图景,展示出一个最为乐观的假象:因为布列塔尼此时还远没有成为法兰克王国的一部分,而意大利南部的安达卢西亚与萨克森,仍对法兰克人的征服进行着负隅顽抗。但编年史作者却凭借随加冕产生的政治地理学反驳了这一说法:加洛林王朝显贵代表的到场,以及教会对查理曼皇权的认可,显示出法兰克王国在欧洲大陆的统治范围。
公元约807年,流传着的都是《王室年鉴》中的官方说法,《梅斯年鉴》(Annales de Metz)采用的也是这一说法。这些编年史都有意识地对公元790年至800年间的真实背景避而不谈,尤其对一个十分重要的设想绝口不提。该假设认为,拜占庭皇帝的登基给加冕造成压力。但《洛尔施年鉴》(Annales de Lorsch)却与这些编年史不同。后者认为,查理曼之所以能够登上皇帝的宝座,是因为宝座本就是空缺的:“也因为皇帝的头衔当时正握在希腊人手里,而对他们发号施令的是一个女人,正当这时,利奥主教……与其他的基督徒都认为应当任命法兰克王查理为皇帝。”《洛尔施年鉴》实际上还记载了公元约801至802年,法兰克宫廷辩白的演讲。文中再次说明,由一个女人即伊琳娜(Irène)统治的拜占庭,使得帝国没有一个真正的君主。公元802年,奈塞弗勒所一世(Nicéphore Ier)推翻了伊琳娜的统治,并随即夺取了皇帝的头衔,皇帝宝座空缺的这一说法便不再那么有效了,而《王室年鉴》也不再对拜占庭的情况展开描述。查理曼的加冕使得法兰克王国与拜占庭彻底决裂,结束了罗马帝国自公元324年起就维持的统一局面。公元8世纪,拜占庭帝国由伊苏里亚王朝统治,该王朝的上台应归功于伊斯兰教权力的扩张:公元717年,君士坦丁堡被倭马亚王朝的军队包围,而伊苏里亚王朝的利奥三世则挽救了帝国的覆灭。此后,伊苏里亚王朝就依靠法兰克王朝的力量,在西方展开抗击哈里发的第二条战线。在希腊修道士狄奥法内斯(Théophane)于公元约814年撰写的《编年史》(Chronique)中提到,拜占庭仍努力想与加洛林王朝和解;书中提到了查理·马特,这位战胜了阿拉伯人的宫相对拜占庭的赞赏之情;书中描述,伊琳娜女皇向查理曼提出婚约,希望能以一己之力使东西罗马帝国的基督徒重修旧好(798年)。
那么,该如何解读查理曼决心与示好的拜占庭帝国决裂呢?这其中应当是教皇的外交手段起了作用。在查士丁尼收复意大利之后(565年),教皇在政治、军事上的独立性都因在意大利的拜占庭帝国代表,即拉文纳的总督而得到保障,但这一独立性却也受到信仰阿里乌斯教派的伦巴第侵略者的威胁。然而,这一平衡于公元8世纪被翻转了过来:伦巴第人开始信仰天主教,并与教皇达成妥协,而这时,拜占庭却在圣徒的代祷、崇拜的对象以及圣职生活等方面采纳与正统教义不同的阐释——这些阐释自公元737年起就被罗马教会定义为异教。同时,拜占庭也出现了“圣像破坏者”。很快,教皇就开始在法兰克人统治者当中寻找教会的保护者,保护者需有能力取代那些亵渎宗教的拜占庭人。教皇国的创立是这项政策所取得的首次具体成功:法兰克人征服了伦巴第人。自公元756年起,在一片永久献给“圣彼得”的土地上,22座城市形成了其核心所在:公元774年,阿德里安教皇核准了查理曼——这位伦巴第人新王的献土。公元791年,法兰克王命人将教皇与加洛林王室的通信抄录在《加洛林药典》(拉丁语Codex Carolinus)之中。这些通信完全反映出加洛林王朝与教皇的联盟,包括联合抗击拜占庭。我们从中可以看到,教皇们面对后继无力的墨洛温王朝,选择依靠这个冉冉升起的新王朝。信中提到,教皇给矮子丕平举行了加冕(754年),颂扬了法兰克人信仰的正统性,并阻止了伊苏里亚王朝与加洛林王朝的所有联姻。从这一点来看,公元800年12月25日举办的庆典,比起对查理曼,更像是对教皇所获成功的认可。这也许就是法兰克王苦楚的源头,艾因哈德认为,“查理曼十分反对(这次皇帝的加冕),他说他如果提前知道教皇的这一决定,就永远不会在加冕之日踏入教堂(圣彼得大教堂),尽管这是一个头等重要节日的日子”。
如今看来,加洛林王朝从与教皇结盟中获得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他们的这一选择使得罗马教廷实行了天主教的准则,但他们在之前的书信中并未提到这一点。这一举措多半是受到了伊斯兰教政治处境的启发。在伊苏里亚王朝,具有威胁性的伊斯兰教指的是在叙利亚和埃及境内,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所信奉的伊斯兰教。而倭马亚王朝在安达卢西亚境内的抵抗自公元751年就开始逐渐减弱。而在加洛林王朝,情况则恰恰相反。哈伦·拉希德(Hârûn al-Rachîd)是加洛林王朝远方的支持者,维持着进入圣地之路的畅通。而在西班牙穆斯林的内部,存在由宗教正统性而引发的冲突,使得西班牙有再次信仰基督教的可能。查理曼的选择十分明确:他与阿拔斯王朝互遣特使并交换礼物,在公元801年至802年间尤为频繁。但他也继续攻打倭马亚王朝位于安达卢西亚的薄弱地区,直至建立一个西班牙边境军区,尽管奥雷亚加(Roncevaux)仍还未被攻克。这个唯一的基督教帝国的范围从君士坦丁堡一直延伸到罗马,12月25日的加冕被认作是它的回归,实际上是对查理曼统治范围的认可,并对东西罗马帝国进行了划分。
玛丽-塞利娜·以赛亚(Marie-Céline Isaïa)
附注:842, 882, 987, 1308, 1515, 1804, 1811, 18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