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英格兰的森林:别有洞天
英格兰乡村田园的美景啊,任何的夸赞称道都不会过誉——美丽的田野、公园、山峦、沙洲。这些广阔无垠、熠熠生辉、怡人的景色都被完美地浓缩在英格兰,而你仅仅只是匆匆的瞥了几眼。诚然,观赏英格兰的景色,实则就是饕餮能工巧匠的独具匠心;就是沉浸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中;就是任身下的一块公园的绿地延伸到整个王国;就是鉴赏这片碧绿诉说两千年来的沧海桑田。这座大陆众志成城,在每一寸荒芜与贫瘠之上创造出一片繁荣的景象;用最精细的耕作,将每一块弹丸之地开垦为广袤的田野。这片田野像圈起来育肥过,家畜也洋溢着幸福美满,河流从未肆虐过,而高山则是牧羊人的天堂。那一片片开阔的林中空地中交织着森林和田园,洁净而宏伟,满是如教堂走廊一般的美景。试问,还有何处可以如此地美妙?荒蛮与残暴随风逝去,青葱的草甸覆盖在乱石之上,像一席翠绿的床单,小山被腐殖土顶的圆滚滚的,山丘曲折起伏,像极了肥壮的绵羊身上的褶皱。这片土地确实肥沃,不只是人为的改造,还有大自然本身的力量,雨水使它变得丰饶。当我们的土地上洪水泛滥成灾,经历骄阳似火和冰天雪地时,这里的土地却丝毫没有流失。腐殖土也越来越厚,草甸平铺在其上,肥沃的土壤日积月累。
人类的力量不可忽视(虽然也有人类一半的功劳),而大自然本身的心境和脾性也是人性而居家的,她和人类一起成长,慢慢的也有了人的面貌和脾气。她的柔情满满地承载于溪流中,就算你把这条溪流引向自己的花园或者门阶,除了会打湿门槛和花盆之外没有任何危险。这是墨西哥暖流的馈赠,把来自南方海洋上的暖空气带到这清爽的北方天空之下,去伪存精,瘴气与凛冽不复存在,饱满却又少了几分燥热,猛烈却又不再恣肆。
不得不说,对比来看美国的景致也确有可取之处,便是荒野与原始之美,便是那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便是那长满了青苔的砾石和岩层。青苔虽是植物生长的低端形态,但将群山与巨石渲染上了最柔软最美丽的颜色。岁月在纽约和新英格兰的悬崖峭壁间用永不退色的颜料描绘出美丽的壁画。青苔在英格兰很少见,在它的自然风光中也少有一席之地。气候太过潮湿,威尔士和诺森伯兰的石头灰暗而冰冷,没有吸引力。森林中的树木也没有斑驳陆离的外衣,山毛榉的树皮光滑平坦,紧贴着树干,常常现出淡淡的绿霉。松树则衣衫褴褛,像穿着一件粗制滥造的皮衣。苔藓是这片大地的主角,地衣则不是。那些古老的墙壁和屋顶上都覆盖着苔藓,这是比地衣更高等级的植物,会在短时间内腐烂,化作肥料,为鲜花提供养分。
英格兰的石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没有我们家乡的花岗岩巨石,更没有长满蕨类植物和青苔的碎石散落在森林里,那里的石头,全部被用来建造房屋或是修路,或干脆就被潮湿的气候侵蚀殆尽。在穿过兰博里斯的时候,我在威尔士看到了很多岩石,但比起纽约肖刚科山与莫康科湖的岩石景象,还是逊色了许多。卡茨基尔山中宏伟壮丽的关口,完美地诠释了自然的粗犷之美,远胜威尔士所能展现的阴柔。而对于玲珑与震撼的美景,也许当属四月,我们斑驳的石墙上开满了牡丹花,五月的斗草破土而出,在裂缝中开出橙色的花朵,花团锦簇,到处依附着蕨类和苔藓,还有那忍冬花花朵上精妙的一抹绿,都是举世无双的美景。
此外,在我们的森林中,且不说那些岩石瑰宝,独属于这片森林的优美纯净,以及精致迷人的美景,就算在英格兰也不会看到。
英格兰野外的风景繁茂而饱满,我在任何时候都未发现任何一棵树是形单影只的。微风拂过,整个森林便泛起波涛汹涌的绿浪。在森林中,也是绿草如毯,即便一些没有长草的地方,也有一大片粗糙的欧洲蕨依附在上面,林中没有精灵,空气中没有狂野的气息。森林把野地拒之门外,同时也将强光与热量拒之千里。在森林周边,树木就变得很矮小,那些小巧玲珑的灌木,兀自地排成一排,好像在努力地保卫和守护着它们的秘密。当你披荆斩棘地进入里面,又是另一番景象,不一样的植物与花朵,不一样的飞禽走兽,不一样的昆虫,不一样的声音,连气味也是不一样的。事实上,这完全就是另一番洞天。干枯的树叶覆盖了整个地面,精美的蕨草和苔藓包裹着岩石,随处可见鲜艳的百花羞涩地眨巴着眼睛。苗条的树蛙敏捷地从脚边一跃而起,一些还未孵化的蝾螈老老实实地待在育儿管里,有的藏在树叶下,时有锦罗绸缎的松鸡乍现,灰松鼠林间跳跃穿梭,京燕发出哀伤的叫声,啭鸟在枝头发出咕咕哝哝的声音,不时的捉几只蚊子果腹,家乡的森林展现出一种全新的艺术和美感,生命的另一种风格。人们愿意在阳光和煦的天气来到英格兰的公园和小树林野餐或是举行五朔节的庆祝活动,但是我想没有人会选择在这里露营。连绵不断的淫雨,黑沉沉的天空和低温只会让森林内部像地道一样让人窒息。我想知道是什么造就了枯叶这一独特的景色,并让它发出如此沁人心脾的味道,它们或许会被人收集在一起带走,又或者留在地面上,在潮湿的气候下化作肥料。
我在苏格兰的时候,探寻了靠近艾卡尔菲亨的一大片林地,里面主要生长着欧洲赤松,长满了整个山丘。但是杂草丛生,景色一点也不吸引人。我在汉密尔顿公爵的一处公园发现了一片草木茂盛的峡谷,埃文河流淌其间(我在英格兰已经看到过四条这个名字的河流),一条克莱德河的支流,河水的颜色像褐色的黑啤一般,深暗,怪石嶙峋。那是一处我见过的最野性的景象。我几乎想象我是站在哈德逊河与朋诺斯科特河的源头。那样寂静,孤独与奔腾的河水,让人印象深刻,但森林中一点也没有生机,没有花团锦簇,没有小鸟歌唱。森林中的居民在很久以前就离开了,只留下他们冰冷空荡的房屋。我在一条小溪边的走道上坐了一个半钟头,那里昏暗且长满了荨麻,想要看到生机勃勃的景象,但实在没有一丝生气。我确实是恍惚间听到了几声鹪鹩的啼叫,矶鹞的呼唤,但也仅此而已。这片林子里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丝动静,更没有一丝气味。但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影影绰绰有几座石桥,在这条鸿沟上架起一条安全的道路,这是文明对抗荒凉自然的艺术。走过森林,我蓦地站在一片长满了大树的古老城堡的废墟之上,可以看到兔子在这里活动和挖掘的痕迹。正如在这个国家看到的一样,森林并不仅仅是一排排树木的集合。只有将如神殿一般原始与纯净的精神赋予这片树林,才可称其为森林。在去塞尔伯恩的路上,我有幸来到了沃尔默森林,但景色确实不太怡人。塞尔伯恩山丘几乎沿袭了怀特时期的样貌——茂密的山毛榉林。我环顾一周,这里也跟其他的森林一样,并没有什么有特色的森林风景,只有湿哒哒的山毛榉林和树下厚厚的土地。对于公园来说太浓密,对于森林来说又不够厚重。这里的土壤是油腻腻的黏土,在树林中,一些男孩甚至沿着这座山坡最陡峭的地方往下滑,这是他们的“夏日冲浪”。几乎看不到掉落的树叶和树枝。怀特时代的穷人们习惯于捡拾乌鸦筑巢时掉下来的树枝,可能现在还在这么做。当你来到林中空地时,树林交织着草地的景色会让你大饱眼福。山毛榉无论在此地还是英格兰其他地方,都是很常见的树种,比起美国的山毛榉,这里的确实长势更好。也许是这里深厚的石灰石土壤特别适合山毛榉的生长。它长得像美国的榆树一般高大,树枝分叉的方式也如出一辙;虽不像美国的山毛榉树干有灰色的斑驳,但也常常附着一层深绿色的霉菌。在莱德山,诗人华兹华斯的住宅前的路旁,那些山毛榉的树干几乎和周围的山一样翠绿。这种树的树皮平滑而纹理紧致,不难想象树皮包裹之下定是肌肉结实、体格健壮的树木本身。正好印证了诗人斯宾塞的语句“好斗的山毛榉”。这些山毛榉在空地上生机盎然,为公路上的行人提供极好的遮蔽。英格兰那些历史上有名的森林——什鲁斯伯里森林、迪恩森林、新森林等等——都已经消失殆尽。这些森林的遗迹零星的残存在英格兰,这个国家曾经拥有广袤的森林,现在大部分地区都是乡村原野。
值得注意的是,在英国的诗篇中,很少或根本没有表现出对森林的赞美,不会被温柔的提及,更不会有人为之沉迷。英国田园诗里也没有出现一点对荒野的偏爱,或是神秘的森林动物,这些诗篇多数时候描写的都是这片大地的温柔,完美无缺,以及有一点被神圣化的田园风光。诗人弥尔顿曾这样颂扬:
“它的闪光,将我与女神一并带入暮光中小树林内拱桥上的漫步。”
但他口中的树木是阴郁而悲伤的:
“它那恐怖的枝桠在黑夜中婆娑,吓坏了每一位孤独的行者。”
他又写道:
“它沉浸于孤独与悲伤之中,伫立在洞穴旁,投下可怕的阴影。”
而伟大的莎士比亚则这样形容森林:“这片树林是无情的,空洞的,极其恐怖的。”——是抢劫掠夺与谋杀的理想之地。的确,英国的诗歌对于旧时的记忆绘声绘色,那时的森林是强盗和歹徒的藏匿地,更是种种恶行发生的场所。我唯一能想起莎士比亚口中给予森林生活的比较模糊的语句出现在《皆大欢喜》一书,乡下人是这样对拉菲说的:“先生,我只是生存在森林中的一个乡下人罢了,我就是喜欢大火。”说的是美国的火,欧洲的木材实在太匮乏。弗朗西斯·希金森在1630年这样写道:“新英格兰也许会自夸它们的那点火比其他一切地方的都要大,因为整个欧洲也无法制造出像新英格兰那样的大火。一个贫穷的仆人,除了五十英亩的土地之外一无所有,但他也会有充足的木材,比英国任何贵族拥有的木材都要多,足以燃起大火来。”在新英格兰,纽约和宾夕法尼亚州的大部分地区,也有着同样广大的森林。英国自然诗的头魁,华兹华斯的篇幅中,也嗅不到一点微妙的森林之香。在他的家乡游历一圈,不难发现,这个国家的所有的性情景色都被他写了个遍,孤寂的山中小湖,沉默的沼泽地,绿油油的山谷,咆哮的悬瀑,唯独没有提到森林。山脉上似乎永远是没有树木的,诗人的灵感从未响应大自然这一隅的召唤——原始森林,野性的神秘和吸引。同样,在诗人丁尼生的诗篇中,只有荒原的气息,没有描绘森林。
我们本土的诗人,至少有两首杰出篇幅聆听到了原始森林的天籁之音的作品。它们的作者是布莱恩特和艾默生。尽管风格不同,但两人的作品中都存在着一种对森林及其孤独的印第安式的热爱。无论是布莱恩特的《森林圣歌》或是艾默生的《林间天籁》,都不可能出自英国诗人之手。《林间天籁》描绘的是美国北方广袤的松林,一个旅人在森林中漫步,睁大双眼环顾四周的所见所感。
“他探寻那未开垦的缅因州成群结队的伐木工,
那里成百上千的湖泊与河流奔腾不息;
他踏上那未播种的森林大地,即便是看透世间一切的阳光,
在此也多年未发出耀眼的光芒;
麋鹿觅食,灰熊漫步,
丛林之间啄木鸟穿梭,跳跃;
他在昏暗的走道里看到,在那芬芳的石床上,
细长的林奈花,羞答答地垂下枝头两朵,
默默地保佑着花迷的纪念碑;
一呼一吸都能感受到它从那片荫凉下发出的馨香。
他在果园中,间或的听到,
年事已高的松树倒下的怒吼,
每一次的轰鸣,都是这生命的赞歌,
带它回归生命的源头。”
艾默生的沉思是彬彬有礼的,但是这种文雅同样出现在家中,出现在了小镇里,会让一座森林变作花园。
“我的花园在那森林中,
在那古木林立的地方,
岸坡伸向蔚蓝的湖边,
随后便坠入深渊。”
而另一边,在英国人的观念中,我们没有田园诗。比起英国那具有压倒性优势的田园风光,我们的确略逊一筹。当我们的诗篇不再模仿他们的时候,常常会出现松树与森林的味道,在更古老的一些诗篇里,这都是很少见的。朗费罗那温柔的思想,温文尔雅,从原始时期开始,这种思想就回荡在所有的传说与神话中,回荡在田园牧歌式的梦想中。梭罗是描绘森林的天才,毕业于哈佛大学,他有着印第安诗人或预言家的灵魂,从未遗失对荒野的喜爱。而那位羞涩的、神秘的霍桑,待在森林中的时间甚至要比在家的时间还要久。要想一睹森林的风光,那篇《红字》便是不二之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