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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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怀念詹姆斯·冈恩

本刊编辑部

美国著名科幻作家、编辑、学者詹姆斯·冈恩先生于12月23日去世,享年97岁。他出生于堪萨斯,二战期间曾在美国海军服役,战后在堪萨斯大学任教。1982年,他在该校建立了“冈恩科幻研究中心”,这是目前世界上历史最久、最权威的科幻研究机构。1977年,他编选的科幻选集《科幻之路》一经推出,立即成为美国各大学开设科幻课程的标准教科书。1997年,《科幻之路》中文版出版,受到中国科幻读者的推崇。

多年来,我社与冈恩先生一直保持着深厚的友谊。1997年,冈恩先生受邀参加了我社承办的北京国际科幻大会,他儒雅的学者风范给中国同行留下深刻印象。冈恩先生支持中国科幻的发展,乐于将自己的作品分享给中国幻迷,《倾听者》等一列系科幻代表作很早就有了中译本。在刚刚过去的2020年,科幻世界译文版还刊发了他的《佳酿》(2020年8期)和《魔法师》(2020年12期)两篇佳作。直到现在,科幻世界译文版编辑入职的第一件功课还是阅读《科幻之路》全六册内容,冈恩先生在科幻界的强大影响力由此可见一斑。为此,我刊特别刊发郭建中、姜云生和吴岩三位冈恩先生生前好友的纪念文章,以作悼念。

文 郭建中(著名翻译家)

12月24日,接到我的学生姜倩女士的电邮,惊悉科幻大师冈恩先生去世的噩耗,不禁让我感到既意外又痛惜!不久前的11月中旬,我还发过邮件问候冈恩先生,他也立即回复,谈了他的近况,看不出有任何重病的迹象。

我与冈恩先生已有近半个世纪的交往。虽然近年来,由于大家年事已高,联系较少,但每逢节日,我们都通过电邮互相问候。我知道,直到逝世前,他一直笔耕不辍,这几年也一直有新作问世,不得不令我钦佩!

冈恩先生十分关心中国科幻事业的发展。我从他那儿得知,他与国内不少科幻机构和个人有联系,他的作品也不断有人翻译在国内出版,令他十分欣慰!

我第一次见到冈恩先生是在1983年7月,去参加他举办的科幻小说讲习班和科幻小说写作班。

大约是在1981年的秋季,美国著名科幻作家弗雷德里克·波尔的夫人、美国科幻小说研究会秘书长伊丽莎白·赫尔女士来中国,访问了在上海的叶永烈先生。在访谈中,叶永烈提到了杭州大学的郭建中先生翻译了一些科幻小说。赫尔立即来杭州会见我。记得我们谈了两个多小时,交流了科幻小说在美国和中国的情况。回美后,她就把我介绍给了冈恩先生。1981年春节,我就接到冈恩先生的邀请,去参加他每年暑假七八月份举办的科幻小说讲习班和科幻小说写作班。由于来不及办理护照,未能成行。1982年他提前给我发出邀请,终于在1983年夏天,我来到堪萨斯大学。他派了他的助手,开了他新买的轿车来机场接我。在报到处,他与我握手问候,并给了我讲习班的教科书——他的著作《科幻之路》4卷。(当时只出了4卷。后来,到我主持翻译《科幻之路》时,他正好完成了后两卷,但还没有正式出版。因此他把第五、第六卷的手稿发给了我。)

我是他讲习班的第一个中国学员,因此他对我很照顾。他送我教科书(教科书规定要学员自己买的)。得知我仅带了60美元的交通费来美国,他就免了我的学费和住宿费。他还指定一位美国学员照顾我的生活起居、上课休息。

在他的讲习班里,我才真正了解到科幻小说在西方的发展史及创作和阅读科幻小说的现实意义。我决定在冈恩先生的指导和帮助下,系统地翻译引进和介绍西方科幻小说。我先自己翻译,后来为多家出版社主持和主编了好几套科幻小说译丛,大约有五六十册,包括河南人民出版社、江苏少儿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等。中国青年出版社还专门出版了我主编的“冈恩科幻小说译丛”六册,其中包括了他的名著《倾听者》、《堡垒世界》等。在这基础上,20世纪90年代初,我决定翻译冈恩先生的《科幻之路》。这套书集西方科幻史、科幻作家简介和科幻作品评论与科幻作品于一体,是美国大学攻读科幻小说专业研究生的主要教科书。正好这时候,福建少儿出版社的主编陈效东先生特地来杭州,与我商讨出版《科幻之路》的事宜。我当时告诉他,此套书学术性较强,不宜由少儿出版社出版。但陈先生热心于推动科幻小说事业的发展,坚持要出版,让我深受感动!于是,立即与冈恩先生联系,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为此,我邀请了数十位译者,大部分是高校的英语老师,花了两年多的时间,翻译和出版了六大卷中文版《科幻之路》。我本人除编辑和审稿外,翻译了六卷全部的前言(西方科幻史)和每篇作品前的作家简介、作品评论。21世纪初,北京大学出版社重新再版了这套书。

《科幻之路》出版后,冈恩先生也曾有意要我翻译他的《交错的世界:世界科幻图史》。但由于一时找不到出版社,未能动手翻译。幸运的是,我的学生复旦大学外文系副教授姜倩女士经我介绍,在21世纪初去堪萨斯大学做访问学者,师从冈恩教授。她翻译了这部书,并于今年十月刚出版。姜倩告诉了冈恩先生这个好消息,相信在先生最后的日子里,这也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1983年在堪萨斯大学暑假里,我与冈恩先生朝夕相处,听他讲课、主持讨论会。他还邀请我去他家做客,在他家的小园子里喝茶、闲谈。1991年,他来中国参加在成都举行的世界科幻小说年会,后来,我陪同他和其他几位科幻作家到上海和杭州旅游。在这些直接的交往与接触中,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音容笑貌,至今仍历历在目,令我难以忘怀!

得知那么多中国读者在怀念他,在读他的作品,先生地下有灵,应该是感到无限的欣慰了!

冈恩先生,安息吧!

2020年12月27日

追忆良师益友冈恩先生

文 姜云生(著名科幻作家)

逝去的2020年真个是多灾多难!十二月过了一大半时,我曾望着日历,想:剩下这些天还会不会再发生什么糟心事呢?

二十三号那天,打开手机,来自朋友的一则短讯令我心头一惊:美国科幻大师冈恩去世……

早就知道冈恩先生长期罹患一种家族遗传性癌症,几十年来带癌生存,虽然凭着坚强的意志和优越的医学条件,每每都能化险为夷,但毕竟近百岁的老人,什么时候大去,都有可能。听到噩耗,还是难受。沉思片刻后,给冈恩先生儿子发去一封唁函,其中一句说:“令尊的生命虽已中止,但对成千上万中国科幻迷而言,他的作品过去、现在、将来,永远是一份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宝!”

与冈恩先生相识之前,看过一部香港科幻片,讲述一个有特殊血液的人的命运。后来发现其构想来自冈恩的小说。之后又读了冈恩先生其他几本小说,都觉得兴味盎然,构思不凡。与冈恩先生熟悉並生钦佩之意,还是在1998年夏天应邀赴他任教的堪萨斯大学参加科幻写作讲习班之后。我学生时代学的是俄文,作为二外的英文全都靠听唱片、磁带、电台广播,自学得来。冈恩先生得知后鼓励有加,称我为“英语全自学者”。以这样的语言背景,赴美参加正规大学的(英语)科幻写作讲习班,其难度可想而知。若不是冈恩先生在电子邮件中再三鼓励,並在各种报备手续中鼎助,此行成败就难说了。

1998年冈恩先生七十五岁了。我到堪萨斯机场,他亲自开车来接我。因航班误点,接到我时,老人已饥肠辘辘,但自机场到学校路上,先生仍滔滔不绝地介绍沿途风景及相关掌故。说真的,那时颇有几分尴尬,这位堪萨斯大学资深英语教授的口若悬河,让我这个“英语全自学者”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只得直言相告,冈恩先生莞尔一笑,道:“哈,抱歉!我忘了你是英文全自学者!”

第二天开课前,我做简单自我介绍后,冈恩先生特别补充告诉大家:“姜的英语是完全靠自学的!”当时不少学员都哇地惊叹起来。一位女学员马上提议:“我们发言都放慢语速!”至今想起这些细节,仍觉得心里暖暖的。

两个多星期的写作讲习课程,前一周为科幻讲习,用的是冈恩先生主编的多卷本《科幻之路》,该书被众多科幻迷、科幻研究者视为不可或缺的教材。学员们通过名家名作对科幻的性质、发展、演变进行学习讨论,所得系统而感性。第二阶段是学员作品讨论,每天都轮流讨论一两位学员的作品。事先冈恩向每位学员发了书面学员守则,要求学习期间必须心无旁骛;讨论作品务必直抒己见,不吹捧、不攻讦。至今回忆,仍觉得讲习班上这种严谨、踏实的学风实在难能可贵。

二十多年前,国人薪金与今天不可同日而语。冈恩先生主动为我向校方申请了住宿费、会务费全免,这样一来,才免去我在异国他乡陷入襟见肘的困境。

冈恩先生长我二十岁。在堪萨斯大学期间,除日常生活外,还蒙他在英文写作上多次指点。半个多月的写作培训虽然辛苦,但是收获多多。自忖当了十八年学生,没有哪段时间能像1998年夏季这半个多月的收获多……写到这里,遥望夜空,对冥冥苍天轻声道:“谢了,我的良师益友……”

冈恩先生有个好习惯,每年年终,他会将一年中所写新作、重要学术性活动、作家间重要交流逐一记下,在圣诞、新年前夕发给朋友们。每当我收到这特别的圣诞/新年礼物时,总禁不住为大师击节赞叹!老先生数十年如一日,耄耋之年,依然笔耕不辍。他一生发表短篇小说一百余篇,出版长篇及中短篇合集近三十部。他编辑的六卷本《科幻之路》以及另一本皇皇巨著《交错的世界:世界科幻图史》像两把科幻道路上的火炬,得其光明者不知凡几!《科幻之路》中译本早已面世,在科幻市场享誉日久。《交错的世界》刚刚诞生。为此书中文版,冈恩先生还特增加了一些章节。如今墨香袅袅,大师逝矣!先生生前对中国科幻关爱有加。国内不少科幻作家、研究者通过电子邮件向其请教,更有幸者如上海外国语大学吴定柏教授、复旦大学英文系高级讲师姜倩、笔者,以及北京、成都、杭州等地多人受其亲炙,何其幸耶!

别了,冈恩大师!

别了,我们的良师益友!

悼念冈恩,学习他国际主义精神

文 吴岩(科幻作家、评论家、《科幻世界》前特邀副主编)

听到堪萨斯大学教授、著名作家詹姆斯·冈恩教授去世的消息让我很震惊。今年6月,美国科幻研究协会颁发给我克拉里森奖之后,他还来信并通过未来事务管理局向我表示祝贺。那天我真的特别感动。一个90多岁的人,跟我见过不到十次面,但却脑海中还有记忆。特别说在中美关系已经开始变化,一种重回冷战的感觉正在四面蔓延的时候,他这么直接率真的祝贺给我的焦虑之心一种强大的暖意。

我跟冈恩的接触,是直接跟全球地理坐标相互联系着的。

1977年,还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内地的人们渴望着看到世界的面貌。此时,香港长城电影公司拍摄了科幻电影《生死搏斗》。由石慧、平凡、江龙主演。故事讲述一个老板发现自己的员工血液中有特别的因子,能长生不老,于是将这个员工囚禁并准备靠从他身上转移血液维持自己的生命过程。电影引发了人们对科幻文化的关注。很快就有文章说,这个故事其实来自冈恩的一部小说。这就是冈恩跟我这种内地观众或读者的第一次弹跳式相遇,地点是我的家乡北京。

20世纪90年代,我在美国俄亥俄州一所大学访问讲学,作家波尔和他的太太赫尔邀请我去芝加哥参加美国科幻研究协会的会议。我没有车子,就拉上旅美作家张劲松一起开他的车前往。在芝加哥我们共同做过一次论坛,同时坐在台上的除了我跟张劲松,还有日本科幻研究者巽孝之,丹麦科幻研究者何杰等。我为讲演专门做了一组透明赛璐璐投影片,上面把我正在教授的中国文化,从周易到当前都捋了一遍。最后,再把这些跟想象力和科幻联系在一起,试图阐述中国科幻的文化传统到底在哪里。论坛还没开始冈恩就进来,并且一直坐在第一排倾听,这给我很大鼓励。会后走廊上碰到他,他还指点我有的地方应该怎么讲,一看就是教授派头,跟我一点没有生疏感。

冈恩是对国际科幻发展很有热情的人。来中国的次数应该也不止一次。但我印象最深的要算成都《科幻世界》杂志社邀请他做改稿会的事情。时间应该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一次成都国际科幻会上,当时的主编杨潇和谭楷特别具有前瞻性和改革动力,他们听说冈恩先生在美国就主持科幻写作班,于是提出请他给我们示范一下。冈恩和来宾们竟然也没有拒绝。改稿会就是对还不太成熟的作品进行讨论,提出修改意见。恰好当时中国日报记者刚刚翻译了王晋康老师的获奖作品《生命之歌》,《科幻世界》就打印了这份作品的英文版。这可能是世界上第一次中英作家坐在一起,讨论一部获奖小说。会上他的种种意见,让大家不但见识了改稿班的做事方法,更体验到了东西文化的差异与观念的冲突。

进入21世纪以来,互联网的应用极大普及,我们跟冈恩教授不但会在某个地理位置上相遇,还会在互联网上相互搭建信息的桥梁。青年学者李广益在美国读书期间,联合一些中外作家做了一个英文版中国科幻研究的网站,通过这个网站建立了一个信息组,想引导全球科幻研究者在这里讨论中国科幻的问题。网站建好之后,他们邀请各位科幻研究大咖来看看。并非所有人都到访过这个地方。但冈恩是真的来了,还在里面留言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自始至终把自己当成一个行动者,完全没有名作家名教授的架子。

通过互联网我们不但能交换研究的想法,还能共同完成一部作品。几年前,上海一个出版社来信说要翻译冈恩的百科全书《交错中的世界》,问我能否写个序言。我按期交稿。但书却好几年都没有动静。这中间我们通过信,我好像还在某个会议上见到过他。他总问我书怎样了?我能怎么说?我说我们的出版受到各种外部因素影响,咱们必须有足够的耐心。令我欣慰的是,这个书居然在他去世之前正式出版,没有留下一个永恒的遗憾。

回到今年六月我获得克拉里森奖的那个当口。美国科幻研究协会让我去做个答谢讲演。我在写讲稿的时候,试图把这些年协会中给我深刻印象的学者和作家尽数感谢一遍。可发出第一稿才发现漏掉了冈恩。这让我特别着急。我马上给会刊写信,要求在答词中增加对冈恩的致谢。但编辑那里好像稿子挺多,弄得挺乱,虽然一口答应,但这个反馈让我很担心。幸好,最终版本到来的时候,我对他的感谢已经在文本之中。

这几年,从20世纪80年代就在致力于增进中国跟世界科幻界友谊的那些外国朋友一个一个地离开了人世。最先是阿克曼先生去世,然后是杰克·威廉森、查理·布朗。再后来还有柴野拓美和布里安·奥尔迪斯。每一次有人离开,我都在心中为他们的离世而悲痛。我觉得中国科幻的发展,特别是走向世界的旅程,是跟这些热心传播科幻文化的人的努力分不开的。

现在,冈恩先生也走了。又一个中国人民的好朋友离开了我们。

冈恩一直致力于各国科幻文化的发展。前几年听未来事务管理局的人说,他们正和冈恩合作,在中国开展了作家培训活动。看来,20世纪就种下的种子,在合适的土壤出现的时候,还能继续生根发芽。我心中由衷地赞赏。期待他们无论怎样困难,都要把这个努力坚持下去。

中国的科幻文化发展,跟国际上友好的朋友们的热情支持和帮助是分不开的。在未来,无论世界风云怎么变幻,中国的科幻人还是要保持跟各国科幻作家和读者们的友谊,坚持自我开放和创新精神,并用这些理念去更好维护世界和平,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引导世界走向美好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