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行车修理工
雨果奖最佳短中篇
Bicycle Repairman
作者/[美]布鲁斯·斯特林 翻译/王悦霓
编者按:
这段时间,赛博朋克成了网络流行语。美国科幻作家、理论家布鲁斯·斯特林,就是赛博朋克小说最早的创作者、宣传者之一,被视为这个运动的领袖。圈内朋友们戏称为赛博朋克的“布鲁斯主席”。
《自行车修理工》描写的是最典型的赛博朋克场景:高科技背景下,破破烂烂的街头生活。它也是这个文类的代表作品,获得了1997年雨果最佳中篇奖。
很久以前,本篇已经引入国内。但经典值得重温。另外,这是个更好的译本。
不断的敲击声惊醒了躺在吊床上的莱尔。莱尔呻吟一声,坐了起来,转身向自行车店里放满工具的过道走去。
莱尔拉起紧身短裤的黑色松紧带,从工作台上扯下昨天那件油渍斑斑的无袖上衣。他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迷迷糊糊地瞥了一眼他的精密计时表,时间是2037年6月27日上午10:04.38。
莱尔跳过一堆乱七八糟的漆罐,踩得地板咚咚作响。由于工作太忙,他没有好好打扫一下店铺就睡着了。彩漆涂绘的活儿收入还行,就是太耗时间。独自工作和生活都快把他拖垮了。
莱尔打开店门,外面就是高空,远远的下方是布满灰尘的建筑物顶。在店铺下方,鸽子像箭一样向下飞去,从中庭破碎玻璃上的一个布满烟灰的窟窿穿过,转一个弯,飞向建筑上方阴暗处的鸟巢。
敲击声更急促了。远远的下面,一个穿制服的送货小孩站在货运三轮车旁,有节奏地猛拉连着莱尔点焊门环的那根长长的绳子。
莱尔伸懒腰,打哈欠,站在洞穴似的中庭边上,靠着巨大的钢梁。他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查塔努加[1]综合楼群被烧毁的那三层,一眼看到它们的内部。曾经优雅的扶手和老旧的观景台正对着空旷的中庭。扶手后面是整整三层楼的乱七八糟:灯、鸡舍、水箱和棚户区居民的破烂随处可见。被大火烧毁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上布满了手工制作的滑梯、长长的螺旋楼梯和摇摇晃晃的梯子。
莱尔看见了一群身穿黄色防护服的人,这是查塔努加市政拆迁队。这些维修工正在三十四楼西面防爆电梯上安装真空洗涤器和高压软管。每周有两到三天,市政府的工人会进入遭了火灾的楼层,假装工作:架上隔离桩,拉起隔离胶带,装模作样地表演一番。那些偷懒的王八蛋全都手脚不干净。
莱尔扳开飞轮旁边大金属箱里的刹车开关。电缆夹钳嘶嘶作响,莱尔的自行车店开始缓缓向下滑动,下滑了三层,吱吱嘎嘎地落在四个填满混凝土的金属桶上。
店门口那个快递小孩看起来很眼熟。他经常出入这个片区。莱尔想起他给这个男孩的货运三轮车做过改装,避震器、传动齿轮装置之类。但他忘记男孩叫什么了,莱尔老是记不住人名。“什么事,伙计?”
“前一晚累得要命,莱尔?”
“算不上,就是忙呗。”
孩子闻到商店的气味,皱起了鼻子,瞥了一眼平板电脑说道:“好大的味道。刷漆的活儿不少?还有,你是不是还在代爱德华·德图萨收件?”
莱尔擦了擦胡子拉碴的脸上的齿轮文身。“收就收吧。”
孩子递过来一支笔。“有包裹到了,在单子上签他的名字。”
莱尔把两条光膀子抱在胸前。“不,伙计,我不能代替老炮儿埃迪签名。他在欧洲的什么地方,几个月前就去了那儿,已经不在这里了。我很久都没见过他了。”
快递小孩摘下他那顶长帽檐布帽子,抓了抓满头大汗的脑袋。他转过身去,四下张望,免得被棚户区那些小偷小摸行家们得了手。政府的邮递服务不去第三十二、三十三和三十四楼,不去就是不去。你在这个片区也不可能看见警察。在这里,跟政府沾边的只有市政拆迁队。除此之外,大概还有几个神经有问题的社工,属于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组织。
“你签了这玩意,我就能拿到一笔奖金。”孩子仰着脑袋,眯缝着眼睛恳求道,“莱尔,这东西的货运路径很怪。肯定很值钱。像那么绕路,得花一大笔钱呢。”
莱尔在敞开的门口蹲下:“行,那我看看吧。”
货物沉甸甸的,包装是矩形防震热缩塑料封装,上面贴了很多欧洲国家的邮票。从重重叠叠的邮票来看,包裹在送达客户之前,在各个邮政系统之间至少转寄了八次。上面的回信地址完全看不清了,大概是法国的某个地方。或许根本就没有。
莱尔双手把盒子举到耳边,摇晃着,仔细听里面发出的声响。
“你会签的,对吧?”
“好吧。”莱尔在小小的签名板上潦草地画了几下,收下了包裹,然后看着那辆运货三轮车说:“前轮该修了。”
孩子耸耸肩:“你今天有什么要寄出的吗?”
“没。”莱尔回答道,“我再也不做接单修理再寄件的事了。太麻烦,还经常上当。”
“行。”说完,孩子跨上三轮车座,在中庭广场被晒裂的瓷砖上蹬车离开了。
莱尔转过身,把手写的“开门营业”招牌挂到门外。他走到左边,在一个大垃圾桶的踏板上一踩,打开桶盖。桶里全是德图萨的东西,他把包裹扔了进去。
盖子盖不上了。老炮儿埃迪收到的包裹太多,终于达到了垃圾桶的容量极限。从来没人寄东西给埃迪,所有包裹都是他自己寄给自己。埃迪在图卢兹、马赛、瓦伦西亚和尼斯旅行时总是给自己邮寄大包的加密磁盘。尤其是在巴塞罗那。埃迪从巴塞罗那邮寄了大量的千兆字节盗版数据磁盘,足够打造一个盗版数据库。
莱尔不介意埃迪把自行车店当作他的保险箱兼储藏室,因为他欠埃迪很多。店里的电话和网络虚拟VR都是埃迪替他装的。自行车店上方,一根粗大的电缆从三十五楼的狭小通道蜿蜒至三十四层的天花板,又向下穿过莱尔自行车店铝制屋顶上一个参差不齐的孔。电费的实际支付由埃迪的某个秘密联系人负责,费用由莱尔这边提供,他只管把现金寄给一个匿名的邮局信箱就行。在这个一切都被当局控制的社会,这种安排十分少见,非常宝贵。
埃迪待在店里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VR虚拟世界里,从头到脚披挂着笨重的游戏装备,无休无止地跟人远程交流。那时候的埃迪正和身在德国的一个岁数比较大的女人谈恋爱——一场虚拟的罗曼史,情节跌宕起伏得让旁观者有些尴尬。所以埃迪才会搬离父母的公寓,来到棚户区。莱尔对此毫不惊讶。
埃迪在自行车店断断续续住了将近一年时间。对莱尔来说,这是件好事,因为老炮儿埃迪在棚户区居民中很有名气,是个人物。埃迪是著名的“查塔努加狂欢”的主要组织者,那次巨型街头派对的高潮是壮观的抢劫、纵火——综合楼群的那三层就是这么烧掉的。
莱尔和埃迪是同学,一块儿在这座综合楼群长大。岁数不大的时候,埃迪就已经是个老炮儿了。在政界有关系,在网上还有各种人脉。这个自行车店对他们俩来说都是个不错的买卖,直到那一天,埃迪哄着那个德国女人跟他“奔现”。紧跟着,埃迪就登上了飞往欧洲的飞机……
既然分别时还是朋友,埃迪于是肆无忌惮地把他在欧洲搜集的数据寄到自行车店。磁盘是高度加密的,政府的人读不了。与埃迪复杂的、由机器辅助的爱情生活相比,存储几千张磁盘的数据算不上什么挑战。
埃迪离开后,莱尔卖掉了他的东西,把钱电汇给远在西班牙的埃迪。但他留下了电视屏、埃迪的调制解调器,还有那个廉价的VR虚拟头盔。莱尔是这么看的——他记得两人是这么说好的——埃迪扔在店里的所有硬件都归自己所有,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事到如今已经很清楚了:老炮儿埃迪再也不会回到田纳西,而莱尔手头还有一些债务需要偿还。
莱尔从工具车上拿起一把刀,打开埃迪的包裹,里面是一个有线电视机顶盒——古董级别的信息设备。在北美自由贸易协定所覆盖的地区,你绝对见不到这样的机顶盒。它们早就被淘汰了,只可能出现在某个半文盲巴斯克老太太的家里,或是阿尔巴尼亚某个偏僻地方的战壕里。
莱尔把这个古老的机顶盒扔进挂在墙上的布袋。现在没时间玩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媒体玩具,他得继续过现实生活。莱尔走进用帘子隔出的小厕所,对着一个陶瓷罐撒尿。随后,他一边用牙线刮着牙齿,一边胡乱朝往脸上和手上洒了点水,用毛巾擦擦。最后他在腋窝、裆部、脚上抹上体香剂。
很多年前和妈妈住在四十一层时,莱尔用的是老式的抗菌体香剂。逃离妈妈的公寓以后,莱尔经历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如今,莱尔用的是含有亲肤性益生菌的凝胶体香剂,这种益生菌能有效地吞噬人体汗液,促进皮肤新陈代谢,还散发出一种令人愉快的、无害的气味,类似成熟的香蕉味。你和你身体里的微生物群达成一致时,你的生活会变得轻松一些。
回到工作台上,莱尔把轻便电炉插上电,煮了泰式面条配沙丁鱼当早餐,拌着400毫升布瑞赛尔博士牌生物活性肠泥,一股脑全部吃掉。然后他走到工作台边,检查用夹具固定在上面的车子大梁。昨晚给它上的漆,结果看起来不错。到明天凌晨三点,莱尔就能继续下一步工作,处理细节部分了。那时的头脑正好处于一种既清晰又似真似幻的状态,正适合这种工作。
漆绘的报酬不错,而且莱尔急需这笔钱。但这个工作不是真正的自行车修理,没那个味儿。漆绘只涉及所有者的自我形象。要说漆绘这事儿有什么地方臭烘烘的让人厌恶,这方面就是。有些住顶层公寓的富家子弟非常喜欢这种“街头审美”,愿意花大价钱请行家装饰他们的机器。但炫人眼目的涂画跟自行车毫不沾边,能提升自行车性能的是把车子大梁校准,钢丝弄牢靠,让变速器保持合适的张力。
莱尔把自己的固定式自行车的链条连到店里的飞轮上,然后跨上车座,戴上手套和VR虚拟头盔,骑了半个小时的2033年环法自行车赛。这是一段山路比赛,他排在队伍的后面上山,接下来的整整三分钟时间,他从车群中脱颖而出,与冠军奥尔多·西波利尼并驾齐驱。真是美妙的三分钟啊。那位冠军是个怪物,后人类物种,小腿肌肉大得像一块块煤渣砖。即使是在这么一个没有体感效应的廉价模拟游戏里,莱尔也知道最好别挑战那个怪物。
莱尔脱离了虚拟环境,看着计时器检查心率。他下了固定自行车,一口气喝光一个半升装软瓶的抗氧化碳水化合物补充剂。从前有个搭档的时候,日子容易得多。这些天来,自行车店飞轮里的惯性储能渐渐耗光了,因为只剩下一个家伙给它充能了。
莱尔的第二个室友简直是灾难性的。她是个玩自行车的,赛车手,来自肯塔基州,名叫布里吉特·罗汉农。莱尔自己一度也想成为一名标准赛车手,但后来因为服用类固醇导致肾脏衰竭。事先真没想到布里吉特会给他带来麻烦,因为布里吉特懂车,又需要莱尔为她的赛车提供技术帮助,而且愿意蹬飞轮充能,还是个女同性恋。在健身房里,赛车场上,布里吉特给人的印象都是既安静又严谨,小个子车手,喜欢讨论政治问题。
可是,住进这个片区以后,布里吉特的怪癖如鱼得水,一发不可收拾。一开始是训练时断时续,接下来不再坚持健康饮食。没过多久,店里就热火朝天地播起了深夜女同节目,后来又堕落成了呼朋唤友,跟片区那些浑身刺青、用最大音量播放非洲邦戈鼓乐的妞儿吸毒狂欢。还偷莱尔的工具。最后,布里吉特离开自行车店,搬上三十七楼,跟某个有钱的爱慕者同居去了。莱尔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场灾难让莱尔本来就脆弱的财政彻底崩溃了。
莱尔在自行车后轮叉杆、座杆和车干上面用猩红色釉漆喷上新的花纹。等漆风干期间,他离开工作台,拿起埃迪的机顶盒,用六角扳手撬开外壳。莱尔不是搞电子的,但机顶盒内部看上去没什么问题:许多处理比特的元器件、阿尔及利亚产的廉价处理器。
他啪的一声打开埃迪的联络器,启动了壁屏。没等他摆弄电缆接线,他母亲的虚拟管家已经出现在埃迪巨大的墙壁屏幕上。虚拟管家的脸是电脑生成的,一张蜡像脸,像个肥大的缎子枕套。它的领结大得像只跑鞋。
“请不要挂机,等待卡纳克仪器公司安德里亚·施韦克的视频来电。”虚拟管家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
莱尔恨透了这种底层系统,跟电话紧密结合的人工智能虚拟管家。十几岁的时候,莱尔有段时间也用过一个虚拟管家,是个直接买来就用的成品共享软件。他把它装在公寓的电话上。和大多数虚拟管家一样,莱尔的虚拟管家的主要职责是处理其他虚拟管家的来电。具体到那个时候的莱尔,给他来电的虚拟管家都是职业顾问、学校的心理医生、专管逃课学生的警察,总之全是官方的讨人嫌,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东西。莱尔的虚拟管家启动并运行时,它的网络形象是一个长满疣子、贱兮兮的侏儒,嘴里淌着绿色汁液,说起话来咕噜咕噜的。
莱尔没有按照要求调试和维护那个脆弱的虚拟管家。那个廉价货色最后崩溃了,成了个人工智能神经病。
逃离他妈妈的住处、来到自行车店以后,莱尔实施了一套低技术生存策略,大部分时间电话都没插上插头。但这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无法逃出母亲的手掌。她的虚拟管家是公司版本,精明强干,又有充足的话费作为经济后盾。它以机器特有的耐心,不眠不休地监视着莱尔的号码,不放过哪怕最微弱的一丝视频拨号音。
莱尔叹了口气,擦掉埃迪联络器视频头上的灰尘。
“你妈妈马上就上线。”虚拟管家告诉他。
“我知道。”莱尔喃喃地说,狠狠在头上抹了几下,让头发不至于乱得过分。
“她特别指示我,你一有动静就远程呼叫她,她接到呼叫后会立即回复。她真的很想和你聊天,莱尔。”
“太棒了。”莱尔说道,他不记得母亲的虚拟管家叫什么了。比利先生?还是雷普利先生?或者别的什么愚蠢透顶的称呼。
“你知道马克·森吉亚尔塔刚刚赢了列日夏季精英自行车大赛吗?”
莱尔眨巴着眼睛,从豆袋沙发上坐直身体。“哦?”
“森吉亚尔塔先生用的是三辐条车轮,带有内部液态重力平衡系统,还有基于布基球原理的抗冲击轮毂。”虚拟管家礼貌地停顿了一下,等待对方可能的回答,“穿的是微锁定防滑钉鞋,透气凯夫拉材质的。”他又补充了一句。
虚拟管家会分门别类整理你的个人爱好,从中提取话题。莱尔讨厌这个。这种机器制造的交流是彻头彻尾的非人化,但变态的是,它有意思极了。就像那种光鲜亮丽的杂志,既抓人,又勾人。他妈妈的虚拟管家可以捕捉并下载所有能想到的列日夏季赛事的统计数据,大概只需要三秒钟。
莱尔的母亲到了。逮住莱尔这会儿,她正在办公室吃午餐。“莱尔。”
“嗨,妈妈。”莱尔郑重提醒自己:这个世上能为他提供保释的人,他能想到的只有眼前这一个。“找我有事?”
“哦,没什么大事。”莱尔的母亲把盛着小菜和罗非鱼的盘子推到一边,“闲得没事,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
“妈,在棚户区免费霸居其实挺安全的,根本不像外面房东和警察说的那么夸张。我非常好。你自己可以看出来。”
他的母亲拿起挂在项链上的一副智能秘书监视镜片,在电脑辅助下,打量了莱尔一番。
莱尔将联络器的镜头对准商店的铝门。“看见那边了吗,妈妈?我弄了根电击棒。如果有谁找我麻烦,我就把那根棍子从门框上拽下来,给那家伙一万五千伏特的电流尝尝!”
“这么做合法吗,莱尔?”
“当然。电压不会杀死人,只是让人昏迷很长一段时间。我用一辆很棒的自行车换的那根电击棒,它有很多有用的防御功能。”
“听起来真可怕。”
“电击棒才不算什么呢,妈妈。你该看看现在的警察都带着什么装备。”
“你还在打针吗,莱尔?”
“打什么针?”
她皱起眉头:“你知道打什么针。”
莱尔耸耸肩:“那种治疗是绝对安全的,肯定比四处逛荡、约会安全得多。”
“特别是跟棚户区的女孩约会,你是这么想的吗?”莱尔母亲接着说,“那个漂亮的自行车女骑手搬进来住时,我本来挺期待的。是叫布里吉特吧?你跟她是怎么回事?”
莱尔摇了摇头:“妈妈,以你的性别、背景,你应该明白这种治疗有多重要。它能让人获得最根本的自由。反性欲药物带来的是真正的自由,它把人从原始的繁殖欲望中解放出来。我现在没有性方面的乱七八糟的事,你应该高兴才对。”
“没有乱七八糟倒不是坏事,莱尔。但你可别说对那方面不感兴趣了。那是撒谎,对吗?”
“我对别人没兴趣,别人对我同样没兴趣啊,妈妈。没有哪个女人砸我的门,想跟一个疯疯癫癫脱离社会、自己开店的自行车修理工上床。如果哪天真的发生了这种事,你会第一个知道。”
莱尔笑嘻嘻地对着镜头说:“我赛车那会儿有过女朋友,经历过这种事,妈妈。但我觉得除非你被荷尔蒙弄成了大傻瓜,否则性爱就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对性的慎重——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自由与民权运动。”
“这真的太古怪了,莱尔,这不自然。”
“妈妈,恕我直言,但你真的没资格说什么自然不自然。你55岁生的我,用的是人工培育法。”莱尔耸耸肩,“再说我也太忙,没时间罗曼蒂克。我想研究自行车。”
“你和我住在一起的时候,你从事的也是自行车工作。但那时候,你有一份正经工作,有个安全的、能正常洗澡的家。”
“对,那时候我是在从事自行车的工作,但我从没说过我想要那份工作,妈妈。我刚才说的是我想研究自行车。这里头的区别太大了。我不想当个拿薪水的劳工奴隶,给哪家混蛋自行车专营店打工。”
母亲什么也没说。
“妈妈,我没求你帮忙。我不需要老板、老师、房东、警察。这里只有我和我的自行车。我知道当权的人受不了一个二十四岁的人过着独立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我很低调很谨慎,所以不需要谁为我操心。”
母亲叹了口气,认输了。“你吃得好吗,莱尔?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莱尔把他的小腿抬到镜头前。“看看这条腿,看看这腓肠肌。像是个体弱多病的样子吗?”
“你能来我的公寓,和我一起吃顿正正经经的饭吗?”
莱尔眨巴着眼睛。“什么时候?”
“星期三可以吗?我们吃猪排。”
“也许,妈妈。可以。我得查一下。我稍后打给你好吗?再见。”莱尔挂断了电话。
很难把联络器的电缆连到老旧机顶盒上,但莱尔不是那种容易被机械问题难倒的人。上漆还得再等会儿,于是他去拿了微型夹具和电缆切断器。他经常摆弄制动缆线,顺便就学会了如何切割拼接光纤。
从机顶盒正式上线到现在,它提供的系列服务就是个笑话。现在的联络器可以在广阔的信息空间中穿梭,而机顶盒只能提供政府赞助的媒体“频道”,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功能。莱尔甚至已经忘了可以通过查塔努加市的城市光纤免费获取这些“频道”。政府在网络发展方面一直落后于时代,由它赞助的这些媒体频道同样十分陈旧。查塔努加市巨大的光纤带宽提供的仍然是老套的、政府授权的“公共接入频道”,古老得跟化石一样,无人问津,远远不如当下那些华丽丽的技术展示:虚拟交互、碎片式演示通讯面板、信息高速公路、大众吐槽,等等。
这个小机顶盒只能访问政治相关频道,一共三个:立法、司法和行政。总数就这些,完了。一个机顶盒,却只有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区的政治报道。立法频道在就马尼托巴省土地合理使用问题进行会议辩论。在司法频道,一名律师正向法官大谈特谈空气污染对股市的影响。在行政频道,一群呆头呆脑的家伙正无所事事地站在路易斯安那州某个刮大风的停机坪上,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这个盒子没有提供任何关于欧洲、东半球或南半球的时事信息。没有热点,也没有索引标记。你不能查阅或注释任何东西,只能被动地任由频道摆布,频道的主人给你看什么你就得看什么,时间、内容都得别人说了算。这种媒体设置是如此的不合时宜、不近人情,甚至到了让你觉得有趣的程度,有点从钥匙孔里偷窥的感觉。
莱尔把盒子调到行政频道,因为它看起来可能真的会发生什么事。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他两个频道单调的素材是绝对不可能让人兴奋的。莱尔回到工作台前,继续上漆的工作。
最后,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区的总统来了。直升机停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停机坪上,他从里面走出来。等候的人群中出现了一大群总统保镖,看起来非常忙碌,同时却又稳如泰山。
突然,屏幕底部闪烁出一行文字。文字用的是老式的电脑字体,字母颜色是粉笔的白色,边缘还带有参差不齐的锯齿。字幕在屏幕上滚动着:“看!他在找摄影镜头。事先怎么没人给他做个情况汇报?他看起来像只迷了路的狗!”
总统带着和蔼可亲的神情,漫步走过洒满阳光的柏油停机坪,两眼东张西望,然后短暂地停下来,和一个当地政客热切握手。“这下子肯定糟糕了,”屏幕底下的弹幕评论道,“民意调查显示,那家伙是毒药。”
总统跟这个当地政客亲切交谈,还有一个穿着紫色裙装的老婆子,看样子是那人的老婆。“让他离那些卢瑟远点儿!”弹幕在咆哮,“看在老天分上,让他上台说去!办公厅主任去哪儿了?像往常一样,所谓的聪明药吃嗨了?起来干活儿!”
总统看起来挺不错。莱尔注意到,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区的总统看起来一直挺不错的,这似乎是一项职业要求。欧洲的政界人物总是显得忧郁而睿智,全球区的则谦恭而专注,南方的人愤怒而狂热。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区总统总是看上去像刚在游泳池里游了几圈,还按摩了一把。他那张又大又有光泽、红润开朗的脸上印满精致的纹身:双颊、双眉上方额头上是一串刺青,岩石般的下巴上有几个logo。总统的脸是主要支持者和利益集团的终极广告牌。
“他认为我们整天闲着没事干吗?”弹幕逼问道,“这死气沉沉的时段是怎么回事?现在就没人能安排好一次媒体活动吗?你管这叫公共访问、向选民传达信息?早知道信息高速公路是这个德性,我们决不会把这东西造出来!”
总统和蔼可亲地走上一个摆满仪式用麦克风的讲台。莱尔注意到,政客总是喜欢用一大排又老式又笨重的麦克风,尽管现在有米粒大小的工作麦克风。
“嘿,你们好吗?”总统笑容满面。
人群齐声回应,热烈程度各不相同。
“让这些好朋友再靠近一点。”总统突然命令道,向他的一队保镖轻轻挥了挥手。“大家都靠近点,各位!就坐地上好了,咱们大家都一样,没什么地位不地位的。”总统亲切地微笑着。戴着草帽、汗流浃背的人群拥到他身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玛丽埃塔和我刚在欧佩卢萨斯吃了一顿大餐。”总统一边说,一边拍着他满是肌肉的扁平腹部。他离开那个仪式性的讲台,精力充沛地和那些路易斯安那人握手,放开一只手,再抓住另一只。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被一个看不见的话筒准确无误地接收到,这个话筒可能植入在他的一颗臼齿里。“吃了脏米饭,还有红豆——很烫!还有小龙虾,大得可以跟缅因州龙虾摔跤!”他笑着说,“瞧那些虾的样子,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总统的保卫人员正用便携式探测器和精密的透视设备检查人群,低调但有条不紊,看上去对总统改变正常工作模式并不是很担心。
“又要来那套基因农业的胡说八道了。”弹幕打出评论。
“你们全都绝对有权为这个州的农业感到骄傲,”总统宣告,“你们的农业科技是首屈一指的!当然,我知道在北方多雪带上有一些反对自动化科技的人,他们声称更喜欢过去那种小龙虾。”
所有人都笑了。
“伙计们,我无法反对这种态度。如果某人想用他辛苦挣来的钱去买那些小东西,给它们剥皮剥壳,我和玛丽埃塔都没有意见。对吧,亲爱的?”
第一夫人微笑着,挥了挥一只戴着超能手套的手。
“但是各位,你们和我都知道,那些不断抱怨的人,他们浪费我们的时间,口口声声说什么‘天然食品’——那些人这辈子从来没吃过一只小龙虾,没嘬过一个虾脑袋!哼,好个‘天然’!他们想骗谁?你们是农民,不代表你们不能编辑DNA!”
“他一直在努力学习这儿的地方口音。”弹幕说,“对一个来自明尼苏达州的人来说还不错。但是,瞧瞧那些吊儿郎当瞎凑合的摄像吧!没人再在乎了吗?到底还有没有个及格线?”
到午饭的时候,莱尔完成了上漆工作的最后一层釉面。他吃了一碗黑小麦糊,嚼了一把富含矿物质的含碘海带。然后,他在壁屏前坐下,研究惯性制动器。莱尔知道惯性制动器可能给某时某地的某人带来巨大的财富。这装置应该正是未来发展的趋势。
莱尔把一个鉴定珠宝用的眼镜戴在眼睛上,有条不紊地摆弄着制动器。压电塑料夹和轮辋产生的制动能量会转化为蓄电池的内储能量,他喜欢这种转化方式。到现在,终于出现了一种手段,可以捕获制动时损失的能量,把它派上用场。整个过程像一种魔法[2]。
莱尔觉得,总有一天,这种捕捉能量继而通过链式驱动把能量反馈回来的惯性制动会有很大的市场前景。制动器反馈的能量和用脚蹬车产生的能量一样,是直接通过链条驱动产生的,不像用电瓶的助力车那样笨重、嗡嗡作响。如果制动器运转正常,它将向骑手提供一种完全自然、同时又有些微科技融入的感受。而且这个装置很简单,店员用手工工具就能修理。太复杂太花哨可不行,那样感觉就不像真正的自行车了。
莱尔对怎么设计有很多想法。他相信自己能把这个问题解决掉,前提是没被这个店里的工作累死。要是能筹集到足够的资金就好了,那样就能组装出原型车,真正实地测试一把。
当然,它必须用芯片驱动,但同时也要符合骑行精神。现在很多自行车的减震、制动装置或反应式轮毂中都有内置芯片,但它们和计算机不一样。计算机里是个黑盒子,看不见什么大的工作部件。和对待计算机不同,人们对自行车这种设备有感情。对于自行车,大家有种奇怪的态度:传统、守旧,不愿瞎折腾。这就是为什么斜躺式自行车从未真正占领过市场,即使斜躺式设计有很大的机械优势。大家不喜欢他们的自行车过于复杂。他们不愿意让自行车像计算机那样,总是哼哼唧唧地要求关注,无休无止地要求升级。自行车完全是一种私人化的东西。人们乐意看到自己的自行车经久耐用,慢慢磨损。
有人砰砰敲着店门。
莱尔打开门。下面是支撑店铺的金属桶,旁边的地砖上站着一个高个子黑发女人。穿着弹力短裤,蓝色短袖套头衫,扎着马尾辫,单手拎着一辆自行车,是台湾制造的老式漆纸涂装框架式。“是爱德华·德图萨吗?”她问道,仰头望着他。
“不是,”莱尔耐心地解释,“埃迪在欧洲。”
她想了想。“我刚来这个区,”她承认说,“你能帮我修修这辆自行车吗?我刚买的二手车,我觉得需要修一修。”
“行,”莱尔说,“这个活儿你找对人了,女士,因为埃迪·德图萨压根儿不会修车。埃迪只是在这儿住过。我才是这家店的店主。车子递上来吧。”
莱尔俯下身,抓住车把手,把自行车拽进店里。那女人很有礼貌地抬头望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莱尔·施韦克。”
“我是基蒂·卡萨迪。”她犹豫了一下,“我能上去瞧瞧吗?”
莱尔伸手抓住她肌肉发达的手腕,把她拉进店里。她长得不怎么好看,但身材很好,像山地车骑手或铁人三项运动员。她看上去大约三十五岁。但这个很难说。只要做了整容手术,用生物保养好好弄弄,年龄就很难判断了——除非对他们的眼睑、角质层和内膜等等来一番完善、仔细的医学检查。
她饶有兴趣地环顾商店,棕色的马尾晃动着。
“你是哪儿人?”莱尔问她。他已经忘了她的名字。
“嗯,我是阿拉斯加朱诺人。”
“加拿大人?很好,欢迎来到田纳西。”
“实际上,阿拉斯加曾是美国的一部分。”
“你在开玩笑吧。”莱尔说,“喂,我不是历史学家,但我以前在地图上见过阿拉斯加。”
“你在这么一个老房子里建了整整一个工作室,什么都有!真是太厉害了,施韦克先生。那个帘子后面是什么?”
“空房间,”莱尔回答,“我室友以前住那儿。”
她抬头瞥了一眼。“德图萨?”
“对,是他。”
“现在谁住那儿?”
“没有人,”莱尔难过地说,“塞了些东西,当个储藏间。”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不停地环顾四周,显然好奇到极点。“你在那块屏幕上播放的是什么?”
“说不清。”莱尔说。他穿过房间,弯下腰,关掉机顶盒。“某种奇奇怪怪的垃圾政治节目。”
他开始检查她的自行车。所有的序列号都磨掉了。典型的棚户区自行车。
“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他说得很快,“就是让它适合你:设置车座高度、踏板行程还有车把。然后我要调整张力,矫正车轮,检查刹车片和悬挂阀,调试换挡,给传动系统上点润滑剂。常规调试吧。你需要一个更好的车座,现在这个车座对应的是男性骨盆。”他抬头问道,“你有信用卡吗?”
她点点头,然后皱起眉头。“但可用额度不太多。”
“这没问题。”他翻开一本卷了边的目录,“你需要的是这个:一个还过得去的凝胶车座。挑一个你喜欢的,明天早上就能到货。至于我的费用,”他又翻了几页,“从这里面挑一个买给我。”
她走近了些,审视着书页。“‘无销曲颈螺栓陶瓷扳手套装’,这个行吗?”
“行。我修好你的自行车,你替我买这套工具,咱俩就清账了。”
“好的,当然。真便宜!”她朝他笑笑,“我喜欢你做生意的方式,莱尔。”
“在这一区多待一阵子,你就会习惯以货易货了。”
“我以前没住过棚户区。”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喜欢这儿的态度,但大家说棚户区很危险。”
“我不知道其他城市的棚户区,但查塔努加这儿不危险。除非你认为无政府主义者是危险的。其实无政府主义者一点也不危险,喝醉的时候除外。”莱尔耸了耸肩,“别人会偷你的东西,最坏也就是这个了。这附近有几个糙汉子声称他们有手枪。我从没见过有人真的用手枪。旧枪不难找,但现在要想制造出能用的弹药,那得是真正的化学家才行。”他对她笑道,“不管怎样,在我看来你像是能照顾好自己的那类型。”
“我在上舞蹈课。”
莱尔点点头。他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卷尺。
“我看到你房子上面有那么多缆绳和滑轮组。你能把整个房子都拉离地面,对吗?把它挂在上头的天花板下面。”
“没错,免得别人砸门闯进来,给他们省点事。”莱尔瞥了一眼安装在门框上的电击棒。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个武器,又转回目光,钦佩地看着他。
莱尔测量了她的两只手臂,躯干长度,然后跪下测量她从胯部到地面的高度。他做好记录。“好了,”他说,“明天下午过来。”
“莱尔?”
“怎么?”他站起来。
“你这地方出租吗?住在这一区,我非常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
“抱歉,”莱尔礼貌地说,“但我讨厌房东,也永远不会当房东。我要的是一个能真正支持我车店理念的室友。你知道,就是能够改进我的设施设备,或者摆弄自行车的人。如果我拿了你的现金,或者收你租金,税务局的人就会多一个借口来骚扰我了。”
“当然,好吧,但是……”她顿了一下,垂着眼皮,挑逗地斜睨着他,“我在这儿住的话,比让它空着强得多。”
莱尔吃惊地盯着她。
“有我在这儿,好处多着呢。我是个很有用的女人,莱尔。从来没有人抱怨过。”
“真的?”
“没错。”她大胆地盯着他。
“我会考虑你的提议。”莱尔说,“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叫基蒂。基蒂·卡萨迪。”
“基蒂,我今天有许多工作要做,咱们明天见,好吗?”
“好吧,莱尔。”她笑了,“你考虑考虑我。”
莱尔帮助她出了车店,看着她穿过中庭,大步离开,消失在一家叫“铁撬”的棚户咖啡馆门口拥挤的人群中。然后他打电话给他妈妈。
“你是忘了什么事儿吗?”他妈妈说,从她的工作屏幕上抬起头来。
“妈妈,我知道这真的很难相信,但一个陌生女人刚敲了我的门,说可以和我上床。”
“你在开玩笑吧?”
“作为食宿的交换,我猜是。不管怎么说,我说过你会是第一个知道这事儿成不成的人。”
“莱尔——”他母亲迟疑地说,“莱尔,我想你最好马上回趟家。咱们把晚餐约定改到今晚,行吗?我们可以讨论一下这个情况。”
“行,好的。反正我有个上漆的工作,得去四十一层。”
“我对这件事的感觉不怎么正面,莱尔。”
“没关系,妈妈。今晚见。”
莱尔重新组装好新上了漆的自行车。他将滑轮设置为远程控制,然后出了商店。他骑上自行车,在遥控器触摸屏上输入一串密码。莱尔的自行车店听话地升到一个够不到的位置,挂在被烟火熏黑的天花板下,轻轻摇晃着。
莱尔蹬着车,回到电梯,回到他长大的地方。
他将自行车交还给那个委托他上漆的乐呵呵的年轻蠢蛋,把收的现金塞进鞋里,然后下到他母亲那儿。他冲了个澡,刮了胡子,彻彻底底地洗了头。他们一起吃了裹着粗燕麦粉炸的猪排,还喝醉了。他母亲抱怨和第三任丈夫的分手,哭得很伤心,但她不像往常说起这类话题时那么痛苦。莱尔有种强烈的感觉:她正在彻底恢复中,并且很快就会把第四号丈夫钓到手。
午夜时分,莱尔拒绝了母亲纯粹仪式性质的馈赠——新衣服、刚剩下不久的饭菜——回到了棚户区。母亲的雪莉酒让他还有些踉跄。他站在破碎的中庭玻璃墙边,一边深呼吸,一边望着被城市污染的夏夜星空。棚户区的有些东西是他非常喜爱的,洞穴般黑暗的夜晚就是其中之一。综合楼群其他区域都有让人恶心的二十四小时安保灯光系统,但这个区从来没装过这东西。
夜幕降临,棚户区变得更加生气勃勃,所有正常人类都开始悄悄进入没有牌照的夜间娱乐活动场所。这些活动都发生在小心关好的房门后面。红色和蓝色的化学发光花体招贴随处可见,但它们并未照亮、反而强化了这里不同于其他各区的、天降福祐般的黑暗。
莱尔掏出遥控器,发出指令让商店降下。
店门敞着,被撬开了。
最后那位来找莱尔修车的顾客毫无知觉、四仰八叉地倒在商店的地板上。她穿着军队的黑色战斗服,戴着针织帽子,还有一套垂降装置。
撬门的时候,她把莱尔的电击棒从门框旁边发光的安全插座里拔出来。设有触发装置的电击棒立刻给了她一万五千伏特,还喷了她一脸的混合染料强效失能剂——在这儿的街头,后者被视为合法装备。
莱尔用遥控器关闭了电击棒,小心地把它放回插座。不速之客还有气儿,但呼吸显然很吃力。他尝试用纸巾擦拭她的鼻子和嘴巴,但卖给他电击棒的那些家伙说的“擦不掉”显然所言非虚。她的脸和喉咙都被绿色浸透了,胸口看上去像一幅用颜料泼溅法创作的图画。
一副制作精良的战术眼镜半遮住她的眼睛。取下以后,她看起来像一只翠绿色的浣熊。
莱尔试着用常规手段卸下她的垂降装置,意识到行不通以后,他从店里拿出一副金属剪切器。她的动力手套上有拧成古怪样式的加强筋,响应式战靴的鞋带是凯夫拉材质,这些都得彻底剪开。黑色战斗服是高领式的,表面很粗糙,前胸后背都有护甲,看样子可以抵挡轻型武器的火力。
裤子有19个独立口袋,里面装着各种奇特的小物件:黑色亚光电击武器、闪光胶囊、指纹粉、一把实用型袖珍折刀、药物黏合剂、塑料手铐、一些零钱、珠串、一把梳子和一个化妆盒。
仔细检查时,还发现她耳朵里插了一对微型麦克风扩音器。莱尔用尖嘴钳取出这些小装置。到这时候,他已经不敢掉以轻心了。他用自行车的安全绳绑住她的胳膊和腿,以防她苏醒过来,干出什么超出正常人类能力范围的好事。
凌晨四点左右,她咳嗽起来,开始剧烈颤抖。夏夜里的自行车店会变得很冷。莱尔想了想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然后从那个空房间里拿出一条很大的热反射毯。他在毯子中间剪了一个整齐的洞,做成斗篷的样子,把她的头套进去。他解开捆绑她的自行车安全绳——这东西她说不定有本事挣脱——用车座缝线机上结实的单丝线把毯子的四个边从外面缝上。他用一条结实的带子把斗篷边钉死,把这根带子紧紧系在她的脖子上,然后用挂锁锁住。完成以后,她的整个身体都被一个舒适的口袋包裹起来,露在外面的只有脑袋,它已经开始流口水、打鼾了。
口袋底部有一块厚厚的超强力粘胶,把她牢牢粘在自行车店的地板上。这条毯子很便宜,但却非常结实。如果她竟然能单仗着两手指甲就划破毯子逃出来,有这样的本事,他再怎么弄恐怕都免不了完蛋。
折腾到这时候,莱尔累了,脑子像有块石头一样昏沉。他吞下一个挤压瓶里的葡萄糖补液剂、三片阿司匹林和一罐巧克力布丁,然后爬上吊床,睡着了。
莱尔十点左右醒来。他的俘虏正从袋子中坐起来,绿色的脸冷漠无情,眼眶发红,棕色头发上的染料已经结块。莱尔起床穿好衣服,吃了早饭,修好坏了的门锁。他什么也没问,部分原因是他觉得沉默会起到威慑作用,但主要是因为他记不起她的名字。这倒也没什么,他几乎肯定那不是她的真名。
他修好门后,把悬吊在车店下方、供客人敲门用的门环拉到够不着的高处。这会儿,店里的两个人都需要不受打扰的隐私空间。
然后莱尔故意启动壁屏,打开机顶盒。那种很有特点的字幕一出现,她就激动起来。
“你到底是谁?”她终于开口质问道。
“女士,我是个自行车修理工。”
她哼了一声。
“我想我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他说,“但我需要知道你们的人是谁,他们为什么派你到这里,我要做些什么来摆脱这种局面。”
“你这个开场白不怎么样,先生。”
“是的,”他说,“恐怕不怎么样,但搞砸了的人是你。我只是一个田纳西州的二十四岁自行车修理工。但是你,你身上有那么多专业装备,足够买下我的房子,五次。”
他打开化妆盒里的小镜子,让她看自己的脸。在绿色衬托下,她的表情显得更加阴沉。
“我要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
“免谈。”
“如果你在等后援来救你,我想他们不会来了。”莱尔说,“我彻底搜查了你,把你身上每一个小玩意儿都打开,把电池都取出来了。我甚至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或者它们是如何工作的,但是,喂,我知道什么是电池。到现在已经好几个小时了。所以我想你的后援连你在哪儿都不知道。”
她什么也没说。
“瞧,”他说,“你真的把事情搞砸了。你被一个完全业余的人抓住了。现在,你作为人质的状况可能会无限期延长。我有足够的水、面条和沙丁鱼,可以在这里熬几天。也许你可以通过你的大腿骨里植入的什么小玩意儿打个电话给上帝,我不知道,但在我看来,你的麻烦大了。”
她在袋子里有些坐立不安,看着别处。
“和那边的机顶盒有关,对吧?“
她什么也没说。
“可能说了也白说,但我还是得说:那个盒子跟我或者埃迪·德图萨扯不上任何关系。”莱尔说,“我想可能有人打算把它给埃迪,但我想他没有向任何人要过。有人只是想让他拥有它,很可能是他在欧洲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熟人之一。埃迪以前参加了一个叫卡普克鲁格的政治团体,听说过他们吗?”
很明显她听说过。
“我从来没喜欢过他们。”莱尔告诉她,“一开始还有点吸引我,大谈特谈什么自由呀、国民解放呀。但后来,你得参加那些卡普克鲁格聚会,地点都是顶层豪宅那个级别,人物嘛都是挺着大肚皮、戴着透视仪的家伙,只会嚷嚷‘必须服从技术进步的要求,否则就会被扔进历史的删除文件夹。’一帮子吹牛皮的废物,其实连自己系鞋带都不会。”
“他们是危险的激进分子,想颠覆国家的统治权。”
莱尔小心地眨巴着眼睛。“颠覆谁的国家统治权?”
“你的,我的,施韦克先生。我属于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区,是联邦探员。”
“你是联邦探员?那你怎么闯入别人家?这不是违反第四修正案什么的吗?”
“如果你指的是美国宪法第四修正案,那份文件几年前就被取代了。”
“这样啊……好吧,我想你是对的。”莱尔耸耸肩,“我缺了好多公民课,反正我背上也不会因此掉层皮。对不起,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名字是基蒂·卡萨迪。”
“对。基蒂。好吧,基蒂,这里只有你和我,面对面,很明显我们有共同的问题。咱们说点实际的。你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办?”
基蒂有点出乎意料的样子,她想了想,道:“施韦克先生,你应该马上放了我,把我的装备还给我,把那个盒子和任何相关的数据、录音或磁盘交给我。然后你应该以某种保密的方式护送我离开这个综合楼群,这样我就不会被警察拦住,也不会被询问染色的问题。一套新衣服会很有用的。”
“就这些,嗯?”
“这是你最明智的做法。”她威胁地眯缝起眼睛,“我不能保证,但这可能会对你今后的发展非常有利。”
“你不打算告诉我你是谁,你来自哪里,谁派你来的,或者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这绝不可能。我被禁止泄露这些。你不需要知道。你也不应该知道。再说,如果事实真的如你所说,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很多,我担心的东西多着呢。我不能这辈子都提心吊胆,生怕你从哪个黑暗角落里跳出来抓我。”
“如果我想伤害你,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这么做了,施韦克先生。除了你和我,这里没有其他人,我本可以轻易地让你失能,拿走我想要的任何东西。把盒子和数据给我,别再盘问我了。”
“如果你发现我闯进你家,基蒂?你会怎么对我?”
她什么也没说。
“不能照你说的办。如果你不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莱尔沉重地说,“我就不得不来硬的了。”
她轻蔑地抿紧了嘴唇。
“好吧,这是你自找的。”莱尔打开通讯器,很快地拨了个纯语音电话。“皮特?”
“不,我是皮特的虚拟管家。”电话回答,“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告诉皮特,莱尔·施韦克有了大麻烦,让他马上到我的自行车店来。还有,让他从蜘蛛那儿带几个打手过来。”
“什么大麻烦,莱尔?”
“政府的麻烦,很多。我不能再说了,这条线可能被窃听。”
“好吧,我会告诉他。回见,伙计。”虚拟管家挂断了电话。
莱尔起身离开豆袋沙发,回到工作台。他把基蒂的廉价自行车从修理台上拿出来,恼怒地扔到一边。“你知道最让我生气的是什么吗?”他终于说,“你甚至懒得装模作样当我的室友,然后偷走那该死的盒子。你没有那么尊重我。见鬼,你甚至用不着偷,基蒂。你本可以微笑着礼貌地问我要,我会很乐意给你那个盒子去玩儿。我不看媒体,我讨厌那些垃圾。”
“这是紧急情况。没有时间进行更广泛的调查或侦察。我认为你应该立刻打电话给你的黑帮朋友,告诉他们你犯了一个错误,让他们不要来这里。”
“你准备好认真谈谈了吗?”
“不,我不会说的。”
“好吧,我们走着瞧。”
二十分钟后,莱尔的电话响了。他谨慎地接起来,关掉视频。是城市蜘蛛的皮特。“伙计,你的门环呢?”
“哦,抱歉,我把它拉上来了,不想被打扰。我马上把商店放下来。”莱尔按了按制动开关。
莱尔打开门,皮特一个大跨步跳进车店。皮特是个大块头,骨架很大,但他瘦得像个登山运动员。光着深色的胳膊和小腿,穿着一双大大的运动鞋,不系鞋带、粘连式的那种。他身穿一件紧身无袖皮衣,上面满是夹子和按扣,背着一个很大的针织挂肩包。左脸颊黑胡子下面的深色皮肤上有六个栩栩如生的纹身。
皮特看了看基蒂,用长满老茧的手指抬起他的透视仪,再次用裸眼看了看她,然后重新戴好透视仪。“哇,莱尔。”
“没错。”
“从没想到你玩得这么变态。”
“别开玩笑,这是件严肃的事情,皮特。”
皮特转身去到门口,蹲下身子,把另一个人拽进车店。她穿着破旧的控温夹克、长裤、拉链边的靴子,戴着金属框的透视仪,绿色破礼帽下是一头蓬松的短发。“嗨,”她伸出一只手说,“我是梅贝尔。咱们以前没见过。”
“我是莱尔。”莱尔比画了一下,“袋子里面的是基蒂。”
皮特说:“你说你需要重量级人物,所以我把梅贝尔带来了。”皮特说,“梅贝尔是个社工。”
“看样子你已经控制住了局面。”梅贝尔轻快地说,挠着脖子,环顾四周。“怎么,她撬了你的店?”
“是的。”
“而且,”皮特说,“她第一步就是去抓电击棒,然后挨了一顿狠的?”
“没错。”
“我告诉过你,小偷总是先处理武器,”皮特一边笑一边挠着胳肢窝。“不是我说的吗?把武器放在显眼的地方,伙计,小偷受不了这个诱惑,他们第一件要抓的就是它。”他笑着说,“每次都管用。”
“皮特是城市蜘蛛的人,”莱尔告诉基蒂,“这家店就是他们的人给我造的。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他们趁着月黑风高,把一间移动房屋往上拉了三十四层,就在综合楼群的这一侧,谁都没看见。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大楼边上挖了个大洞,把整个店从洞里拉进去。然后他们用爆炸螺栓钉在大梁上,把它挂在半空中。城市蜘蛛喜欢攀爬,就像我喜欢自行车一样。不同的是,他们搞得厉害多了,而且人多。最早占据这一片、霸住下来的人里就有他们,从那以后一直住在这儿。对了,我跟他们算得上铁哥们儿。”
皮特单膝跪地,看着基蒂的眼睛。“我喜欢闯空门,你也是吗?迅速麻利、不出一丝差错的闯空门——那叫刺激,没什么比得上!”他随意地把手伸进挂肩包里。“问题是”——他掏出相机——“你什么都不能偷,这样的闯空门才叫公平运动。你只需拍下表示获胜的照片,证明你在那里,这样就行了。”他咔嚓咔嚓地拍了几张她的照片,基蒂有些闪躲,让皮特笑开了花。
“女士,”他对她说,“只要你起了坏心眼,打起了坏主意,让邪恶的贪婪和占有玷污了这项正直、美好的活动,你就是出卖我们的生活方式。你就堕落了,毁了我们的运动。”皮特站起来,“我们城市蜘蛛不喜欢溜门撬锁的小偷,尤其不喜欢小偷闯进我们客户的家,比如莱尔这样的。但我们最不喜欢的,还要数那些脑子像砖块、在我们朋友家里被当场抓住的笨贼。”
皮特的浓眉皱成一团,说道:“我想这么干,莱尔老伙计。用电缆把你的小朋友从头到脚缠得紧紧的,把她偷偷运到金门综合楼群,你知道,挨着MLK和二十七号公路,很大的那个片区。把她大头朝下,倒挂在楼群正中央的塔尖上。”
“那样不太好。”梅贝尔郑重地对他说。
皮特一脸委屈。“我又不会向他多收费!想象一下,她挂在那儿,在那些吊灯和成百上千的镜子中间转呀转的,多美。”
梅布尔跪下,看着基蒂的脸,问道:“她被打昏后喝过水吗?”
“没有。”
“好吧,看在上帝分上,给这个可怜女人一点喝的,莱尔。”
莱尔递给梅贝尔一个自行车手骑行用的挤压瓶,里面是电解质饮料。他说:“你们还不了解情况。瞧瞧这些,她身上带的东西。”他给他们看了透视镜、靴子、电击枪、手套、氮-碳攀爬拨片和绳降装备。
“喔!”皮特最后说,调整着他自己的透视镜,好看清细节。“这不是普通的小偷!准是哪家的街头武士,红木战鸟或者别的帮派。”
“她说她是联邦探员。”
梅布尔猛地站起来,愤怒地从基蒂的嘴上夺走挤压瓶。“你开玩笑吧?”
“你问她。”
“我是五级社会顾问,隶属城市再发展协会。”梅布尔说。她向基蒂出示官方证明,“你是哪个部门的?”
“我现在不打算泄露这一信息。”
“我真不敢相信,”梅布尔把折了边的全息身份证塞回口袋,惊叹道,“你抓到了快速反应秘密机构里的人。刚刚发生的准是这么回事。”她慢慢摇摇头,“你知道,在政府工作,你常常会听说这些右翼准军事组织,还有那些疯子的恐怖故事。但我从来没有真正见过一个。”
“外面的世界很危险,社会顾问小姐。”
“用得着你告诉我。”梅贝尔不屑地说,“我在自杀热线工作过!我是专业社工,亲爱的,我目睹过的丑恶和苦难比你这辈子能看到的加起来都多。你舒舒服服地在健身房做俯卧撑时,我在残酷的现实中摸爬滚打!”梅贝尔心不在焉地打开瓶盖,喝了一大口。“究竟是为什么,你居然想撬一家破破烂烂的自行车修理店?”
基蒂像石头一样沉默。
“和那个机顶盒有关系。”莱尔说,“昨天它刚寄到,几个小时后她就来了。一开始还和我调情,说她想住在这里。不用说,我马上就起疑心了。”
“这很正常。”皮特说,“基蒂,你这一招大错特错了。莱尔正在服用抗性欲药物。”
基蒂恨恨地瞪着莱尔。“我明白了,”最后她说,“清空性欲以后,结果就是这个……一个臭烘烘的怪人,整天扎在车库里干活儿。”
梅贝尔气得满脸通红。“你们听到她说的吗?”她狠狠地一拽裹住基蒂的斗篷,“你有什么权力质疑这个公民的性取向?尤其是你还企图色诱他,来做你见不得人的勾当?你难道没有羞耻心吗?你……你应该被起诉。”
“请便。”基蒂咕哝道。
“也许我会的,”梅贝尔恨恨地说,“阳光是最好的消毒剂。”
“没错,咱们把她弄到个阳光特别充足的地方,叫一群记者过来。”皮特说,“这种高级忍者装备我太喜欢了!像这些远程窃听小耳朵、追踪粉、树脂按扣式窃听器,还有按压式攀爬爪,还有碳纤维绳,我们蜘蛛能派上大用场。每一样装备!除了她那双大鞋子,军队里的,烂透了。”
“喂,那些都是我的。”莱尔郑重其事地说,“我先看到的。”
“好吧,我想是的,但是……这样吧莱尔,这些装备给我们,弄这间车店时你欠我们的就一笔勾销。”
“得了吧,光这副战术透视镜就比这个地方值钱多了。”
“我对那个机顶盒很感兴趣,”梅贝尔恶声恶气地说,“看起来不怎么高级,也不太复杂。咱们把它交给摆弄暗路子电路板的那批伙计,他们一般都在蓝鹦鹉那一片逛荡,看看他们能不能逆向开发。再把所有的电路图发到二三十个活跃分子网站上,看网上能发现些什么。”
基蒂怒视着她。“这种愚蠢而不负责任的行为会造成可怕的后果,完全由你承担。”
“我就冒这个险好了,”梅贝尔轻快地说,一面拍拍她的破帽子。“我这颗自由派的小脑袋可能会磕几个包。但我敢肯定,你这颗讨厌的法西斯小脑袋准会砸开花,跟砸椰子一样。”
基蒂猛地挣扎起来,在斗篷袋子疯狂踢打。他们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扯啊撕啊,加上凶猛的侧踹、前蹬。没出什么事。
“好吧,”她终于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地说,“我来自参议员克里顿的办公室。”
“谁?”莱尔说。
“克里顿!参议员詹姆斯·P.克里顿,田纳西州的,当了你们三十年参议员的人!”
“哦,”莱尔说,“我没注意到。”
“我们是无政府主义者。”皮特告诉她。
“我听说过那个讨厌的老家伙,”梅贝尔说,“但我是英属哥伦比亚人,我们那儿换参议员就像换袜子一样。我是说,如果你有过换袜子的经验的话。他怎么了?”
“呃,克里顿参议员有很深的资历,很大的影响力!他在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区第一届参议院召开之前就已经是州参议员了!他有一支非常庞大、非常强大、经验丰富的员工队伍,由两万勤劳的人组成。他还在农业、银行和电信这几个委员会中有很大的影响力。”
“是吗?那又如何?”
“又如何?”基蒂痛苦地说,“我们有两万人是他的手下,安插在各个地方已经几十年了。结果就是,我们积攒了很多力量,是很重要的势力。北美自由贸易协定政府的有些相当大的部门基本上控制在克里顿参议员的幕僚手里。如果参议员倒台,就会出现很多……不必要的政治动荡。”她抬起头来,“你们可能觉得参议员的一个手下在政治上不是那么重要。但是,你们这种人只要花点心思去了解政府的实际运作,你们就会知道,参议院的手下是非常关键的。”
梅贝尔挠了挠头。“你是说,哪怕一个糟糕的参议员,也有他自己私人的秘密行动小组?”
基蒂看起来像受到了侮辱。“他是个优秀的参议员!没有严格的安全措施,你不可能有一个由两万名员工组成的工作组织!再说,行政部门多年来一直有他们的秘密行动队伍,参议员当然也应该有,这样才能达成权力的平衡。”
“喔。”梅贝尔说,“那个老家伙大概一百一十二岁左右,对吗?”
“一百一十七。”
“即使有政府的医疗保障,他的原生身体也不可能剩下很多了。”
“早就没了。”基蒂咕哝道,“额叶烧坏了……他还可以坐起来。用上兴奋剂的话,他能把别人对他说的话再说一遍。所以他有两个永久性植入的助听器,基本上……嗯……他处于被遥控的状态,被他的虚拟管家遥控着。”
“他的虚拟管家,嗯?”皮特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那是个非常好的虚拟管家。”基蒂说,“编码很旧,但保养得挺好。它有坚定的道德价值观和优良的政治理念,跟从前的参议员十分相似。只是,好吧,它太老了。它喜欢老式的媒体环境,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观看老式的公共政治报道上。最近它变得很古怪,开始向外界广播它自己的看法。”
“唉,永远别信任虚拟管家。”莱尔说,“我讨厌那些东西。”
“我也是,”皮特说,“但跟政客比,哪怕虚拟管家也强得多。”
“我真的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梅贝尔不解地说,“亚利桑那州的希施海默参议员多年来与他的虚拟管家神经直联,他的投票记录一直非常出色。塔毛利帕斯的马玛莱乔参议员也是这样。她有点恍惚,大家都知道她靠生命维持系统撑着,但她在妇女问题上是个真正的斗士。”
基蒂抬起头来。“你不觉得这种事很可怕吗?”
梅布尔摇摇头。“我对一个人与他自己的数字自我之间的密切关系不抱偏见。在我看来,这是最基本的隐私问题。”
“交代任务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这种情形可怕极了。如果大家知道某个政府高官其实是一个不再受控的人工智能的幌子,他们一定会恐慌的。”
梅贝尔、皮特和莱尔对视了一下。“知道这种事以后,你们恐慌吗?”梅贝尔问道。
“才不呢。”皮特说。
“有什么大不了的。”莱尔补充道。
基蒂的表情就好像她体内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一样,变得垂头丧气。“欧洲有一些心怀不满的移民,他们一直在分发能破解参议员讲话的机顶盒。我是说,参议员虚拟管家的讲话。虚拟管家说起话来跟参议员一模一样,或者说跟从前的参议员一样,那种非公开的、私下的谈话,他记录在日记里的话。就我们所知,虚拟管家原本就是他的日记……很久以前,它是他的笔记本电脑。他不断朝那部电脑里输入文件,升级软件,教它新的技巧,比如语音识别、撰写演讲稿,还给了它代理自己的权限,等等……然后,突然有一天,虚拟管家来了个飞跃。我们分析,现在那个虚拟管家真心认为自己就是参议员本人。”
“那就让那个蠢货闭嘴一阵子,不就行了。”
“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甚至都不确定这虚拟管家的硬件在哪里,或者它是如何将那些尖锐的言论编辑到视频中的。参议员过去在电信业有很多朋友,有很多方法和地方可以隐藏一个软件。”
“就这?”莱尔说,“这就是你的大秘密?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要那个盒子?你不必全副武装找上门来。我可能干脆把它给你就完事了。”
“我做不到,施韦克先生。”
“为什么?”
“因为,”皮特说,“她这种人是政府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你只是个住在贫民窟、埋头搞技术的怪人、卢瑟。”
“有人告诉我这个区域很危险。”基蒂咕哝道。
“不危险,”梅贝尔告诉她。
“不危险?”
“不危险。穷成这样,他们还能有什么危险?这里只是个能让人放松一点、喘口气的地方而已。在查塔努加这儿,整个城市基础设施都被过度规划了。钱太多,自由发展的空间太少。城市的生机都被扼杀了。正是因为这个,骚乱者烧了三层楼的时候,每个人都暗地里高兴坏了。”
梅布尔耸耸肩。“房屋损失有保险公司负责赔偿。第一批来的是抢东西发横财的。接着是些年轻人、坏蛋和非法移民,他们把这里当成藏身处。然后是永久性的霸住。那以后,艺术家工作室、涉黑法律工作室、红灯区,还有各种诡异风格的小咖啡馆,接着连面包店都有了。用不了多久专业人员就会进来,恢复水电。只要到了这个阶段,房地产价格就会大幅上涨,整个区域重新转变为高级住宅区。这种事一直都有,向来如此。”
梅贝尔在门口挥着胳膊,说:“只要你懂哪怕一点点现代城市地理学,你就会随时随地看到这种、呃、自发的城市改造。只要能让一批精力充沛的老实孩子上当受骗,让他们情愿生活在腐烂、危险的垃圾堆里,以为在这里就能不受监管,那么从长远来看,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哦。”
“没错,这样的地方对所有人来说都非常方便。在不长的一段时间里,有些人会想出些稍稍不同寻常的主意,做出稍稍不同寻常的行为。会冒出一大批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小坏蛋,如果赚了钱,他们会走上合法的路子。赚不着钱,他们会悄悄死在哪个旮旯里,不会影响任何人——说到底,这全是他们自己的错呀。这样的人哪里谈得上什么危险呢。”梅贝尔笑着说,然后严肃起来。“莱尔,把这个可怜的撬门傻子从口袋里放出来吧。”
“她在里面光着呢。”
“好吧,”她不耐烦地说,“扔几件衣服进去。快点,莱尔。”
莱尔把几条自行车运动裤和一件运动衫塞进口袋。
“我的装备呢?”基蒂问道,扭动着身子钻进衣服。
“我说咱们这么办,”梅贝尔边想边说,“这位皮特把你的装备拿去让他的朋友拍照,所有电路图都拍下来,大概一周以后再还给你。我们不会一转身就告诉所有人你是谁、你在这儿做什么。而你呢,你得让他把这些小玩意儿留在手里这么一阵子,这叫回报。”
“好主意,”皮特说,“超实用的解决方案!”他兴奋地抓起那些小玩意儿,把它们塞进他的挂肩包。“看到了吗,莱尔,打个电话给好蜘蛛皮特,伙计,你的麻烦就成历史了!我和这位政府工作人员梅贝尔,我们的危机处理技巧谁都比不了!又一场可能致命的对峙得以解决,没有出现流血或死亡。”皮特麻利地拉好拉链,“那就这样,对吧各位?问题解决!研究这些小玩意儿去喽。这期间不接电话,有事找我你得写信,莱尔老兄,哈哈,别指望我马上回复。”彼得一蹦跳出门去,踩着那双弹性鞋底的反应式靴子,以最快的速度跑没影儿了。
基蒂说:“把我的装备交到反社会型罪犯手中,我可多谢你了。”她从口袋的缝隙里伸出一只手,从工作台边抓了一把多用途工具,开始飞快地划开口袋。
“能让懒散、腐败、低报酬的查塔努加警察打起精神来。”梅贝尔浅色的眸子闪闪发光,“此外,把专门的技术知识控制在军事化秘密组织手中,用于压迫人民,这是极端不民主的。”
基蒂若有所思地用拇指拨弄着那把多用途工具的陶瓷刀片的边缘。她站起身来,眯缝着眼睛。“我居然和你效力于同一个政府,对此,我觉得非常羞愧。”
梅贝尔从容笑道:“亲爱的,你这个行当起源于政府那种深深的、黑暗的妄想症,这种传统早就落伍了!现在是后现代时代!现在控制我们的政府得的不是妄想症,而是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多重人格障碍。”
“你是真正的邪恶。我对你的藐视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了。”基蒂拇指一点莱尔,“比起你来,连这个疯疯癫癫的无政府主义小太监都挺不错的。至少人家自己开业,满足市场需求。”
“我也觉得他挺不错的,头一次见面就觉得不错。”梅贝尔高高兴兴地回答,“长得帅,有肌肉。太监怎么了,不会对人动手动脚。再说他还会修理小东小西,还有个空房间。我觉得你该搬进来和他同居,亲爱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要是跟你一样住进这一区,就会过不下去?你是不是觉得你有什么权力,可以不受法律管辖?”
“不,我只是说,你最好和你这位男朋友待在室内,哪儿都别去,直到你脸上的油漆脱落。你这会儿看起来像只中毒的浣熊。”梅贝尔一转身,“像个正经人一样过日子吧。还有,别惹我。”她跳出店外,打开自行车锁,一下一下蹬远了。
基蒂擦了擦嘴唇,朝门外啐了一口。“老天,那根电击棒的劲头儿可真够大的。”她哼了一声,“小伙子,你不给这地方通通风吗?那些颜料喷雾的毒性会让你活不过三十岁。”
“我没有时间清理或者通风。我忙着呢。”
“好吧,那我来打扫。我来给它通风。我得在这里待一阵子,明白吗?也许是很长一阵子。”
莱尔眨巴着眼睛。“到底多长?”
基蒂瞪着他。“你没把我当回事?我不喜欢别人不把我当回事。”
“不,不,”莱尔急忙向她保证,“我没有不把你当回事。”
“听说过小企业补助金吗,年轻人?风险投资听说过吗?施韦克先生,听说过联邦研发补助吗?”基蒂恶狠狠地盯着他,掂量着她的话。“嗯,最后那一项你可能听说过,技术怪人先生。但联邦研发补助这种好事只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对吗?但是莱尔,当你和参议员成了好朋友以后,你自己就成了‘别人’。懂我意思吗,朋友?”
“我想是的。”莱尔慢慢地说。
“我们会好好谈谈这个问题的,莱尔。你不会介意吧?”
“你这么说的话,我当然不介意。”
“这一区弄出了些新花样,我一开始没明白过来,但它很重要。”基蒂顿了一下,把头发上的干染料揉成绿色的头皮屑。“你花了多少钱让那些蜘蛛帮你弄这个地方?”
“我们算是以物易物,等价交换。”莱尔告诉她。
“如果我付给他们真正的钱,你觉得他们会给我弄这么一间吗?唔,我想也是。”她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些人看样子有搞头,我是说城市蜘蛛。我得从那个左派分子恶婆娘手里把他们撬过来,免得她给他们灌输一脑子的社会主义革命教条。”基蒂用袖子擦擦嘴,“这是参议员自己的选区!我们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回避意识形态斗争,因为这个区域毫无价值,住在这儿都是疯疯癫癫的反社会分子,从来不投票。见鬼,正是因为这个,它才那么重要。这可能是文化战争中至关重要的一块。我马上给办公室打电话,着手安排。我们绝不能把这个地方交给那些自称掌握着和平与正义的家伙。”
她哼了一声,舒展背脊。“只要给他们一点点自制力和纪律,我就能拯救那些蜘蛛人,把他们变成法律和秩序的维护者!我会让他们在这个区里吊起几节拖车屋。我们可以开办一家柔道馆。”
两周以后,埃迪打来电话。他在加泰罗尼亚某个海滨小屋里,穿着一件丝绸印花衬衫,戴着一副崭新的、看起来非常昂贵的透视仪。“过得怎么样,莱尔?”
“还行,埃迪。”
“一切都好?”埃迪的颧骨上有两个新纹身。
“是的。我有了一个新室友。她交房租,是个武术家。”
“这次的女室友跟你还合得来?”
“对,她蹬飞轮充能,做得很好,不打扰我的自行车工作。最近自行车生意越来越红火。看样子,我可能要搞个合法的供电渠道,铺面也要扩大,说不定还要弄个真正的邮件寄送地址。我的新室友有很多有用的关系。”
“哎呀呀,你可真有女人缘,莱尔!用棍子打都打不跑?这真是个好消息。”
埃迪向前探了探身,推开一个装满枯死的金边紫罗兰的银盘子。“你一直在收我的包裹?”
“是的。一直在收。”
“不错,”他轻快地说,“但你现在可以把它们都抹掉了。我不再需要那些备份了。擦掉数据,把磁盘扔掉,或者卖掉。我手头现在大把好机会,不需要那些旧货了。再说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戏。”
“好吧,伙计,如果你想这样的话。”
埃迪向前倾了倾身。“你最近有没有收到一个包裹?一些硬件?有点像机顶盒?”
“是的,我收到一个。”
“太好了,莱尔。我要你把盒子打开,用钳子把所有的芯片都弄碎。”
“然后呢?”
“然后把所有的碎片都分头扔掉。那盒子是个麻烦,莱尔。行吗?我现在不需要这样的麻烦。”
“放心好了,伙计。”
“总而言之,深表感谢。从现在起,你不会被邮件打扰了。”他停顿了一下,“不是说我对你之前的付出没有谢意之类的。”
莱尔眨眨眼睛。“埃迪,你的爱情生活怎么样?”
埃迪叹了口气。“麻烦透了!我不知道,莱尔,一段时间还好,但终归过不到一块儿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私人警察很性感,准是彻底昏了头了……简单说吧,我现在有了一个新女朋友。”
“是吗?”
“她是搞政治的,莱尔,西班牙议会的激进分子。你能相信吗?我竟然和一个欧洲地方政府的民选官员上床了。”他笑着说,“搞政治的很性感,莱尔,很火辣,有魅力。她们是迷人的,她们是强大的,她们真的能办成事!搞政治的见多识广,知道内幕消息。我和奥莱塔在一起得到的乐趣比我想象的还多。”
“真为你高兴,伙计。”
“比你想象的更让人高兴,我的朋友。”
“没问题,”莱尔宽容地说,“我们都得过日子嘛,埃迪。”
“这是事实,是事实啊。”
莱尔点点头。“我现在开始做生意了,伙计。”
“你要完善你那制动什么的?”埃迪问道。
“也许吧,可能会做成的。现在我能多花时间研究这个了,离成功越来越近,感觉马上就要抓住那个概念了。感觉真的很好。这才是做点什么东西,伙计。有了这个,别的什么都值了。真的。”
埃迪抿了一口鸡尾酒,道:“莱尔。”
“什么?”
“你没有把那台机顶盒插上插头、打开看看?没有吗?”
“你了解我,埃迪,”莱尔说,“我就是个喜欢摆弄扳手的小孩,对别的东西不感兴趣。”
【责任编辑:李克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