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病,中国病
在美国金融危机的当口——2007年的9—10月间,我到美国走了一圈。就像有人说,在宏观经济不确定性较大的时候,10个经济学家会有11种预测一样,在危机开始的时候,每个去美国的人也都会得出不尽相似的结论。这很正常,因为去美国的每个人接触的人不同,观察的行业或地点不同,再加上每个人的专业背景,甚至风险偏好不同,会得出差距较大的结论。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危机“病因”的分析上达成共识。这无论对研判危机的走势,以实施针对性较强的对策,还是分析总结经验教训,以利形成中国经济和金融的后发优势,都是有益的。
一、什么是“美国病”
这场金融危机所暴露的“美国病”,不仅是一场“大病”,而且是典型的“综合征”。从实体经济看,生产、消费等环节都出了问题;从市场体系看,房地产市场、信贷市场和衍生品市场都出了问题;从美国联邦政府的角度看,其经济政策和金融监管也都出了问题。更加根本的问题是以美元为中心的国际货币体系的“助纣为虐”,“使得美国在过去25年能够不断扩大经常账户赤字”(索罗斯语),成为美元流动性泛滥的源头。这也是“美国病”殃及全球的源头所在。
“美国病”是“富贵病”。长期的高消费,就是其“富贵病”的一个征候。简单地将美国的高消费归咎于美国人及时行乐的文化,是违背经济学常识的。所谓美国的高消费,就是其消费率高于世界平均水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几十年里,美国的高消费是建立在人均占有资源水平较高、长期和平稳定的社会环境、经济持续增长带来的财富效应、比较完善的社会保障制度等基础上的。而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大部分时间里,美国收入分配差距调控得比较好,也是保证其高消费的一个原因。20世纪90年代以后,信息技术和信息产业革命使美国经济保持了较长时期的增长,由此,一方面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财富效应,另一方面也积累了大量的风险和泡沫。正是由于这些因素的综合作用,形成了美国人高消费的消费文化。
“美国病”的另一个征候是“发高烧”。20世纪90年代以来,信息技术和信息产业革命引发的新经济,使美国政府和经济学家都热昏了头,进而为所欲为,酿成大祸。美国研究宏观经济的著名学者多恩布什曾在20世纪90年代说,经济周期可能不存在了。如果此话成真,那就意味着经济会持续增长,不会出现衰退,更不会出现危机。美联储和格林斯潘对金融市场不加监管的理由是,金融市场是最有效率的市场,它能够吸引足够多的参与者,通过充分竞争实现资源配置,从而进行自我校正和自我管理。研究金融市场的诺奖得主们也认为,金融市场上的价格上升不是泡沫,而是效率的体现。如此看来,美国人在21世纪初叶再次上演了一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闹剧,只是其包装得更加具有欺骗性,最终把他们自己也给骗了。
二、什么是“中国病”
“中国病”的表征,在于多年来我们一直试图要转变的经济增长方式(现在改称“经济发展方式”)。它也是“综合征”,其征候就是中国经济中的各种结构性矛盾。中国的产业结构,过度依赖和发展制造业,快速成长的生产能力,势必导致大量出口,造成国际贸易的长期不平衡。这是“中国病”的一个症结。与这一产业结构相适应,供应结构的状况是,工业制成品及其生产能力供大于求,有些甚至还很严重;能源、原材料供不应求,靠大量进口补充;服务供不应求,可由服务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低于低收入国家的平均水平得到部分说明。分配结构在近几年中趋于恶化,初次分配后的劳动所得、资本所得和税收收入,后两者的占比上升,前者的占比下降,消费率之所以下降,在这里得到最充分的解释。这样的分配结构就决定了支出结构,即消费支出水平不断走低,投资需求占比居高不下。就像现在要刺激内需,仅靠刺激消费需求肯定不行,必须主要靠刺激投资需求,只是希望新的投资项目能够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公共服务需求,而不要再增加已经过剩的生产能力。此外,还有投入结构的问题,即比较粗放的投入格局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扭转。以能源结构为例,在我国一次能源消费结构中,石油、天然气消费比例明显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煤炭消费的比例明显高于世界平均水平。目前,我国新能源、可再生能源的消费比例也明显低于世界平均水平。
“中国病”是“贫困病”。消费不足,尤其是农民的消费水平较低,是“贫困病”最直接、最具体的征候。在经济学看来,消费是收入(指个人可支配收入)的函数,唯有收入较快增长,消费才可能相应增长;唯有消费持续增长,才能表明老百姓福利的提高。无论是科学发展,还是要构建和谐社会,都必须以老百姓福利的提高为基础和目的。然而,就这一点而言,中国的差距不小。
统计数据显示,目前我国消费率大大低于国际平均水平。与国际平均消费率高位稳定并趋于微升的趋势相比,我国最终消费率(包括政府消费和居民消费)仅在1978—1981年有一定幅度上升,即从62.1%上升到67.5%,居民消费率从48.8%升至53.1%;此后长期趋于下降,1997年最终消费率降至58.2%,居民消费率降至46.5%;2003年和2004年最终消费率又进一步降至55.4%和53.6%,同期居民消费率则降至43.3%和41.9%。与此同时,世界平均消费率却从2000年的77.2%上升到2003年的79.0%。与钱纳里等的标准结构中工业化中期阶段的消费率65.0%相比,我国目前消费率还低了12个百分点。按照世界银行的统计,目前全球的平均消费率约为77.0%,固定资本形成率为23.0%。由此,不难看出我国消费率的低下和投资率的高企。总体上看,世界各国消费的增长与GDP同步或略高于GDP的增长,平均消费率稳中趋升。绝大多数国家在经济达到中等收入水平后消费结构升级加速,消费率通常会出现一定幅度的上升,然后稳定在一个比较高的水平,成为支撑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与国际的消费率比较,我国的消费率显然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并长期呈下降趋势,明显偏离了世界经济发展的一般趋势和标准结构。因此,积极扩大消费需求,逐步提高消费率,是治疗“中国病”的“良方”。
三、“美国病”和“中国病”的比较及思考
“美国病”的根源,从美国本土来看,是金融监管的缺失,也就是政策和制度设计的缺失,而这一缺失又与现行的国际货币体系有关。那么,“中国病”的根源何在呢?显然,既在于发展阶段,又在于现行体制。发展阶段是一个不可以更改的事实,因此,后发国家要谋求更好更快的发展,都必须提供一个良好的社会政治环境,一个逐渐优化的制度安排,与现实的发展水平和发展瓶颈达到某种均衡,唯有如此,才有可能获得追赶效应。事实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几十年里,获得这一效应的国家和地区并不多。中国改革开放后的30年,应当说获得了这一效应,但还存在制度安排滞后,即改革滞后的问题,这些滞后构成“中国病”的根源。
“美国病”和“中国病”不仅“病因”不同,而且,“身体”的“底子”也不同。美国的人均占有资源和人均拥有财富都大大高于中国,且其国民收入的一大部分来自高科技、人力资本、行业标准和品牌等的“溢出”,因此,两国的“抗病”能力是有差异的。现在中国经济的确有较大的成长性和调整空间,在发生危机时可以有回旋的余地。虽然当前大国间格局及中国的国际地位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但是,中国的整体发展水平还相对落后,中国的强大还需要时间。因此,关键还是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中国和美国的“底子”不同还表现在,美国处于产业的高端、市场的高端,其“病灶”主要在虚拟经济,而中国处于产业的低端、市场的低端,其“病灶”主要在实体经济。这就决定了各自要用不同的“药方”来“治病”。美国要加强对虚拟经济即金融市场的监管,譬如,金融机构要将资本充足率的底线与其承担的资产风险挂钩,并对债务杠杆率设置上限。中国则要从全面深化改革入手,切实转变经济发展方式,有效解决实体经济的产能过剩问题,以及服务业、农业“短板”问题。
区分中国和美国的这些不同,还告诉我们,尽管市场制度会发生失灵,就像这场金融危机有市场失灵的问题,但是,政府干预不可能替代市场制度。而且,从酿成这场金融危机的事实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美国政府和美联储的政策失灵才是这场金融危机的真正元凶。当然,我们还必须承认,在这场金融危机的背后,有着人类目前对金融发展不能认知的问题。而对中国来说,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市场发育不足,需要建立和完善市场制度,然后才是市场失灵的监管问题。这里的“然后”,不是具体时间的先后,而是问题的逻辑顺序。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政府监管并不是解决市场失灵的唯一“药方”,更不是最好的“药方”;政府监管与政府失灵相伴而生,因此,对于转型经济体的中国来说,更加坚定地推进市场化,审慎地选择监管和干预,是至关重要的。
这些年来,我们经常说美国是世界最大的发达国家,中国是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两者的经济有很强的互补性。在常态时,此话无大错。在非常时期,这种互补就成为互斥了。对这一现象的深入思考,使我们认识到,对非均衡条件下的全球化,要有更加完备的前瞻性制度设计,新兴经济国家对此要承担更大的责任,由美国主导全球化进程的时代,一定要随着这场危机的结束而结束。从某种意义上说,“美国病”和“中国病”是全球经济长期不均衡发展的结果,因此,如果全球化的机制对这一不均衡熟视无睹,那么,其后果是十分可怕的。
(原载于《国际市场》,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