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两性关系对于植物的影响
前章所列举的众多欧洲春夏节日习俗,都清楚地告诉我们,尚未开化的祖先们将所有植物人格化为男性和女性,在顺势或模拟巫术原则的指导下,试图通过那些代表着树木精灵的五朔之王和王后,以及降灵节新娘新郎等的嫁娶来促使花草树木的生长。因此,我们不能单纯地将其看作富有象征、比喻意味的戏剧,或是乡村民众借以娱乐和受教的游戏。这些其实都是魔法,是为了促使草木旺盛、鲜花怒放、庄稼丰收。那么我们自然就会认为,用树叶或鲜花装扮成树木精灵的新人,在婚礼中的表现越是逼真,这种魔法的效力就越强大。我们从中也能推断出,很多这类习俗中的放荡行为并非偶然,而是那种仪式的基本组成部分。奉行这种仪式的人很可能认为,如果没有人的两性的真正结合,花草树木是不可能生长繁殖的。如今这类习俗在文明的欧洲几乎已荡然无存,不过,世界其他地区未开化的种族中,仍存在通过两性交媾来确保大地丰收的现象。欧洲现在或不久以前的某些仪式中,仍保留有与此类似的成分,这很可能是古代同种习俗未完全得到发展的遗迹。
《三位大溪地居民》
保罗·高更 1898至1899年
在犹太教拉比文学中,莉莉丝是《旧约》中人类祖先亚当的第一任妻子,世界上第一个女性,与亚当一样,同为泥土所造,因性爱问题与亚当争执而离开伊甸园,与各路天使及魔鬼交欢。上帝决定放弃莉莉丝,便从亚当身上取了一根肋骨创造出夏娃以取代她。对此,莉莉丝涌起了报复的欲望,化作毒蛇盘踞在知识树上勾引夏娃偷吃禁果,从而让亚当与夏娃都有了羞耻之心。上帝因此把他们逐出乐园。
中美洲的帕帕尔人在播种前的四天里,要求夫妻必须分居,据说是为了确保播种的前夜,他们能够纵情恣欲;有些夫妻甚至被指定在第一批种子播下的时刻进行性行为。夫妇们在这种时刻行房事被定为一种宗教义务,是必须要遵守的。如果没有履行,播种就被视为非法。我们能对这种风俗做出的唯一解释就是,印第安人可能将植物的生长过程等同于人类繁衍生育的过程,认为后者能够推动前者的进行。在爪哇某些地区,水稻吐穗结实的季节一来临,农民夫妇就要一起到田间去查看,并在地头进行性行为。这样做是为了促进水稻生长。在新几内亚西端和澳大利北部之间的洛蒂、萨马他以及其他群岛,异教徒们认为太阳是男性的本源,地球是女性的本源,男性的太阳带来了女性地球的生育繁殖。他们将太阳称作乌普一列拉,或太阳先生,并用椰子树叶做成的灯表示太阳。他们家中或神圣的无花果树上到处都挂满了这种太阳灯。无花果树下一块平坦的大石头被当作祭桌,有些岛民至今还沿袭旧俗将敌人的脑袋放在这块石头上。每年雨季到来,太阳先生便降临在这棵神圣的无花果树上给大地授精。为了让太阳先生安全方便地下来,他们还特地准备了一架有七根横档的梯子,靠在树下供他使用。梯子上雕刻着群鸟齐鸣、太阳从东方升起的图案。这时人们宰杀大量猪狗等牲畜,来到树下祭奠,而且成双成对的男女们都一起在乐声中纵情狂欢,太阳和大地的神秘交合就这样在男女们于树下公开进行的性交活动中戏剧性地表现出来。据说这种庆祝活动的目的是为了向太阳祖宗祈求充足的雨水和食物,求得六畜兴旺,子孙多福,家族昌盛。为了确保太阳答应这些请求,他们立刻敬献上猪肉、稻米、酒肴等,请它尽情享用。在巴伯尔群岛,每逢这个节日人们还专门悬挂一种旗帜,以显示太阳的创造性能力。这种旗帜用白棉布做成,近三米长,上面还绣有一个真人大小的人像。这些节日狂欢活动显然不是纯粹的纵情玩乐,人们在组织进行这些活动时非常认真、庄严,他们虔诚地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带来万物的丰饶和人类的幸福。
《阿韦·玛利亚》 保罗·高更 1891年
这幅《阿韦·玛利亚》再现了原始秘境中的宗教祈神活动:右边肩负孩子的母亲,穿着鲜艳的红色塔帕裙,左侧中景是几个祈神的半裸妇女,宛如来自寺院的浮雕一般,在阳光照耀下呈现出原始神性。整幅画面体现出一种宗教意境与现实的综合。
用来促使农作物生长的方法,也被用于祈求树木果实累累。在恩波依纳某些地区,如果园中丁香树的长势普遍不好,可能会歉收,男人们便在夜间光着身子去园里给那些树授精,就像他们要使女人怀孕一样。他们边做还边念叨:“多长些丁香吧!”
中非的巴干达人笃信,男女性交与大地丰产之间存在紧密联系。如果妻子不能怀孕,男人们通常就会把她休了,因为认为她会妨碍丈夫果园中树木的生长。相反,如果某对夫妻生下了双胞胎,就说明他们的生殖能力非常强大,人们相信这对夫妻肯定也能使果树丰产,因此就纷纷供应他们日常食物等。在这对双胞胎出生后不久,巴干达人就举行一次仪式,让那位妈妈仰躺在房屋附近茂密的草地上,将一朵刚刚从园内采下的大芭蕉花放在她两腿之间。然后再请她丈夫过来,让他用自己的生殖器把花挑到一边。显然,人们举行这种仪式就是想将这对夫妇强大的生育能力传给园内的果树。
春夏时节,我们在欧洲一些地方也能看到这样的习俗,其目的大概同以上事例不无二致,即以人类两性间的关系来促进植物的生长。比如在乌克兰,圣乔治节那天乡村牧师穿着法衣,在人们的簇拥下来到田间地头,对着刚刚出土的庄稼嫩芽念诵祷词,然后一对对年轻夫妇走进播种过不久的地里,躺下翻滚几次。人们认为这样就能加速庄稼的生长。在俄罗斯某些地区,妇女们推搡着牧师在刚发芽的庄稼上翻滚,而且就算滚到烂泥或洞穴中也不能躲闪。如果这位牧师执意不肯,或劝说妇女不要这样,那这群信徒们就开始对他怨声载道:“小神父,你对我们美好的祝福并非出于真心,尽管你想靠我们的粮食生活,可你却不想让我们多多收获粮食。”德国某些地方,庄稼收割完后,男男女女都在地里打滚。这也许是从一种更古老、更野蛮的习俗演变来的,但显然也是出于增强土地生产力的愿望。
《大树》 保罗·高更 1891年
在原始人眼中,大树与人一样是有生命的,并且有自己的灵魂,而越是高大挺拔的树越能受到敬畏与尊重。原始人认为大树上可能寄居着精灵,知道疼痛,具有神力。在宗教之中,树被赋予多种神力,人们可以通过向树神祈福从而达成愿望。
另一个有趣的风俗,也许更会引起对人类发展充满好奇心和探索热情的学者们的注意。如前所述,未开化的野蛮人相信,人类的两性关系对植物具有某种神秘影响,因此有些人以性行为为手段来促使大地丰收。出于相同的理论和信念,另外一些人却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方式来达到丰产的同一目的。比如尼加拉瓜的印第安人,从玉米播种到收割的这段时间内,他们必须实行夫妻分居,严格斋戒,不吃盐,不喝可可,不喝“契卡”(一种玉米酿的啤酒)。中美洲的一些印第安人部落为了促进农作物生长,至今仍实行节欲。据说,凯克奇印第安人在播种玉米前的五天内不能吃肉,夫妻也不能同房;而兰魁尼罗人和卡加波尼罗人在此期间则要禁欲十三天之久。特兰西瓦亚的一些日耳曼人规定,整个播种时节任何人都要禁欲。匈牙利的卡洛塔斯泽格一带也有这样的规定,那里的人们认为如果不严格奉行,农作物就会霉烂。中澳大利亚凯蒂希部落的一位酋长,在施行巫术促进禾类植物生长期间严格禁欲,他认为如果违反该条规定就会妨碍作物种子的发芽。在美拉尼西亚群岛的一些岛上,当藤蔓山药即将成熟时,男人们都睡在园地旁,不和妻子有任何亲密之举,因为他们一旦违反禁欲的规定,所有果实都将毁于一旦。
看完这么多事例,很多人肯定会问:类似的理论和信念为何会产生禁欲和纵欲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行为方式呢?其实,只要沿着原始人的思路稍加考虑,我们就会找到答案。原始人始终认为大自然跟人类一样都具有生命,而且他们也看不出自己的情欲、生殖跟动植物自然繁育后代果实的不同之处,因此他们自然就会推论出:放纵自己的情欲,会促进动植物的繁殖;或者严格禁欲,积蓄精力,也有助于动植物的繁育生长。
《去耕作的牛群》 康斯坦·特罗扬 1855年
画面展现的是一片开阔的田野,朝霞初起,在清晨温暖的阳光下,一个农夫正赶着牛群从地平线的远处徐徐迎面走来。几道霞光,将牛群的阴影投射在蹄下,土地则被描绘得带有感情,它的棕褐色的调子使人感到亲切。人们所有炽热的感情,都倾注于土地和庄稼。有时候,为了促成庄稼的丰收,人们甚至通过一些两性的仪式来完成。
受过东方宗教中禁欲虔修思想熏陶的读者,可能会对我关于原始或野蛮民族在某种情况下恪守禁欲原则的解释嗤之以鼻。这些读者大概认为,道德的纯洁性完全能够给出准确的解释。在他们看来,道德的完美与禁欲准则密切相关。他们可能跟弥尔顿持同样的观点:禁欲本身就是一种崇高的道德,那些能够克制自身强烈情欲冲动的人,具有无比高尚的人格,值得给予圣洁的封号。在我们现在的文明人看来,这种观点无可厚非,但对于未开化的野蛮人而言,是完全陌生而且不可理喻的。他们即使有时克制住了本能的性欲冲动,也不是出于什么崇高的道德理想,而是为了达到某种既隐秘又具体的目的,暂时放弃情欲。上面所举的事例完全能够证明这点。当自救的本能——尤其是在获取食物方面——同繁衍后代的性欲本能相冲突或可能发生冲突时,前者作为基本的、更重要的本能,就能够克服后者。总之,只要能得到足够多的粮食,原始人就愿意暂时牺牲自己的情欲。此外,他们有时为了赢得战争,也愿意克制情欲。不仅是奋勇杀敌的士兵,甚至他们留在家乡的亲朋都常要克制情欲,因为他们相信这样才能更容易击败敌人。对我们而言,那些认为播种者的贞操能够促进种子生长的信念荒谬绝伦。不过,这些及其他类似的信念导致人类进行自我克制,对于人类精神境界的提高不无裨益。因为一个种族正如一个人,其品质的优劣,主要在于能否为了将来而牺牲现在,为了长远永恒的幸福而抵制眼前短暂的欢娱。这种能力表现得越突出,其品质就越高尚,以至最后达到英雄主义的高度,为了维护或赢得人类未来的自由、真理和幸福,能够放弃个人的物质享乐甚至自己的生命。